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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

2016-05-14夏鲁平

民族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户口本

夏鲁平

早晨四点,父亲打来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清晨尖利刺耳,还有些急躁,不依不饶地咆哮,我光着屁股冲出被窝,慌张把它接起。

父亲说:“户口本没了!”

我的心忽悠一晃,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知道麻烦事来了。

现在很少有人使用户口本,父亲的户口本放在家里长年不动的抽屉里,是家里的重中之重,怎么会没了呢?

胡乱穿上衣服,赶到父亲家,看见德信和德惠先于我到了。也就是说,父亲一大早把他的三个儿女都折腾了过来。

德信闷头一句话也不说,脸上一块肌肉一抽一抽,悻悻的样子好像有很多话在心里喋喋不休。

德惠说:“没我事儿吧?没我事儿我走了。”

父亲说:“案子还没破呢,谁都不能走!”

除了自己家人,外人很难知道,那个抽屉是家里的核心,一切秘密所在。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说明那个地方没什么秘密可言了。其实,母亲去世那天,德信从抽屉里翻出酱红色的户口本,去派出所为母亲注销户口,我就预感家里要出什么事。

父亲说:“就因为那户口本,我昨晚一宿没睡好觉,折磨得够呛,也气个够呛,你说怎么办吧?”

我说:“不会没有吧,您好好找找。”

父亲的火气终于得以发泄,他说:“我找个屁,就是你们三个搞的鬼,赶快给我送来!”

还头一次听父亲骂粗话,看来他真的生气了。

母亲去世三个月,父亲召集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就他以后归属问题进行严格细致的讨论。父亲退休前是国营商场经理,他对组织会议一点不发愁,而且是信手拈来,反倒是应邀参加会议的我们,诚惶诚恐,生怕出现什么差错。会上,父亲先是开门见山讲了一通大道理,讲了国内外大好形势,最后落脚点是,他今后如何生活,让我们兄妹三人表个态度。

我说:“爹要是孤单,可以到我那里去住。”

父亲说:“临时住住可以,可时间长了,矛盾就出来,兄弟之间拿老人踢球似的踢来踢去,我不是没见过。”

我说:“我们兄妹绝不是那种人。”

父亲说:“这一点,我相信。”

德信说:“要不然我过来住?”

德信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实属难得。在大家都不做声的时候,他伸出两手,用劲搓了一把脸,将棱角分明的皮肉搓得七拧八挣。

父亲说:“我受不了你那臭脾气。”

德信跟父亲不和由来已久,俩人在一起,摩擦斗嘴,是常有的事儿。

德惠说:“爹到我那儿去,再合适不过了。”

我的心像照进了一缕阳光。德惠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心细,腿勤,每个星期跑父亲这里不少于三四趟,妈在世的时候,他们的内衣内裤,外衣外裤都是她买的,是名副其实的爹妈“小棉袄”。德惠最大的特点,做饭做菜很合乎父亲的口味,特别是炖鸡炖鱼,那香味常常弥漫在门外走廊,惹得经此路过的人,恨不能顺着门缝钻进屋子里,坐上餐桌。只是,只是近些日子,德惠跑过来的劲头儿减少了,也不见她热火朝天炖起香喷喷的鸡和鱼,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懈怠,偶尔来,也就在屋里看两眼,很快就走了。

究其原因,是父亲在跳广场舞。跳舞锻炼身体,放松心情,无可厚非,我们没有反对过,可跳过舞的父亲,像着魔了一般,对我们来与不来,毫不上心。也就是说,他的兴奋点不在我们身上。德信管那种舞叫僵尸行走,几百上千号人集中在一起,排成声势浩大的长队,音响声浪压过一切嘈杂,又成为另一种噪音。父亲混在那群人中,乐不可支,不到散场,决不会捕捉到他的身影儿。我知道,父亲是孤单的,有一段时间非常颓废,广场舞让他心里有了明媚的阳光,重新快乐起来。

有一天,德信打来电话问:“爹是不是有女人了?”

我问:“怎么见得?”

德信说:“昨天我回家,还没进门,看见一个老妖精挽着爹的胳膊往家里走,吓得我没敢进屋。”

我说:“天黑路滑,老人之间相互搀扶也很正常。”

见我如此想法,德信不再跟我提起这件事。

父亲召集开会最终目的是,他要独自生活,三个孩子谁都不要干涉,最好没事也少来。

父亲外面有人了?我们似乎都有共同的疑问。

晚上,德信不辞辛苦,悄悄对父亲进行了跟踪。我劝他放弃这种行为,有点下作。他不以为然,好像他对跟踪一事有着天然的热爱。大黑天,东北的小北风儿像刀片似的削着脸上的皮肉,他站在雪地里打来电话说:“我见到那老妖精了,起码比爹小十几岁。”

德信一再强调:“人走路的两条腿,最能判断出实际年龄,没错,至少比爹小十几岁。”

