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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让他闭上眼

2016-05-14段金林

章回小说 2016年8期
关键词:李老板海山县政府

段金林

1事件起因

这是一笔二十年前的旧债。

债主是杏山砂石场场主李月久,欠债人是松山县县委书记陶逸福、县长高惠。

这是一笔啥债?又为什么欠债这么长时间?尤其令人费解的是,两个县里的党政一把手,可以称得上是太上皇的人物,为啥欠个体户的债务不偿还?这说来话长。

松山县临近哈黑公路,一九九二年新组建的县委班子要整修境内的哈黑公路段,因为这段公路对于县域经济至关重要。他们开春就对项目做出论证,刚一入夏便破土动工了,很快全线开挖出一条十公里长的地基,又在不远处的田间开了一条便道,勉强维持通车。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地基开挖后的第三天,突然连降暴雨,那雨像波浪奔腾似的下着,密得如同一铺帷幕,形成无数斜纹布似的雨墙,一阵紧似一阵。粗大的雨点狂暴地撒落在屋顶上、大地上,黑沉沉的天似乎要崩塌下来,吞没整个宇宙。

顷刻间,整个路基被冲得一塌糊涂,顿时变成了十里汪洋。原先开通的那条便道更是不堪一击,虽然没有多少积水,但却成了一个大酱缸,别说过车,人走在上面污泥都没到膝盖。这条路是通往黑河方向的唯一一条路,在这个时候就成了卡脖子路,不到半天的时间道路两头就拥堵了五六百辆车,骂娘的,日祖宗的,什么难听的话都喷出口了。事情很快反映到省政府,省领导急眼了,电令松山县抢通道路。

陶逸福连夜召开主管领导会议,研究制定应急方案。县长高惠说,当务之急是调集石料填充路基,这样既可以应急,又可以加快施工进度,是一举多得的良策。这个动议大家赞成。为此迅速调动五十辆汽车,一百辆四轮车,往工地抢运石料。

当时李月久的砂石场成为首选,一是他的砂石场离工地近,只有四十里;二是他的石料有囤积,粉碎的石料堆积成小山。因为李月久的石料掺杂着一部分风化石,销路一直不好,这才造成大量积压。李月久听说县里需要石料修路,当时就表示要全力支持。县委书记陶逸福、县长高惠亲自登门来商议拉石料的事宜,把他乐得心花怒放,眉眼里都带着彩,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上。他一见陶书记就说,这点儿小事还劳驾您跑一趟,写个字条来,我就得蹦着高地落实。

陶书记说,任务紧急,刻不容缓,从现在起其他客户停止拉料,全部供应工地。李月久说,那是,那是。说着他让业务经理把来场拉料的几辆汽车都打发走了。高县长拍着李月久的肩头说,李老板,你很知道顾全大局呀。李月久说,我当过几年兵,又干了十几年村干部,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李月久说这话时灿烂的目光倏地化作一汪明晃晃的春光,有些自恃不住地洋溢出得意的神色。

高惠县长说,李老板呀,你这石料成色虽然差些,但做路基石还满够格。今天我和陶书记都来了,不能亏待你,就给你三十块钱一立方米吧。咱们是先小人后君子,你有意见就讲在当面。李月久一听,心中一悸,粉碎的石头自己一直卖三十五元钱一立方米,给这个价明显是低了点儿。但他又觉得向书记县长讨价还价羞于说出口,话到嘴皮又变成了,县长你说话了,那就是圣旨,我还能说什么?中啊,就是一分钱不给,我也得做贡献。

陶书记说,李老板不愧是老干部,这觉悟就是高呀!听了这话,李月久激动不己,亢奋异常,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发热,都在颤抖。陶书记又回头喊县政府胡秘书,一会儿你给李老板写个欠条。没等陶书记话音落地,李月久说,我看欠条就不必写了,连书记县长都不相信,我还算是啥人啦!陶书记说,那也好,这账不会拖欠你太久,拉完石料咱就结算给钱。

陶书记上来拉了拉李月久的手,高县长走过来也搂了搂李月久的腰。同书记县长搂脖子抱腰,全县能有几个人?也就是我李月久吧!他那颗得意的心脏,激荡出的笑声一直在山头上打滚。

这样欠条没写,数量没计,大车小辆在这里拉了两天两夜。李月久说拉走的石料两万立方绰绰有余。

后来,路基垫起来了,没有人来送钱;新修的公路通车了,仍没有人来送钱;接下来,县道改成了高速公路,仍是没有人送钱。

李月久坐不住了,县里这些大老爷们咋地了,难道要赖账不成?他一百遍一千遍地这样想,但最后都让一个信念打消:书记县长绝不会唬弄我,共产党的干部绝不会办没有信用的事。

李月久等呀等,一直等了二十年,仍旧是音信皆无。他决定要这笔旧账,是一场大病之后……

2人遇难处

这二十年间,说李月久没动过讨债的念头,那是瞎话。他不仅曾产生过这种想法,还有几回到县政府门前转悠过。那毕竟是六十多万的货款呀。六十万元的钞票可以装满一皮箱,在当时可以购六栋楼,可以买十辆平头大汽车。他李月久由一个农民打拼成农民企业家,遭受的艰辛和苦难,只有他自己知道。县政府从他这里拉石料,无疑给他做了名扬四海的广告,从此这里的石料销路很好,供不应求。李月久想扩大再生产,急需一笔投资。李月久多么渴望县政府把那白花花的钞票送来呀,但他一次又一次看到这美好的愿望像东去的流水泛起的泡沫,一个又一个流失,一个又一个破灭。

李月久好多回都转悠到县政府,一抬脚就可以迈过那个门槛,但他的脚又猛地缩回来,他似乎看到那里盘着一条蛇,卧着一只虎。这并非是怕衙门口的门槛高,而是他觉得向政府逼债是极不体面的事情。自己毕竟和书记搂过腰,和县长喝过酒,为了几十万元钱就翻脸不认人了,那是我李月久干的事吗?况且当年县政府大车小辆到自己砂石场拉料以后,自己的生意顿时火爆起来,到自己这里拉石料的车辆络绎不绝,就像赶大集似的。他知道县政府就是一张名片,就是—幅广告,可以产生无穷无尽的效应。如今自己的砂石场如同正月十五高挂的红灯笼,红彤彤地照亮一片天地,能有这样的火爆生意,完全得益于县政府。李月久认为县政府是财神爷,给自己送来鸿运。所以每想到这一层,李月久就不敢踏进这个门槛去讨债,他觉得心中有愧,抹不开这个面儿,更开不了这个口。所以事情一拖就是二十年。

李月久的砂石场越办越兴隆,到二〇一一年底他又办起了三个碎石车间,每天能产两千立方碎石,票子打着滚地进了李月久的腰包。市场如同战场,有赢的就有亏的,有兴旺的自然也就有萧条的。那一阵子,李月久的石料每天能外走上百辆汽车,可同他相望的料场一天外卖三五车都罢劲。这样遭忌妒和仇恨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翌年初春的一个风雪夜里,李月久砂石场的粉碎车间突然失火。待李月久得到消息,从老屯的家里奔来时,老远就看到砂石场上空一片一片的火光,一蹿一跳地撕破无际的夜幕。这时李月久的双腿颤抖着,已迈不动步了,几乎就要瘫倒。是家人搀扶着他,才跌跌撞撞赶到场里。到近处一看房盖己烧得塌了架,火舌卷曲着,旋风似的直往门外冒,那火焰的红花在静静的黑夜里盛开着,一派五彩缤纷的景象。待县里消防车赶到时,这里已成一片废墟,厂房变成了断壁残墙,机器化作了一堆废铁。李月久这位七十岁的老人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苍老的声音像把老胡琴颤颤地抖动着,鼻子里都带着哭腔。

这把火烧得莫名其妙。按理说,电线是新架设的,绝不会是电跑火;车间里没生炉子,也不可能是炉具起火;再说一个碎石车间,除了石头,就是机器,就是故意点燃也难。可它偏偏就在这里燃起了这样的大火,把砂石场烧了个一塌糊涂,显然是有人故意纵火。公安局派出侦察员在这里破了一个月的案,连点儿有价值的线索也没获得,这件蹊跷案子后来不了了之了。

受到这场打击,李月久终于崩溃、病倒了。他病得很重,都摸到阎王爷的鼻子了。那是砂石场起火的第七天头上,李月久睡到半夜如梦似醒,便觉得浑身热烘烘的,整个胸腔像燃着的火炉,从嗓子眼儿到腹部似乎有条火龙在翻滚搅动。他意识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整个喉咙里干涩生疼,想咽一口涎水,却什么也没咽下去,嘴里和喉咙里像久旱的沙漠。李月久的心禁不住地颤了一下,难道阎王真要索自己这条老命?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李月久推了推身边的老伴,我难受得厉害,肚子像着了火,嗓子也直冒烟儿。老伴摸摸他的头倒不怎么热,但再一看脸把她吓个倒仰。老头子脸黄得吓人,就像被硫磺熏过一样,蜡黄的脸上如同糊上一张黄裱纸,黄里还透出灰,泛出黑不溜秋的颜色。再一看身上也是黄得晕眼。老伴大惊失色,老头子呀,你这是起黄啦!

