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为奴隶的母亲》到《狗日的粮食》
2016-05-14韩雪飞
韩雪飞
一、“穷”“吃”下的生存悲剧
《为奴隶的母亲》是柔石发表于1930年的一篇短篇小说。篇幅虽然不长,但却刻画出了一位富有张力的女性人物春宝娘。开篇便写穷,丈夫又得了黄疸病,怀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儿子,“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甚至都没商量一声,丈夫便将她典了出去,春宝娘即便百般不愿,但为了自己的儿子能活下去,不再像当年刚出生的女儿一样被亲生父亲投入沸水而死,只能委屈上轿。虽说被典给的那个人家境况的确优于从前,自己生存的困境暂时得到缓解,但被典的身份和秀才妻三天两头的监视与百般刁难,再加上对春宝的想念与愧疚,使得她的生存状况陷入了又一个深渊,精神上饱受折磨。不久之后,生下秋宝,原本的痛苦便又加深了一层:生下即意味着又一次离别。回到原来的家里,米缸空空,春宝也疏远母亲,对秋宝的思念又难以割舍,这生存的悲剧始终难以摆脱。怎么活下去仍然是一个问题,那么被再次典卖的命运依旧犹如利剑悬挂在头上。
相比《为奴隶的母亲》没有直接提“吃”这个字眼,《狗日的粮食》却把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摆在桌面上。不仅题目直接点出粮食,而且在行文上也更加直接,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围绕瘿袋这个“脏嘴凶心”的女人如何为了吃费劲心思而展开。除了自己勤劳开荒种土豆,其他的手段多少都令人又气又恨。偷瓜,捡粪,逼着孩子舔碗,上工偷奸取巧,顺手顺脚夹带东西,又有一张利嘴,骂人丝毫不避讳,撒泼卖呆,弄得街坊邻居无可奈何,只能骂一句母虎。而在当时吃不上饭的生存状况下,但她的百般不是却让一家人免于饿死,“百孬不如一好,这娘们儿坏得不透。”可最终操了一辈子心的瘿袋,终究死在吃上面。丢了粮证也就是丢了全家人活命的根本,这个打击让一向泼辣的瘿袋彻底颓废,惴惴如小鼠一般,彻底丢了魂。原来在丈夫面前声色俱厉,如今却求丈夫暴打一顿来弥补自己心里的内疚。最后仍然过不了心里这个坎,选择吞杏仁自杀。
一个是活得委屈,一个是活得轰轰烈烈也死得轰轰烈烈,这两个女人的一生都难以说有一刻幸福,完全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这两篇短篇小说虽然在时间上跨越了半个世纪,但却不约而同地揭示了中国农村生存的悲剧。社会底层在吃不上饭的状况下,人格伦理道德也随之沦丧。对春宝娘来说,她的悲剧气氛更为浓重,“穷了,又不肯死”,她只能被迫接受别人的安排,无论是原来丈夫的典卖还是后来秀才的扫地出门,她都只能被批接受。然而,瘿袋在生存的重压下,却不像春宝娘那般委曲求全。她总算活出了自己。对于队长的不公分配,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指桑骂槐,言语虽粗鲁但总比窝囊解气。她不像春宝娘那样哀叹不幸,手足无措,唯唯诺诺,而是一辈子努力同饥饿做斗争。为了生存,自己动手勤劳开荒种土豆,因为一炕的瘪肚子,不得不费尽心思和粮食斗智斗勇,完全丧失了理性。二谷夹四豆,八口人的生活都靠瘿袋自己操持,每天都在不停地考虑祖祖辈辈的问题“明天吃啥?”瘿袋用了她所有的精力来支撑这个家。在粮食面前,没有任何尊严可说。羞耻一词在瘿袋的脑海里已了无踪迹,有的只是富有生命力的活动,无论是每天的“吃啥”,还是“要啥生啥”的生命延续。手段令人恨,但“这女人很会做”,“那年头天宽家坟场上没有新土,一靠万幸,二靠这脏嘴凶心的女人”。粮食是瘿袋的命根子,保卫粮食是瘿袋毕生的事业。因此,当粮证丢失的时候,瘿袋一辈子的争强好胜彻底消失,“一辈子刚气,不知道哪里积了那么多泪”。吞杏仁自杀,是对天宽的交代,以死谢罪,也是彻底断了生存念想之后的必然结果。瘿袋服毒,天宽“他好悔”,“这仁义的老伴竟然去了”,日后独自一人面对生存的压力,在狗日的粮食面前又爱又恨,“哪里是骂,分明是疼呢”。这一诀别,走的轰轰烈烈,能有一个时常惦记自己的老伴,常来坟上溜达的天宽,瘿袋最后的死还算有一丝温暖。