父亲今年78岁,如此推断,那老妖精也就是六十出头,或者五十八九也未尝不可。父亲人老心不老,都这个岁数了,还遇上桃花运,实在是可以啊。德信生气地说:“很明显,那老妖精是冲着爹的钱去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父亲每月退休金四千多块,平时他省吃俭用,花不上一千,母亲去世前,家里还有十来万存款,日子挺好的!这回,那老妖精突然出现,我们都慌了神儿,有些措手不及了。德信绝望地断言,我们发现晚了,父亲很可能早已鬼迷心窍,恐怕十套马车也拽不回来。

不难看出,这几天父亲一改往日的节俭,花钱开始大手大脚,不知什么时候,厨房新添了一套德国钢锅,几只精致的花瓷碗,筷筒里还戳一把庙香一样的新筷子,预示家里添人进口了。

德信串通德惠,向父亲提出那十来万存款的事,据说那十万块是母亲生前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直到母亲去世,那笔钱也没花出去。父亲眼睛瞪得如牛,一口否认说:“所有存款都给你妈看病了,还哪来的存款?”

德信让德惠打开柜底下抽屉。德惠言听计从,却搜查无果。

走出父亲家门,我劝德信说:“也许爹不会跟那老妖精怎样,他只是寂寞临时找个伙伴,说不上过几天就分手了,再说他也不至于糊涂到把所有的钱都交给老妖精。”

德信愣眉愣眼盯着我说:“我查过爹的工资卡,他现在基本上是月光族!”

我说:“这也许不是坏事,爹是节俭的人,他长时间这么花钱,肯定不堪重负,矛盾早晚出现,分手是必然的。”

我的判断出现了严重的失误。父亲不但没有收敛,竟公然将那老妖精领回家来,一改以前的含蓄和遮掩。德信火烧腚似的打来电话问:“怎么办?咱们总该干预一下,让老爷子这样胡作非为下去,我们脸都没地方放了,况且那老妖精是什么样儿的人,她抱着什么目的来咱家,我们一无所知。”

事情非同小可。我让德信沉住气,不要慌张,自己却慌张起来,心抖,手也抖。我是家中的老大,慌不得,必须稳住阵脚,才能很好把握住弟弟德信和小妹德惠。稍作平静,我说:“观察一段再说,有时间再透露透露父亲的想法。”

德信说:“不用问,爹肯定是鬼迷心窍,无可求药了。据我这几天观察,那老妖精也不是总来跳广场舞,这说明,她根本不在附近住,很可能专门勾引老年人,才出入广场。”

果真如此,那还了得?星期天我起个大早,带着疑惑特意去了一趟父亲家。今冬暖气烧得好,父亲在屋里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气度不凡的衣袖恰到好处地挽起。浑身上下透着亮光,头发也梳得如同大地上细密的田垄。最扎眼的是,他白衬衫衣领上打着领带,虽然不怎么得体,可以看出是用过心思的,只是手上的功夫差点,我想。我想的时候,他眼睛出神地打量着我,我不得不回避他目光的炙烤。

父亲满满的书架都是过去的旧书。打开书架门,陈年纸张的辣味飘飞而出。我侧头躲闪一下,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是关于满族史诗的作品——《乌布西奔妈妈》,来回翻弄,以此来掩饰内心的忐忑。父亲很久之前就对萨满文化情有独钟,以此来看人、断事超乎寻常。

父亲轻手轻脚跟过来,吓了我一跳。他狐疑地问:“我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见我没什么反应,又说,“你们都长大成人,各有自己的家,我的生活也应该有个安排。”

我说:“您多虑了。”

父亲说:“别跟我装糊涂,你是家里的老大,他们不明白事,你总该明白,我不可能靠你们养我一辈子。”

将书塞回书堆里,转身离开书架,我必须认真跟父亲谈谈了。

我说:“我支持您。”

父亲眼睛颇为意外地闪动,如火炬瞬间点燃。他抬手摸了摸领带结,往下拉了拉,好像紧绷的情绪也如释重负地松开。

我说:“不过,家里这么大的事,您总该跟我们商量商量,现在那老妖精,不,是那女人……”

父亲打断道:“是你阿姨。”

我的喉咙干涩地滚动,说:“行,就叫阿姨。那阿姨姓什么,叫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家境如何?我们却一无所知。”

父亲问:“这很重要吗?”

我说:“很重要。”

想不到父亲说出一句:“我只关注现在和未来,以前的事,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说:“现在社会很复杂,人们的观念千种百样千差万别,我们还是慎重为好。”

父亲说:“这不用你提醒!”

这时,德信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来。

德信说:“爹现在跟我们离心离德,他开始跟我们耍花招儿,你千万不能被他骗了。”

我说:“你没必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我看没那么严重。”

德信说:“怎么不严重?昨晚我又跟踪了那老妖精,那老妖精鬼得很,不知怎么知道我跟踪了她,她坐起公交车跟我绕了几圈大弯子,最终让我一无所获。你说,她要是正常,能害怕跟踪吗?况且她的警惕性那么高,不是一般人所能流露出的心态。”

我说:“你不要过早下结论,观察观察再说。”

德信说:“你别离开,我马上过去,咱们必须把这事搞个水落石出。”

放下电话,父亲问:“德信要来?”

