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英雄
2016-05-14谢尔盖·叶尔莫洛夫晓强
谢尔盖·叶尔莫洛夫 晓强
一清早天气就又热又闷,我觉得很不舒服。六点钟,这么早的时间,对士兵来说总是郁闷的,因为即将开始的是充满危险的漫长的一天。
装甲运输车队出发了。
我从来不坐在第一辆和最后一辆车上。士兵们在装甲运输车上都有自己喜欢的位置,他们认为自己的位置是最不易受到攻击的。
在装甲运输车上颠簸,我尽力使自己身体的摇摆与路上的坑洼保持一致。
“怎么样?”阿列什金中尉问我,“一切正常吗?”
“我很愿意相信一切正常。”
我毫不怀疑我们面临着很大的危险。握紧冲锋枪时刻准备战斗,仔细注视着迎面驶过的绿色灌木林带。完全有可能在下个转弯处武装分子们架设了重机枪或者更有可能那里埋伏着狙击手。在转弯处我有可能一下子中几颗子弹。
坐在装甲运输车上的士兵们朝着可疑的目标瞄准,时刻准备着被袭击。因为地雷爆炸后的弹坑在每一公里路上随处可见。
我只是想,既然我们还没有遭遇任何险情,那么不可避免地即将遭遇。我觉得学会了分辨危险的气味,今天肯定会遇到某种倒霉的事情。上帝总是让你预感到可怕事情的临近。应当加倍小心关照自己。
车队停了下来。
武装分子在一段路上埋设了地雷。军犬由于天气太热嗅觉失灵了。因此工兵们不得不在每一米路段上进行扫雷。
“该死的热天。”阿列什金中尉对我说。
“大热天让人浑身没劲儿,你很热吧?”
“很热,”我回答,舔了一下嘴唇,满脸是湿淋淋的汗,“可能,今天我们将很困难吧?”
“一切都会好的。”中尉回答,“尽量少想,做该做的事。”
“明天20号。”我说。
“是的。”阿列什金说,他回过头去,也许是吐了口吐沫,我没看清。
酷热难耐。时间过得很慢,我的心情压抑。
两个工兵在装甲运输车前一百步远的路上缓缓探测,他们向路中间走去,然后又分开靠近路边,弯下腰,坐在地上,用手触地。他们的业务能力真棒,知道自己正做什么。
我想着死亡,直到最后时刻都不可以放弃这个问题。当精疲力竭或意志薄弱的时候,关于死亡的思考会使你不至于猝不及防。我预感到危险,它近在咫尺,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又好像没有什么威胁着我。极有可能武装分子藏在某处隐蔽的、精心布置的阵地里等着我们向他们进攻。可能他们正在选择向我的哪个部位开枪,我的头部、胸部或者腹部?或许正在争论向什么器官射击最佳。
车队继续前行,经过一些村庄。大路在车轮快速重压之下轰隆轰隆直响。
预感危险性会增加恐慌。战争的规律之一——必须谨慎。看不见敌人——更要防备他。每当我参加战斗行动时,我知道将面临危险,我都害怕,真的,每次我都害怕,只是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点。
我陷入对自己不满意的情感之中,生自己的气,因为我过于相信各种预感。
阳光刺眼,由于不住地眯缝眼睛而使脸颊疼痛,耳边响着装甲运输车的咕噜咕噜声。
车速加快了,各车之间的距离加大了,路上扬起的灰尘四处弥漫。突然车后面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使得原本炎热的空气更加炙人。身边冲锋枪响声加剧,我只听到了第一轮射击声便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身边的射击声密集了,枪声汇聚成一片。
车队停在大路上,车辆开始燃烧。士兵们躺在车轮下面和路旁沟里,向穿着迷彩服的敌人射击,装甲运输车上的机枪仿佛刺破了天空。
我知道,在遭遇埋伏时往往在最初的几秒钟和几分钟内伤亡最大,武装分子长时间不停地点射,我想他们特别自信,因此才不吝惜大量消耗子弹。
我躺在地上,手抓着地,透过牙齿呼吸,感到无助。武装分子开始向我逼近,挤压着,子弹射击我的头部,看样子,全部火力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每次子弹从我旁边飞驰而过时我都不禁哆嗦一下,汗水不住地从眉毛向眼睛里淌。好像有一个钢圈按压着我的锁骨,我喘不过气来,非常难受,我很害怕。
我身边躺着阿列什金中尉。
“怎么办?”我问他,“怎么办啊?”
