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记忆
2016-05-14郭勇
郭勇
2014年10月10日,谁都想不到,绿树正浓、红花未谢的金色秋天,会有一场百年不见的大雪。久违了的一场雪勾起我太多记忆……
对雪最初的记忆是在大舅舅的背上。
深冬的一天,天地不分。雪片像是筛子底下的面粉,纷扬下落,又如密密麻麻的经线,把天地万物网在里面。大山被深深地盖住,就连茂密的灌木林,也只露出些斑斑驳驳的枝条梢子。只有远山里的森林黑黑的,像是一块一块的补丁,又像是被天火烧开的大洞。
大舅舅背着我在前面开路,两条腿费力地一前一后,划开齐膝深的雪。后面是驮着简单行李的大青驴,再后面是背着弟弟的母亲和拄着木杖的外公。
每一个人的嘴里呼着白气,眉毛上、胡子上、帽檐上挂上白霜,身上、帽子上落满白雪。看不见飞鸟,看不见野兽,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雪在下,我们在蠕动。我们的足迹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拉锁,把雪被拉开又拉合。我不知道前面的路有多远,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道深壑横在眼前,沟壑对面的山上一块巨石耸起,狰狞而可怕。舅舅说那叫石老虎,我们就要从那个“老虎”嘴下经过。我吓得不敢睁眼。
石老虎,是我最早记住的地名。
我们下到谷地,从“石老虎”下面盘上对面的山坡,就到了一个叫柳沟庄子的地方。在一座高大的土筑庄园的南墙根一间萎缩着的小土屋里安了家。迎门一盘小炕,旁边一个小锅台。没有门扇,用一捆结实的柴草堵着。炕上铺着芨芨草编的炕席。
这是生产队饲养员住过的屋子。现在是冬天,牲口全都在圈里喂养。饲养员的家就在高大的庄子里面。我们住这间屋子的代价是母亲协助饲养员清扫槽口,添加草料,每天两次赶牲口去泉上饮水。
焉支山的冬天,大都在零下三四十度。没有煤,取暖全靠柴火。母亲除了把牲口吃剩的草末子揽起来烧炕,闲余时间就是踏着齐膝深的雪去砍柴火。外公不在的时候,我和弟弟离不开母亲,就死缠着跟去。母亲无奈,就抱着弟弟,背着我,胳肢窝里夹着镢头,腰里勒根草绳,踏着深雪去砍柴。到了地方,先找一处雪薄一点的地儿,用脚把雪豁开,让我和弟弟站着,她就一边哄我们说话,一边砍柴。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冻得不行了,哭着回去,母亲只好捆好柴火,哄我们站着别动,她背起柴火送一程,放下,然后再来带我们,就这样,倒换五六次,才能到家。
那是个面西的小屋,在西风扬雪的时候,风雪就直灌进屋里,尽管门用柴草捆子堵着,但还是有雪吹进半地脚。我们就蒙在被子里,不敢露头。身子下热炕烙着,上面寒风吹着。母亲连续在土炉子里添加柴火。屋子虽说热了,可柴烟却又呛得我们涕泪交流。
有母亲和外公的呵护,对寒冷的记忆并不深刻,而对雪的记忆却是难忘的。孩提时代没有忧愁,只要没有饥寒,玩耍就是我们的全部内容。由于大雪封山,各式各样的山雀无处觅食,它们的首选当然就是牲口的槽口了。它们落在高墙上窥视着下面的动静,伺机飞下来觅食。我和弟弟拿着一把荆条,等它们在槽口里觅食的时候,偷偷地靠过去,用藤条扑打,常常得手。一次打伤了一只红羽毛的鸟,它飞不起来,只在地面上扑腾,我们笨手笨脚,怎么也抓不住,就大声喊妈妈帮忙。母亲拿一只芨芨草编织的筐子,几下子就把鸟儿扣住了。我们精心养护,那个鸟儿居然活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叫一只野猫给叼走了。为此我和弟弟哭了几天。
再就是跟着外公罩麻雀。外公扫开一块雪地,撒些秕青稞,支一个筛子,用细绳拴住支棍,等麻雀落到筛子下面时,一拉绳子,筛子落下,来不及逃跑的麻雀就成了牺牲品。外公用泥巴把麻雀裹了,放在炕洞里烧熟给我们吃。真是有趣极了。
那时候冬天就像个冬天,三天两头下雪,等到开春的时候,背阴处的雪就有二三尺深。白天太阳一照,晚上再一冻,雪的表面就结成了硬壳,我们小孩们站在上面,居然不塌陷。于是,这个积雪坡面就成了我们滑雪的场所。孩子们一个缀着一个,坐在坡头,滑下去,我们叫开火车。即使“开翻了”也不要紧,像一个一个的雪球滚下来,越滚越快,晕晕乎乎的特别好玩。最后重重地落下,坡底下的积雪被砸塌陷了,我们就掉进软绵绵地雪坑里。脖子里,袖筒里全是雪,但一点也不觉得冷。最后鞋子弄湿了,裤子磨破了,才提心吊胆地回家。为了玩得无所顾忌,有时索性脱了鞋子,赤脚滑冰。
一冬天里,屋里的火是不能灭的,我们就免了绊着深雪去泉里取水的活计。只在炉子上搭个锅化雪水。刨开表皮的雪壳子,里面的积雪不是软绵绵的雪花,而是像珍珠似的颗粒,一锅雪就能融化半锅水。
冬天,真是太美妙了。所有的农活全都停了,牲口喂养在棚圈里。男人们给圈里的牲口添上草料后,就这家那家地串门子;女人们一天坐在热炕头上做针线。孩子们就戴着皮帽子、毛手套,穿上毛捣捣(毡靴),扎住裤腿,成群成伙地在雪地里疯玩。堆雪人、打雪仗、滑雪坡,手脚、耳朵冻肿了也毫不在意。
天空晴明得像水洗过的镜子,日头白白地悬着,没有一点热情。雪被照得白光耀眼,刚从窑洞里出来,得半天适应,才能睁开眼睛。风飕飕地刮着,凛冽得如针刺面。山岭莽莽苍苍,无一点杂色,天地纯净得如琉璃的世界。
深雪的焉支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短短的几十年,给了我们童年无限快乐的美好的雪,已被变暖的气候无情地击败,退缩在焉支山的顶峰,像老人头上的小白帽,高远而瘦小。
没想到这一场雪,却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千姿百态的大地一夜之间晶莹剔透,一尘不染,成了琉璃世界!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