老康的信(中篇小说)
2016-05-14王明辉
王明辉
那似乎是一团白色,当他进入那片模糊的月光,被窗外的秋风吹起后,整个身体也开始变轻,甚至忘记了地板的冰凉,仿佛自己成为了一粒灰尘,正在四处漂浮。他年轻的身体里经常就是这样的尘土飞扬,以至于后来,那团白色从夜幕中缓缓剥离出来,像是云悄无声息地走出另一朵云,他却把女人的出现当作了梦中的鬼使神差。
他看到她时,女人已经行走在通向大门的石灰路上,风吹乱了她白色的连衣裙,也吹乱了她的长发,但是女人根本没有在意它们,她一只手拖住自己臃肿的小腹,另一只手则向下伸出,捂着右腿的膝盖,过度倾斜出来的肩膀,使她的身体像是从侧面分离了出来,成为两个人的行走。这让他感到了某种滑稽的成分,如果不是女人胸前的突起,转移了他的注意,他肯定会觉得这是黑夜里唯一让他感到有趣的事。但是,当女人的裙摆在风中不断地摇曳,欲望已经开始置身其中,转化为从未有过的战栗,他的目光才越过书桌,爬上沾满秋霜的玻璃窗,最后隔着窗纱,把自己同月光一样融进了深秋的夜晚里。
几个小时前,在这间冰冷的屋内,他还在耐心的等待父亲老康的离去。他听见老康说了很多话,可是听进去的只有寥寥几句。因为他觉得即使是把整个屋子搬过去也用不了那么麻烦,那些话语针对他都是徒劳并且毫无意义的。如果不是老康限制了他明天可以带走的行李的内容,他将继续保持准备行李时的三心二意。他固执地认为行李的重量不应该超过自己的那几本书。所以,虽然老康几天前就给他强调,“那里的阴雨天会让人的骨头发霉的,多一件衣服就能多活一年。”但是面对一场完全陌生的远行,他始终都没有把自己同那个遥远的地方联系起来。整个临行前的夜晚,矛盾于是便全部集中在了对于书的处理上。
那时,他刚刚洗完自己的球鞋,脚下还没有替换的其他鞋子。老康却突然推开门,在一阵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之后,老康肥硕的身躯才站在他面前,“东西准备好了吗?”他泛红的眼圈,
搜索了一遍屋子,迷离中,老康看到了那只敞开的书包,他一把掀开它,头几乎钻了进去,像是野兽在粗暴的撕扯内脏。“狗改不了吃屎”。他听到书从口袋里哗哗的流了下来,老康正举起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倒。“可当了学徒就得改!”老康说完,又狠狠地抬起脚,踩在撒落的书上,“让你看!让你看!”他站在原地,僵硬的像是老康手里攥紧的酒瓶,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等到老康开始气喘吁吁了,准备将脚收回,身体却没有站稳,重心偏在了一边。他看到老康后背的影子 ,在昏黄的墙壁上仿佛整面都要倾塌下来,可是,老康晃动了几下,竟然重新站稳了。他于是就想,那瓶酒兴许又是劣质的贴牌白酒。
屋子里都是难闻的酒精味,比之前的更加浓烈。老康向他咆哮时,他感到自己的胃已经跟房间一样凌乱不堪了。可是,老康却丝毫没有在意他的感受。“明天到了那儿,那里的师傅一只手就是铁匠打铁用的锤子”。说完,老康抡起酒瓶,朝他晃了晃。“什么样的材料到了师傅手里都会变得规规矩矩的”。
他看到老康胖乎乎的五根手指攥着酒瓶,像是目光一样凶狠的对着他。可是,他却没有把它当做一个严肃的警告。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老康每次的醉酒都是一场酒精的长途冒险。此前,屋里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冒险的开始。然而,当他在想老康又该如何继续时,窗外的风突然拍打着窗户,它们伸长脖子,似乎冷了也想进来。老康于是哆嗦了一下,他听到大院的铁门又发出了让他烦躁的撞击声,每到夜晚来临,该死的风就会准时来冒犯他,而他只能躲在狭小的门卫室里,听着呼啸的西北风忍气吞声。然后,到了第二天,所有的人就开始抱怨,作为门卫,老康竟然没能看管好大门,他们的睡眠从这个秋天开始,就被金属刺耳的撞击声折磨掉了。许多老人甚至说,夜晚里,他们听到自己身体里的骨头也在一根根地碎掉。
而老康只能去诅咒让他无能为力的风,他不止一次希望,风和它卷起的石灰能够有一天暴死街头。可是现在,老康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窗户关上,然后把对风的怒气全部发泄给他,“要是耽误了明天的火车,你就给我一路走着去!”说完,老康把他推向墙角的床,但他往后倒退时,却踩到了一本书,裸露的双脚在上面打滑,让他瞬间摔倒在地。“真是没用”,老康瞥了他一眼,没有再理会,而是晃晃悠悠的朝屋外走去,他肥硕的身躯由一双脱胶的“回力牌”球鞋负载向前。每次醉酒,老康凌乱的步伐,都踩着不同方向的曲线,仿佛是漂在空中。而他不明白作为传达室的守门人,球鞋怎么会在如此狭小的范围里磨破。可能那双球鞋也在怒气冲冲,他想,老康的一只脚指头都露出来了,像是发霉生芽的土豆。他怎么都不会换一双鞋?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屋里的寒气就是一把把小钢刀。老康又在楼下值夜班,外面呼呼的冷风把大门的钢筋都绕疼了,他却让自己的脚趾头毫无顾忌的伸了出来。
老康训斥他的时候,他低头总能看到那只结着红痂的脚趾,黝黑,肿胀,顶端分叉的有些畸形。只要老康发怒,脚趾蜷缩起来,他便看到一副狰狞的模样,它在夜晚会准时拉开他噩梦的序幕。“为什么老康不换一只鞋?”他再次想起这个问题,已经不是在寻求答案,而是充满了抱怨,尤其当他把目光转移到老康扔掉的那堆书后,褶皱的书页同他的心情一样烦躁。老康踩上去时,留下一堆沾满石灰的脚印,在书页的边缘,他又看到了那只恶心的脚趾,它像是鹰的爪子,牢牢地固定在上面。老康向屋外走去时,身后吹过一阵风,书页才翻了过去。但是很快,他又听到老康从外面反锁上门,锁孔在孔洞里转动的声音,像是笑声一样的稀里哗啦。于是,他又把它当做了对自己的一次嘲弄。
自从半月前,老康告诉他关于这场陌生的远行开始,他的生活便笼罩在持续的诡异之中。记忆里那些灰扑扑的往事,总是反复出现在他凌乱的梦里,以至于连续的很多天,他都睡不着觉。那几乎要折磨掉他整晚的情绪。而每次失眠,他就数数,盯着大院里高高扬起的灰尘,记录下它们从升起到落下的时间。一直到现在,他已经对上百次灰尘起伏的了解,像是掌间的纹路一样清晰。
可是,明天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他却模糊不清。几天前,老康说上车时会给他一封信,让他按照信上的地址去找,下车后会有人接他。老康只负责把他送到目的地,他不会踏上那片南方的土地。“你只要挥一挥手里的信,就会有人来接应你。”老康说话的时候,手里正晃动着一只酒瓶,陶醉的神情仿佛自己已经身在远方。而他一直在想那个人是谁,脑海中浮现出的几个人,很快又像昏黄的灯光一样模糊。他认识他 /她吗?
