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青年诗人小辑

唐果

□赵丽兰（汉族）

冬至，去上坟

添一把土，土就长大一点，坟就高出地面

一点

那个埋在土里叫赵纯的人，入土，就深

一点

坟，离天空，就近一点

有一把土，失手，泼在了几瓣小野蒜上

为了成为一粒种子，大多的事物，都抢着

让土来埋

等雪来埋我

下雪天，站在半山腰，等雪来

埋我。那时，几个朋友，正说着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个春天，一想到那场雪，只埋至我的

脚踝

就忽生暖意。仿若雪，落在一个人的体

温上

落着落着，雪，也有了体温

一头猪的哼哧

一头猪被唤出厩门。它哼哧着

长一声，短一声。几个壮汉，扳倒猪

有那么一会儿，猪身上的温度，让他们

弯腰

假装，到处找刀

春天的花，白一朵，红一朵，开着

一把刀，一下进去，一下出来

□冯 娜 （白族）

短 歌

穿过众多枝条，阳光逐渐可以承受美好

的事

我将成为一个容器，啜饮北部湾的清水

“不要和鲜花一起睡”

在浇灌中，我会获得动物的警觉和它们温

和的眼睛

我已经精通谚语中的树种和沙地

倚着墙的嘴唇，寻找到它的回声

女孩儿梳着头发，我有银色的发带

我有某颗小行星的转动

我看见了平坦的早晨——多么年轻

尖 叫

这个夏天，我又认识了一些植物

有些名字清凉胜雪

有些揉在手指上，血一样腥

需要费力砸开果壳的

其实心比我还软

植物在雨中也是安静的

我们，早已经失去了无言的自信

而这世上，几乎所有叶子都含着苦味

我又如何分辨哪一种更轻微

在路上，我又遇到了更多的植物

烈日下开花

这使我犹豫着

要不要替它们尖叫

蝴 蝶

午后的房间，一只白色的茧

睡眠深处还听得见它在敲敲打打

那声音，像在牵引一根绕远了的丝

我不呼吸，仿佛它就是空气

我忘记了一个梦，仿佛它就是梦

我醒时，它在白昼

我不振翅，仿佛它就是蝴蝶

□玖合生（傈僳族）

山寨呓语

鸡睡了

狗睡了

牛羊也睡了

唯有寨子的炊烟

跑到坡上

偷听一对斑鸠的情话

一条河面前

很多时候，向一只蚂蚁

学会谦恭地致敬

向一棵草虔诚地蹲下

一条河面前

倾听一粒沙的述说

它无知的过错

原谅了它的无奈

风，把它送进了

我的眼睛

我则看见

一条河清澈地远行

爱情，似一坡枯草

静静地与黑夜对坐

摸摸自己的手和耳朵

抓一下自己的头发

感觉我是黑夜的一部分

眼前有一块地

却始终长不出

属于自己的庄稼

我没有权利悲伤和痛苦

爱情似一坡枯草

我在冬天烧了

它却在春天里萌芽

□李 季（汉族）

悬 崖

它仿佛倾倒下来

那时我正在上面观察水痕

想象雨天的流瀑

传说劈开它的那把刀

带走了声音

却留下了寒冷

大地没有养好伤疤

却滋养了一群候鸟

此时，它们在欢快地歌唱

钉钉子的过程

我想在墙上钉一颗钉子

前提是 要有钉子和铁锤

如果要钉得高一些

就还需要一把椅子

接下来 我需要选一个点

瞄一瞄 保证每一锤

都敲在钉帽上 可以预见的是

会有铁与铁的撞击

铁钉进入的声音发生

这个声音会持续一会儿

如果墙体过硬

我还需要 多点耐性

用点力 一枚铁钉承载的重量

取决于

针子在墙体里的行走

一棵李子树

终于找到一棵树 将自己比喻

像流亡多年的灵魂

终于找回了自己

春天 我开着一棵树的花

发出一棵树的声音

而这棵树 也有了一个人的心跳

□扬 弃（汉族）

小 路

这条小路，此时没人

在更远的地方

也不会有人

知道我的悲伤

我坐到路旁

和边上的孤坟一样凄凉

这坟里的主人

也有过青春和爱情

他死时，是握着爱人的手

还是空留一生的惆怅

我多想和他一样

一个人到远方

不在节前回乡

不用明天匆匆奔向异乡

我多想停留

千百年后

我只愿

当摊开我白骨的手掌