“你试着别害怕。”他回答。
炮击装甲运输车的剧烈声响引起我的头疼。几颗子弹钻进了地里,击碎了,弹片飞溅。
“别乱动。”中尉说。
“你听到的子弹不是射向你的。”
敌人的胡乱点射妨碍我判断方向,我模糊地看见在灌木丛中跳来跳去的士兵,他们每个人都想找到能够保全生命的唯一正确行动。
恐惧好像使我丧失了活动能力,没法挪动地方,处于交叉火力之下,陷入失望之中,我们大家都面临死亡。
“敌人会像碾死苍蝇那样碾死我们。”我说。
由于全身过分紧张,我的脖子开始疼,后背冷得发抖,我把枪更紧地贴到肩上,一动不动。
周围子弹呼啸,甚至不是呼啸而是啪嚓地响着,打穿了空气。有时子弹钻进地里,又弹了出来,发出咝咝响声,那时这种声音在其他呼啸的子弹声音之中听得格外清晰。弹回的子弹总是特别吓人,从我身边飞过的子弹也许能打中我。
我躺在地上,几乎不敢喘气,害怕被敌人发现,找不到解救的出路,茫然绝望。
我身边燃烧的装甲运输车钢板热得烤人,即将爆炸。我趴着,觉得压在我身体上的重力向地面上压我。这种重力大大超过体重,我不习惯这种重力,好像快要被压死了。
清晰地意识到在死亡中爬行,预感从左、从右、从正面向我打击。手榴弹在四周闷声闷气地响着,如此之近使我觉得整个身体被热浪掀起。准备感受身体被炸伤瞬间的疼痛,我吓呆了。在我看来周围的空气浓缩了,变成了胶冻状的物体,它使我不能动弹,牙齿咯咯作响,血从脑中溢出,眼前一片白色幕布,满嘴苦味。
我开始喘不上气来,周围的一切在这种感觉之中都淹没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呼吸烧灼着肺部,我几乎失去知觉,为了避免这种状态,我用拳头敲打了几下额头,一切像可怕的噩梦。
四面八方的枪炮声不绝于耳。我继续爬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猛然,轰隆一声巨响冲击我的后背,我觉得脸向地面碰了一下。短短的瞬间努力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当时觉得脑袋裂开了,几秒钟之内我用双手牢牢地撑着它,担心脑袋裂成碎片。头似乎开始膨胀并一片混乱,我感到正在跌倒。但随着我向下跌倒,地面也与我脱离下沉。这样一来,无论我怎样向地面跌倒,地面总是与我有一段距离。最后地面消逝了,而我飞向黑暗之中。
经过一段时间,黑暗消退,我睁开眼睛,不能呼吸,抽搐着,张着嘴,后背疼痛,我歪斜着身体,不能思考、不能抵抗。
后来我又开始爬,猛地一下,向前移动了,两条腿抽着筋。我看见装甲运输车裸露的轮缘,闻到胶轮烧焦的气味。
选择的阵地很适宜,几乎难以发现。
我听不见自己的射击声,只能感觉到手中的冲锋枪在振动,嗓子里有一股子弹烧焦的味道。没有能力思考的大脑只能抓取并记住战斗的个别场面,它们在我眼前迅速掠过。
我一直射击,直到惊奇地发现全部子弹快要射光了。有人疼得尖声叫喊,我把子弹匣塞进枪膛,扣动了扳机。我想象着子弹穿透敌人的肌肉、炸断骨骼,我漫无目标地射击,几乎是盲目的。我旁边有一些喊声,我是伴随着枪击声听到的。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去,踩着了我伸直着的双腿,我仍继续射击,不分散注意力。战斗的狂热压倒了恐惧,我喊着:“射击呀!射击、射击!”