大院里,除了铁门外的一盏路灯,其他地方全是黑暗。白天印在地面的脚印,车辙印,此刻正被卷起的石灰掩埋覆盖。他觉得自己应该睡了,已经是凌晨的一点。距离明天出远门的时间,他用自己的五根手指就能数得清。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睡意。窗外,白色的石灰正从地面高高卷起,然后腾空,旋转,被风狠狠地咬紧,攥在嘴里,拉扯,撕碎,最后丢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录下整个过程的时间。十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他想,到了后半夜,风怎么还不知道累。该歇歇了。但风没停,风伸长了胳膊和腿马上又要撑起来。他于是又开始在心里数,一、二、三、四……
月光下,石灰从四周慢慢地收起合拢,他看到黑夜像是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用一双诡异的手将石灰和夜色不停地翻转,制造着令人错乱的假象。尽管长久以来,他都与这些白色的粉尘相互凝视,但当它继续翻转,从夜的黑袍里抖落出一块突兀的白色,仿佛是轻柔的月光在行走漂浮时,还是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讶。起初,他以为那是流浪的猫或者狗,“除了单调的风和秋霜,是不会有人出现在大院里的”,他想,“尤其是在尘土飞扬的后半夜”。但是,随着月光行走的姿势越来越凌乱,由风伸出的密集手指,撩拨起一缕白色的裙摆,在石灰中飘来飘去。
他目光中幽暗的部分马上被点亮了。夏日里,他经常能看到躁动的大院,年轻的女人穿着鲜艳的裙子,她们在行走时,会带动裙角轻轻地浮动,然后在男人们的注视中,高傲的离去。他记忆里储存着许多裙摆抖动的美妙瞬间,每次想起都会让他心惊肉跳。所以,从风中剥离出的那团白色,仿佛月光一样吸引着他,他期待那会是出行前能够让自己惊喜的最后一个夜晚。即使明天的行李还没有重新准备,他仍然固执地盯着它,“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片风景?”同样的问题甚至已经困扰了他整个夏天,但直到石灰终于疲惫的落下,披在大院门外的水泥地上,轻轻地,仿佛是在诉说一桩从未透露过的秘密。
那团白色才组成一个模糊的女人形象,出现在由石灰笼罩的道路上。她行走的姿势就像是一段扭曲的旋风,由身体分离出来的右手,一直按住隆起的小腹,似乎女人所有的注意力,连同重心都集中在那个地方,以至于她固执地走向铁门后,头被狠狠地撞到了。女人于是便开始怒气冲冲,面对铁门,她已经不是在想着怎么过去,而是怎么发泄自己的情绪了,放在小腹上的手,被她马上抽出,开始同另外一只手一起抓住铁门的栏杆,拼命地摇晃。她的双手就像是卡住了仇人的脖子一样用力。
一、二、三、四……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当然,也在默默地承受。他受不了栏杆的撞击声,这个秋季的每一个夜晚,栏杆都会把他的睡梦分割得支离破碎。包括其他的住户,他们甚至建议把大门拆掉,申请书上已经义正言辞的写了三万多字。可是,他想老康呢?没有了门,老康还怎么去做门卫?
他开始想象老康此刻盖着军大衣睡觉的样子,他的鼾声一定比窗外的秋风还要猛烈。在他的左手或者右手里还攥着一个空酒瓶,老康醒来之后,会把它塞在自己的床下,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样就像飘在酒的海洋里。那时,老康已经是几百个酒瓶的拥有者,他的神情会像是亲王一样的耀武扬威。可是现在,女人把大院的铁门几乎要连根拔起,每根栏杆都像是钢针刺着他的耳膜。老康怎么还能睡得像是一堆烂泥?他于是便着急的跺了跺脚。
屋子里也冷极了,地板比老康的脸还要冰冷。他的脚踩上去,会有迟钝的麻木,然后是整条腿的一阵战栗。但是脚下的声音却异常沉闷,地板没有对他的愤怒表示回应,仿佛被老康扔出的那堆书,在漆黑的角落里,沮丧地接受遗弃的命运。而大门外的女人,却仿佛要把整个黑夜撕破,她嘹亮的声音长出无数双手,伸进了大院的每个角落,甚至对面的居民楼,也开始亮起了灯,它们像是受惊的猫一样瞪大了眼睛,从楼房的一侧到另外一侧,只有老康的门卫室没有一点动静,他想老康竟然能在如此尖锐的噪音中熟睡,简直就是个奇迹。“为什么他不一直睡到冬天来临,甚至是结束?”他想,“那样的话就不用踏上明天的行程了。”关于远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时间去消磨等待,但是现在,那个身着白衣的女人,手里又拿着一块青色的石头,向生满铁锈的锁狠狠地砸去,那把年代久远的锁,声音就像是匕首一样的锋利。他的心瞬间揪了起来,等到地板的冰凉涌上全身,他才看到门卫室的灯亮了,仿佛是在握紧一只拳头,老康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一只手臂还暴露在外,艰难的寻找军大衣的袖子。
“妈的”。出了门,一阵风吹过头顶,老康又是手忙脚乱。折腾了几次,胳膊还是找不到入口。“该死的袖子”,老康只要生气就会说“该死”,类似的还有“该死的铁门”“该死的拖鞋”“该死的酒瓶”,还有“该死的自行车”。一直费了很大劲,他才穿上那只“该死的袖子”,然后,老康又骂了一句,“妈的”。
现在,他开始抱怨大门的噪音了。老康把剩下半瓶的酒装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打开手电筒。黑暗中,细长的光柱像是蛇吐出的舌头,它从老康的手伸向铁门,又伸向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在寻找干扰大门的问题上,老康总能有一种职业的敏感素质。但灯光反复照了几遍后,老康确定那是一张他不认识的脸,包括喝醉酒之前他也不记得。他晃晃脑袋,头似乎还有点晕,可无论是否认识,现在,这是一张让他烦躁的脸。
“哎,哎。”老康把手电筒往栏杆上敲了敲。“走开,走开。”
女人抬起头,还没看清楚老康的脸,那束耀眼的光便把她无情地拒绝了。她把一只手臂挡在面前,用来缓冲灯光瞬间带来的刺痛。但是喊叫却没有因此而停止,她的声音在风中,反而更加的锋利,像是搭上了顺风车,女人抓住栏杆,稍稍用力,便立刻在大院里扩散开了。
“该死”,老康从牙缝里狠狠吐出两个字。他在表达愤怒时,使用的词语总是乏善可陈。那只露在外面的脚趾,又在来回的蜷缩,可是他不知道女人在喊些什么,女人的声音里夹杂着肺部凌乱的气流,似乎是一个名字,但老康没有听过。他对大院里的每张脸都烂熟于心,包括那些千篇一律的名字,“建党”“建国”“建设”。而女人说出的名字,老康却没有任何印象。可能是单位新来的一批年轻人,他还没认清他们的脸。每次进大院,他都要拦住他们其中的一个,他们的头发比单位里一些女人的还要长,有的还染成了黄色。冬天里如果他们穿着喇叭裤,骑着自行车吹口哨,老康就把他们当做小混混拦了下来。小混混怎么能进大院的门?