唯有她的余香

渡

夜了。汽车疾驶

灯光划开道路

（路是永不愈合的伤口）

远，在山外的山外

我在深山之中

（世界太快，而我太慢）

请予我低微的工作

微薄的报酬

请赐予我

小小的容身之所

（我早已老朽）

现世的疾驶，每一步

都碾在梦想的伤口之上

□杨碧薇（汉族）

冰 海

在冰上，你抱紧我倾倒的影子

阳光击碎我

我潜入你的每一个毛孔里

我找到居住的方式

永远温暖的巢穴

永远真挚的诗

我不疼

精致的人们都将变成骨灰

这之前，我已在你体内老去

充满喜悦，我放浪得多么透彻

我是你的海葵

我们一起游过天翻地覆的波涛时

就已原谅这世界

所有人都没有对错

所有人都如此洁白

夜半的贝司solo

无人问津的花朵，绽开在月亮

浅蓝的伤口上

许多无法高声表达的

于低处浪迹

一粒粒蝌蚪

仍摔打着自己，试图向上跳跃

细小的灰尘挣脱雨水

停在某一个小节

等待风干，抑制回音

叶子们在高处的树梢旋转

它们的神态，让大地战栗

人们历来伤心

却不说出原因

一段solo，夜深而起

日出而息

将秘密掩埋在黑暗里

我想拒绝一切

又不愿堵上耳朵

只能锁好嘴唇

闭紧眼睛

□扎西尼玛（藏族）

一座寺庙郁郁而行

阳光掘出地下的雪

瞬间化为乌有，不是，

被草茎吸吮

那冷，使干净和透明

如此金黄

金黄也只是一转眼

四散而去

涌起风的波浪

托着一座寺庙，在上面

郁郁而行

洋 塘

西边飞雪，东边翠色氤氲

中间是叫作小中甸的洋塘

我从那里经过

藏房矮小，有时高过孤独的树

我这样想时，河水没入白茫茫

一阵风，把前面的村子

吹上了山坡

折多山

折多河吹动山柳叶

一片，两片，三片

满山的树叶腾空而起

又缓缓落下

一场小雪，点亮山顶的巨灯

阳光飞舞，晃眼

在山口向南望去

缤纷雨水从背后袭来

忽然觉得

四周的虚空中藏匿着人生不可知的预谋

□常建世（彝族）

红的深邃处

映山红的请柬

在春风中传递时

我再次回到了苍山

回到了

我童年放牧的深处

迎接我的杜鹃

高举着火把

照见了

我满身的疲惫

可在红的深邃处

我不是中心

只是一个点

一个乌黑的洞

跪给清明

让怀念跪下

感恩跪下

内疚跪下

让该跪的都跪下

跪给抒情的檀香

跪给流泪的清明

跪给清明

跪给地下的人

跪给清明

跪给地上的人

跪给清明

把祖传的跪姿

传承

□常世伟（彝族）

云聚在山顶

总有一些云聚在山顶

看我的故乡

它们是那样白

像我故乡的野棉花

不，它们更像我梦中的羊群

云还在，我的羊群却丢失了

也许它们藏在云里

可我不想去寻找

我等下雪的时候

它们自己回到羊圈

我站在苍山

我站在苍山

看海，也看天

我想知道海和天

到底有多大区别

天蓝，云静

洱海的眼里全是泪

但它不哭

山顶的风很大

我分不清云和雾

它们在我头顶飞

一棵冷杉

被风吹得趔趄

□张伟锋（佤族）

暮 年

她安静，她悠闲，坐在夕阳下

看着泥土，数着脚印

这些聚集起来就能通往四方的东西

她一生都在走

暮年已至。她腿软眼花

她一直爱着美好的

一直回忆着疼痛的

生命的线条：有波浪，有色彩，由远及近

一生幸福的人，此刻她坦诚于草木

陶醉于河流的左岸

我也在路上旅行，我瞬间走在了前面

我转过身，准备对她再说出一个秘密

她已丢失：在风中，在黄昏中

和尘埃糅在一起，飞呀，飞——

铓锣

睡在地板上的铓锣

又陷入了孤独

它的孤独

源于持有人的消逝

一个人，像一阵风

吹过原野。走过了

便不留痕迹

那个止于呼吸的人

安静地躺在夏季的雨天

他的存在

一直是减法

现在，终于所剩不多

他曾经敲打的铓锣

会顺其自然地

迎来新的持有人

在祭祀仪式上

唱出新的歌

岁月斑驳了光泽

而记忆

会在光泽中逐渐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