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日军在晋中战役中（连载）

2016-05-14孔繁芝

文史月刊 2016年8期

孔繁芝

侵华日军战后“残留”，是世界历史中一个独特事件。日军“残留”山西后，以“复兴皇国，恢弘天业”为宗旨，保留武装，继续战争。先后参加了东沁路作战、寿阳作战、晋北战役、汾孝战役、正太战役、晋中战役、太原战役等战事，其中晋中战役和太原战役是最重要的两次。本文参阅原始档案记录、日本战犯受审交代材料、解放军指战员回忆录、阎锡山人员亲历亲闻，取材“残留”老兵的真实经历，记述了他们在日本军国主义势力驱策的战车下，在战后惨烈的战争中，惶然茫然遭受碾压和践踏的史实。

沿着汾河水与同蒲路由北向南，从阳曲县到灵石县的晋中盆地，是山西省的腹心地区。这里风光秀美，物产丰饶，曾走出驰骋中外的晋帮商人，为山西赢得“海内最富”之驰誉。伴随晋商财富和晋商文化，便有了“华夏票号第一家”日昇昌，“世界文化遗产”平遥古城，“中国的华尔街”太谷县城，“中华民居第一宅”灵石王家大院。但是在民国末期，晋中虽有汾水灌溉之沃土千里，有铁路纵贯之交通便利，对于统治山西三十七年的阎锡山政权，却只是气数将尽时的活命粮仓，风雨飘摇中的巢窟藩篱。

解放军部署炮兵阵地

继运城战役、临汾战役后，山西解放战争的炮火，在“向前！向前！向前！”的嘹亮军歌中，呼啦啦向北燃烧。徐向前、周士第指挥的解放军华北第一兵团，于1948年6月发起晋中战役。作战目标是“野战歼敌，为攻克太原铺平道路。”

阎锡山深知，晋中若失，省城太原就是一座孤城，粮秣也将无以为继，军队会不战自乱。为保巢图存，抵抗解放军进攻，及保粮、抢粮、屯粮，阎以13万兵力布防于太原及晋中平川地区。中以第三十四军、四十三军、六十一军各一部和亲训师、亲训炮兵团等步炮兵13个主力团，组成“闪击兵团”。“专门担任阻我北上、机动作战的任务，并配合各县保安团及警备大队，坚工固防，四出抓丁抢粮。”在此之前，为补充兵员、粮食，已下令抓丁扩兵，布置麦收时节抢粮。

“残留”日军“暂编独立第十总队”，1948年3月改编为“太原绥靖公署教导总队”。改编后实质并无变化，习惯上有时仍称十总队。为适应战争形势，4、5月间扩充新兵（华籍）近3千。原日军第一军第十四旅团旅团长元泉馨的“元副总司令办公室”，也在5月30日改为“山西省保安司令部前方指挥办公室”，随时准备出征前线。

战势紧迫，“残留”日军出征前线

解放军兵出晋中，面对数量、装备均优于己的敌军，虽仅6万之师，但“以正合，以奇胜”。在战役部署上，“将吕梁、太岳部队放在西、南面，令其首先出动，迷惑和吸引敌人西向;而以主力八纵、十三纵，隐蔽开至太谷、祁县、介休、平遥南侧山区，乘虚突进汾河以东的平川地区，创造战场，机动歼敌。”6月11日，解放军吕梁部队即出现于汾河西汾阳、孝义间高阳镇。12日，太岳部队胜利攻占晋中最南端的灵石县县城。阎锡山闻讯后，急令闪击兵团从平遥、介休、汾阳、孝义分路扑向高阳，企图聚歼解放军部队。解放军英勇拒敌，打得十分艰苦。