老康又看看女人,脸是脸,腰是腰,长的是真好。皮肤也白。正好是小混混们热衷追逐的对象。他们总是习惯用甜言蜜语把姑娘骗上床,然后又像对待绊脚石一样把她们踢走。他们管这个叫做“先上车,后补票”,但是老康从来没有看到他们补过票。“该死的小混混”,老康终于骂了出来,他认为单位招收这些人就是天大的错误。他要把他们都拦在大院的铁门外,并且亲自剪掉他们头上的黄毛。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闯入者,“疯子”。老康啐了一口,“跟小混混也差不多”。他把军大衣的袖子往上捋了捋,然后,对女人挥了挥手,“走开,走开。”他厌恶的口气就像是在驱赶侵犯了他一整个秋天的风。但女人却没有在意老康在克服怒气时,使用了多大的力量。
“疯子”,老康往后退了几步,他觉得女人向他伸出胳膊简直是一种挑衅,“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夜晚了”。老康摸了一把自己的秃顶,一片冰凉,上面还有风吹过来的石灰。“真晦气”。他用手拍了拍,头皮马上传来一阵麻木。“有些闷”,老康又晃晃脑袋,“不行,还是闷”,是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每到午夜,他的头都会变成一个大水缸。现在,女人的喊叫又像投进去了一块石头。老康于是咬咬牙,狠狠拍了一下脑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一只疯狗进来。
“走开”,老康朝女人吼了起来。“走,走,走”。他举起手电筒当做鞭子挥舞,企图像驱赶流浪的猫和狗那样把女人轰走。但是女人却伸长胳膊,把整个肩膀都侧了过去。“进……”她的声音像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已经被风吹得苍白无力。然而,这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却让老康听明白了,“她竟然还想进来”。老康把手电筒抵住女人的肩膀,“让你进,让你进”。女人的身体晃动了几下,但是没有倒下。老康于是把手电筒握的更紧了,这次他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往女人的肩肘捅去,那是女人薄弱的支点。“走开”,老康捅过去,咬紧牙,把自己的胳膊绷直,一个字一个字的对女人说,“走”,“开”。女人明显感到了疼痛,她握住栏杆的几根手指开始慢慢松开。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在手指快要脱离的瞬间,女人使出最后的力气,抓住了老康的军大衣。
大院里的气氛于是瞬间凝固了起来,包括吹进五楼顶层的风,也落入了他的鼻腔,然后又扼住他的喉咙,许多杂乱的东西在喉管里涌动,他想喊出来,却像石灰绕成的圈,到了顶点又无力的落下。尽管他知道女人终于意识到,老康不是求助的对象,而是在驱赶她了。女人的手臂,此刻也不再指向老康对面楼房,位于四层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在对峙开始之前,那盏灯一直亮着,并且注视着大门外发生的一切。包括大院里的其他窗户,他们的灯光像是白天时讨论流言的眼睛一样明亮。只有那盏灯昏暗,隐蔽,他顺着女人手臂指示的方向,才发现了它。然而现在,那盏灯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那片空洞的黑暗,就像是女人绝望的眼神。他看到她的身体从肩膀开始抽动起来,仿佛一阵细碎又激烈的风。女人似乎哭了,她把失去希望而感到的无助,全部发泄在了老康的军大衣上。而老康只能狼狈的躲避女人的撕扯,“疯子”,老康把身体往左扭,然后又把身体往右扭,“疯子”。他肥硕的上半身,在女人的手里,被撕成了一缕缕细风,钻进老康如同山丘的肚皮。“放手!放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二百多斤的体重,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女人的双手就像是两把钳子,在撕扯中,那件已经褪色的军大衣,露出了泛黄的棉絮。十几年里,老康一直把它穿在身上,但他从未看到过与自己只隔了一层的军大衣,原来棉絮已经变成了黄色。他固执的以为衣服还跟以前一样温暖如初。可是现在,女人撕出的裂缝,让老康觉得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道伤口。
他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警告只能为他带来被动,甚至在犹豫的间隙,女人又拽掉了一粒扣子。老康听到细线断开的声音,像是酒瓶盖拔开的瞬间,那是他最为热衷的声音。但是现在,对于老康来说,这几乎等于一场谋杀。
“该死!”老康于是咬紧牙,从袖子里抽出手臂,仿佛是鹰张开的翅膀,抡在女人胳膊上。他要像女人拽掉大衣扣子一样,把她的两只胳膊打断,然后结束整个夜晚的吵闹。他越来越觉得让眼前的女人离开,是多么的必要。所以,在将女人的一只胳膊打掉后,老康握住她的另一只胳膊,那是女人拽掉扣子的胳膊。为了惩罚它,老康把女人的胳膊绷直,抵住铁门的栏杆,“走!”老康每说一句“走”,女人的手臂就在栏杆上弯折一次。他觉得这样就能让女人的手变得规矩,这个本应该平静的夜晚,因为这双手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老康需要履行门卫的职责,重新恢复夜晚的平静。
“走!”“走!”“走!”他把女人的手臂绕在栏杆上,转了好几个圈。女人由于疼痛发出的叫声,像是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不已。老康认为这是对拽掉扣子的最好惩罚,他对女人说,“以前这里的大门总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每天到了晚上,最让人头疼的就是风。”老康说完,马上啐了一口,嘴唇上都是风吹来的石灰粉,有些轻微的灼热感。“你如果是风,我管不了,可
你不是风”,老康攥住女人的手腕,“不是风,我就得管”。他把女人的手臂往前拉直,然后突然按在栏杆上向背面反转。
大院里,随即发出类似玻璃破碎的惨叫。女人的身体被扭成了一团。“就像这样”。老康使出了年轻时当兵学的招数,把女人的手臂弯到了身后,直到女人的手臂变成一根软塌塌的绳子,老康才停下来。
他觉得大门终于获得了安全,夜晚又重新回归了平静。老康提了提肩,把军大衣的袖子穿上,仿佛自己终于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使命。但是,对面的女人却靠在铁门,像是一张疲惫的纸贴在上面。风似乎又大了,穿过铁栏的间隙,女人的长发被吹了起来,一缕缕的伸向老康。他注意到那些白色的石灰,与尘土共同凝结在发根的末端。
可能是女人的泪水。月光下,它们反射出锋利的光芒,仿佛盘踞在女人身上的又一双眼睛,老康于是又开始忧心忡忡,他想到了明天的行程,距离出发前,唯一要做的准备就是摆脱控制了自己一夜的酒精。它们正在发酵的时候,如果把它们带上火车,老康可能会在中途就错过车票上的目的地。尤其是那封信,老康把手伸进大衣口袋。还在,没被女人抓走。这是比整个秋天还要重要的东西。老康不能让它置于危险当中。他需要向女人提出最后的警告,把她彻底赶走。所以,老康向女人再次伸出了手臂。