一家人手忙脚乱,赶紧把李月久往县医院送,很快得到确诊,是急性黄疸肝炎,转氨酶比正常值高出二十多倍,证明肝细胞在大量坏死。在医院里经过又输液,又吃中药,住院一个多月没见好,反而越发加重,最后下了病危通知,连装老衣服都穿上了。

但相依为命的老伴不甘心让李月久等死,逼着儿子把他转院到省城医院。到那里才确诊,原来是胆管堵塞,当即开刀做了手术,后又住了十天医院才痊愈。

病好以后,老伴对李月久说,老头子呀,这回多亏你活过来了,如果你一口气上不来,县里欠咱那六十万元可就打水漂啦。这回你病好,说啥也得往回要了!

将死之人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李月久这才决心要讨回这笔旧债。

3开始讨债

二十年在历史的长河里是短暂的,但对人生来说却又是漫长的。李月久踏进县政府门槛,才知道二十年间的变化是巨大的,这里的书记县长像走马灯似的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到接待室一问,才知道当年的县委书记陶逸福早已提升到市政协任副主席,并已在任上于九年前去世了。县长高惠倒是健在,但他也已回老家青泉县颐养天年啦。就连当年县政府那个胡秘书也提拔起来当了副县长。李月久听到这些情况有些蒙圈,唉哟,这可咋办呀!这不成了无主债了吗?李月久一时急得团团转,脸上的肌肉顿时绷得很紧,有些微微地抽动,痴痴的,呆呆的,像半截木头杵在那里。

接待室范主任怕李月久一时着急上火,再弄出心梗或脑溢血什么的,那就摊事儿了,就赶忙往外支,安慰他说,老人家你不用着急,虽然当年的书记县长都不在了,但胡秘书还在,况且又当了副县长,你先找找他吧,他是知情人。要相信县政府不会欠你钱,有账不怕算。

这是唯一的希望了。李月久当即跑到楼上找到了胡副县长。他怕胡副县长不认识自己,先来了个自我介绍,我是杏山砂石场的,九二年全县发大水,把新开挖的哈黑路基全冲毁了,当年是你陪着陶书记、高县长到我们那里拉石料。如今你当县长了,不知还认不认识我这个老李头?李月久毕竟是经商之人,见过一些世面,虽然语调客气,但话里却夹着钢钉。

胡副县长赶忙绕过办公桌,走到李月久面前,先是握住手摇了一阵儿,又双手拍着肩让座,然后才说,为全县做出大贡献的李老板,我怎敢忘记呀!您老快坐,快坐。说着沏茶端水,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李月久知道县长办公室不是闲聊长谈的地方,赶忙直奔主题,我这次来找胡县长,就是为了那笔旧账。当年修路工地从我那里拉了两万多立方石料,都过了二十年啦,可至今这笔钱还没还呀。如果是仨瓜俩枣的钱我也就拉倒了,可整整六十多万元哪,我小企小户的承受不了呀!况且去年场子又失了一把大火,已经倾家荡产了,我也只好豁出老面子,讨这份旧债啦。

胡副县长显出很吃惊的样子,这笔欠款还没偿还?不可能吧?!李月久很真诚地说,如果还了,我哪能来讨这个麻烦。胡副县长问,当年筑路工地拉你多少石料?给你打没打欠条?李月久显出一脸的茫然,他一个年轻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一着急声音就跑了调儿,陶书记高县长亲自带车到我那里拉石料,我还能不相信县领导?哪能还让人家打欠条?再说了他们答应得好好的,石料拉完了就付款,谁能想到这笔款一拖就拖了二十年!当时石料拉了二百零五汽车,三百小四轮子,共计是两万零一百八十立方。这个我记的都有账。说着李月久把一个褐色本本递上来,送到胡副县长跟前又说,这一切胡县长你是清楚的。

胡副县长看着那个小本本,似乎那是一条缠人的蛇,是一只咬人的狗,他没有接过来,赶忙推了回去,李老板,当时我就是跟车跑龙套的,只是为县领导服务。对买石料这件事县领导对我没有什么指示,我也就没有掺和。我虽然跟着领导去了,但对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李月久见胡副县长这样说,知道他要脱身推辞,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干工作不见长本事,耍滑头却是一个顶仨,滑腻腻地快赶上泥鳅了。一时就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目光散乱地摆动了几下僵住了,愁闷悬在脸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来。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沙哑而低沉,胡县长,我记得当时陶书记还让你写欠条了呢?胡副县长说,陶书记是让我给你打过欠条,可你拦住不让写啊!现在你空口说白话又能怨得着谁呢?父子做买卖都明记账,何况又和外人呢?俗话说,官凭文书私凭印,现在你手头连个半指宽的欠据都没有,这个钱又咋要啊?况且现在已经人走楼空,书记县长都换了好几茬。李月久的脸像被烟熏过似的立刻就灰了,搓着手说,我知道这事难办,这不才来找你嘛!

胡副县长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找我不成呀,因为我不知情,如果我经手了这件事,指定给你出证,帮你把这笔旧账讨回来,可现在我无能为力呀!

当时在现场的唯一见证人都这样说,这让李月久的心颤抖了,他没有想到官场的人变得如此圆滑世故,好像都经历了无情岁月的砂轮打磨,一个个都是外圆内方,让人摸不透心里想些什么。李月久顿觉头脑里乱哄哄的,好像有无数只马蜂在横冲直撞,蜇得他脑仁儿疼。他颤着声地说,胡县长要不给出证,这六十万元可就打了水漂,剜心啊。他的眼混浊了,一把老泪簌簌落下来。

胡副县长见了这情景,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也似乎怕李月久一股急火攻心病倒在这里,便说,李老板你看这样好不好?这件事还得从根儿上找。你先找找交通局的葛局长,再让他和主管交通的吴副县长反映,让他们确认这事,才好还款呀。

看来事情得转一个大圈子了,李月久感到自己成了被蒙上眼罩的磨道驴,但也只好听喝了。他让胡副县长先给葛局长打了个电话,带着满心的希望走出了这间屋。

4出师不利

葛局长叫葛远山,是去年才从乡党委书记调整到交通局当局长的。李月久到他办公室门口时,葛局长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往外走,恰好被李月久堵个正着。李月久就问,你是葛局长吧?葛远山打量李月久一眼,满脸堆笑地说,我是,你是李老板吧?李月久苦笑一声,老板称不上,李月久。葛远山伸手做出往里让的动作,快到屋里坐,刚才胡县长给我打电话来,说你要来,我等了一会儿,见你没到,就想下乡去,因为乡下有座公路大桥塌了,急等着我去处理。李月久听出话中有话,人家是大忙人,正日理万机呢,有话得简洁着说,人家没工夫陪你扯。于是就简明扼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

葛远山在听时还算是耐心,听完后说,李老板呀,你这事可有些棘手,原来这条公路是地方道,在修完路的第二年,省里又加宽改建,现在已变成了高速公路,管理权限也由县上缴到省里。在上缴之前,省交通部门已经买断了路权,把县里修路时所欠债务一次性偿还清了。你那笔石料款,在你进屋之前,我刚问过会计,他说账面上没有记载,也就是说你这笔石料款确实没有偿还过,也没人提起过。这笔旧账早已扣到了圈外,就是确认了这笔账,可这钱又从哪里出呀?况且这不是个小数目,是六七十万元呀!交通局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他唉声叹气了一阵儿,又说,这笔钱得由县政府出,因为当时省里是和县政府算的决算账,我也不能隔着锅台上炕。说到这里,葛远山是又拍脑门儿又搓手,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半晌才又说,李老板这样吧,你先写一个申诉材料,再把当年县政府出的欠据付在后面,我作为群众上访案件,专门给县政府打一个报告,请求县政府给予拨款解决。

一听这话,李月久骤然间脸色变得灰呛呛的,两条眉毛拴在一起,中间结成个大疙瘩。他声调嘶哑地说,局长,你向我要欠条,这事可就难了,当时也没给我写欠条呀!葛远山故作吃惊地睁大眼睛,拉你石料咋不让人家写欠条呢?李月久说,县政府拉石料,我能好意思让人家写欠据?葛远山说,那你现在好意思向县政府要账?老人家你糊涂呀,你经了一辈子商,难道你还不懂情谊归情谊,债务归债务,不能因为尊重县政府,你连欠条都不让人家打呀!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国务院来拉你石料,你也得让他写欠条呀。空口无凭呀!看这事让你办的,就是脑袋让猪啃了、驴踢了,也不能办出这种糊涂事。

李月久猛地扇起自己的耳光,边抽边说,我是天底下最大的糊涂蛋。他搓手顿足地又说,我当初咋就没想到县政府也不讲诚信,也会办不仁义的事!

葛远山连忙制止,你这话可不能在这屋里讲,让别人听到还以为我给你说了什么。不过这事确实怨你,如果你有欠条在手,我也好接手这件事,也好往上给你呈送。你现在让我怎么办?我无凭无据的,无法给你报呀!县领导会说我,满大街上都是人,有人说县政府欠他该他,你都往县政府端呀?人家会说我也是猪脑子。

李月久听了这话,顿觉身体膨胀,脑袋像要被撑破似的。他想,这不是自己挖坑往里跳吗,当时自己装什么大瓣蒜呀!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到这里,他又想扇自己耳光,但手扬了扬没落下。心想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打自己耳光又有什么作用呢?是想博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狗屁都不当。李月久猛然发现面前竖起一个很高很大的坎,令他头昏眼花的坎,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的坎。他感到舌头都有些酥麻了,说话也变得口吃起来,局长……你说这事咋办呢?你……你总得给我出个主意呀!

