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岁月流过去
2016-05-14风清扬
风清扬
一
我所居的城市诸暨,是位于会稽山脉与龙门山脉之间的河谷盆地之上,一座依山傍水的南方小城。从浙中天灵岩发源的浣纱溪,自南向北,一路行山经峡,丛流飘荡,从上游山谷急急奔来。及至诸暨城池边上,被横亘的陶朱山一挡,澄碧的江水便沿着山脚,顺势绕了一个S形的弯,如同一把青蛇剑,把小城轻轻剖成了两半,于是小城便有了江东和江西之分。
小城虽小,名气却大。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绝代佳人西施,就出生在浣纱溪畔的苎萝村,离我现今所居房屋不到一箭路径。有了西施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小城也自古就有了“西施故里”的名头。偶尔有朋自远方来,末了总是要到城南的西施殿去转转,找寻一下美人的芳踪。再有细心的,推杯换盏之后,还找个理由,去小城的街巷兜上一圈,站在浣纱桥上,偷偷观摩过往的女子,回来后,十之八九,总是羡慕地叹一声,诸暨真不愧是西施的故乡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街上的女子,也总是比其他地方的水灵哩。
小城现在的“西施”,是否比古时更美更水灵,当然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了,于我也不敢妄断,否则便有王婆卖瓜之嫌。但有了浣纱溪的穿越,小城更具江南的风韵,那倒是不假。一湾浣纱溪穿城而过的两岸,皆建有用方正的花岗岩砌成的石堤,堤顶用鹅卵石铺了沿溪的小径。夹岸数十里,又有杨柳依依,临江飘拂夭夭桃枝,傍崖怒放。城内的小巷里,也杂花生树,四季更迭,芳姿鲜美,落英缤纷,让人目不暇接。
在清晨的薄雾,或者黄昏的夕光里,浣纱溪畔的小径便时不时有三三两两身着红衫白裙的女子,碎步娉婷走过,如朵朵红云,飘过嫩绿的柳林,穿过嫣红的桃荫。银铃的笑声,洒落在青色的江面,惊起一只只在江边滩涂觅食的水鸟,扑棱棱鼓动白色的双翅,掠过江心的小舟,像箭一样,扎进对岸的树林子里去了。
有了溪水的欢喧,有了柳枝的款摆,有了小舟的夜泊,有了女子的款步,我所居的小城诸暨,就有了与之毗邻的沪杭的大城居民所艳羡不已的宁静和安详。
生活在这样的小城,自然是十分安逸的。然而,小城的好处是安逸,坏处也是安逸。浣纱溪畔微微熏得游人醉的江风,迷醉了远方的客人,也迷醉了自家的院落。
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工作生活在这座城池,先在新闻单位当记者,每天带着采访本、相机,揣一盒名片,或乘公交车,或坐三卡,风风火火地奔波在浣纱溪两岸的城镇和乡村。后来奉调行政机关,每天或步行或驾车,N次跨过浣纱溪上那座慈祥的太平桥,如钟摆一般,在单位与家之间,精准地来回停摆。
在嬗递的时光里,我由毛头小伙,变成一名毛脚女婿,进而升级为毛头他爹,在每天的时光里,相妻教子、侍花弄草、以文会友,平凡的日子如一潭静水,似乎不起一丝波澜,安逸得让人心悸。但诚如乡贤鲁迅先生所言,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会被生活所累。安逸,其实是非常容易消磨人的意志和雄心的。
但庆幸的是,理性的心智还在时时提醒我,切切不要甘心这样的安逸。于是,在别人搓麻摸牌、逛街嬉戏的辰光中,我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书房,燃一炷袅袅的藏香,就一杯清茗,或读或写,或笑或思,几年下来,断断续续,也涂涂抹抹了不少敝帚自珍的文字。
积累的文字多了,就起了为自己出一本文集的念头,但似乎每次提起又都放下。总想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思索,总归以后还有更像样更拿得出手的作品。然而2003年正式开始我的“从政”生涯之后,时有“丝竹之乱耳”和“案牍之劳形”,出书这事,终究还是耽搁了下来,而且一耽搁就是十年。
直到前年冬天,我叔叔突然离开。
二
那是前年国庆过后不久的一个周日,我和妻儿一起回老家西岩。吃过晚饭,母亲在灶间洗刷忙碌,我们就和父亲在桌上说着闲话。会稽山初冬的季节里,天总是黑得特别快。下午六点多,整个天色就暗了。父亲说,南南明天一早要上学,你们要回城,就早回吧,太迟了路上也不安全。我说好,拎了包,拿了手机。正待起身时,忽听到门口“砰”的一声轻微的闷响。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叔,他刚放下手中的锄头,有些吃力地把扛在肩膀上的一个蛇皮袋卸下来,斜放在门槛上。蛇皮袋装得鼓鼓囊囊的,看得出有些沉,叔就用一只手抓了扎绳,用他一贯有些嘶哑的嗓音,笑吟吟地对我说:“阿东,这是我刚从山上挖的番薯,上次你艳妹背了一袋去上海,叔知道你喜欢吃,这袋叔给你留着呢。”几个月没见,他的脸膛更显黝黑,眼神也有些疲累,但中气仍然很足。
但我没有想到,国庆过后的那次相见,竟然是我与叔在老家的最后一面。
从老家回城之后,约莫过了两三天,大妹英突然给我发来一条短信,说是叔去医院体检,结果非常不好,怕是活不到年底了。
2013年第一场冬雪降临江南的那个冬夜,叔带着永久的遗憾,去了遥远的天国。