大院里,呼啸的风把一切都淹没在白色的尘土里,从五楼向下望去,石灰像是另一个白天贴在地面上。他看到女人高耸的乳房,由于呼吸的急促在上下起伏,那块浑圆的突起,每一次失去节奏的起伏,都会让他心惊肉跳。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距离 15岁前,最后的这个深秋里,另外的一个自己,马上就要来临,只是对于女人的注视,使他忘记了屋内的寒冷。而其他的住户,则安静的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秋天里肆无忌惮的风,但是女人的到来,为单调的夜晚增加了新的内容,他们觉得在冬季来临之前,终于可以不再只谈论呼啸的风声,或者关于厂里的年终福利。迎来了黎明,他们就能聚在一起,共同描述自己看到的白衣女人,而不是像现在,隔着窗纱,藏在玻璃后面,小心翼翼地怕被发现,干扰了老康执行门卫的职责。他们把灯全部灭掉,仿佛整个居民楼已经安然入睡,以此来配合老康的继续。只有对面四楼的一扇窗户,露出了一张侧脸,在漂浮不定的月光中,不停地躲闪。他注意到那是白衣女人一直指向的窗户。可能在那扇窗户后面还藏着女人呼喊的名字。他想如果手里有一只手电筒,把光照向窗户,露出那张脸,这个夜晚里的一切都会马上结束。
但是,铁门外,老康的胳膊已经伸了出去,“走吧”,老康推了推女人的肩。他累了,风裹着石灰吹在秃顶的头上,经过酒精的发酵,整个身体都像飘了起来。他想赶走女人后,喝完剩下的白酒,就让自己彻底瘫在床上,安稳的睡个好觉。可是女人没有理他,他想女人折腾了一个晚上,竟然还不走。“不行”。如果制服不了她,等天亮了,所有的人就会用比秋风还要冰凉的语气对他说,“老康,昨晚又喝多了?”他受不了这样的话。每次他们嘲笑他喝醉酒走路东倒西歪的样子,他就会喝更多的酒来麻醉自己。但是现在,他越想越生气,“连一个女人都敢和我作对。”老康于是攥紧了拳头,像是冒起了浓烟开始启动出发的火车头,怒气冲冲地撞向女人。
黑暗中,代替女人发出尖叫的是居民楼里的另外一个声音,由于长时间躲在阳台,屏住呼吸,观看大门外的这场僵持。当老康把女人推倒在地时,那个身穿睡衣的女人,同样感到猝不及防,惊讶的叫声犹如水闸喷薄而出。但是后来,她却说自己整夜都在睡梦中,不仅没有醒过,还为人们描述她梦到的烧鹅,炸鸡还有红烧肉。她嘴角流出口水在陶醉言说时,仿佛还没有从梦中醒来。而尖叫发出后,尽管楼里亮起了灯,有人看到穿着睡衣的女人,支起了一张板凳,她探在窗外的脖子因此而有一米多长。但是,更多的人却在关心白衣女人,他们觉得她在地上躺的时间比黑夜还要漫长,如果看不到女人,他们会担心这个夜晚将继续变得无趣。
甚至老康也开始忧心起来,他把手电筒打开照向女人,看到风吹起她白色的连衣裙,细碎的石灰落在女人身上,而她却没有动静,风仿佛吹进了她的身体里。老康看不到女人的正面,他弯下腰,伸出胳膊,从栏杆的空隙中,向女人的脸上探去,“哎,哎”,他拨开女人的长发,在准备发出第三次“哎”时,老康的声音变成了一声惨叫。
他感到自己的手指不在了,有一排牙齿嵌进了骨头里,它们上下合拢像是一把钳子,将老康的几根手指紧紧咬住,疼痛比在身体里的酒精还要密集汹涌。他想如果再不挣扎出去,整条胳膊都要看不见了,但老康越是用力,疼痛便来的更加猛烈。甚至另一只手也坚持不住了,手电筒掉在地上,射出一束凌乱的光,让老康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女人嘴里,已经渗出了血。“松开!松开!”他大声喊着。可是女人的牙齿成了另外一道铁门,她惨白的脸庞仿佛告诉老康,他的手指要想出来,比让老康打开院子的铁门还要困难。所以他放弃了喊叫,老康觉得每次的呼喊都像是让女人的牙齿距离自己的骨头更近了一些。但是疼痛还在持续抵达,当整条胳膊已经接近麻木时,一阵风将手电筒吹向女人,露出女人隆起的腹部。老康于是伸出自己的右脚,闭上眼,朝着灯光能够照亮的地方狠狠踢去。
一下,两下,三下……五楼的窗户后面,他又像数着石灰落下的时间一样,数着老康踩下去的次数。此前,他曾想让老康打开大门,女人的牙齿可能便会松开。但是他卡住脖子,弯下腰,不停干咳的身体弓成了一页单薄的纸,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女人腹部的疼痛,开始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开始刮起了令人揪心的风,老康的手指才终于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想,那只手可能以后再也拿不起酒瓶了。
十几年里,他熟悉了老康喝酒的每个动作,甚至能够记得清每个酒瓶的牌子。沱牌、张弓、宋河、西凤。还有他曾经偷偷摔碎的几十个老康的酒瓶,更多的是没有商标的劣质白酒。老康每次打完他,他就从老康床底偷走几个酒瓶,然后找到某个角落,咬牙切齿的摔碎。后来,老康的身体渐渐不行了,他觉得多偷走一个酒瓶,老康似乎就能多活一岁。但是现在,老康又举起酒瓶,把酒精倒在伤口上,“妈的”,老康整张脸都疼的开始扭曲,酒精混着石灰肆意的游荡,有种虐心的灼热感。
他忍着疼痛,一点点的冲走手指上的血渍。而女人的哭声却此起彼伏,她捂着隆起的腹部,脸上都是泪水。老康想,又不是生孩子,哭什么哭?他瞥了一眼女人的肚子,不过确实大了点,跟女人苗条的身材不太协调。但不至于生孩子吧?女人也就是个小年轻,20出头的样子。没结婚,怎么生孩子?老康就踢了一下大门,“走吧”。那只破旧的“回力牌”球鞋,仿佛一只野兽的嘴巴,在脱胶的前端,还有老康露出的脚趾头。但女人没停,她的哭声湿漉漉的,一捏都是泪。然后,她又向老康伸出了手臂,那时,女人已经预感到下身将要流血,腹中剧烈的疼痛让她知道流产马上就要进行。
然而,老康却把它当成了女人垂死的挣扎,为了不再让女人碰到他,老康举起酒瓶,把剩下的白酒全部洒在女人的前方,当然,也洒在了女人的身上。他知道女人肯定冷极了,秋风钻进女人的连衣裙,仿佛长出了牙齿,粗暴地将女人的衣服撕开,也将女人的哭声撕开。女人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哪里是泪,哪里是酒水。她的悲伤就像是她湿漉漉的身体,只有隆起的腹部还在微微起伏,似乎还想再诉说些什么。但她太累了,仿佛刮了一整夜的风,也疲惫了,整个身体都开始暗淡下来。最后,她才慢慢侧过身,用手一点点在路上爬行,秋风鼓起的石灰笼罩着女人单薄的身体,也抹去了她来时的路。
老康于是感到心满意足,这个夜晚因为他重新获得了平静,手指的伤口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光荣负伤的英雄战士。他昂起头,把军大衣的一只袖子搭在肩膀上,走向门卫室时,老康仿佛是披上了胜利的战袍。而在五楼,等到确定老康进入屋子后,他才打开窗户,去寻找女人的轨迹。那时,月光格外的明亮,整个大院像是暴露在喧闹的白天,秋风夹起细碎的石灰,甚至能看到飞舞的颗粒,但是他却找不到任何关于白衣女人的迹象。铁门外,一层铺展整齐的秋霜,正在平静的等候黎明的来临。除了金属的撞击声,一切都仿佛从未受过打扰。
