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的眼睛
2016-05-14梁安早
梁安早
在新屋屯与我同龄的十来个孩子当中,我长得最瘦小,还经常喘息、气促、胸闷和咳嗽,吃了好多药也不见效。
一天早上,阿爸对我说:“我已经和校长说好了,让你休学半年,你就在家里休养身体吧。”
他又对站在一边的哥哥说:“青木,你每个星期回来,辅导一下弟弟的学业!”
哥哥点点头,他一个高中生,辅导我这个小学生绰绰有余。
从此,我过上了无拘无束的生活。
伙伴们要到离屯里十多里的村中心小学读书,他们一走,我就成了孤家寡人。刚开始的时候我到小溪里捞小鱼小虾,趴在地上逗蚂蚁打架,在屯里追狗撵鸡……可是没多久我就厌烦了这种一个人玩的孤寂时光。
我希望找个人陪我玩玩。然而,屯里的成年人因为我是小孩不理我;阿妈呢,整天病怏怏的,药不离口,而且非常唠叨,整天扯着大嗓音说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讨厌死了。
我忽然想到,找杨木老爹玩也许不错。
杨木老爹是我们屯里的一个老单身汉,六十多岁,身体还硬朗。
去年村里的养猪大户赵老板在我们屯办了养猪分场,见杨木老爹独身一人无依无靠,又是他的远房表舅,请他管理这个猪场。
猪场离我们新屋屯约两公里远,建在一处山坳间的一块平地上。
我刚走近猪场,一条瘦长、毛发黑得油亮的狗突然窜出来,朝我呲牙咧嘴狂叫,还做出一个猛扑的姿势,把我吓得要死。
一扇门吱呀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走出来,看到是我,朝黑狗叫道:“泥鳅,是客人,不要乱叫!”
那条叫泥鳅的黑狗摇着尾巴跑到老头的身边,安静下来。
我惊魂未定,按住怦怦乱跳的心说:“老爹好!我是来找你玩的。”
“好啊,木根,我正缺少一个伴呐。”杨木老爹的脸一下子就灿烂起来。
我们就站在地坪上东拉西扯说闲话,泥鳅趴在它主人的脚边,不时地摇晃几下尾巴。杨木老爹一点儿也不嫌我年纪小,我说话时他听得很认真,有时还不住地点头说:“是啊,你说得对!”“嗯,就是像你说的那样!”这让我很开心。
快到中午时,我准备回家。杨木老爹说:“在我这里吃吧,我有肉呢。”
我一听到有肉吃,双脚就挪不动了。
从那以后,只要一有空,我就去找杨木老爹玩。在他这儿,不是与他闲聊,就是跟在他后面去喂猪。
每个猪圈都关养着四头猪。它们在猪圈里叫着,蹦着,跳着,整个猪场闹哄哄的。
听到杨木老爹的脚步声,所有的猪立刻安静下来,它们直起身来,把两条前腿搭在猪圈的边沿上,排成一排,偏着脑袋盯着杨木老爹挑着的塑料桶。
杨木老爹把饲料倒进猪圈里的潲槽中,那些猪就甩嘴掐架抢潲吃,潲槽里的饲料四处飞溅。
“黑头,短尾巴,你们打什么架?再打,你们就去喝西北风!”杨木老爹用扁担将两头掐得最凶的猪赶开。
我好奇地问:“老爹,所有的猪都有名字?”
“对,都有名字,就像你一样,不是也有一个叫木根的名字吗?”杨木老爹咧嘴一笑,脸上松树皮般的弧纹更稠密了。
我朝他啐了一口口水说:“你才是猪呢。”
杨木老爹没有发怒,像个小孩纸似的,反而笑得更厉害,仿佛觉得我的话很好笑。
来到最后一个猪圈,杨木老爹朝里面一看,立刻骂了起来:“千刀万剐的二流子,又跳出去了!”
我问:“它经常这样跳出去吗?”