6月18日，晋中战役正式开始。当阎军闪击兵团奔扑高阳，介、平、祁一带兵力空虚，解放军主力即跃出山区，直下平川，诱敌回援，且迫近同蒲线，切断阎军北逃退路。在此同时，继续迷惑和牵制敌人。吕梁部队在神堂头地区发起反击，歼敌第七十师大部，乘胜北进。北面的部队向忻县至太原、榆次至太原间破袭，攻敌据点，断敌交通。徐向前晋中出奇兵，打乱阎军战局。阎锡山急令闪击兵团所部回援，并着榆次、太谷部队南进，与回援祁、平部靠拢。解放军乘敌运动，对敌追击、堵截、阻击。期间，当亲训师及亲训炮兵团返回介休，21日向平遥开进时，在张兰镇一带进行包围、夹击，将敌压缩至汾河滩，并直插其心脏。亲训师指挥系统被打乱，官兵四处逃奔、涉水抢渡。解放军轻重机枪泄水般发射，阎军遗尸漂浮水面、散落河岸。经过3小时激战，河畔敌人大部就歼，一部突围张兰镇亦被消灭。亲训师师长陈震东负伤，副师长白玉昆、参谋长刘国祥被俘。

亲训师是阎锡山主持组建、寄予厚望的“宝贝疙蛋”。从1947年7月成立，就聘请原日军第一军参谋长山冈道武担任总顾问，师、团、营、连也各配日本教导官、教官3至5人。直到晋中战役前，这些日本军人才归回“残留”日军建制。亲训炮兵团也由山冈道武担任顾问，配有日本教官数十人。如今宝贝疙蛋被打碎，心头肉遭剜却，阎锡山震惊之余只有叹息。那些训练过亲训师、亲训炮兵团的日军官佐，不知是否也发出慨叹。日本人也许还没想到，不出半月二十天，“残留”日军部队也将遭遇同样下场。

战势紧迫，6月下旬“阎令赵承绶为野战军总司令，元全福（元泉馨）为副司令，统一指挥晋中地区部队。”赵、元披挂上阵，到南线指挥作战。“残留”日军教导总队也在总司令今村方策率领下，随野战军司令部出发。

晋中战役示意图

赵、元带着幕僚，先把司令部设在祁县县城，企图在此指挥所部，与解放军进行决战。25日，命令三十四军两个师由平遥北上，三十三军两个师、十总队（“残留”日军教导总队）由祁县南下。26日起，两军、十总队向祁县、平遥洪善一线解放军展开猛攻。战局变化急速，平、祁地区很快形成顶牛状态。赵承绶看到取胜无望，又发现解放军主力向北运动，担心其回撤榆、太归路被断，乃决定野战军司令部向太谷县城转移。30日，命令部队停止主战场洪善地区攻势，准备回师北窜。7月1日，阎军重要据点白狮岭被拔除，解放军控制祁县城东南子洪口通道。

元泉馨随赵承绶出征，根本不把解放军放在眼里。他显摆着“谈笑靖风尘”的儒将做派，带着鱼竿、围棋，还拿着自己的俳句集，准备有感而发随时创作。这时眼看战事不利，野战军司令部从祁县城退到城东北10来公里的东观镇，又见赵承绶要撤往太谷，黑着脸反对说：“三十三军和十总队还在战斗，我们不能扔下他们就走。总司令想走，可以先回太谷。给我留下十几个人、一辆卡车和我的幕僚人员，我要在此观察战况酌情指挥，等他们上来后一起到太谷同你会合。”赵承绶点头同意。元泉馨掩护赵承绶北撤，指挥着部队且战且退。解放军咬紧敌人追击，双方在攻守进退的拉锯式野战中，战场从祁县东观以南移至太谷城郊。

赵承绶、元泉馨会合太谷县城，7月3日下午离开太谷城经胡村向北撤逃。途中收到阎锡山发来的电报。略谓：所有部队迅速脱离战斗，撤回太原，鱼日（6日）后更将无法撤离。

而解放军在敌我于平、祁地区形成顶牛状态之时，为调动敌人，各个击破，迅即制定了第二阶段战役部署，主力北上，创造战场。“这一部署的重点，是拦头切断敌人逃往太原的通道，在预设战场，聚歼赵承绶集团。” 作战时间从7月1日黄昏开始。3日至6日，解放军在榆次、太谷间，连续破袭铁路、桥梁、据点，快速控制了北起东阳镇、南至董村的地段，斩断敌人逃往太原的通道。