但在他的脑中,却反复出现白衣女人的形象。他觉得女人是如此的熟悉,每当午夜,窗外呼呼的风声将他带入回忆,许多张面孔便如飘落的石灰纷至沓来,他们会进入他的梦中,或者成为失眠的帮手。只有女人像他期待了整个秋季的火炉,能够带来一种特殊的温暖。在 15岁来临后,温暖开始像种子一样在他身体里发芽生长,尤其想起女人时,她丰满的胸在他眼前一直挥散不去,那让他的身体仿佛火炉一样灼热,并且迅速膨胀。他发现自己迫切需要这种温暖,然而,每次将要接近时,女人便与他逐渐远离,他拼命地呼喊,却发现自己困在原地,寸步难行。
他燥热难耐的身体,于是像是一艘开足马力的轮船搁浅在海岸上。但在不远的前方,女人又开始对他招手微笑,他的呼吸便完全凌乱了。尤其当女人用两根纤细的手指,褪去白色连衣裙的吊带,露出白皙的臂膀,还有胸部突起的一侧。他感到下身像是水闸的门一点一点地往上升起,然后蓄水。等到女人又褪去右肩的吊带,连衣裙整个脱了下去,两只浑圆坚挺的乳房,仿佛盛开的花朵暴露在他眼前,他已经开始喘着粗壮的气息。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花朵,乳房上红润饱满的乳头,如同清晨沾满露水的花蕾,欲望的一往无前吸引着他向它伸去。但他颤抖的手指刚刚碰到花蕾,女人便抖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到女人迷离的眼神,接着又发出了一声娇嫩的呻吟,体内的闸门马上崩溃了,仿佛到了蓄水线的最高点,水全部喷薄而出。
他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窗外不再有呼呼的风声,整个大院也已经平静。但来自下身的湿润,让他刚刚苏醒的意识引起了一阵慌乱。他以为那是尿床,许多年前,曾经因为尿床,老康向他第一次伸出了拳头。但现在,他发现那些粘稠的白色液体,并不是他所担心的尿床,伴随液体流出的是身体的一阵战栗。他的下身就是在战栗中发生了妙不可言的变化,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由它带来的舒适与美妙,却让他不禁微微一笑。他第一次发现身体的战栗同样可以产生快乐,而此前,他的战栗全部来自对老康的恐惧。
在即将离开的最后这个清晨,他期望能让梦中的美妙继续延伸,尽管夜晚里曾让他浑身颤抖的女人,只剩下由乳房和丰腴的身体组成的一个模糊形象,强烈的欲望还是让他闭起眼睛,手开始伸往下身,准备迎接那阵美妙的颤栗。那是他15年里最为难忘的梦境。
但是另一只手却突然打断了他,“火车都赶不上了,你他妈还睡在床上!”他看到老康秃顶的头,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目光同攥紧的拳头一样凶狠。黎明刚刚升起时,这只拳头还在掐算着时间。如果在七点之前出发,用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赶往站台,中间链子只掉两次的话,老康会提前半个小时到达。那样他可能会把信提前给他的儿子小康,或者再给他讲讲关于写信人的事。
但是为了防止意外,老康还是决定来到楼上,取出多年未用的润滑油,给自行车生锈的铁链涂上去。自从当上门卫后,他就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老康想自己身上的零件也该去修一修了。昨晚的酒精还没有完全挥发,他爬上五楼后,喉管里都是肺部的呼呼声。可能他也生锈了,等到送走小康,他得喝一瓶好酒,让自己的身体重新焕发青春。可是推开门后,屋里迎来一阵冷气,老康马上就开始哆嗦了。他摸了一把自己的秃顶,湿漉漉的。确实是冷。像是一把把小钢刀插在身上,他想屋子里真的应该生个火炉。可是到了半夜 ,煤气冒出来怎么办?老康想,没人能看见。煤气吸进去,到脑子里转一圈,比风还要可怕。但别人看不见可以喊,老康知道小康喊不出来,就算死了,他在门卫室也听不到他的一点动静。所以老康从来没在屋子里生过火炉。他想在冬天来临之前,把小康送到南方,那里会比北方温暖得多。
老康的军大衣里揣着那个地方。在那封来自南方的信上,用蓝色的墨水写着地名。但他不认识,只知道那是座南方的城市。老康要做的就是把小康送上开往那个城市的火车。除此之外,下车后的事情就跟他无关了。老康想反正到了那儿会有人接他,然后按照信里面说的那样,有最好的师傅亲自教他,一年之后,他就会跟其他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对于老康来说,这是比喝酒还能让他高兴的事。或许等到明年秋天,他就能听到小康跟他说点什么,而不是把他当做陌生人,拦在大院门外,他觉得他们中间不止隔的是一道铁门,还有成千上万把的锁。问题是,他手里没有一把能够打开锁的钥匙。他想送小康去南方,那封两个月前来的信,或许就是期望中的钥匙。他揣着这把“钥匙”,打开里屋的门,然而,脚下的冰凉告诉他,钥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屋子了,迎接他的是一片陌生的海洋,其他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有脚下冰凉的水,那双脱胶的“回力牌”球鞋,像是一艘破船沉在水底。他感到自己的胸腔里,仿佛已经泛滥成灾。而他的儿子小康,现在竟然还躺在地板上。
“火车都他妈的快开到家里了”。老康挥舞起手臂,那只硕大的拳头在落下时,如同一场黑幕拉起,瞬间便把他还未成长的欲望摧毁了,“该死”“该死”,老康每打一下,便增加一声谩骂。而小康却一直盯着他的军大衣,那件散发着浓郁酒精气味的大衣,随着老康的手臂,在他眼前不停摆动,但是一只袖子的裂口,还是让他看到了里面向外不断伸出的棉絮。几天前,老康向他描述收到的信件时,那只袖子还跟他的心情一样完好,现在已经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就像他对付昨晚的白衣女人”,他想起午夜时铁门外的叫声,又去看老康的衣领,他敞开的大衣前,是如同汽车轮胎的脖颈,而胸口处的第三只扣子,只剩下了泛黄的线头。
老康肥硕的身躯因此没有了包裹严实的依靠。他想那粒丢失的扣子,可能会让老康的整个冬天都过不好,甚至现在老康向他挥动的拳头,也是为了转移军大衣带来的沮丧。他已经习惯了老康的谩骂,尤其是醉酒之后,老康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那时,老康身上的酒味使他总是和一块抹布一样潮湿,小康受不了那种劣质的酒精味道。但他又无法让老康换掉那件军大衣。老康拎起他的胳膊,像是一封加急的包裹裹在腋下,“就算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到火车上。”老康觉得什么时候出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能把他像一块绊脚石一样一脚踢开。
“穿上”。老康把鞋扔给他,“等下了车,会有人给你买新鞋的”。他在老康发出命令时,目光还没有从那条白色的丝巾离开。如果老康没有出来,他或许已经追向小孩,询问关于丝巾的来历。但是球鞋腾起的灰尘进入了他的鼻腔,使他咳嗽了起来。“赶紧穿上”,老康再次向他呵斥,他才低头看到那双布满灰尘的球鞋,“简直糟透了“,他想。几天前,他刚刚把自己的球鞋擦拭一新,还塞进了为了防潮的白色纸团。老康把他从地板拽起时,他的球鞋还放在床底。但是现在,老康竟然让他穿一双脏兮兮的鞋。而且,他的脚被老康蹭破皮,还钻进了石灰,他觉得穿鞋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那反而是负担。