葛远山深思半天,无可奈何地说,李老板呀,我说句不恭的话,你这叫作寡妇要生孩,求大伙帮忙啊,可我帮不上这个忙。我有心给你办,但连个抓手都没有呀!李月久见葛局长要推,忙说,这笔石料当时虽然没有欠据,但毕竟是事实呀。十里多长的大沟那是用石料填起来的,可不是用空气充起来的。葛局长立即小脸子冷落下来,事实又怎么样呢?事实也得有人给你证明呀!法律上都讲人证物证,无凭无证的,也不能光凭你一张嘴呀。李月久知道自己短理,再没敢说别的,只说些求你帮忙的话。葛局长说,胡县长打电话来,就是让我帮忙,我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我能不帮忙吗,问题是这个忙怎么帮?

葛远山离开座位,绕过写字台,踱到李月久面前,他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可半天又不拿打火机,只是拿着香烟在手里捏来捏去。李月久忙从桌上拿起打火机要给他点上,他又摆了摆手,然后才像深思熟虑般地说,这么着吧,我看你去直接找主管县长吴海山吧,他是绕不过的坎。只要他一发话,这事就开了。然后他贴紧李月久的耳根子,压低声音说,你可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李月久不傻,葛局长故弄玄虚地伪装厚道,其实里边包着的是一个踢球的伎俩。

5一波三折

李月久从葛局长办公室出来,走到大街上,嘴巴大张着,任凭深秋的冷风往肚里灌。他似乎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立着的只剩骨架和皮囊。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行浑浊的老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他往前一走,脚被勾住了,差一点被绊倒,低头一看,是段裸露的铁丝,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不祥的兆头:脚都被锁住了,这事还能办得顺当?他有心不去县政府,可他又舍不得放弃那六十万元,狠了狠心,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李月久到县政府办公室一打听,吴副县长正参加县长办公会,不知道啥时候能散会。李月久知道找县长不容易,今天抓到影了,就不能轻意放弃。就对秘书说,那我就到他办公室门口等着吧。秘书说,你还是在这儿等吧,会散了从这个门口过,我告诉你。正说话间,楼上吵吵嚷嚷地下来一伙人。秘书小声对李月久说,你快去吧,会散了,有个矮胖子就是吴县长。李月久说声谢谢,便尾随跟了上去。

吴海山正欲开门,李月久已经到了跟前,吴县长,我有件事想找您谈谈,添麻烦了。吴海山扫了一眼李月久,插到锁孔的钥匙又拔了出来。李月久精明,知道吴副县长不想让自己进屋,这年头谁见了上访的都头疼,便说,我知道县长很忙,不会打扰您更多的时间,也就三两分钟就能把话说完。吴海山迟疑片刻,这才重新开门,把李月久让进屋。

李月久仔细打量了一眼吴海山,只见他五十出头的样子,那张倭瓜脸说不上是胖还是肿,两个肿眼泡子耷拉着,看上去像是刚睡醒似的,脸上的横肉硬得像石头,颈下的肉却又软得像凉粉,层层叠叠,松松垮垮。再看那肚子肥硕得像面锅扣在上面,两条细腿岌岌可危地支撑着那滚圆而庞大的身子。他往沙发上一坐,随之响起吱吱哑哑的声音,李月久真担心那张沙发被他压趴下。

吴海山坐下以后,忙着给自己沏茶,再没抬眼瞧一下李月久,似乎忘记这间房里还有另一个人站在那里。茶水刚沏上片刻,他就端起杯来,一边吹着杯里的浮茶,一边瞥了一眼李月久,你找我有事,说吧。

李月久这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声音颤颤地说,县长,是这么回事,二十年前,县里修哈黑公路松北路段,从我的砂石场拉了两万立方石料,至今这钱还没给我。

吴海山一愣,惺忪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二十年前欠的旧账,至今没还?李月久说,是啊。吴海山说,修路拉石料,你该找交通局要呀,县政府也没拉你石料,到这里要不出呀。说到这里,他眼睛又眯上了,好像总睁不开似的。

李月久轻笑一声,这批石料还真不是交通局拉的,而是当年的县委书记陶逸福、县长高惠亲自到我砂石场拉的。

只听“噗”的一声,一口茶水从嘴里斜刺着喷出来,吴海山立时笑得前仰后合,一脸的笑纹,我说你这个老同志啊,不是前来使诈吧?陶书记九年前已经作鬼,高县长也早已赋闲在家,你说他们到你那里拉石料,有谁信呀?

这是千真万确呀,如果我说半句瞎话,割我舌头!李月久信誓旦旦地说。他见吴海山的目光突然变寒,脸色也跟着像被烟熏了似的,蒙上了一层灰,又说,县府这衙门口,我也敢来骗?就是借给我个胆,也不能生出那份儿心啊!

吴海山的目光又散开了,像秋风中的树叶,透着沙沙的声音,你说陶书记、高县长拉你石料,你可有证据吗?

有,有!李月久随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绿不绿红不红的塑料本,双手捧着递到吴海山面前。他打开塑料本,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说,这里一笔一笔都记着呢。李月久说这话时伸长了脖子赔着笑。

吴海山只扫了一眼,揶揄地说,这账是陶书记记的,还是你自己写的?李月久说,当然是我记的啦。吴海山说,有他们俩的签字吗?李月久的声音立即弱下去,心也跟着往下沉,勾着头说,他们倒没签字。吴海山听到这里,眼睛睁开了,目光又凝住,我说你来敲诈,你还有些难受,你自己记个账就来要钱,这县政府的钱是不是也太好要了?要不看在你年纪一大把的份儿上,我让公安局来收拾你。李月久像被人踹了一脚,几乎支撑不住,要瘫倒下去。他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绿,青绿中又泛出大片大片的黑,他真想上去一把扯住吴海山的脖领子,狠抽他几个耳光。人民政府爱人民,可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个啥呀?一笔旧债欠了二十年,不用说道歉,竟然连句人话都不讲。李月久不是草根,不是平民,他当过十几年的村干部,又长期在商海打拼,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什么样的风雨没经过?他见吴海山不吐人话,猛地一掌击在桌子上,那好呀,你让公安局来,抓我这个诈骗犯!说着,他双手伸到吴海山面前,做出等着挨铐的姿态。

吴海山顿觉眼前这个老汉并非等闲之辈,他死死盯住李月久,像是突然钻出来的怪物,双眼一眯,摆出满脸的笑,说句笑话,你别当真啊!我的本意是,你来向县政府要钱,总不能无凭无据呀。这样吧,你找高惠老县长,让他给你写个证明材料,县政府保证一分钱都不短你。

6登门求证

要自己的钱竟然这么难,而且一波三折,这是李月久始料不及的。但他又想到,这也怨不着别人,当时为什么不让他们写下欠据?总考虑面子,总讲究尊严,可现在倒好,县政府一点面子都不讲,一点诚信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又想抽自己的耳光,也难怪人家说自己的脑袋进水、被驴踢了,咋就这么臭、这么混呢?

不管咋说,想要这笔旧账,就要找到高惠,现在他是唯一的知情人。只要他二寸宽的纸条一出,县政府就得乖乖付钱。想到这里,李月久觉得眼前的道路铺满阳光,撒满鲜花。

第二天一早,他坐公交车直奔青泉县。青泉县离松山县二百多里,而且没有直达客车,还需在水河县倒一次车。虽说现在坐车比过去方便了,但他毕竟已经是七十三岁的老人。到水河县转车时,他觉得双腿似乎被抽了筋,胸椎也被剔了一样,脚迈不动步,腰也直不起来。李月久顿感身心交瘁,真怕一口气喘不上来,死到这异地他乡。想到这里他头上开始冒虚汗,眼前也飞起一片金星。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一桩又一桩的窝囊事塞满了他的头脑,就像一窝耗子崽,在里边横冲直撞。想着想着脚下就失去了根基,像突然被人踹了一脚,一个趔趄倒下去,多亏有个人拽他一把,这才没摔倒。

人的思想真是不经摧残,刚才还觉得阳光灿烂,李月久又突然觉得天是灰蒙蒙的。其实这时的天空很清澈,很蔚蓝,没有一丝浮云。只不过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酸楚情愫,才使他感到从天上撒下一片大网,劈头盖脸地要把自己罩住。他真的不想再去青泉,但又不忍心六十万元打水漂。砂石场失火以后,已是倾家荡产,这六十万块钱已成了自己唯一的老本,成了老两口子晚年过河的钱。就是前面路上充满荆棘,布满陷阱,自己也得往前闯呀。

李月久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又登上了开往青泉的汽车。待车开到青泉已经到了下午,他下车时整个天地间黄风土雾的,风呜呜地嚎叫着,到处充塞着灰黄色的尘雾,给人一种黄昏迟暮的感觉。李月久看看手表,此时才下午一点多钟。他的心就像这天气一样,有些发灰。路人告诉他,这里临近内蒙沙漠地带,起风扬沙是一种正常现象,李月久的心情才好受些。