杨木老爹说:“是的。今天算好了,有时候,会有三四头猪跳出来。”
“老爹,你不是在喂猪,是在培养跳高冠军!”我乐了。
杨木老爹也笑起来。
他放下桶,带着我和泥鳅到外面去找。
泥鳅熟悉二流子的气味,在它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它,这是一头白猪,它在草地上拱得正欢。
日子就样一天天的过去,泥鳅和我形影不离,我走到那里,它就跟到那里。
我的病会不定时发作,好在病还不是很严重,加上阿爸教了我一些可以减轻发病时带来的痛苦的动作,所以也就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不行,得想办法治治。我扯点草药给你吃吧。”一天,杨木老爹见我发病痛苦的样子,把眉头拧得紧紧的。
在我们大瑶山,许多人或多或少都懂得一点治病的草药。
从那以后,杨木老爹经常上山采来不同的草药煨给我喝。
这些草药不仅黑乎乎的难看,还难喝死了,不是苦涩的难以咽下,就是腥臭得令人作呕。
喝两三次后,就是打死我也不吃了。
“你想死,就别喝;想活呢,就喝!”杨木老爹板着脸说。
我当然不想死,只好硬着头皮喝那难喝的药。
说也奇怪,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的病好了许多。
一天,杨木老爹忙完手中的活,交代我说不要乱跑,就出门采药去了。
他走后不久,屋外的泥鳅忽然狂叫起来,我走出去一看,地坪上站着叼着一支烟的王大宁。我喝住泥鳅。
王大宁今年十八岁,长得牛高马大,是横龙屯的,离我们灵地屯有十多公里远。他读到初二就读不下去了,卷上铺盖回家,无论老师怎么劝,他也不去上学。
回到家里后王大宁很不安分,整天在村里游荡。
他回来后,屯里的人家经常莫名其妙丢失鸡鸭。人们都怀疑是他偷的,可是又没有证据,于是派人轮流跟踪他。
王大宁见在屯里偷不着东西,于是转移“战场”,到别的屯去作案。他每到一个屯,那个屯就会丢失鸡鸭,甚至是小羊羔。
所以,他在我们整个盐田村臭名远扬。
现在他找上门来,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是大宁哥,你来干什么?”我很紧张。
“来看你啊。”王大宁浓黑的眉毛扬了扬,皮笑肉不笑。
“欢迎你来。”我说。
“我问你,你家吃的猪肉是从哪里来的?”王大宁问。
阿妈和我都有病,特别是阿妈,天天都是病怏怏的,哥哥又在读高中,阿爸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花在我们母子身上,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几个月没吃一顿肉是常事。
可自从去年开始,阿爸就时不时带一些肉回家煮着吃,每次吃的时候,他总要告诫我和哥哥不要把吃肉的事泄露出去。
“肉?我家没吃肉啊。”我当然不会泄露吃肉的事。
“少给我装糊涂!”王大宁鼻子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伸到我眼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一块肉骨头。”
“然而,它却是我从你家的撮箕里发现的。”
“这能说明什么?”我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心里有些发虚。
“你家里有两个病壳壳,还有一个读书的,穷得连臭屁都没得放,怎么有钱买猪肉吃?”王大宁扬了扬手中的肉骨头,“它能证明你阿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大的可能,是偷别人的猪杀了!只要我到镇里的派出所一举报,你阿爸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我当然知道那下场的结果。去年,我们村有一个侯的人偷了一头牛,被人告发后,判了两年刑。如果阿爸真的偷了别人的猪杀,他也会被判刑。
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
“你是别的地方捡的吧。”我装着很镇定的样子。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王大宁见从我嘴里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显得很不耐烦,不想与我再废话下去,舔舔嘴唇说,“快告诉我,你阿爸的钱放在什么地方?”