我说:“来就来吧,腿长在他身上,我们谁都管不了。”

父亲说:“他只会惹我生气,恨不得我早死!”

我劝道:“都是您亲儿子,他有什么想法,也都是为您好。”

父亲开始穿外衣,他是故意要躲开德信了。父亲的外衣也是新的,大方合体,穿在身上看上去至少比过去年轻了五六岁,焕然一新的。

我说:“外面天冷路滑多加小心!”

父亲说:“不走远,我已跟你阿姨约好,她一会儿过来,我下楼接她,没什么事,你也早点回去。”

我说:“我等一会儿德信,他来时,我再做他思想工作。”

父亲下楼半个多小时,不多不少,正好半个小时,德信敲门来了,身上散发着户外的寒气,连嘴里的喘气,都是寒冷无比。脱掉厚重的外衣,站在门口换鞋的工夫,他往屋里张望了一下,额头堆积的抬头纹,分明在问,父亲干什么呢?

我说:“爹去接阿姨了,你在门口没看见他?”

德信一惊,问:“你说什么?”

我立马反应过来,纠正说:“去接那老妖精。”

德信的脸,口斜眼歪地扭曲着,神经麻痹后遗症形象一览无余。他说:“想不到你这么快被洗脑,你说,妈活着的时候,出外回家,爹啥时接过?犯贱了是吧!”

我说:“别说没用的,快进来。”

德信说:“接她也好,我给德惠打电话,让她也过来,咱们今天坐在一起,把话掰扯清楚,省着往后留罗乱。”

电话打过去,德惠表示一会儿就到。德信进厨房找吃的,他说:“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有什么好吃的千万别客气,你省,都省给老妖精了。”

费了半天劲儿,翻出个紫皮地瓜,凉的,德信说:“凉的也吃。”

我说:“你应该热热,不然吃了胃疼!”

德信说:“顾不了那么多。爹怎么还不上楼?不会被那老妖精拐跑了吧?拐跑了不要紧,我怕那老妖精图财害命把爹害了!”

我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说:“我跟你阿姨在超市,你们要走,随手带上门就是了,不要等我。”

德信说:“看看吧,那老妖精不敢见我们,躲着呢,他们不回来,我们就不走,耗,跟他们耗到底。”

我说:“算了吧,我给德惠打电话,让她不要过来,咱们现在就走。”

德信说:“等等!”他开始抱着膀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抬起手,不停捏动鼻尖,贼眉鼠眼的,好像随时准备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一举攻破父亲日夜守护的防线。

我给德惠打过了电话,又跟父亲联系上,告诉他说:“我和德信走了。”

户口本大概就是这天失踪的,我想。

几天来,我总是做着同样的梦,梦里的母亲出现在我跟前,我心里一阵喜悦,觉得母亲还活着,她并没有离开我们,她的脸上没有去世前的痛苦和焦灼,而是异常的平静。有时她离我很近,近得我伸手就能摸到她苍老的皱褶和头上的发丝;有时她又离我很远,远得我们之间如隔着一层模糊的纱幔,看不清她的面部。母亲似乎告诉我,要照顾好你父亲,你父亲这个人任性,孩子气,如果不把他看好了,说不定会惹出什么祸端。我确认母亲还活在世上,她在遥远的天边每时每刻都注视着我们。我常常因梦中的母亲,而泪流满面。

虽然那女人的身世,我无法搞清,但背后我们称她为老妖精,有些言过其实了。有一天,我在父亲家楼下,借着夜晚的路灯,终于见到了那女人。父亲没有发现我,我也没必要上前打招呼,只是纠肠百结地选择离开。那是一个普通而本分的女人,绝没有我们脑中概念化的风尘女子形象。从举止上看,她年轻时也没有被风尘感染过。

父亲跟这个女人走在一起,是偶然相遇,还是早已相识?作为国营商店经理的父亲,社交圈肯定广泛,而且不乏女营业员的推崇和追随。记忆中,母亲早年好像跟父亲因一个长得好看的女营业员闹过一次家庭风波,但事情太小,像风吹过草尖儿,一下就刮过去,小草反倒长得更加直挺茂盛。父亲说,那纯属是母亲无中生有,胡乱猜疑。因为那个长得好看的营业员,总喜欢来我们家抱德惠,还给德惠买冰棍糖果,一次两次还可以,来的次数多了,母亲本能地开始排斥。母亲说,那女营业员还是个姑娘,她对孩子这种亲法,很不正常,有一种想当后妈讨好孩子的意思。父亲说,净是胡扯,她讨好德惠无非是想讨好你,她讨好你,无非是想讨好我,她讨好我,无非是想让我给她批两张条子,买永久凤凰自行车,买两斤猪蹄子回家孝敬父母。