李月久在水果摊买了些橘子、苹果、桃子,花花绿绿地装了半提兜,他看了看,觉得礼物太薄,又买了两个哈蜜瓜和十几个芒果,这才去拜访高惠。

高惠家很好找,就在县委大院后身的一栋新楼里,据说是给县委机关干部建的,因为高惠原是县委副书记调到松北县当县长的,所以也分给他一套住宅。高惠家住在三楼,李月久一敲门,里边就开门了,开门的正是老县长高惠。李月久进门就笑容满面地说,老县长,还认识我吗?高惠只打量了他片刻,便惊愕地说,唉呀,李老板呀,哪阵风把你吹来啦,快进屋。说着把水果接过去,又说,来就来吧,还买这些礼物干啥?李月久嘿嘿笑道,这也叫礼物?老县长在任时,谁敢买这些礼物来见你。高惠也嘿嘿笑着,至于说些什么,李月久没太听清楚。

落座以后,高惠倒是蛮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接着又嘘寒问暖询问砂石场的经营情况。李月久长叹一声,大哥遭难了,让人给祸害了!接着叙说砂石场失火和自己病重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那笔旧账。

高惠听了故作大惊失色,那笔账还没还你?我退下来的时候,一再交代,杏山砂石场那笔石料款要尽快还人家。还说过当年李老板可为修这条路立过大功,咱不能过河拆桥,拉完磨杀驴。这帮小子,这事咋给办的!看来,人一退茶就凉,说话人家都当放屁啦。这事都怨我,都怨我,如果我仍在位,事情不就早办利索了。

李月久听了这话,心中不是热乎,而是酸楚。他暗想这是刘备摔孩子——倒买人心啊。当初你答应得好好的,说拉完石料就付款,后来路修上了,车通上了,付款的事再也不提啦。虽说此后在县长的位置上又干了四五年,仍是一直拖欠着不付款,现在倒唱起高调来。他想借机发几句牢骚,可话到嘴边又变了,县政府虽然钱多,但家大业大难处也多,也有不凑手的时候。再说了那些年我场子景气,用不着那几吊钱,所以也就没劳驾您。县政府的钱是谁追得紧要得欢也就给谁了,这叫会哭的孩子多吃奶,能叫的狗多得食。这个怨不着您,官场的这套潜规则,我还懂得一些,你也不用过分自责。今天我来找老县长就是一件事,就是求你出个证,说明一下当年的情况,我也有个依据,好向县政府讨还这笔旧债。紧接着,李月久翻出小笔记本,详细述说了当年每天拉石料的情况,意思是提醒高惠。

高惠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自然对官场的套路清楚,只要他这个字条一出,县政府就得乖乖往外掏钱。可是现任的书记县长会对自己怎么看?那不等于自己的手往磨眼里插、自己要蹚浑水?想到这里,高惠笑了,这个证言材料我得给你出,我不做证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给你做证,问题是——高惠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过了半晌才一字一板地说,官场上干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名义,都得有个适当的借口,也就是通常讲的说法。你知道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形式就是内容,只要找到一个正当形式,无论咋干,都是对的。否则那就是错的,弄不好还会治你个罪。今天你来找我,不是来家访,而是来要账,咱俩的关系就变成了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但是欠债人不是我高惠,而是县政府,如果我私下里给你出证,那么我就和债主穿了一条连裆裤,人家会以为我得了你好处,会认为我是内奸、叛徒。我一个退休干部倒无所谓,县政府那里却会疑这猜那,说三道四,如果再扯个由子不给你结账,这个事情可真就会更棘手难办了。

李月久急不可耐地问,那怎么办?

这好办呀!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要讨个名正言顺的说法。高惠没等李月久再问,继续说道,让县政府来个人,哪怕是来个草人,只要他是代表县政府来的,我给他讲明情况,再把证明一出,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啦。

李月久深知老县长可绝不是钻进脑袋不顾屁股的角色,每干一件事都要弄得有根有据,从不干稀里糊涂把自己扯进去的事。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无需再说更多的废话。只是说,那就按老县长说的办,我回去搬兵,这才怏怏地走出高家。

7老病多愁

这趟青泉之行,让李月久好哀惋,好酸楚,他没想到事情如此艰难,也没想到老县长会如此圆滑。一笔欠了二十年的旧债,竟然会弄得如此复杂,他一想起这事就难过得伤心落泪。从青泉回来以后,也不知是劳累的,还是伤心的,一到家就瘫成一团泥,觉得腰都快断了。

老伴见了就心疼,你都七十三岁的人啦,今年又是个坎儿,咱不能讨钱不顾命啊。李月久说,正因为我是行将要死的人,更要拼着命地要这笔钱。一旦我咽下这口气,两腿一蹬,他们就不认这笔账了,六十万元可就彻底打水漂啦!

李月久也后悔,挣着钱就该见好就收,激流勇退,可自己非把钱投入到扩大再生产上,又购设备,又建厂房,闹腾的一派兴隆,好像挣了多少钱似的。有人说山上的石头开采下来,再一粉碎就卖钱,这不是一本万利吗。其实外人不知道,这笔钱挣得很难,又充满风险。山上的石头先得打眼放炮崩下来,再得肩扛手抬运下来,这些都是力气活,给少了没人干呀。前些年,一个力工给个三十五十的,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可如今给一百元都没人理那个茬儿,不给到二百元别想雇到人。一立方石头从山上鼓捣到山下,就得小半天,这还是干活利索的,遇上那些磨蹭的就是个赔钱。再说啦,出个险情事故,瞪着眼珠子向你要钱。前年冬天放炮,炮点着了,民工在往掩体里跑时,由于道上有雪,有个民工脚下一滑一个屁股墩坐在那里,他急忙翻身要起,大概心里发惧发慌,硬是没有爬起来。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炮就响了,此人被飞起的石头炸掉半条腿。当时人炸得血肉模糊,李月久赶忙派人送到医院,命虽然保住了,但人却成了终身残废。人废了就得赔偿,李月久原以为一个伤残拿个二三十万元也就打发啦,可那民工的家人出口就要一百二十万元。李月久说凭什么呀?家人说,凭什么,就凭他丢了一条腿,他上有老,下有小,这一大窝子人全靠他这个顶梁柱,现在柱子一倒,这个窝就等于趴架了。老人要养老,要送终;子女要上学,要安家,哪一样不需要钱,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啊?李月久见伤者是这个态度,就说,咱们谈不拢就经官吧,法院判多少我就付多少。

可是第二天一早,那个民工的家人拉来两四轮车人,人人手里拿着大刀、板斧,扬言再不给钱,就把砂石场毁了,把李月久全家给杀了。虽然民警出面及时制止了这起群殴事件,但管了一时管不了长久。民工家人白天不来闹,晚上必来作,李月久赔着笑脸递小话,仍是门被踹了,窗被砸了,好端端的场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被糟蹋,就像野猪啃过的菜地。那一阵子李月久心碎了,老伴泪流干了。老两口抱头大哭,哭成了泪人。老伴就说,老头子别硬撑了,咱撑不起呀,就认了吧。李月久这才动了说和人,好说歹劝赔了一百万元,才把事情平息。

可李月久记吃不记打,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仍要扩大再生产。这把儿子的鼻子都气歪了。他见父亲一意孤行,怎么劝说都当狗放屁,一气之下带着妻子到广州打工,场子失了那把大火也没回来看一眼。后来李月久大病一场,儿子带着妻子回来过一趟,但也仅住了半个月,便匆匆忙忙返回去了。临走时还说,世上我就没见过像爹这么犟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李月久一想起这些,心就像剜肉般地疼痛。打拼一辈子剩下啥了?剩下一片废墟,剩下一腔怨恨,剩下满腹酸楚!他想着想着,觉得脑袋又炸开了,好像整个脑子的汤汤水水都流淌出来一样。他突然感到自己的灵光神韵似乎全部消失殆尽,像燃尽灯油的芯子,又像虫子蛀过的木头。由于闹心事缠绕着自己,这就像鬼妖附身一样,已成了春天的糠心萝卜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了。他的心猛地再次震颤了,酸涩也再次掠过心头,他感到心中像塞满了稻草,终于又病倒了。

这次躺在病床上,李月久不由自主地感到全身发紧,肌肉和皮肤往一块收缩着,仿佛只有这样心脏才不会扑扑乱跳。他似乎预感到自己在世的时日不会太多了,七十三岁这道坎难闯呀。他越是觉得自己行将死亡,心中就越发地焦急忧虑,自己这双老眼一旦闭上,那六十万元真是打了水漂都不响。一想到这里,他就鼻子发酸,嗓子发堵,心头像有块石头压着,总觉有个饱嗝堵在喉头打不出来,憋得难受。

躺到第七天头上,李月久再也躺不住了,舞舞扎扎爬起来,也不知是躺得时间长了,还是病入膏肓,一起来脑袋晕得厉害,两眼冒金花,屋子跟着转起来,他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多亏扶住了桌子。老伴急忙跑上来搀住他,你这是要干啥呀,不好好躺着。李月久有气无力地说,我得上县要账。老伴惊得一吐舌头,我说老头子呀,你是病糊涂了,还是发神经呀,就你这个样子,还能出得了这个屋?那笔账咱不要啦,就算给那些王八羔子买烧纸啦!李月久瞪了一眼老伴,你说得轻巧,我能咽下这口气?死了都闭不上眼睛!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县政府,一定要把这笔钱讨回来。你去找小滨,让他陪我去。