瘿袋的悲剧,更多来源于生存的压力,她是生存悲剧下牺牲的女性。她一辈子没有丝毫空闲思考人生的意义,完全被“狗日的粮食”牵着鼻子走。死前这一声骂,包涵多少辛酸,又饱含多少对世间的不舍。“曹杏花因它而来又为它而走了,却是深爱它们的”。相比之下,春宝娘的悲剧虽然有生存悲剧的影响,但她身上体现的更多是女性受压迫的悲剧。
二、生存悲剧下的女性悲剧
相比生存的压力,春宝娘的悲剧还有深层的原因。《为奴隶的母亲》这篇小说中一直以“她”这个代词来称呼,这个为家庭牺牲自己的女人甚至没有一个名字。同样,在《狗日的粮食》里,瘿袋说自己叫曹杏花,但“大家都还说她不配,因此不叫”。广大妇女没有自己的名字自古有之。出嫁前是闺名,不能轻易告诉他人,出嫁后从夫姓,仍旧没有名字,如祥林嫂、姜赵氏。没有名字,有时只能以孩子的名字命名,如春宝娘。柔石小说中揭示的典妻制度,更是女性不平等地位的集中体现。妇女在当时不仅没有拥有姓名的权利,甚至连自己的人身权利都难以保障。完全被物化,成为一件商品,可以随意买卖。这种野蛮行为的存在,背后有一直存在多年妇女从属地位这一根深蒂固的妇女压迫。
这种附属地位,在春宝娘身上体现最为明显。春宝娘在前夫那里,已经是失去贞操的不洁之人,当春宝娘重新回到家中,当年的丈夫面对为自己付出如此多的妻子,却没有丝毫的温情。“男人冷笑一声,你真是在大人家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在秀才家是寄居,是生育的工具,完成之后便没有价值,扔掉即可。春宝病入膏肓,无奈她卖掉秀才的那只青玉戒指,救助自己的孩子,却使得秀才万分不满:“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那只戒指,看似是给春宝娘的,实则只是让春宝娘保管一下罢了。春宝娘处于两头不讨好的尴尬境地,源自于当时的社会根本就不将女性作为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而是一个会说话会做活会生育的工具,不干净不能生换掉就是了,至于女人的感情尊严地位丝毫不值一提。这种明显反平等反人权的行为,却被一个民族遵循了上千年。更为可怕的是,整个民族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包括妇女自己都认为合情合理,理应遵守,并以此为荣。春宝娘面对丈夫没有商量的典卖,除了表示惊讶与哀痛,甚至也想过以死相争,但是最终忍着巨大的不舍与痛苦,委屈地按照丈夫安排的路走下去。春宝娘身为奴隶令人同情,同情她难以为自己的生命做主的命运,但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多少让人有些愤懑。为何不站起来反抗?但是,春宝娘哪里有反抗的力气,多少年潜移默化,春宝娘已经把典卖、牺牲看作理所应当,多少劳动妇女面对压迫都在忍气吞声或寄希望于来生,为奴隶的思想根源不除,为奴隶的地位就难以彻底推翻。
相比之下,瘿袋没有春宝娘那般逆来顺受,她这一辈子相较春宝娘来说,活得更痛快一些。她敢跟着怯懦的天宽生活下去,也敢与全村人为敌,敢得罪队长,敢嬉笑怒骂,也敢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一直说的妇女解放,其实就是解放妇女这种附属地位,更为重要的是妇女自己站起来反抗压迫。对于生存不幸下的妇女不幸,总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春宝娘对于她的命运,选择委曲求全来获取生存。瘿袋虽然一辈子泼辣尖刻,但也逃不掉被卖六次的命运。妇女解放最大的症结,在于妇女自己认为自己理应被压迫。春宝娘虽对自己被典卖这一事实难以接受,但却对丈夫没有丝毫怨恨。难以割舍的母爱让她做出了牺牲,其实这个牺牲换不来任何幸福。她没有怀疑过自己被典卖是否合理,她所有的心绪都被两个儿子占去了。母性的影响使得太多的妇女没有办法举起解放自己的大旗,因此不合理的封建礼教延续上千年。
三、结语
春宝娘和瘿袋这两个妇女的悲剧有一定的相似性,她俩都是生存压迫下丧失人权的牺牲品。瘿袋的悲剧更体现在生存压迫上,她活着为“狗日的粮食”所累。春宝娘的悲剧更多体现在女性附属地位上,没有独立的人身自由,更没有独立的人格。她虽在三五年内没有为衣食发愁,但是两个儿子的思念之苦,寄人篱下的漂泊之感,还有丈夫阴阳怪气的数落,她的悲剧,更多是精神上的压力。从《为奴隶的母亲》到《狗日的粮食》,它浓缩了一个时代底层人民生活的惨状,也描摹的一部农村劳动妇女的辛酸历程。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