事情吵吵嚷嚷过去了,但我总觉得母亲的直觉不会差,即便那女营业没有跟父亲发生过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是彼此心里肯定有过心照不宣的痒痒。

这女人会不会就是当年那个女营业员?我除了听说那女营业员长得好看外,对她毫无记忆。我发现我有些无中生有了,这种想法未免可笑,当经理的父亲这一辈子不知要接触过多少女性,不知要与多少女营业员促膝谈心做思想工作,我怎么偏偏盯上那个女营业员?当年父亲的经理干得实在不容易,不但要管理单位里的一大摊子事情,还要管理职工的家庭生活,有的女营业员意外怀孕、和公婆闹矛盾,父亲总要插手解决。父亲干工作很负责,往往是上班忙了一天,下班还要走访出问题的女营业员家庭,亲自将问题解决在炕头上。第二天女营业员会欢天喜地来上班,不刁难顾客,更不与顾客吵嘴打架。

当过经理的父亲处理什么事都站位高,看人准,具有战略眼光,这种职业习惯已经深深渗透到骨子里,融化在血液中。对于这样一个人,能说是为了排遣寂寞空虚,随随便便从广场上认识一个女人,跟人家好上了?这女人会不会是父亲在某一工作阶段上相遇的、交情较好的红颜知己?

但父亲的不爽快,着实让人难以接受。假使他说出自己年轻时有过要好的女友或秘密情人之类的,反倒叫我放心了,我也许会理解父亲,以积极的态度帮助他成全这桩美事。

回到家里,我给德信打电话,他正在中医院针灸,这几天他总感觉右边半个脸有点发木,怕神经麻痹毛病再犯了,提前进入预防治疗。现在他脸上扎了十多根针,不方便接电话。

我问起那户口本。

德信供认不讳,说:“的确在我这儿,我怕父亲跟那老妖精做出傻事,防患于未然。”

我说:“你这样做适得其反,激化矛盾。”

德信嗫嚅了一会儿,不再表态。

我又给父亲打去电话说:“德信只是使用一下户口本,明天他会给您送回去。”

父亲明显听出我在撒谎,他问:“他使我户口本干吗,他的户口早就迁出去了,根本用不着我的户口本!”

我说:“您就别较真儿了,明天给您送去就是了。”

放下电话,心乱得很,父亲为一个户口本发这么大脾气,像很多脑萎缩的老人,不可理喻,有什么办法?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唱的曲儿!不想了,我早早上床睡觉。好不容易睡着,又迷迷糊糊被尿憋醒。整个晚上,我去了三四趟厕所,喝了两三杯水,加起来睡了不到四五个小时,煎熬啊!第二天头昏脑胀出门,神情恍惚得整个周身如同纸人,飘忽的当口,被地面冰冻的黄痰滑个趔趄。

父亲又打来电话:“昨天我相信你的话,可户口本怎么到这时候还没送来?”

我说:“我现在打电话催催。”

给德信打电话,他说他换到一家老中医诊所,昨天的针灸,不但没缓解症状,反倒嘴角歪得严重了,不得不起早跑到这里来,他的右半部脸贴满了黑乎乎的膏药,一动不敢动。我一筹莫展,父亲这边的事情正闹腾得一团糟,德信这边又出了毛病,雪上加霜了!

德信说:“不凑巧,刚才户口本让德惠拿走了。”

我很生气,问:“她拿走干什么?”

德信说:“这不关我的事。”

事情看来要闹大,还不断地发酵,复杂得不受我掌控。头顶着早晨冰冷的细风,从农贸市场买来豆浆油条,踩着咯咯吱吱的积雪,心想,如果我失信于父亲,以后什么事都别想沟通了。

回到家里,把买来的早餐放在桌上,还没想好怎么给德惠打电话,德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看来德信和德惠私下里通气儿比较勤,有点珠联璧合的意思。

德惠说:“这户口本绝不能送回去。现在爹每月工资都被那老妖精糟蹋了,我们唯一能控制他们的,就是这户口本,假如我们不控制户口本,万一爹哪天脑袋一热,跟那老妖精登记结婚,家就不是我们的家了,这还其次,主要是爹这一百八十平米的房子。想想啊,那老妖精比爹小十多岁,肯定死在爹后面,爹万一哪天不行了,房子落入那老妖精手里,我们就两手空空,一分钱也捞不到。”

我说:“你控制户口本,控制不住他的心,到头来都一样。”

德惠说:“那我就让他们永远当野鸳鸯!”