小滨是李月久的孙子,今年九岁,正上小学二年级,他父母到外地打工,就把他扔在家里由李月久夫妻看护。还好孩子正在放寒假。老伴就说,一个小毛孩子,能陪得了你?李月久眉毛一扬,怎么陪不了,给我当个拐棍还不中?!老伴知道他那脾气,死犟死犟的,气死爹都不戴孝帽子,也只好依着他。小滨正和一帮小嘎子玩抽尜,商量半天也不肯去。李月久就拼命忽悠孙子,到街里给他买手枪、买飞机,还买好多好多的小食品。小滨经不住诱惑,似乎看到眼前展现出五彩缤纷的玩具世界,这才勉强答应去县城。

就这样,一老一少上路了。前面的路上究竟是鲜花,还是荆棘,李月久不清楚。

8你推我拖

李月久赶到县大院时,已到中午快下班了,来得趟数多了,门卫也混熟了,冲他点头笑笑,就放他上楼了。李月久跌跌撞撞迈进吴海山办公室时,吴海山正在打电话,只听他说,什么饭店?帝王酒家,你可得十一点半准时开宴,十二点钟我还有一桌酒席。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李月久没听见。只听吴副县长对着电话又说,我这当县长的也不容易呀,一到吃饭的时候得陪好几拨,不去吧不给面子,去吧又没有分身术,只能像演电影似的串片,演了这场再跑下一场。吴海山撂下电话,一抬头见李月久带着个小孩子站在办公室里,那张倭瓜脸立即由晴转阴,扫了一眼李月久说,老县长给你出证了?你把它交给我,就回去等着吧。说着,收拾桌上的东西,要抽身离去。

是这么回事,李月久嗫嚅地说,我跑了一趟青泉县,找到了老县长,他说出证没问题,这事都清楚,我都记着呢。只是他说,这个证明我去找他有些不便出。李月久说到这里,看到吴副县长拧了拧眉头,又冷笑了一声。李月久不知道这笑的含义,却感到像有把锤子敲在心上。这时只听吴海山问,老县长是啥意思?李月久精明,赶紧把话的棱角磨去,尽量说得圆滑,老县长的意思是,我作为一个上访人员私下里找他,就给出证了,好像和我穿了一条连裆裤,一个鼻孔眼出气,这立场就站错了。如果那样做,他好像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容易摊嫌疑呀。老县长说最重要的是,我是从县政府退下来的,我这个证一出,就是逼县政府还债,那不成了撂下讨饭棍打花子,给县里出难题吗?

吴海山心想,这个高惠啊,真是老奸巨猾,横草不过呀。他的目光突然凝住,说出的话像子弹,一下子就把李月久打倒了,我听明白了老县长的意思,是让县政府派人前去取证,这真是小题大做,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他以为我们县政府的人都闲出屁来没事干?他左一个怕,又一个怕,就是不怕给我们添懊糟,找事干。在位时不把账弄得利索的,让后来的给他揩屁股,还讲出一大堆理由,也真想得出!

李月久见吴海山是这态度,脸变得苍白又泛青,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揉了揉眼睛,感觉眼睛涩得发疼,看东西也恍恍惚惚的。他努力挤出一层笑,嗓音却变得嘶哑了,吴县长我求你啦,你就给派个秘书吧,来回旅差费我出,路上的吃喝花销我包着。

吴海山说,你以为那仅是花几个钱的事吗?别看庙穷,这几个小钱还是拿得出的,问题是我不能派秘书去,派个小秘书老县长他会以为县政府小看了他。我得派个办公室主任。县政府主任一正两副,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能派得出去吗?再说派主任出差那得请示大县长,还得赔着笑脸递小话,我犯得上吗?这事难是难点儿,但我还是要认真办的。好了,好了,你就回家等着去吧。李月久听他这样说,还想说什么,吴海山突然挥了一下手,像铡刀一样把李月久的话斩断了。

吴海山站起来要去赶饭场,这等于下了逐客令。李月久心里明镜似的,就吴海山这个态度,事情等到猴年马月也没盼头。可他又不敢拉下脸来,不管咋说,吴海山总是留了活口,有活口就有希望。再说啦,这事也不能怪人家吴海山,俗话说新官不理旧账,如果吴海山把事情往外一推,自己还真是没辙。他急忙在脑袋里转了一个圈,把话说得像棉花糖,既甜又黏。李月久说,我知道您县长是个大忙人,也不能天天来找您,给您添麻烦。您看这样好不好,托付办公室哪个主任,我今后直接同他联系,再不用麻烦您了。吴海山一听,感到这样也好,正好金蝉脱壳,要不然让他粘在手上还真不好抖搂,找个挡箭牌为自己抵挡一阵子,也不失是良策。于是他抄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梁主任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立马。

吴海山刚撂下电话,随后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就进了屋。李月久知道此人定是梁主任无疑。只见他一脸的媚笑,弯在门口的腰像刚使过的弓,讪讪地说,县长,找我有事……

吴海山指着李月久说,这位老汉是杏山砂石场的业主,二十年前经老书记陶逸福、老县长高惠同志经手,在他那里拉了两万立方石料修路。据李老板讲这笔钱一直没给,可我们这些人又说不清楚,现在唯一的知情人就剩老县长了。你跑趟青泉县,调查一下这个情况,让高县长给出份证言材料。

李月久赶忙站起身,同梁主任拉了拉手,这事麻烦您了。梁主任讨好地瞟了一眼吴海山,县长交办的事情,我认真办就是了。接着他伸过手,又说,李老板你把当年的有关材料,像收条了、欠据之类的东西给我,我对高县长也好说。一提这个茬儿,李月久像霜打的茄子,摊着一双手说,当年也没开收据呀。梁主任说,这不好办呀,空口无凭呀!

又是该死的欠据,李月久一副欲哭的样子。站在他身后的孙子小滨可能饿了,也可能是烦了,扯住李月久的衣服说,快走吧,爷爷,别磨叽啦。李月久扒拉了一下孙子,仍喋喋不休地说,我以为都是书记、县长吐个唾沫就是钉,再说了当时就讲定拉完了就付钱,我怎么会想到他们也不讲信用……

吴海山冲着李月久挥了挥手,没让他再讲下去,而对梁主任说,有欠条还用调查吗?净干没屁眼子的事!这句粗话不知指的是谁,梁主任和李月久一时都愣在那里,愣怔了片刻后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

9编圈设套

日子就像陈旧的算盘,李月久每天无精打采地拨弄着那几颗老掉牙的珠子,拨过去是一个数,拨过来又是一个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挨过去。李月久感到这日子过得揪心,思绪也像快崩断的弦。他有心到县里追问一下,事情办理得究竟咋样了,但又怕人家说养孩子不等毛干,也不敢贸然到县里探虚实。就这样等啊等啊,等待的日子真是难受。李月久觉得腹腔里似乎有一条蚯蚓在蠕蠕搅动,接着就变成两条三条,再接下来像是有无数条,在腹腔里翻搅攻掘。这时他心里乱得像一锅热油,沸腾着,煎熬着,令他恐惧难安。好不容易,难熬的日子终于像天上的一大片乌云激荡过去,时间整整过去了十天。李月久认为,事情也总该办得差不多了,去青泉跑几个来回也绰绰有余了,该去县里打听打听事情的进展了。

这天一清早,李月久又带上孙子小滨早早进了县城。还好,他前脚到县政府办公室,后脚梁主任就到了。李月久仔细打量了一眼梁主任,只见他黑黑的眉毛,宽阔的嘴巴,鼻梁和额头都很高,以致使他那两只漆黑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透出一种精明。李月久赶忙迎上前去,笑容可掬地说,梁主任你早?梁主任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便像唤狗似的朝着李月久挥了一下手,自己径直在前面走了。

进了办公室,还没等李月久坐下,梁主任就说,我说李老板,你连点空儿都不给呀,这边屎还没拉一泡呢,你那边就撵过来了。李月久听了这话,头皮子发奓,像被电了似的,一个年青人咋跟一个老者这般说话?有心要抢白他几句,可又觉得不是治气的时候,只好咽了一口唾沫,把这口恶气吞下去,但说话的声音还是跑了调儿,梁主任,这笔旧债都欠了二十年,现在我黄土都埋到脖儿了,你说我能不急吗?

大概梁主任也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说话的声调缓和了些,我们也不是不急,你走后的第二天,我就和高惠县长联系过了,可人家已经生病住院了。

你说什么,老县长生病了?我去时见他还好好的,壮得如同牛,怎么说病就病了?李月久瞪着一双惊疑的眼睛,脸色也跟着莫名其妙地阴沉下来,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梁主任见李月久这副神情,嘲讽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况且他已是七老八十的人,到了今天晚上脱了袜子明早就可能穿不上的时候,生病长灾也太正常了。李月久问,不知老县长患的是什么病?梁主任说,我没有和老县长直接通上话,据青泉县政府办的同志说,老县长是急性胆囊炎,到省城医院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做这样的手术,他又这么大年纪,起码也得一个月才能出院。

听梁主任这样一说,李月久觉得心往下一沉,沉到一个无底洞里,慌慌地够不着底儿。他心里一酸,似乎觉得有泪要流出来,赶忙揉了揉眼睛,才没让泪水涌出眼眶。他两手搓搓着,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呀?!