“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皮肉痒痒,想要我帮你挠挠吧!”王大宁冷笑一声,举起拳头。
“你就打吧,即使打死了我,我还是说不知道。”事到如今,怕也没有用,我挺起胸膛说。
事实上,我也的确不知道阿爸把钱放在什么地方。
“哦。”王大宁显得很意外。
他看了看杨木老爹开着的房门,丢下我就走了进去。
“这个死单身,可能把钱都给了他的老相好。”不久,他骂骂咧咧走出来。
忽然,他的眼睛直愣愣盯住蹲坐在我脚边泥鳅,喉头咕嘟咕嘟上下滚动了几下了,说:“这东西够我吃几天了!”
“不,不能这样!”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把泥鳅当成最好的朋友。
“想活的话,就闭上你的臭嘴,并且给我稳住这条畜生!”王大宁抓一根靠在墙边的扁担,目露凶光。
我怕了,不敢再说话,蹲在泥鳅身上帮它挠痒痒。
泥鳅丝毫没有意思意识危险正在一步步,闭上眼睛,舒服地躺在地上。
我的眼前一道影子一闪,接着听到泥鳅头骨碎裂的声音……
“记住,不要对任何说我来过,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王大宁做了拧脖子的动作,扛着泥鳅的尸体快步离开,很快就消失在树林中。
后来我才知道,王大宁由于好吃懒做,手脚又不干净,尽给家里添麻烦,他的阿爸阿妈就将他赶了出来。
又因为他的名声太臭,走到什么地方都有人警惕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有好几天没偷到东西吃,那次溜到我家想行窃,无意中在撮箕里发现肉骨头,因此找上我,想让我偷家里的钱给他买吃的。
每天黄昏的时候,杨木老爹站在地坪上,面对那一轮如血的残阳,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泥鳅。他苍老、沙哑的声音荒寂,黛绿色的山坳间久久回荡着。
我也跟着他呼唤。我多么希望泥鳅没有死,它苏醒过来后从王大宁的肩上逃走。
然而,这只是我的天真的幻想,泥鳅永远不会回来了。它的肉已经进了王大宁的肚子,它的骨头正被蚂蚁啃噬着。
我很想将实情告诉杨木老爹,但想到王大宁的警告,我又不敢说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天的傍晚,二流子又跳了出去。杨木老爹和我找到它时,它趴在一丛灌木下一动也不动,嘴边有一大堆白色的泡沫。
“它可能吃了干柴棒(一种剧毒的竹节虫),中毒了。”杨木老爹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二流子说,说完后长长地叹口气。
杨木老爹报告了赵老板。
“我说表舅,才一年多一点,就有四头跑出来猪中毒!照你这样养猪,我的养猪场得倒闭了!”赵老板板着脸讲杨木老爹数落了一顿。
数落之后,赵老板又说:“将死猪埋了吧,明天你就回家,我请不起你这样的人!”
杨木老爹手足无措站在那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半夜里我被尿憋醒,我向来胆小,不敢一个人到外面去上厕所,叫道:“阿爸,我要尿尿了!”
可是没人理我,我打开电灯,阿爸的位置是空的。又叫了几声,阿妈听到我的叫声,从另一间房里走来陪我去上厕所。
盐田村历史上最大的一件盗窃案在我回家的第二天的晚上发生了:赵老板家被撬,丢失现金两万多元.。
镇派出所接到赵老板的报警后,迅速进驻村里,经过走村串户调查摸排,很快就锁定犯罪嫌疑人——杨木老爹。
因为当天的傍晚杨木老爹去了赵老板家结算工资,只有他才知道赵老板的皮包里装着很多钱。
警察到杨木老爹的猪场住处和老房子里一搜,果真搜出赵老板失窃的两万多元!
杨木老爹为人和善老实,见了人就笑眯眯打招呼,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他为什么要偷赵老板的钱?