在我百般劝说下,德惠答应星期六去父亲家。

星期六早晨,下起了雪,天空灰蒙蒙一片混沌,十几米之外看不清人影和车影,无论是人还是车,行进在路上都要比平时迟缓,整个世界都小心翼翼。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我早早在父亲家里等候德惠,心里酸甜苦辣啥都有了。

德惠上午十点钟来的,她的眉毛和外衣帽子毛边儿挂着不知是白霜还是雪花,因室内的温度,很快凝成一颗颗晶亮密布的小水珠。她满脸委屈地从包里拿出户口本,轻轻放在茶几上。那个酱红色的户口本,立马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好像不相信德惠会这么轻而易举送来。德惠看着父亲,一言不发,牙齿咬住的下唇失去了血色。我问:“你吃饭了吗?”她的牙齿微微松开,说:“在家吃了。”我说:“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德惠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好像生怕在屋里待久了,听到哪句不顺耳的话,生起气来。大家都不想生气。

父亲还不放心,他翻开户口本,一页页查看,从头查到尾,又从尾查到头,像个疑心重重的破案人员,想在上面发现点什么疑点。确定万无一失了,父亲心满意足地合上户口本,当着我们的面儿,慢吞吞解开裤腰带,脱起了裤子,还好,裤子退下一截,被他扯住了,翻开裤腰,露出一个用粗针大线缝制的口袋。

父亲慢慢将户口本塞进那兜里,然后心安理得地提上裤子,扎紧腰带,嘴里念念有词道:“我真怕哪天再被你们拿走了。”

拿到户口本的父亲,郑重宣布道:“不管你们有何想法,我马上跟你阿姨登记结婚。”

我傻眼了。看来德信和德惠的判断不无道理,只是想不到父亲竟这么快不近情义地亮出底牌。我变得极为被动,无言以对,更不知接下来如何向德信和德惠交代。

回家冷静思考。

德信电话跟过来,也许他刚从老中医门诊那儿出来,脸上还贴着膏药,说话声别别扭扭。他问:“爹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我说:“如果那老妖精不是别有用心,结婚不一定是坏事,我们做儿女的,照顾得再周到,也无法代替婚姻给他带来的幸福。”

德信手里的电话好像被气得东倒西歪,我真担心他面部神经麻痹的毛病再犯了。他说:“你脑袋怎么长的,到现在还没转过弯来?我们根本不在一条道儿上说话。”

我知道,德信心眼多,性格急,不然不会年纪轻轻患上脸部神经麻痹症。这几天因为父亲的事,我们毅然决然成了攻守同盟的人。我知道,这种状况很不牢固,像不稳定的化学物体,随时在变,好像眨眼的工夫,德信和德惠又站在了一起,我无形中成了父亲这一边儿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我虽然左右摇摆、顾虑重重中,但我相信自己还是有立场的,那就是,尽量把事情处理得周全。

有必要给德惠通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听到一番诉苦,也是对我心情的一种缓解。

德惠说:“上午我从爹那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那老妖精了,爹肯定打电话告诉她我们在屋里,那老妖精才不肯上楼。她一直在门口徘徊,我就主动上前跟她搭话……”

我莫名其妙紧张起来,问:“你们说了什么?”

德惠说:“我跟她开门见山,说能不能不登记结婚就这么过下去,咱爹每个月工资全归她支配,就当她是个全职保姆,有什么特殊情况,我们兄妹会出面。”

我急忙打断德惠的话,问:“她什么态度?”

德惠说:“想不到,她眼圈一红,眼睛就那么死盯盯看着我,说孩子,我跟你爹是真感情,与钱没关系。啊呸,她竟然管我叫孩子!”

雪后的天气,格外的冷,早晨窗玻璃上升起的霜花,形状如山峦沟壑,如野草花卉,这是自然界无法临摹的纹理,像来自于梦境,来自天外魔幻的世界。我听着德惠的讲述,手指不自觉地按向一块霜花,没有冰凉的感觉,倒是霜花在我手指肚里渐渐融化,有水珠,眼泪一样汩汩流淌。

德惠说:“我看她是天才表演家,弄不好,我们兄妹仨都被那老妖精耍了,你猜她接下来说啥?她说,我们这一代人跟你们不同,不登记结婚就在一起,总不是那么回事,名不正言不顺,你听听,还要脸不?啊呸!”

我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真应该商量商量,拿出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德惠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一商量,你又跑到爹那边去了,我轻信你一次,绝不能轻信第二次!”

德惠的脾气跟父亲一样任性,又是女人的那种任性,我无法说服她,更无法说服德信,或者说,事到如今,我谁都不想说服,只是想彻底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化干戈为玉帛。

父亲的户口本又没了。

他自己缝制的那个裤兜,开了线,露出一个大窟窿。我问:“是不是丢在外面了?”父亲几乎是暴跳如雷,说:“不可能,这几天我根本没出屋。”我怎么劝,父亲的火气也不见消,他非让我找回户口本不可,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回来。

我问:“裤子内兜,那么保险的地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父亲说:“肯定是那两个东西搞的鬼!”