叔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几乎一辈子都在老家务农,除了以自己的勤俭实干赢得乡亲们的信任有过一段连任两届村长的“壮举”之外,其余的日子都在平平淡淡中度过。一向节俭的他,如果不是嫁到海南的女儿,去年上半年回娘家时一再坚持,拖着叔婶一起去了一趟三亚,怕是一生都没有坐过飞机,没有旅游过。
“子欲孝而亲不在”,已然年过不惑的我,送别的族中长辈亦有几位,但都没有这次叔的离开给我以震痛感。送别叔之后,我接连一周几乎失眠,心总是隐隐作痛,也做梦,但都做些奇怪的乱梦,梦中或有叔,有时又没有,挣扎着醒来,发现已经天明了。
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为了实现所谓的理想,茫然奔波在城市的车海人流中,不经意间,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亲情和最简单的感动。出生于大山的我,虽然不才,但或因“山中无老虎”,或因一直从事与文字沾亲带故的职业,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在父老乡亲熟悉的乡音里,我从小背负了不大不小的文名,让我时时刻刻如坐针毡、不得心安。叔的突然离开,让我决计给自己立下一条“军令状”:无论如何要完成至少出一本集子的计划。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二十年的工作学习生涯作一个小小的总结,为默默关心支持我的亲人和师友作一个小小的汇报。
三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在立下“军令状”后的每天晚上,我在浣纱溪畔一幢已有些年代的写字楼,映着窗外的一帘微雨、一抹花影,面对一盏清灯、一壁书香,在一剪春风拂面的静夜光阴里,静静思考,静静回忆,静静涂抹文字。倦了,就温上一盅暖暖的子衿茶,浅尝慢品,唇颊留香之余,纸上渐渐文字如花,缓缓绽放漫漫墨香。春的序幕,也在日夜喧闹的浣纱溪畔、摇曳的柳枝间,渐渐地漾开。
不知怎地,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时光里,我突然感到别样的充实和快慰。我恍然觉悟,其实最为平实的人生就应该这样,依着季节的素心,蕴含青瓷般玲珑的笑意,曼妙岁月的腰肢,也曼妙自己的心灵。也许有人认为,这样的日子是枯燥的、落寞的,但我却认为,这样的日子才是滋润的、美妙的。这世间,诱惑扰乱你我心愫的,不外乎荣华,不外乎名利。你恋你的繁华,我守我的清欢。喧闹与安静,互不相扰,如此亦好。
一个人的生命,就如昆仑山巅的一块青玉,需要经历千年冰川的浸润,才可安得清欢。而于我言,只有浸润于万卷书香的萦绕之中,那颗在尘世喧嚣中忧谗畏讥、略显疲惫和萧然的心,才会慢慢沉静,沉静成,万顷黄沙怀抱里,那一汪静影沉璧的月牙泉。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待到年华老去,我将在故乡会稽山绵延千里的峻岭深处,择一清雅之谷,建一间简陋的草房。草房外,最好松径环绕,秋枫飘红,拄杖步出院门,便可饱览一湾山色半湾湖。草房内,则不需珠光、无需宝器,只需在窗台之外,栽上修竹数竿,培上兰草几钵,时有草色入帘、苔痕上阶,即为上雅奢华之所。
尔后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时,可呼三五好友,备半盏香茗,品一壶忧欢,与春风对坐,与岁月倾谈,不违心,不刻意,醉了欢喜,碎了忧伤,让久违的清宁,如一枚菩提叶子,冉冉地落于莲台。如此,则此生再无所求。
2014年末,我的第一本散文自选集《风清云淡》如期出版。一位文友问我,为什么会取《风清云淡》作为书名?我答复他,花落千锦无声,月明千年无怨,风过千山无痕。我唯愿这浸润着自己真诚之心的文本,能安安静静地放在书架的某个角落,然后,在月白风清的夜晚,被人意外地发现,细细拭去尘埃,挑灯夜读。偶尔,其中些许篇章和文字,能如一帘早春的清风,在早已平复的心湖,激起一丝微澜,发出一声会心的轻叹,便已足够。
我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而我也憧憬这样不期然的邂逅,对于一个已经挣扎在青春末期的“资深青年”而言,无论如何,应该努力具备那样一种淡然的境界了。
写完这篇小文,是五月初夏的一个傍晚,窗外雷声隆隆、雨声沥沥,手机响了,是遥居山村的父亲低沉而亲切的嗓音:“阿东,你们城里雨大吗?我们这里山上都下雹子了。燕从云南出差归来没?”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和酸楚,不知从何时起,一向做事干净利落的父亲,说话也开始变得絮絮叨叨了。
天色渐暗,隔壁正看《熊出没》的南南一阵风似的冲进我的工作室:“爸,吃晚饭去了,再迟妈就要骂我们呢!”我放下父亲的电话,一看手机,始才发现这个电话竟然接了半个小时,望着身高已经及肩的南南,我突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电脑里的百度音乐盒,正飘出清寂空灵的歌声——
小城里,
岁月流过去,
清澈地涌起,
洗涤过的回忆。
我记得你,
骄傲地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