梁主任说,还能怎么办?就是一个字,那就得等。李老板你想想,人家老县长正在痛苦万端,我们也不能逼上去让人家谈这说那,如果那样也有点儿太不近人情啦。这也是无奈的事,着急也没有用。说到这里,梁主任又吹过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不过老县长这病也快,我看再有个十天半月的他就会出院,二十年你都等了,还在乎再等二十天吗?

不过,李月久心中犯疑,老县长早不病,晚不病,为啥偏赶这节骨眼就病了呢?这是巧合呢,还是搪塞呢?

其实这是吴副县长和梁主任早已谋划好的。十天前李月久从吴海山办公室走了以后,他并没有让梁主任走,问梁主任这件事打算怎么办?梁主任说,县长交办的事哪敢怠慢,我安排好工作,一两天就赶过去。有账不怕算,都是秃头虱子明摆着的账,也好核实,去一趟青泉就能把这事整透亮。吴海山轻笑了一声,精明的梁主任立时猜到笑里的含蓄和隐晦,也跟着会意地笑了,我明白县长的意思。吴海山说,明白就好,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也不用我把话说透了。但你得清楚,只要老县长的字据一出,我们就得乖乖地给钱,可这钱从哪里出呀?县政府一没开银行,二没建印钞厂。老县长看热闹可不管事大!

梁主任说,县长你就放心吧,咱就给他拖,遥遥无期地拖。我看出来,这个老家伙就是副棺材瓤子,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只要他这口气一咽,腿一蹬,这账就成了无头债,他家人也不好出头再要。吴海山说,你可要知道,这个李老板可不是善茬子,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你行事可要谨慎,千万不要让他抓住把柄,到时候反咬一口。吴海山说到这里,又叮嘱道,事情一定要办得冠冕堂皇,名正言顺。

梁主任想到这一切,出言也变得严谨起来,李老板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当作头等大事,就是头拱地也要办好,别说吴县长有交代,就是他没关照过,我也得凭责任心给你落实。只要老县长一出院,我立马赶过去。你就回家等着吧,时间不会长,顶多也就是个半个月二十天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李月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自己总不能像个催命鬼吧,再说啦,太监急皇上不急,也是没用的事。

李月久领着小孙子从县政府出来时,觉得整个身子轻飘飘的,脚底下就像踩着云,脑袋却像要炸开一样,有口气憋在喉咙里喘不上来。他站在县大院的铁门外,又抬头看了看那栋五层大楼,似乎感到目眩头晕。他大张着嘴巴,任凭寒风往肚里灌。过了老半天,才终于喘上气,脑袋也不那么晕了,舌头也回到了嘴里。这时一口黏痰涌上来,他咳嗽了一声,狠狠地把那口黏痰吐在了大铁门上……

10装腔作势

李月久做梦都没有想到,堂堂县政府会设骗局欺瞒自己,明明高惠老县长在家连窝都没动,他们却糊弄自己说到省城医院做手术,还编得有鼻子有眼像真事似的。这把李月久气得七窍冒烟,肝火外泄。他从青泉县回来,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县政府来了。

他径直来到吴海山办公室门前,连门都没敲,猛地一脚把门踹开,趔趔趄趄闯进屋。他见吴海山正伏在桌子上看什么,冲着吴副县长就吼起来,你们县政府咋净干见不得人的鬼事,欠债欠了二十年不还,还编圈设套地整事骗人。都说人民政府爱人民,我看你们是骗人民,害人民,整人民!

李月久这串连珠炮把吴海山造蒙圈了,他也不知道岔头出在哪里,但他清楚可能是事情漏包显形了。他连忙起身,笑了笑,双手按住李月久的肩头往沙发上按,李老板,啥事把你气成这个样子,坐下,慢慢说。

李月久仍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愤,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心紧蹙,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抽动着,双颊泛起一种血肝似的青紫色,鬓角的青筋也蹦得老高,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好像在向外面喷火。此刻他的邪火继续往上蹿,一股邪劲注入舌根,他又冲着吴海山吼了起来,吴县长,作为一个人不管是当官,还是为民,都得讲良心,讲德行,连点人味都没有还算是人吗?还自己在这里做官!县政府拉了我两万立方石料,当时讲好拉完料就付款,后来我才知道讲得都是屁话,让风一吹就散了。这笔石料款一欠就是二十年,这么多年我一趟都没向县政府讨过债,我知道县里财政紧,花钱都是捉襟见肘,讨债要钱的挤破门,我不能再凑热闹向县政府逼债。前些年我场子景气,这笔钱本想不要了,算是给国家做贡献了。

讲到这里,李月久的气似乎消了一些,说话的口气也有了和缓,但我也没想到会鬼使神差地失了那把大火,那火烧得蹊跷,烧得莫名其妙,把厂房设备烧得溜干净。俗话说,火烧当日穷,我立时就成了穷光蛋。为此事我窝火又憋气就大病了一场,也不怕你笑话,我堂堂一个农民企业家,竟然沦落到借钱看病。实在没咒念了,这才想到要这笔旧债,这才跑到县政府讨要本属于自己的钱。可这钱要得一波三折,我就像个磨道驴,被人蒙上眼罩转了一圈又一圈,竟然连个头绪都没有找出来。你们有困难说困难,没钱说没钱,但不能欺骗我,糊弄我。说着说着,李月久的双肩又剧烈地抽动起来,导致了浑身抽搐,愤懑又上来了。

吴海山故意装糊涂,腆着一张生硬的官脸说,李老板,你是个大度的人,也是个知理的人,也曾为县里分担过忧愁,做出过贡献,就是欺骗谁也不能欺骗你呀,况且县政府也不会欺骗人啊……李月久没让吴海山把这些虚情假意的话说完,他觉得这些话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不稀再听这些鬼话,气恼地说,你把那位梁主任找来一问便知。

吴海山一个电话打过去,梁主任就进屋了。没待梁主任开口,吴海山一张官脸就倏地冷下来,像挂上一脸的冰霜,放电的目光像两把刀子架在了梁主任的头上,然后厉声问道,李老板说你糊弄他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糊弄李老板?我为什么要糊弄李老板呀?这事从何谈起呀?梁主任摊着一双手,显得比窦娥还冤。

李月久一见梁主任这个德性,气就不打一处来,被愚弄的气愤又涌上心头,声狠气暴地说,我跑了一趟青泉县,也去了高惠家,老县长满面红光,壮得像头牛,我当时就起了疑心,问老县长你不是有病了吗,还做了胆囊摘除手术。老县长一听就落下脸,十分气愤地说,这是哪个缺德鬼咒我死呀,已经退休在家的人不招谁不惹谁,咋对我还这么大的仇恨,一再追问是谁造的谣。我见老县长那架势,也不敢照本实发,只好讲道听途说。梁主任,你办的这是啥事啊?事情不办可以,也不能糊弄我这七老八十的人呀。这么干阴损呀,缺德呀!

梁主任呆呆地站着,只见他脸上细密的皱纹凝固成了波浪状,嘴由于惊愕而半张着,许久都放不下来,就像一个卖淫的妓女让人家从被窝里一把拽出,光着屁股站到明晃晃的阳光下。梁主任心头有点儿慌乱,忙用笑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一个人心中有愧,怎么掩饰也要外露出那难看的神气,他急忙加紧在脑海里组合最佳词句,这才讪讪地说,我在要去青泉之前,曾给青泉县政府打过一个电话,请他们看看高县长在没在家,免得我空跑一趟。谁知道他们这样不负责任,竟然说老县长到省城住院,去做胆囊摘除手术,惹得老县长不高兴,李老板也生气。责任全在我,我向李老板道歉。说着,梁主任躬身给李月久鞠了一躬。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李月久猝不及防,年轻的后生用这种形式表示赔礼道歉,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脸上就泛起了暖意,只是说年轻人办事要实在,不要忽悠人。

吴海山唱戏吹胡子,假装气愤地说,我早就批评过你,办事不能毛愣哐唧,要求实从细。这事多亏遇上李老板,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否则还不给你跳老虎神?这事你要抓紧时间办,最近一两天就往青泉县跑一趟,一定要把情况调查清楚,争取一次办利索,别让李老板老往县里跑,毕竟是七十大多的人啦。

梁主任那个如柳条般的小腰一躬,诺诺地说,好,好!我一定抓紧时间办,办妥了就给李老板打电话。

李月久听了这话,就像赌博摸到一把好牌,眉眼都舒展了,脸上像贴了窗花。但他也没想到,这满脸的花朵,真就是窗上的霜花,阳光一照立即被撕裂,变得残缺不全,消融无迹了……

11谁有真情

李月久回到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机的电冲得足足的,他耳背怕听不到铃声,手机不敢揣到兜里,白天放到桌上,晚间撂在枕边,就是看电视也把声音调得低低的,生怕贻误了接听电话。老伴摸摸他的头,说脑袋也不热呀,怎么竟犯糊涂、发神经呢?