我赶紧奔赴父亲那儿,这事就像从絮叨女人嘴里生长出来的枝枝杈杈,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完。

冬天的太阳落得早,这一天人们还没怎么忙,还忙得不够劲儿呢,天就把脸一抹,黑下来。马路上到处是奔忙的声音,拥堵的汽车灯光,像眨着无数只眼睛,聚拢在一起,将路面裹成一条首尾不见、缓慢蠕动的火龙。我站在户外二十几分钟也见不到空载的出租车,只能跑向公交站点,站了三十分钟,公交车来了,车门如两张敞开的大嘴,前门吞进一群人的同时,后门又吐出一堆人来。站台转眼间清冷了,车厢里的人热火朝天地拧动个不停。父亲电话又打来了,问:“怎么还没过来?”我的话有些不着调了,生气地说:“去公安局报案。”父亲急了,说:“报什么案?这肯定是内盗!”父亲的口气明显软下来,又说,“这也不算是内盗,肯定是德惠拿走了,你给我要回来就行,不要兴师动众啊!”

到父亲家已是晚上八点。父亲跟那女人早已吃完饭,坐在沙发里悠闲自在地看电视。我饥肠辘辘,怨气顿生,搓起冻得麻木胀疼的手,进厨房找吃的,还好,有一盘没有被筷子动过的土豆烧牛肉,用一只搪瓷碗扣着。我将这盘土豆烧牛肉送到微波炉里稍微加热,胡乱往嘴里塞了三四口,走回大厅,发现沙发跟前摆着一只木盆。那女人双脚浸泡在木盆里,见我来到跟前,脚不好意思地从木盆里拿出来,分开,踩在盆沿上,晶莹的水滴落在地板上,花朵一样炸开。父亲赶紧递去擦脚巾,端起木盆跑向卫生间,烫脚水吼声如雷地倒入厕所,放下木盆,父亲跑回来,献媚般抢过擦脚巾,为老妖精擦起脚来。

我心像被尖硬的物体猛刺了一下。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父亲说:“锅里有饭,你自己吃吧!”

我什么都不想吃。父亲真是变了,变得这么贱!过去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从未见父亲对母亲这么殷勤过,也没见过他为母亲倒过一次烫脚水,他对母亲永远是领导对下属的态度,公事公办,不徇私情。倒是母亲完全接受了他的习惯,心甘情愿为他倒去每次的烫脚水。我很怀疑父亲这辈子是否真心爱过母亲,体恤过母亲,麻木不仁的字眼儿,不应该按在老夫老妻身上。

德惠来了,父亲快步跑过去,着急忙慌打开房门,把手伸了过去。不言自明,他要户口本。

德惠说:“我拿走了户口本,这不假,但我怕把握不住自己,放到德信那儿了,在问题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德信不会露面。”

父亲给德信打电话,他的手如同干巴巴冬眠的柳树枝,摇晃在冷风里。找出德信的手机号,拨了出去,德信手机居然关闭。那冬眠的柳枝怎肯善罢甘休,顽强地寻找德信座机号码。

那女人去了一趟厨房,忙活了一阵儿,端出那盘土豆烧牛肉和一碗热米饭,米饭香气四溢,悠悠地飘荡在餐厅里。

那女人见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你也别太难为孩子,什么事都得一点一点解决,急不得。”

德惠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餐桌上,摆出一种不吃白不吃的架势,狼吞虎咽起来。那女人高兴地从冰箱拿出一瓶辣椒酱说:“今天晚上刚炸的,你尝尝咋样?”

讨好德惠,也许是暂时的,说不定达到目的她马上就变脸。

我身不由己站在德惠这边,以集聚多年的经验冷眼审视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面对父亲的变化,德惠适当闹一闹也不是不可以。父亲自从有了那女人,变得越来越飞扬跋扈,这也许是我一再妥协,一再委曲求全造成的结果。

我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它涉及两个家庭,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德惠说:“户口本的事好办,只要你们尊重我的意见,我立马想办法让德信把户口本送过来。”

父亲问:“你啥意见,说!”

德惠放下碗筷,不紧不慢地瞥着那女人,眼睛转悠一下,好像内视到自己的心,一副刁蛮的模样,说:“要想结婚可以,你们必须进行婚前财产公证,对家里的财物逐项登记,另外,我妈去世前是否有一张大额存折,必须搞个水落石出。”

父亲一跃而起,咣当当绊倒屁股底下无辜的木椅,厉声吼道:“放你妈个屁!”

德惠抬起身,拉开房门跑了。父亲真动怒了,坐在我扶起的木椅上,直挺挺说不出话来。那女人慌张着取来速效救心丸,塞进父亲嘴里,又觉得不妥,伸出一根手指,将药丸重新在父亲嘴里摆布。我拿起电话打120叫救护车,父亲伸手向我阻拦。谢天谢地,看来父亲无大碍,别无打扰地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这天晚上,我住在父亲家里。

把父亲搀扶到卧室,父亲对我说:“你阿姨有自己的退休金,她不占我什么便宜。”我说:“好好,什么都别想,休息吧!”熄掉大厅的灯,已经是半夜12点。我倒在沙发上,心如刀绞,家里的事儿闹大了,完全跑出我所能控制的范围。德信和德惠铁了心似的站在同一联盟上,轻易不能拿出户口本。当然,父亲也不会进行什么财产公证,现在他的身体很好,还能为那女人端一木盆洗脚水,还有力量吼,争斗的日子必将要旷日持久。