汗水流进眼睛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双腿颤抖,已经看不清楚了,不能牢牢地端着冲锋枪,脑袋嗡嗡响,眼前浮动着蓝色、红色、浅绿色的圆圈。
我想活,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边流泪边喊着。当我觉察到危险时,手指立刻扣动扳机,射向疑似的敌方,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危险目标。
突然,炮火像血一样从四周袭来,我的头好似爆炸了。周围的空气变得凝固,眼睛发黑,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大脑,阻挡了周围的一切,听不见声音,嘴里有一股血腥味,热得差不多窒息,肺部好象烧灼。我双手抱住头屏住呼吸,脑袋马上就要裂开,摸了一下后脑勺,汗渍渍、湿漉漉的——眼睛疼痛。
只听见一阵冲锋枪射击声,接着又一阵。从嘴里吐出一口凝固的血块,眼睛流泪、模糊不清,后来较清晰地看见阿列什金中尉,他好像在笑,一只眼睛睁得很大,另只眼睛闭着,舌头伸了出来。
“我受伤了。”他喊着。
“我受伤了!”
他的声音使我害怕,他的两只手紧紧捂在身体上,双手下面红黑色的血慢慢地流遍迷彩服下半身,他的脸色特别可怕。沾满泥污和晒得黝黑的脸逐渐变得蜡黄,头发蓬乱,目光游移不定,像疯子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快速摇晃着头,我看见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对什么惊奇似的。
片刻时间中尉一动不动,看着我,把嘴大大张开,贪婪地吸气。他的脸愈发蜡黄,眼睛奇怪地闪出微笑,手掌捂着流出血水的嘴,但是止不住,血随着他的呻吟声喷了出来,流到了胸口上。我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的嘴抽搐地吞咽了一口空气,好像对失去鲜血的一种补偿。他的手开始在头部上方捕捉空气,弯成弓形,脚跟和后脑勺支撑在地面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闭着眼睛仰面朝天躺着,血不住地流呀流。我看着干涸的沙地上鲜血由红色渐渐变成灰色。
我呆呆地看着他,内脏在翻腾,牙齿打颤,我用力压紧颌骨,弄得脸上的肌肉开始疼痛。
我久久地看着他那张变黑的脸,疼痛和惊恐的表情逐渐消失了。上帝啊,我想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呢?
我觉得某种重力好像压向我的双腿,血在喉咙和后脑勺的什么地方均匀流出。
死亡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近,我想大喊,但是憋闷的胸口没有空气,只有死亡。我的周围都是死亡,除了死亡别无其他。我已没有未来。
“上帝啊,”我悄悄地说,“上帝啊,救救我,帮帮我,上帝!”
我的眼睛睁开了,可什么也看不见,恐惧好像扼住了我的喉咙,血涌向头部,双手不停地颤抖,浑身发冷。两条腿不听使唤,像别人的腿似的。内脏在燃烧。我觉得有什么人的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背上,然后滑向头部,又摸到了头发、额头。像在梦中一样想喊,可是喊不出来,脸上的肌肉痉挛,无论如何也无法发出哪怕微弱的声音。心跳得如此之快马上就要跳出来,每跳动一次全身都哆嗦一下。
我不能判断危险来自哪个方向,于是端着冲锋枪,枪口朝上扣动扳机,手特别疼,有时疼得难以忍受。
我没有一丝得救的机会,这点我非常清楚。我胸口朝下躺着双手抱着头,听见我的上方有什么东西呼啸,不相信这恰恰发生在我的身上,想要改变为时已晚。
“上帝,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呢?”我悄悄自语。
我慢慢爬着,浑身颤抖,我把冲锋枪紧紧握住,由于紧张我动弹不得。听见背后有喊声,立刻被爆炸声淹没,想转过身去,可有什么东西把我向前推了一下,头触到了地面,我尽力不失去知觉,令人厌恶的疼痛遍及全身。