等待的日子焦心啊,李月久白天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部手机,手机趴在桌子上就像一只死耗子,一声不响。有时他用手捅捅,想让手机动一下,叫一声,可那个小东西像耍倔使怪一样,就是一声不响。李月久真想一把摔了它,再踹上一脚。煎熬的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过得越长,他心中郁闷越多,心里恍恍惚惚,像塞满了稻草,越是想排遣,越是盘结于胸。

等到第五天头上,李月久别说等来电话,连个信息也没等来。他坐在炕沿上,点燃了一支烟,呆呆地看着烟头上那丝蓝烟,泪水就一串串流下来。他想到梁主任长着个鹰钩鼻子鹬鸟眼,一看就不地道,说不定这小子又整出什么新花样。他这样一想,泪水就被怒火截住,狠狠吸了一口烟,感到口中与心里都发辣,似乎要狂喊几声,把心中的血喷出来才好受些。苦恼和沮丧,撕扯着他的胸膛,变得无限膨胀,滚滚流了出来。

李月久感到不能再等下去,等下去就是遥遥无期,就是毫无效果。他对老伴说,我还得去县。老伴就说,你都把腿跑断了,也没弄出个甜酸,认了吧,别跑啦。李月久瞪老伴一眼,没有结果也得跑,就是把这把老骨头颠碎了也得跑,不然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老伴见拦不住他,就劝他等孙子放学以后再走,路上好有伴。李月久说,孙子都上学了,不能老耽误孩子课。又说,我有这口气撑着死不了,你就放心吧。

李月久到县政府以后,见梁主任办公室门开着却并没有他,李月久怕这小子同他藏猫猫,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仍没见着他的影儿。李月久就问办公室秘书,梁主任去哪里了?秘书就开玩笑说,我见李老板楼上楼下转悠,还以为你视察呢,要找梁主任也不早说话。这才告诉他梁主任老妈病了,正在县医院陪护。李月久怕这帮小子打马虎眼欺骗他,决定亲自到县医院探探虚实。

此时已进深秋,整个县医院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住院的病人。李月久很容易就找到了梁主任老妈住院的内科。老太太肺感染,原本也不太重,输了几天液已大有好转。李月久进来时,梁老太太正坐在床上吃苹果,梁主任也忙着收拾窗台上的药瓶、水果等杂物。李月久把一大兜子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又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老太太,这才对梁主任说,听说大嫂有病了,我过来瞧一眼,这是一千元钱,给大嫂买点顺口吃的吧。

梁主任见一个上访户又送礼品,又给现金,显得很不好意思,就抓起那个信封,往李月久口袋里塞,边塞边说,水果我收了,这钱不能要。说着,转过头对他妈说,这是杏山砂石场李老板,听说你病了,特意跑来看看。梁老太太说,哎呀,你是大忙人,来看一眼就感激了,还让你破费。李月久听了这话,心一缩,又一抖,场子都破产了,成了大闲人啦。说话的当儿,又把那个信封塞到枕头底下。梁主任拉扯几下,也就没再说啥。

落座以后,梁主任主动提起了话茬,说那一天你来时,我原本第二天就坐早车要去青泉县找老县长,车票都买好了。可是事不凑巧,老太太当天晚间就住进了医院,我是独生子,脱不开身,把我急得火烧火燎的,你看我嘴上这大泡起的。

李月久说,官不踩病人,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孝道第一嘛,这个我理解。

梁主任瞬间那脸红了,现出一种酸不溜丢的神态,似乎春光乍泄,不留神让人看到了私处,喃喃地说,这事全怨我,如果抓紧点儿时间,也不会拖到现在。李老板你就放心吧,我妈明后天就出院了,出院我就去青泉,你千万千万别再跑了。

李月久从医院出来以后,看阳光一片明媚,他的心情也似乎变得晴朗,心里有点儿兴奋,像获得了什么奇妙的灵感。他认为自己今天送的这点儿小礼是送到了节骨眼儿上,指定能起到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他回到家就像小孩子得到大人赏的糖块一样高兴,让老伴炒了两个菜,喝了二两小烧,美美地躺下了。睡梦中他见吴海山把那六十万元亲手交到他的手中。他都乐出了声,把老伴吓了一跳,用力推他一把,你发什么神经?

那几天李月久始终沉浸在欢愉中,满脸挂着笑,两个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美好的渴望始终在心里燃烧着,浑身的血液好像突然流畅起来。但这种好心情过了三天以后就变得灰暗起来,惶恐起来,因为他没有得到渴望的任何信息。他往吴海山办公室打电话,说是停机;他往梁主任办公室打电话,又说是空号。他感到自己又被人耍弄了,羞愧、失望、惶恐像一条又一条麻袋片子笼罩着他。但李月久是个不甘心听从命运摆布的人,也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越是绝望他越是要抗争,他就不信本属自己的钱就要不回来。

李月久再次进城,下茬子这次一定要弄出个头绪,不讨个说法誓不为人。他自做多情地认为和梁主任有了交情,所以一到县政府就去找梁主任,可办公室里没有他的人影。他就问常务秘书,秘书说自从他妈有病就没来上班。问他妈出没出院,秘书说已经出院好几天了。李月久就让秘书打他的电话联系,语音小姐回答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说已经关机。梁主任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去找吴副县长,秘书说吴县长到南方考察,起码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找梁主任。由于李月久是县政府的常客,和常务秘书混了个熟悉,把梁主任家,还有他母亲家,以及兄妹家的地址都告诉了李月久。李月久在办公室找不到梁主任,就挨门逐户地登门去找,他就不相信一个大活人能钻到老鼠洞里去。殊不知,李月久在这里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人家要不见你,哪里能够让你找得着。当年胡传魁不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让阿庆嫂往水缸里一捺,就蒙混过关了吗!

李月久在县城里找了三天,也没见着梁主任的踪影,他这才突然猛醒,人家这是同自己玩猫腻,自己还犯什么傻?

12无计可施

李月久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东奔西闯也走不出困境,真正是绝望了。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就像两口密密麻麻挂满红色藤蔓的深井,从里边伸出的是一只只凄绝求援的手。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老伴见他那个样子,一阵阵酸楚涌上心头:早知这样,何必要这笔旧债,弄不好还会把一条老命搭上。这时她看到老李耷拉着头,在地上转圈,一声连一声地叹息,无数遍的重复着我该怎么办?他猛然抬头看见了老妻,你倒是说句话啊!老伴看了看他那深陷绝望的眼睛,赔着小心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咋办啊?

老妻说这话时猛然想起她的妹夫,妹夫叫朱春明,满脑袋都是鬼点子,爱给人出谋划策,有时也能拿出条锦囊妙计,人们就送他个绰号——小诸葛。这小诸葛岁数也不小,已六十大多,满脸的皱纹深得像道道沟坎,里边好像装着无数个高招妙策。老妻把妹夫找来了。小诸葛一进屋就说,我说姐夫呀,你这人就犯傻,怎么就抱住一棵树上吊,你就不能动动别的心思。

李月久对这个妹夫却不那么信服,认为他那些点子都是些歪门邪道,连谱都不靠。所以就揶揄地说,那你说,还有啥招?小诸葛眼睛一眨,上告呀,咱不跟县政府扯那个犊子啦。李月久问,到哪里告?小诸葛说,你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到法院告,到市政府告,再不行到省政府、到国务院,我就不信这官司打不赢。什么鸡巴县政府,欠人家钱,还装老子!

李月久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没告吗?我去过法院,人家让我拿欠据,我说当年没写欠据,办案人员说,无凭无据的你告什么状呀,法院办案得讲究证据,人家连个欠条都没打,这也立不上案呀。我又到市政府接访室,人家说得更干脆,你说县政府欠你石料款,欠据呢?拿来我看看。我说当年没写欠据。人家又说,经手人的出证材料也中。我说他们赖着不给写。接访室的人员说,两手空空上什么访呀!那人死盯着我,好像我是突然冒出来的怪物。当时我整个舌头都酥了,再没递出一句话,像做贼似的溜出来。

小诸葛也挠头皮了,这事还真难办啦,关键是没证据呀!李月久说,这还用你说,如果当年让他们写个二寸宽的欠条,这疖子不就早出头了,都怨我。说着,李月久狠狠抽起自己的耳光,边抽边说,让你死要面子,这回连命都得搭上,这才是死要面子不要命。

小诸葛赶忙扯住他的手,你这是干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办法总会有的,你让我再想想。小诸葛在地上只转了一个圈,忽地一拍脑门儿,大呼小叫地说,姐夫有了。没等李月久问他,小诸葛就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县政府最怕群体闹事,如今闹事也太容易啦,纠集一伙人,再打个旗子,然后浩浩荡荡杀上马路,再到县政府门口一坐,就能闹个人仰马翻,全城鼎沸。一个群体闹事的案件就算成功了,县政府为平息事件,就得乖乖给咱掏钱。

没等小诸葛说完,李月久连连摆手,净扯犊子,你可知道,聚众闹事那可犯法呀。真要是一出警把我抓进去倒是小事,那得瓜连一群人,这一招绝对不行。饿死不做贼,屈死不犯法,这是底线,说啥也不能为了几个钱,同县政府公开叫号。