这一宿,我一直处于浅睡眠,松软的沙发,让人很不舒服,翻个身,也要费一番力气。四周的漆黑严严实实罩住眼睛,睡意来临,窗口却揭开面纱般露出熹微。我睁开眼睛起身,轻声走向窗口,户外楼宇、树木及林林总总的物体,瞬间梳妆一样打扮一新。我蹑手蹑脚转身走回大厅,见父亲卧室的门居然开着,我无意看向父亲的卧室,可还是看见父亲光着膀子趴在床上,贪婪享受着那女人的手从他腰椎、胸椎、颈椎,揪起一把把皮肉。按摩呢。

事情就这么时缓时疾一天天折腾着,德信和德惠虽然同在一个阵营,有时也互相推诿,抵赖,大家都好像无所适从。

父亲每天定时拿着一只布兜跟那女人逛早市,磨磨蹭蹭地去,磨磨蹭蹭回来,不厌其烦跟卖菜的商贩一分一角地讨价还价,乐此不疲拎回大包小裹。每隔一段时间,我都去看看父亲,开导父亲。父亲也想开了,整天静静地趴在书桌上练习满文书法,好像什么事都无所谓,不再逼我向德信和德惠施压。父亲是为数不多懂满语的人,词汇量已达三千多,以前他很想让我们兄妹把他的满语继承下来,但我们都不感兴趣。父亲的孤独可想而知。

现在,那女人跟父亲义无反顾地生活在一起。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那一段如临大敌的折腾,那女人不会看不明白,我有必要从中一点点消除与她形成的隔阂,让父亲渐行渐远的脚步放慢速度。

鬼使神差地给他们送去一张体检卡。

父亲见到这份礼物,欢欣鼓舞,当着那女人的面夸奖我说:“他从小就比那俩孩子懂事,省心。”

体检卡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快乐。十多天之后,我去父亲那里,吃着那女人拿手好菜——土豆烧牛肉,就见父亲犹犹豫豫凑到我跟前,悄声地说:“你阿姨肺部长的东西已经转移到脑部了。”

黏糊糊的土豆牛肉长时间地粘在我嘴里,确切地说,是横在我腮帮子上。

父亲说:“其实,这事以前我就应该告诉你。”

我用舌头费力挪动牛肉,放到牙齿部位嘎吱吱慢慢切割,惊愕于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那女人住进医院那天,外面下起了雪,雪薄薄地落在地面上,风一吹,打着旋儿漫天飞舞,搞得我们不时地左右转头,撞开一条条雪路。父亲拿起家里的棉被,暖水瓶、保温饭盒、筷子,装进了一只草绿色大编织袋里,随我们一起行动。毋庸置疑,他已做好长期奋战的准备。

这回摊上事了,像黏在手上的东西,甩都甩不掉,父亲这是自作自受。

本来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住进医院,马上就不行了,都是我那张体检卡惹的祸。那女人整天病歪歪倒在病床,精神头也一天天垮掉。父亲没白没夜当上陪护。我心疼父亲,有时间就到医院替换一下,从良心和道义上讲,事到如今,我们对那女人也不能坐视不管。每次去,我都在家做好饭菜,装进保温饭盒,提到他们跟前。父亲看着我,慈眉善目地打开饭盒,将饭菜凑到鼻了前闻了闻,对她说:“嗯,香!”

不管话是真是假,父亲心里肯定是香的。

父亲先是把一勺饭菜往自己嘴唇上碰一碰,极有耐心地慢慢放进她的嘴里。她张着雏鸟等食一样的口型,接住饭菜,两唇合拢,聚集细密的条纹如同篦齿。

德信和德惠是一起来到医院的。说话间,两人不知是谁,将户口本放在她的枕头旁。也许因为心里的平静,德信脸上那块抽动的肌肉,要比以前有了明显好转。

父亲没有张罗与她进行婚姻登记。也许他们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我很担心父亲被拖垮。看他走路的样子,膝盖弯曲,脚掌与大理石地面摩擦的声音,如同在我的心中划过一道道疼痛的伤痕。

东北最冷的一天来到了,冷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吐一口唾沫,落地就是一块冰坨。天地冻得到处硬邦邦,不时生起冰动的脆响。风,透过肉皮,一个劲儿地往骨头缝里钻,仿佛骨髓里也结满了冰碴。那女人不行了。接到父亲的电话,我顾不上几天来奔跑的疲惫,穿上厚重的棉衣,赶紧奔赴医院。