假如老康同样把鞋子理解成为负担,尤其对于脚上的伤口来说,灰尘的进入,可能会加速双脚的感染。他们可能已经踏上了去往火车站的旅程。但是老康却把他的没有反应,当成了又一次的反抗。为了让他听话,以满足接下来的 16个小时路程,至少能够相安无事。老康伸出手臂,按在他的肩上,“穿鞋”,他感到一股向下的力,仿佛有一整座楼向他压了下来。很明显,它的目的是想让他蹲下,穿上那双他不愿意穿的鞋。但是,当老康的手伸向他时,他的目光又瞬间被点亮了,那是一个新的发现,在面对铁门下那团红色,心中充满的疑惑还未得到解答,老康又为他提供了新的证据。这让他的反抗已经不仅是在单纯的表示厌恶,而是寻求最后的确认。
他们的僵持刚刚开始,大院门外却迎来了一串急切的车铃声,那是一辆暂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坐垫上的主人是工会的干部,贾科长。他在进入大门前的十米路程里,把车铃按了足足有一百下,密集的声音似乎是在向人们宣告他的到来,昨晚他还在几公里外的省会城市出差。但人们更关心的则是上午的八点,他们都在赶往工厂的路上,贾科长却急匆匆的回到大院。下个月初,工会正是换届选举的时候,作为候选人的贾科长,怎么能不按时上班,把主席的机会拱手让给别人?
他们于是停下来,主动给贾科长让开空间,他在进入大门后,把自行车横在门口,所有的人站在两边,看着他伸开腿,小心从坐垫绕出,滑到车下,接着又将自行车固定在原地,整套动作做完,贾科长向两边张望了一下,他细长的眼睛快速计算出人群的数量,大概有一个小型车间的规模,这个数目让他感到满意,然后他才清清嗓子对大家说,“我告诉你们个消息”。
他的语调里充满了神秘,像是撒出了一张渔网,两边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向贾科长凑了过来。他们以为那会是冬季的福利,在等待了漫长的秋天过后,他们终于可以盼来唯一振奋的消息。但是他们期盼的目光,却没有得到理想的回应。贾科长向他们宣布了一条平庸至极的消息。“就在刚才,小清河,你们知道吗?”
他们当然知道,每天他们至少要走过两三遍,那是他们觉得最无聊的一条河,两边的风景还没有一块砖头能够吸引他们。但是,他们的沮丧并没有影响贾科长的情绪。那是他预料之中的,在弥漫的失望延伸到又一批赶往大门的人群后,贾科长才按了一下车铃,重新召集起他们的目光,说,“小清河,今天早上河里漂了个……”,贾科长顿了一下,阳光下,他张开的嘴像是一个看不透的秘密。“死尸”,他把两个字分开又重复了一遍,“死”,“尸”。
这个只有在他们遥远的记忆里才会出现的词,仿佛是一股风吹进了树林,从最初的窸窣作响,到纷乱嘈杂,人群里马上就不平静了。“死尸”“死尸”,他们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每重复一遍,贾科长的心里就多了一分满足。有人还向他不断提出疑问,关于死尸的具体地点和发现的时间。贾科长喜欢这种被围在中间的感觉,那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当上了工会的主席,他们都是自己的手下。但是当所有的目光集中在贾科长身上,想要听他描述时,他酝酿了许久的情绪却被一串嘈杂打乱了。尽管声音传到人群,已经被阻隔了许多,但他还是分辨出了那两个让他脸色发青的字——“该死”。这几乎等同于让人当众扇了一个耳光,贾科长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讲话被临时打乱,他细长的眼睛搜索着声音的源头,当他的目光穿过人群,锁定到门卫室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老康的后背,整个大院里,除了老康一年四季穿着那件军大衣之外,没有人像他的背一样驼了。贾科长于是便收起嘴角的笑容,朝老康喊,“喂,喂,老康”。
他向老康招起了手,距离上次他们之间的交谈,已经相隔了半个月,贾科长曾递给老康一封匿名信,让他交给邮递员,寄往厂长的办公室。那时,贾科长还不是工会主席的候选人,老康把信寄出后,贾科长便顶替了之前的赵主任成为了候选人。他觉得应该感谢下老康。但是后来,厂里却传出有人给厂长写了举报信,他们都觉得那应该是贾科长,而贾科长想唯一知道那封信的人,只有老康。如果不是他传出去的,他为什么不敢看他?尤其是现在,他向老康喊了几声,老康还没有转过身。
贾科长于是就朝他走了过去,他是在准备进行质问时,才看到老康对面的那个哑巴儿子,他掐着指头算了算,应该有十四五岁了吧,可他还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孩,已经至少十年没见他说过话了。贾科长似乎都记不清楚这个孩子了,如果不是那双漠然的眼睛,还有倔强的表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根本认不出他。他们说这个孩子经常会梦游,脑子里想的东西比大院的灰尘还要多。可是现在,他却蹲在地上,光着脚,老康的手在他头上不断挥舞,“该死”“穿上”,他的面前则是一双沾满灰尘的球鞋。
贾科长皱了一下眉,那双鞋真丑,仿佛被无数人踩过,跟老康做了十几年的门卫生涯一样,只能斜着眼看。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那封信,或许他根本不会和老康说话,而且现在,面对身后的人群,他必须提前树立起工会主席的权威,所以当老康的手再次扬起时,贾科长上前抓住了他,“不能打孩子!”他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老康,那双还处于怒气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但是贾科长的出现,仍然没让它缓和下来。老康知道时间不多了,他每催促一次就觉得火车距离他远了一站。贾科长他完全顾不上了,他想再不行的话,就直接把小康放在自行车上,赶往火车站了。可是他的胳膊却被贾科长拦了下来。
“怎么?你还想打?”贾科长转身,看了一下观望他们的人群。
“现在是新社会,新风气,打人那是文化大革命,那是旧的社会风气,是我们严厉打击的。”
贾科长说完,人群里马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声。“对,打人那是反革命”。他看到几个人举起了手臂,“反革命,反革命”。
老康握紧的拳头于是开始松弛下来,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多人看他的目光,那只露出的脚趾又缩回了球鞋里,手心里也攥了一把汗。他现在只想拉着小康走,如果火车也能像他的自行车掉链子的话,他希望它能在半路先歇一歇。“走,走!”他捡起那双鞋,然后又拉起小康的胳膊。
“走?去哪里?”贾科长抓住老康的胳膊,“老康你不能走!”他的命令像是一个急刹车,让老康猝不及防,他想告诉贾科长,火车快赶不上了,即使用他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可能也得跑着过去。贾科长却问他,“老康,你知道小清河今天早上漂的尸体吗?”