我毫不怀疑自己将被击毙,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活着,顾不上体会有什么感觉,来不及想象死亡,一切发生得特别快。我很想跑,不离开这里局势会很复杂。周围是永不停息的喊声和轰鸣声。但我站不起来。
“应该干点什么呀!”我喊了一声。
划分生与死之间等待的时刻令人长久难熬。
我发现树与树之间有什么人走动,我屏住呼吸为了不暴露自己。我吓得呻吟了一声,两条腿甚至哆嗦了一下,身边什么东西呼啸而过,我认定是没有命中的子弹。
我颤抖着,把双腿压在身下,想变得更小,想要消逝,觉得有什么东西咝咝响,就在我的头顶上方掠过。
清脆的叮当声和撕裂声震得我耳朵疼并传到后脑勺,恶心想吐,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再想弄清所发生的一切,放弃想自己,忘记必须战斗,不再注意防范以便不击中我,不再想必须自救,一切对于我都无所谓。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觉,我的呼吸很奇特,像撞击似的,嘴唇由于紧张形成圆筒形,意识停滞了。
意识逐渐地开始清晰。不过,愈是清晰,就变得愈加恐慌,我觉得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了,这种预感特别强烈,其他的想法一概没有。已经明白我应该同自己的命运妥协,接受我面临的这一厄运,我完成了自己应承担的任务,我不是英雄。这种思想不知为什么让我安宁,怜悯自己,内心舒坦多了。
我躺在地上听着战斗继续进行,我只有期待,闭上眼睛,猛然听到愈发逼近的“条状迷彩”战车的突突声。可怕的轰隆声把我抛了起来,然后重又跌落到地上。
视觉和听觉能力恢复很慢,意识依然变幻不定。一些涂成各种颜色的条状物从我眼前掠过,浓烟辣得眼睛流泪,呛得恶心,我没有动弹,首先仔细听着。已经没有人射击了,我摸了摸头、胸,不相信我没有受伤。我屏住呼吸,集中精力,双手支撑在地上企图坐起来。我做到了,全身疼痛难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周围看了看。由于神经紧张右眼皮开始跳动,特别地想抽烟。
“你根本不知道我所经历的一切。”我对自己说。
我双手扶着烧毁了的装甲运输车,一只脚滑了一下,失去平衡,摔倒在积满鲜血的水洼里。我跳了起来开始向水洼射击,我想打死这些血。子弹穿透了泥水和鲜血的混合物,钻到地里面了。
我浑身出汗,军装湿透了,勉强能够站得住,两只手连枪都快握不住了。我恶心,可还得继续往前走,气喘吁吁,尽力多往胸口吸一些浓重而闷热的空气。两腿打弯、头脑发晕,身体难以置信地沉重,不能转动。想吐,直往嗓子上冒,满嘴苦水,我吐了出来。
我靠在树上,一只手扶着树皮粗糙的树干。大口呕吐,想尽力制止,可又吐了起来,脚下的土地摇晃着,并且从脚下消逝。我呕吐得蜷缩着身体并跪了下去,双手支撑在地上,有几分钟我喘不上气来。
后来慢慢地站了起来,想用手抱住大树,可突然两条腿不再听使唤,全身软绵绵的,手指松开倒在了草地上。此刻我变得莫名其妙的镇静,我想躺下闭上眼睛,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再也没有力气挪动一步了。我只有一个愿望——睡觉,以便快点结束我这难熬的一天。
我读了自己的札记,突然又感觉到那强烈的疲倦。仿佛札记的字字句句都浸透着我的生命。这是为捍卫生命而斗争的心灵历程。
我努力忘却死亡——自己的和别人的,为的是能够镇静下来。我知道用语言表达所经历的感受是可怕的,不应该刻意在意识中再现曾经发生的一切。对于我来说语言已经丧失了从前的意义。如同在战争之前的其他事物一样,我干脆开始不再感受存在的事物。
对于我来说,没有后退之路,从前的生活永远消失在过去之中。而过去不可能复返,未来也是如此。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有些陌生,我经常有这种感觉:夜间醒来时,我不能确定自己在什么地方。通常这种感觉时间不长,可每次在我看来这种感觉都铭刻在心,永不泯灭。
谢尔盖·叶尔莫洛夫,俄罗斯著名作家,1970年生于列宁格勒,1994年至1996年曾在军队服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曾被收入几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