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武
2016-05-14
张翔武,1980年生,湖南安乡人。2001年来滇,2005年毕业于云南大学。2004年起,曾在多家报刊发表诗、散文、评论,诗主要收录于《行走的梦想》《新诗品》(第一卷至第四卷)《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年中国诗歌排行榜》《汉诗》《读诗》等选本。现居昆明。
城市战场
没几年,来这打工的人陆续回乡,
有人提起城市,说那是“伤心之地”。
有人同样回乡,但血洒外省,
家人千里赶来,带走他,他碎在一只骨灰盒里。
高楼密布街区,哨塔般耸立,
离开的人像败退的军队,
留下的人并非全是赢家,
各有一场漫长又无望的围困——
他们既不甘心空手撤退,
又不能立即抢占姑且容身的阵地。
生活在哪,都是一次毫无胜算的交火,
在霓虹灯和汽车尾气混杂的硝烟里,
人们的脸孔像夜里航道上的浮标,
麻木的脸属于丧失热情的人,
焦虑的脸属于多次受挫的人,
得意的脸属于精心夺取的人。
比起战争,生活要复杂一万倍,
身体,智力,尊严……全是不等价交换的商品,
拿人格谋利的名人总爱装成大师,
靠偷抢发家的凶徒最终漂白,化身行业巨头。
坐在对面,离婚几年的女人望望窗外
像是自言自语:好多人来了又走。
她还在这里,继续没有定数的坚守。
扑雪
大雪落了整天,
院子、公路、屋顶和田野
到处平铺厚厚的一层,
就连地底虫子都已闭嘴,
生怕散掉体内的热气。
雪片故意下跳,
门口那根柚子树默然承受
不断增加的重量,它的骨头在响。
我们拿来竹竿,
每次挥动竿子打向枝叶,
大块大块的积雪掉落地上,
枝条欢呼着趁机反弹,
恢复原来的神态。
偶尔,雪水滴进衣领,
我们不及躲闪,于是大叫,
仿佛大叫可以吓走冰冷的突袭。
这时,又有另一些雪滑落,
在树叶间跌跌撞撞。
从傍晚到天黑,我们两手通红,
在树下大笑,蹦跳,叫喊,
着迷于扑打一树如裹的雪。
闪回
等信的日子已经结束,
一起消失的
还有邮递员和他的绿单车。
那个跑来叫我快接电话的邻家大嫂
坐在屋檐下,一天比一天变老。
搭船去大城市的往事
只是一台机器保存的零散图片。
太阳带来光,又带来夜色,
我坐在窗帘后面,
想要消化一些梗在心里的食。
归土
我们从子宫出来时,浑身湿淋淋,
最后,我们被传送带喂进火炉,
燃烧着,成为烟,成为粉末,
死不自由,包括腐烂的自由
也没有。在热浪的呼吸丛中,
只有火焰爬上尸体跳舞庆祝。
身在铁炉的内心,我们没有感觉疼痛,
终究没有重归于土,还隔着一层盒子。
瓷罐
在房间的黑暗里,我起身
摸索着绕过身边的家具,周围
都是瓷罐,拥有典雅而陌生的名字
多姿的造型如街头纤丽的脸。
我在黑暗里摸索,想要打开
各种瓷罐,可是不能确定
哪只装着蝎子,哪只装着鲊鱼,
好运没有那么简单,直到揭开盖子,
伸手进去,心里才能做出判断。
许多瓷罐埋在地里,
过去许多年头,里面塞满
骨灰、金币、银元、变质的酒
腐烂的酱菜、死亡的种子,
它们外壁的花纹美丽,
黏附北方或南方的湿泥。
人们的血肉沤烂成潲水,
养肥一个个爱穿黑色西装的人,
他们走在世上,体形
也正像一只只烧坏出窑的瓷罐。
瓷罐藏有枪支,
掌管这些瓷罐的人可以随时打开盖子,
掏出枪来,对准
那些烧制瓷罐的苦工。
瓷罐贮藏言辞——
古人腌制的陈品
以及二十世纪人们新添的发明,
一层摞上一层,压得很紧很紧,
罐口箍上薄膜,盖上盖子,
盖子上压着暴力的石头。
少数人经常暗地里
从罐里取出一些酸臭刺鼻的言辞,
投进人们的汤碗,
投进这片土地上的河流,
投进教材的版心。
出土的瓷罐闪烁陈年的光泽,
抱住瓷罐流泪的人
在为某个朝代进行迟到的哭丧——
古典主义的瓷罐曾经多么……
他们抱住瓷罐,想要找到赝品的合法性,
但怎么也不可能唤醒先人。
没有一天,我不发现
自己身在一只更大的瓷罐,
复制技术的粗糙导致畸形的外表,
它冰冷、密封,
拒绝内外的空气进行对流。
如果有一只美学意义上的瓷罐,
我会擦亮,摆上壁柜。
其实,对于世上的所有瓷罐,
我不由握紧手中那把锤子。
小令·碑上雨水
墓碑上缀满了雨水,
未亡人的心事
在记忆深处
潮湿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