老康想他怎么能知道?他只负责看管大院的工作,活动的半径还没有他的腰围宽,哪能知道河里的事?他厌烦贾科长那双小眼睛,还有鹰钩鼻,经过他手里转的年终福利,发给他的总比别人少。老康也不喜欢跟他说话,半月前,贾科长深夜把他叫醒,拿着一瓶茅台让老康陪他喝酒,老康不想喝,他累的骨头都立不起来了,可是酒一打开,他又熬不住那股醇香,比他那些劣质的白酒好多了。贾科长给他说了很多话,他一句都没听清。等到喝完了整整一瓶后,贾科长塞给他一封信。他把信放到第二天要寄出的那堆里,就
实在撑不住了。在梦里老康还记得贾科长拉着他的胳膊,嘱咐他不要说出自己让他寄信的事。
就跟现在他说话的口气一样,老康想就算他有几十瓶茅台,他也不会喝了。“我要走了”,老康推掉贾科长的手,“没时间了”。贾科长退了一步,又用身体挡住老康,“你不能走”。然后,他又对着人群说,“咱们大家都不能走”,贾科长扫视了一下他们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今天早上小清河的死尸,警察已经去看了现场,他们说案发现场周边,就只有咱们单位的大院距离最近,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什么发现?”几个黄头发的年轻人,伸长了脖子问。
贾科长清了清嗓子,“警察发现尸体身上有一层石灰,还有头发里,也夹着石灰,尸体上都是石灰,说明什么?”他面向人群,用开会的语气说,“说明它可能就在你们现在脚下踩的地方出现过。”
他的话像是警车上拉响的警报,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慌乱。然后他们又听到贾科长说,“小清河附近,就咱们厂子的大院有石灰,所以警察很快就要来咱们这里调查。”
贾科长说完,他们很快又从慌乱中分离出来,这个秋季除了肆无忌惮的风,还有铺天盖地的石灰之外,大院里还没有迎接过警察的到来,贾科长的消息甚至让他们有了一丝兴奋。可是对于老康,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能从贾科长身上踩过去,然后骑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它就靠在大门旁边,早上,老康找到它费了很大的工夫。贾科长却把他的路堵死了,不仅如此,他还质问老康,“做为门卫,大院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应该知道对不对?”老康还没有回答,贾科长又对人群说,“警察没来之前,咱们就先内部调查一下。”他听到他们投来了赞许的声音,仿佛是被赋予了向往已久的权力,自己已经站在了工会主席的位置上。转过身,贾科长问老康,“昨天半夜,你在门卫室有没有看到其他人进到大院?”
老康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昨晚他喝了一瓶白酒,那是临行前他准备应对旅途上突如其来的酒瘾的。酒精会使他忘掉记忆,也会暂时麻痹他培育了十几年的酒瘾。包括现在,他的脑袋里仍然沉闷得像是一块生铁。他只是觉得昨晚似乎过的异常漫长,与其他所有的夜晚都明显不同。但是要缕出一条回忆的线索,仿佛是盘在一起错乱的井绳,而那个原本清晰的印象,却又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如果让他酒醒之后,或许他会想起所有的细节。但是现在,老康只能给贾科长一个模糊的回答,“我不知道”。
这其实是一个没有否定意味的答案。但是对于老康手里攥着的那个沉默的少年来说,这根本是一个谎言,他亲眼看到了老康与白衣女人对峙的全部过程,包括老康的谩骂,怎样折断女人的手臂,还有揣在女人肚子上的一脚。面对着密集的人群,老康竟然说不知道,他觉得比起老康酒后的吹嘘,这简直更加可恨。而贾科长则把它理解为态度上的不配合,甚至是对他的轻蔑。一个无足轻重的门卫对抗未来的工会主席,结果是显然易见的,贾科长细长的眼睛绷成了一条线,他走上门卫室的台阶,又对着人群说,“你们知道吗?那个尸体还是个女人!”
他的话就像是夜晚里的秋风把石灰高高的扬起,人们的情绪在这个清晨又被调动了起来,尸体的性别仿佛是一面硬币的两面,而他们似乎更对女人的这面感兴趣。有人甚至询问贾科长,尸体是否已经被转移,他们想去亲眼看看。但是贾科长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那个女人的下身还流了很多血”,他把目光转向老康,“警察推断已经怀孕几个月了,但是在溺水前已经流产”。贾科长说完,老康的脸已经成为了另外一种颜色,在等待出发的焦急与贾科长的阻拦中,只有酒精没有停止运动,它在持续的发酵,连同那只攥着小康的拳头,只是老康没有注意到他越来越仇视的目光。
“有没有昨晚看到大院里进来陌生人的?”贾科长朝人群中喊。
他们之前高涨的情绪现在像是石灰无力的落了下来,人群中没有声音,除了一个女人说自己整晚都在睡梦中之外,所有人似乎都不愿提及任何关于昨晚的事,虽然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夜晚似乎比以往的更加漫长,但是他们却只记得那晚的月光,以及飘落的石灰。包括后来警察的询问中,他们也不愿意多说什么,“那会让我觉得自己也正在遭受盘问”,一个在工厂里负责刷油漆的工人说,“我们不能没有秘密”,他身上的红色油漆甚至在说话时掉落在了石灰地上。直到贾科长把问题丢给老康,“整个大院,只有你能打开大门,你不可能不知道女人的事吧?”