用了很久的氧气已经摘掉了,其他病人早已退出这间病房,整间屋子只有护士和我们家人。那女人的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嘴总是呼气,很少有吸气,人也直挺挺的。一个陌生大男孩哭哭喊:“妈,您就咽气吧,没什么舍不得的,您这样我心疼,您不要遭这份罪。”那女人并没有听从那大男孩的召唤,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生命的无常,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验证。那大男孩还在哭,他说:“我求您了,妈,我的好妈妈,我知道我对不起您。”站在床边的护士说:“我还很少见到这么顽强的老太太,她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啊!”父亲说:“她儿子也赶来了,还能有什么事?”是啊,我们已经接纳了她,拿她当亲人对待,她应该安心、知足,不会有什么事。这时,我看见她的手动了,微微地动了,似乎把父亲的手抓得更紧。父亲侧起耳朵,贴向她的嘴边:“你想说什么吗?你告诉我,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她嘴中的气流急剧地推开父亲。大男孩说:“妈,我现在就给您跪下,我跪下了,您就咽下这口气吧!”她的手再次动了一下,好像指甲要抠进父亲的皮肤,我感觉这是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父亲突然喊:“哎呀,我怎么这么糊涂!”用他那只没被抓住的手,使劲伸向她的枕下,摸、摸、摸,很快就摸到了他要的东西,拽出来,是两个户口本。我有点晕,考虑父亲是否还能拽出第三个户口本的时候,两本红红的结婚证书出现在我眼前。父亲牵引着她的手,触到了它,它夹在两只合在一起的手之间,缓缓地,缓缓地移向她的面前……大男孩忽然一头栽倒在床上,泣不成声。

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最后出现的结婚证书,着实让我惊讶了,就好像我小时候看过某个电影的场景。办完丧事,父亲再次郑重其事召开了家庭会议,这次会议多了那个大男孩,他始终低头摆弄手机,一言不发。父亲对我们兄妹说:“今天我把话说在明处,你们谁都不要有意见,给你阿姨治病费用都是我拿的,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你阿姨每个月退休金,我们分文没用,这次全交给她的儿子。”

散会后,德惠竟然哭了。

她对我说:“阿姨去世前,有一天,你们都不在跟前,她向我提出一个请求,说要再抱一次。你说,什么叫再抱一次?”

德惠又说:“本来我对她从心里排斥,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拒绝,被她抱了一下,那一抱,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问:“想起了什么?”

德惠赶紧把脸转开,哽咽着说:“没什么,都怪我瞎猜!”

那女人走了一个多月,父亲的屋里还残存着她的气味。我从药店里买来消毒液,喷洒在屋里每个角角落落。父亲坐在沙发里,被刺鼻的消毒液呛着不住地咳嗽,他向我摆摆手,表示阻止。我拿起抹布,擦起那些消毒液,抬起身,舒缓一下因劳累而酸痛的腰部,发现我已擦到父亲卧室衣柜跟前,下面那个抽屉,带有磁性的力量再次吸引着我的手伸向了那里。户口本规规矩矩放在抽屉左角,外面罩了一只蓝色塑料袋,我拉动了一下塑料袋,见到了户口本下面压着那两本结婚证书,打开塑料袋,我有一种翻看的冲动。

他们到底登记了。不知是亲自去的,还是在医院里有人上门服务。

我时常来到父亲这里,鼓励他到外面走走。父亲很长时间没去跳广场舞,理由是,外面天寒地冻,不便出行。他每天在家看电视的时候,都坐成一个姿势,偶尔从沙发里起身,腰竟是弯的,他习惯于以这种姿势在屋里走路。我说:“在萨满文化中,人做了坏事,是要遭受报应的!”

想不到,父亲瞪起牛一样的眼睛盯住我。

我自知言语过重,不着边际,而且不应该当着他的面儿,这样刺激他。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你说得对,我是犯过错误的人!”

我心跳猛然加速。

父亲说:“男女错误在我们那个年代不可饶恕,可我却偏偏犯了一次那样的错误,相当严重的错误。那个女人找到了我,摸到了咱家,想和你妈摊牌谈判,让我离婚。可她见到你妈,看到咱们一大家子人,她退缩了。她说,一看到你女人的那种善良,我无论如何也张不开这嘴。

“后来,那女人选择了自动离开,我没想到她是那样的果断,一点也没拖泥带水,更没找我任何麻烦,这是我始终对她念念不忘的原因。你妈去世那年,我四处打听,寻找,终于得到了她的音信,我以为我找回了旧梦,急迫想见到她,没想到,现实要比我预想的残酷,她刚刚被查出肺癌。”

父亲悄悄抹了一把眼泪,我赶紧递过一张餐巾纸,父亲拿着餐巾纸,擦了眼睛,再擦擦手,说:“那些日子,为了让她忘掉病情,为了她开心,我领她到处转,我们跳遍了全市几乎所有的广场舞。在频繁的接触中,她揭开一个隐瞒了我三十几年的秘密,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孩子,我却一无所知。为了孩子,她忍受着三十年的孤寂,始终未嫁。我问她,当时你为什么不找我,告诉我真相。她说,那时你正是事业高峰,我不想让你分心,更不想让你为了这事坏了名声。三十年啊——”父亲老泪纵横了。

我问:“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位大男孩儿?”

父亲说:“对,就是他,他是你们的弟弟,叫德生!”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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