大家议论纷纷,说来说去,不外乎是赵老板将辞退杨木老爹后,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本来想将赵老板的猪全部毒死,可是看到赵老板皮包里的钱后,又改变了主意,偷得钱后,就远走他乡去会老情人。
杨木老爹年轻的时候,曾在外乡有一段风流韵事,这也是他成为单身汉的原因。
杨木老爹的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又衍生出种种离奇的传说。
几天之后,传来消息,说是赵老板念及杨木老爹是远房表舅,又是单身一人,失窃的钱也追了回来,不想追究他的责任。
又过了几天,杨木老爹真的回来了。
在村里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巷道上,杨木老爹机械地走着,起风了,风从他的脑袋上掠过,他满头的白发飞扬起来,好像一团破棉絮。
很多人都站在自家门口观望,并且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仿佛杨木老爹不是人,而是来自外星的怪物。
我也站在自家的门口,他走近了,朝我偏了一下脑袋,他的目光与我对了个正着。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委屈,愤怒、迷茫、无助,那目光就像一道闪电,直击我的心灵,让我不由得战栗起来。
杨木老爹那座破旧的房子在巷道的尽头,巷道不长,可他竟然走了好久的时间。或许是问心有愧,羞于见人,他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迈出过家门。
晚上的下半夜,我又被尿憋醒,正想叫阿爸时,听到大门响了,一个人走进阿妈的房里。
我听到阿妈的说话声:“老爹吃了吗?”
阿爸说:“吃了。”
沉默一会,阿爸说:“我要不要将真相告诉他?”
“不!不!这样你会进牢房的!你进了牢房,青木就再也不能上学了,我和木根又咋办?”妈妈慌乱地说。
“唉,只怪我没本事,一时鬼迷心窍,害了老爹。”阿爸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们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原来,有一次阿爸路过养猪场时,看到一头在外面拱食的猪,就起了歪心思。他回家在萝卜里注射上毒药,返回后丢在拱食的猪的嘴边,猪吃了自然就中毒而亡。
养猪场有一个规定,死掉的猪是不允许吃掉和售卖的,挖深坑埋起来。
到了下半夜,阿爸将埋掉的猪挖出来卖给猪肉贩子。
那天阿爸毒死二流子后,准备在半夜故技重施,他刚刚将猪挖出来,不料王大宁却出现他的面前。
原来王大宁吃完狗肉之后,生活又没有了着落,心想猪场地处偏僻,准备了一包毒药,潜伏在猪场旁边的一处灌木丛里,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毒死一头猪,却意外地将阿爸毒死猪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他以此为借口,要挟阿爸在三天之内给他两万块,否则就将事情抖落出去。家里哪里有钱?阿爸被逼得没办法,只好铤而走险将目光瞄准了赵老板。
不料,第二天就招来了警察。
阿爸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害怕事情败露,在情急之中,将钱藏在杨木老爹的老房子里。他万万没想到,这一着却害了杨木老爹。
“唉,要是你不那样做,青木的学根本就没办法上。”阿妈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家里这么穷,根本就没人愿意借钱给我们。”
阿爸也重重叹了一口气。
阿妈说:“他还治好了石头的哮喘,以后,我们就把他当亲人养起来吧。”
……
我被真相震呆了。我一下子觉得阿爸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一下子又觉得阿爸非那样做不可。如果阿爸不那样做,哥哥青木真的就要失学了。他的成绩那么好,一向是家里的骄傲,是我的榜样。
在这种矛盾的想法中,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阿爸准备给老爹送饭时,却发现他悬挂在横梁上僵硬的尸体。
由于杨木老爹没有亲人,也没有财产,在队长组织下,屯里凑钱为他举行了一个十分简单的葬礼。
在为杨木老爹送葬的那天,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布满了一团一团乌云。我看到一团乌云像极了杨木老爹的眼睛,正用那委屈,愤怒、迷茫、无助的眼神看着地上缓慢移动、装着他的尸体的棺材。
于是,阿爸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
半个月后,满头白发的阿爸走进了镇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