他们于是都把目光转移到了老康,这是贾科长满意的结果。他觉得将一个女人的死亡,安插在一个十几年处在单身的男人身上是最恰如其分的,而且老康的声誉一旦败坏,就可以彻底证明他的清白。这让贾科长细长的双眼终于挤出了一条缝。他看着老康咬紧腮帮,十几年里,从他开始做工人,到当上科长,老康总是一成不变,遇到棘手的事,他的嘴就跟大门一样紧闭。他觉得够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只能等警察来了。然而,老康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却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叫声,他抓住老康的手,向人群中高高扬起,“杀杀杀杀”,从他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像是树叶在不停的颤抖。
贾科长看到那只粗糙的手上,一只蜷缩的手指,似乎藏着一条红色的伤口。但是当他再想去细看时,老康的巴掌已经扇了过去,这个十几年里,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少年,被老康打了一个踉跄,五根手指鼓动的呼呼风声,带着老康的怒气,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他早上修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手都被挤在车链子里了,但小康竟然一点都不急,还根本不听他的命令。他想火车错过了就错过了,现在不止怒气发作了,酒精也开始发作了。这个倔强的孩子,让他揪心了十几年,除了教训,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让他听话了。
人们看到老康的拳头像是雨点落在那个哑巴少年身上,但他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一旁的贾科长听着皮肉击打的声音目瞪口呆。直到少年又发出了一个撕裂般的叫声,跟老康撕扯在一起,贾科长才想到要去把他们拉开。但是他们仿佛是油漆粘在一起,如果不是老康的军大衣里,有一封信掉了下来,他们可能会把彼此撕成石灰一样的粉末,那会让人们把关于死尸的热情全部转移到他们身上。而贾科长则更关注那封信,那是他向往已久的证据,从老康怀里跌落的信,正好可以当成举报的把柄,“谁会把一封信藏在怀里?”贾科长细长的眼睛发出了绿光,他弯下腰想去捡那封信,向人群中展示,却被老康一把推开。“该死”,老康咬紧牙,怒气冲冲的骂了一句,然后又对他的哑巴儿子说,“捡起来”,但是命令发出后,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当他准备再次扬起手臂时,那个沉默的少年正狠狠地看着他,他把老康想成了一堵墙,一堵压制了他 15年的墙,他要把它冲破,把它推倒,不能让它控制自己的世界。所以,在脚下的伤口已经开始流出了脓血,他还是奋不顾身的撞了上去,即使老康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甩出了两米远,地面上震荡起的灰尘覆盖了他的身体,他仍然感到无比的轻松。那只流血的眼睛在铁门外,对着他陷进石灰里的侧脸,而不远处,又出现了那个拿着白色丝巾的孩子,他看着那条丝巾,仿佛白衣女人就躺在他身边。然而,阳光划过一道弧线,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只硕大的手,它在向他慢慢伸下时,露出了一道血红的伤口,像是野兽锋利的牙齿,他于是猛的抓起一把石灰,朝它扔了过去。
大院里,随即响起了一声惨叫。人们看到老康捂住眼睛,在原地失去了方向。他觉得两只眼睛好像生出了一颗颗火苗,然后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太阳仿佛落在了自己面前,以往他觉得太阳的光芒照在皮肤上,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舒适。但是现在,当他直接面对太阳时,他感到眼眶里似乎有东西掉了下来,好像是自己的眼珠,他还想把它们留在火车上,等到了南方,他想在车上看看那个接小康的人,在那封信上,写着她的名字,他把信递给躺在地上的小康,即使赶不上火车,他也应该看看那封信。那上面除了用蓝色的墨水写的一个南方的城市,右下角还缀了一个叫做“苏丽珍”的名字。
十几年前,他和这个叫做苏丽珍的女人,在这家工厂的车间相识,那时他们都很年轻,风华正茂。老康喜欢这个干净又拥有一头长发的女人。有一次,老康听说她看上了百货商店的一件裙子,他便赶过去,转遍了整个商场,找到那件裙子后,售货员一说价钱,把老康吓得咬住了舌头,他半年都挣不了那么多钱。可是老康脑子里总是想着苏丽珍,他想象着苏丽珍纤细的腰穿上这件裙子一定很好看。
于是,他咬咬牙,搭上了去县城的班车。然后去医院卖血,换来了钱。等到他把裙子买来,要送给苏丽珍,他却看到厂长的秘书正缠着她。那是一个长相白净,戴着眼镜的男人,三十出头,比他们要大上五六岁。老康看到他去拽苏丽珍的胳膊,苏丽珍甩开了。但厂长秘书又张开两只胳膊把她牢牢抱住。老康便马上跑了过去,大喝一声,把厂长秘书打倒在地。
后来,苏丽珍穿上老康送的裙子,她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觉得自己竟然是如此的美丽。她便抓住老康的胳膊在屋子了兴奋地转了好久。等到转累了,她要放下老康,却看到老康的胳膊上有一个深色的针眼。她问老康怎么回事。老康不说。苏丽珍就生气地说,如果老康不说实话,她就把裙子脱下来扔了。老康于是才把去医院卖血的事情告诉了她。苏丽珍听完,抱着老康哭了很久。然后她凑到老康耳朵跟前,轻轻地说了句,咱们结婚吧。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男孩。苏丽珍每天抱着孩子,给他喂奶,教他说话。老康从车间下班回来,总是能给他们带来好吃的。一直到厂长的秘书当上了厂长,才不到一个月。老康便突然从车间调到了传达室做看门的。他当时还有两三个年头才到三十岁,可是厂里却让他每天看大门。他的收入也一下子变得入不敷出。每到月底,苏丽珍拿到老康给她的工资,她就开始抱怨,怎么才这么点?连孩子的奶粉钱都不够。老康就低下头不说话。
等到孩子断了奶,苏丽珍的身材渐渐恢复。她看着那些年轻的女孩穿着裙子在大院里走进走出,她就开始回忆自己以前的生活,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漂亮,连厂长的秘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都追求她。但是现在,她看看自己穿的衣服,又看看屋子里陈旧的家具,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她会随着时间,像那些木头一样散发出腐败的气味,然后在角落里被人遗忘。这让她感到万分的恐惧,于是,她就去找了曾经是厂长秘书,后来已经成了厂长的那个男人。她把自己交给了他。
直到老康发现他们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厂长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老康于是就扇了她,把她一下子打倒在地,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打苏丽珍。他们的儿子小康在旁边拼命地哭,拉住老康的腿让他不要打妈妈。可是第二天,苏丽珍就不见了,还有厂长也不见了。老康不吃不喝找了三天。等到回家后,他看到小康一直蹲在门口,盯着以往苏丽珍每天带他出去玩的通往大院门口的那条路。他叫了一声小康,小康没有答应。叫了第二声,还是没有答应。他就把小康抱起来,不停地叫。但小康眼神呆滞,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老康终于明白,小康不会说话了。
那个时候,他才喝起了酒,他把酒瓶一只只的堆在床底。而他的年龄也一天天增加,过早的衰老使他不到三十岁时,便被大院里的人叫做了老康。他每天都在应付着进进出出的人,作为门卫,他的任务就是从几百张熟悉的面孔中分辨出陌生的几张,然后将他们拦在大院的铁门外。除此之外,老康另外的工作则是将邮寄到门卫室的信,按照信件上的姓名,在他们上班或者下班经过大门时,喊出他们的名字。他的嗓门就像是一把冲锋的军号,“李建军,你老家河北的信”“张建设,你二哥又给你写信了”“老许,你家儿子的大学通知书”……听到喊声的人会马上赶到老康那里,从他手里取走自己的信。这让老康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的声音得到了回应,无论被喊叫的人职位高低,他们都和老康的声音联系在了一起。所以,老康每天都像期待好天气一样渴望着新的信件的到来。如果信件堆满了整个屋子,老康就会感到自己能够呼风唤雨。
但是现在,老康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想自己以后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了。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