这一招不行,那就这样办,不过得委屈你了。小诸葛眨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明天你带个行李卷,到县政府门口或是办公楼走廊就这么一躺,咱给他放赖,你这么大岁数,能把你咋地?如果有人扯你拽你,就地给他豁命,他们也怕整出事来,这一招准能行。

李月久剜了一眼小诸葛,亏你想得出,让我去当癞皮狗,你说我能干吗?好歹我也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又做了十几年的老板,你让我像条狗似的蜷曲在门口,那不等于脱光衣服让人看,砢碜丢到家啦。

你这也怕,那也惧,到底钱要不要啦?把钱要出来才是最大的体面,最大的光彩!要不回钱,你就是葫萝卜蘸清酱——狗屌一个。什么面子啊,法律啊,关键时刻你就得豁出去,抓把墨水往脸上一抹,自己把自己不当人看。李月久说,你那不是招儿,照你说的办,就会走上窟窿桥,坐上无底轿,是自己给自己找难看。李月久说这话时,头摇得像拨浪鼓。小诸葛沉思一会儿,又说,姐夫我给你出个绝招吧。听说文化局有个职员,别的干部子女都安排了,唯独把他女儿扣在圈外。这个职员没争没吵,天天到局长门口转悠,还带台傻瓜照相机,拎架小型录音机,早晨天一麻麻亮就来转,晚间直到天黑透才走人,没转上一个月就把局长转迷糊了。局长说,你可别在这里转了,你的女儿局里安排了。你知道为啥局长害怕别人到他门口转悠吗?就是因为每个领导屁股都有屎,有人在他门口转悠,怕别人抓住把柄,落下口实,再拔出萝卜带出泥,吃不了得兜着走,所以最怕这招儿。

李月久听了嗤之以鼻,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到吴县长家门口转,我能办那些下三烂的事?再说啦,我是向县政府要账,又不是吴县长欠我钱,我蹲到人家门口转悠那成了啥事?不成,不成!

这时小诸葛的儿子朱义走进来,听他父亲正和他姨父为讨账的事争吵不休,便说,大姨父呀,你把这事整复杂了,我看这事也挺简单,你知道县政府最怕啥?最怕出人命,一闹出人命,他那顶官帽就得被撸了,所以咱得抓住他软肋,往心窝里捅。你听外甥的,咱啥也不用,你就往县政府楼顶上一站,再打出一条横幅,手持电喇叭大声喊不给钱就跳楼。要不再装桶汽油,往身上浇汽油,一手拿着打火机,不给钱就自焚,准能把那官老爷吓麻爪,不给钱才怪呢!

外甥啊,你可真想得出,为了要两个钱,让你大姨父去送死?李月久说这话时,笑得很凄苦,很酸楚。朱义说,你还能真跳真烧啊?也只不过吓唬他们。李月久说,你以为县官都是纸糊的稻草人,一个个都长了铁石心肠,能吃你那一套……

13死不瞑目

这也不行,那也不中,这无疑等于自打枷锁把自己束缚起来,李月久真的走入了不可自拔的绝境。

在这期间让李月久受到最大打击的还是梁主任的一个电话。

那天晚上九点多时,李月久打梁主任的电话,还真的打通了。不过铃声响了很长时间,梁主任才接听电话,听上去声音很小,还伴着沙沙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声汽车的叫声,似乎是在街道上接听电话。

你是梁主任吗?

我是呀。我已经听出来啦,你是李老板。

梁主任呀,我到街里找了你多趟。我看出来了,好像是你有意躲着不见我。李月久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哭腔。

只听电话那端,也是哀怜的声调,因为我不好意思见你,所以也不敢见你,更不知道见了你咋说。

李月久判断,梁主任有难言的苦衷,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他立马调整了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和缓温柔,我听出来了,好像你有些话不便说,你说吧,我以人格担保,就是沤在肚子烂成粪,也不会吐露一字半句。

梁主任在电话里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告诉你实底了:有人不让我去青泉找老县长,所以我再长个胆也不敢去呀。你理解吧,这事不怪我呀!

一听这话,李月久脑袋嗡的一声,像突然挨了一枪,惊悸地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梁主任在电话上轻笑一声,那还为什么呀,这不是秃头虱子明摆着的。只要把老县长的证明拿来,县政府就没有任何理由不给钱,所以采取的策略就是拖延。

拖得了初一,但拖不了十五呀,这账早晚还不得还?

梁主任在电话上说,恕我不恭,话说出来可能难听一些。他们见你这么大岁数,又病病恹恹,料你在世上也活不了多久,想把你拖死,这笔账,也就黄了,也就结了。

李月久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县政府会想出如此损招对付一个讨债人。他突然有种被人当胸踹了一脚的感觉,心头刀切斧砍一样地疼。李月久急得心里怦怦乱跳,可话不知道咋说,半晌才语无论次地说,我是不是还得找吴县长?

你听我一句话吧,别找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说到这里,梁主任的话打住,半晌才说,他要不想见你,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这正如你找我,你一上楼梯门卫就报告了,我往哪屋一躲,就像进了保险柜,你总不能像小鬼子进村,把犄角旮旯都翻遍吧?!

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另想招吧。那就这样吧,李老板。梁主任说到这里,再没容李月久说话,就把手机关了。

李月久痴痴的,呆呆的,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个发出嘟嘟忙音的手机,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这个世道是咋地了,还有没有正义和公道了?官场把为人民办好事、实事喊得比山响,可是一到真章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欠老百姓的,该老百姓的,都千方百计地拖着不办,还讲什么把好事办实,都是骗人的鬼话!

李月久越想越气,觉得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冲,整个脑袋憋得像一壶翻滚的开水,似乎要把壶盖冲开。这时他感到气短心虚,胸中堵得难受,缓缓做了一个深呼吸,想把胸中的那口恶气吐出来,但已经无济于事。

李月久和衣躺在炕上,他感到很累,浑身像散了架子,就像被人剔了骨头,成了一摊泥堆在那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李月久迷糊过去,他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浑身热烘烘的,像燃烧着的火炉,火焰腾腾的似乎燃烧得全身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李月久心头莫名地颤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旧病复发了,而且比上一次病得还要邪乎。

极度的疲倦却又让他极度地清醒,悲痛在极点上持续,也就不再是悲痛。此刻李月久猛然意识到,可能自己难逃这一劫,如果此刻自己一死,那正中了吴县长的下怀,让他打了如意算盘。我决不能死,这笔账一定要讨回来,不讨回就不咽这口气,就是死了,也死不瞑目。

经过一宿的折腾,李月久垂下的头再也无法支撑起来,感到自己四肢麻木,意识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心中有种刀绞般的窒息。老伴一醒来,他就说,老伴啊,我怕是不行啦,你打个电话,让儿子、儿媳都回来吧,回来晚了,怕是见不着啦。

老伴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一大早起来说什么胡话,一个大活人说不行就不行啦?又不是纸糊的。

李月久凄苦地说,什么人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呀,就是铁人也得鼓捣碎了。你快让他们回来吧,我还有后事交代。

老伴一看这架势,立马慌了手脚,忙把妹妹和妹夫小诸葛找来。一家人要送他去医院,他说啥也不去,就等着儿子回来。一家人知道李月久是个犟种,气死亲爹也不戴孝帽子,只好依着他,给儿子打了电话。待儿子从广州赶回来时,李月久已沉疴宿疾,病入膏肓,只剩一缕游丝了。他见到儿子突然回光返照,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总也没能坐起来,只是有气无力地说,快,快,快拉我到县政府要那笔旧债,要不然我死也闭不上眼睛。如果你是我儿子,就听我一句话,我求你了。

儿子瞟了一眼姨父小诸葛,意思是咋办?小诸葛说,这也算是你爸的嘱托了,就照他说的办吧,咱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啊!一家人手忙脚乱,把李月久抬到一辆平板车上,这就往县城奔。路上李月久大口地喘着粗气,腹腔像一个破风箱呼哒呼哒地起伏着,到此时已经只有出气没有吸气了。儿子只有一个愿望,在父亲咽下这口气之前,让县官说句话,这笔账一定要还,也好让老人死了闭上眼睛。但这个愿望像肥皂沫一样破灭了,平板车刚推到县政府门口,只听车上的李月久低吼一声,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随之气绝身亡。然而那双眼睛却依旧大睁着,瞪得像一对灯笼,儿子怎么摩挲他也不闭上。

儿子、儿媳、外甥,还有孙子一时嚎声大哭,哭得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路上行人驻足观看,只有片刻的工夫,立即围起密密匝匝的人群,比看一台大戏还要热闹。

县大院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别说进车,连人都别想挤进去。这时只见一辆小车停在门口,从车上走下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市民认识他,是新到任的县委丁书记。小诸葛听说县委书记到了,立马上前叙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才一字一板地说,这叫死人讨活债,讨不回这笔旧债,老人的眼睛都不会闭上。说着他把丁书记拉到板车前,果然看到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圆圆的,里边似乎还闪着愤怒的火焰。丁书记向李月久的尸体鞠了一躬,然后向家人做出庄严承诺,如果情况真是如此,我向家人做出保证,这笔旧债一分钱都不会少,而且一星期内让家人拿到钱!

丁书记的话音刚落,李月久的眼睛神奇地闭上了……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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