阎军进至榆次车辋、东阳以南约15华里处，前锋即受阻。赵承绶乃命令三十三军向车辋及两翼进攻，命令十总队攻占徐沟李青（温李青、戴李青、杨李青三村的合称）警戒策应，命令三十四军攻打东阳车站并进行侧后警戒。7月6日夜，阎军被迫离开铁路线，企图从榆次、徐沟间夺路北窜，却正好钻入解放军前牵后逼预设的战场。赵、元野战军司令部及所率部队，被圈在徐沟、太谷、榆次间三角地带，困于李青、南庄、大常、西范、小常一带东西约20华里、南北不足10华里的狭窄区域，虽困兽犹斗，终无法突围。

困兽犹斗，“十总队”李青、南庄败撤

在一般人印象中，旧中国的山西农村，农民住在从土山中挖出，唤做“居穴”的窑洞里。但晋中一带并非如此，受财富、风气带动和影响，不仅有灵石县静昇村王家大院、祁县乔家堡村乔家大院、太谷县北恍村曹家大院等富丽豪宅，就是普通人家，也多有结实的砖瓦结构住房。且房舍密集，院落毗连。村边或村外常有庙宇，有的村子还筑有围墙。

晋中战役开仗，“残留”日军首脑们即认识到，“如果失去晋中，太原就有被围之险。必须全力出动，确保晋中地区。” 6月下旬，教导总队（十总队）司令今村方策、参谋长菊地修一，率各团队主力及司令部人员共3千人（含华系队员），随赵、元野战军司令部开赴前线。先在祁县、平遥间与解放军激战，后辗转攻守节节败退，撤向东观、太谷，继续往北后撤。7月上旬，遵赵承绶令攻打徐沟县李青。前锋为军士一团，其后司令部、军士二团、教导二团、教导三团、教导一团。突入村庄后，司令部和军士一团、军士二团、教导一团守温李青，教导二团、教导三团守戴李青。

教导总队司令部，设在温李青一幢四合院里。7月8日，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各团，一幢幢院子被辟为阵地，一间间房屋挖通了枪眼，今村方策自恃骁勇善战，果决指挥部署，企图控制李青，闯开通往徐沟城的道路，再继续向前推进，突出包围作外线机动。

轰轰炮声，震耳欲聋;飕飕枪弹，散落如雨。解放军在强大炮火掩护下攻入村庄。

今村方策

战局迅速倾斜，“残留”日军显出劣势。今村方策发出又一轮作战命令。

接今村命令，趴在房顶上的军士一团团长相乐圭二大声吼叫：“部队左翼受敌强力攻击，一营立即前往增援，击退敌人！”

一营长殿冈通已被打死，副营长金子传率队赶赴左翼阵地，指挥队伍进入战壕。

战壕里堆满了尸体，没有插脚的地方。圆锹也挖不下去，只得另挖战壕投入战斗。

夜幕降临，而解放军的炮击一刻也没有停止。加农炮“轰隆—轰隆—”打来，掀起团团尘烟。

望着解放军阵地，迫炮连连长荒井新一无奈地说：“炮弹落下来的可不少啊，不要紧吧？”

说话间，炮火中倒下中校安井庆太郎，安井背靠战壕盘坐，右手拿着望远镜，双目圆睁却已经死了。少校中村治郎头部被炸，脑浆从钢盔下流出。少尉平泽富荣胸腹部被弹片穿透，血液还在流淌……

“他妈的，打得还真准。”金子传从炮烟中爬出，看着死去的部下，闭了闭眼睛。转身对官兵嚎叫：“大概再有一个小时就天亮了，请一定要坚持，坚持到天亮！”

天色麻麻亮，晨雾浓重。

朦朦白烟中，右翼第一线传来鬼子“哇—哇—”的喊杀声。村前庙宇正在激战。

“右翼情况危急，迅速组织突击！”三营接到团部命令。连长铃木元之指挥各排跳进壕沟，一排排枪弹射向解放军阵地。

“如果能控制庙里解放军火力，大概就没问题了。”铃木从战壕里爬出来，带了两三个士兵，悄悄向庙宇摸去。

“别去了，危险！”一个华籍士兵拉住他的胳膊。

“怕什么，你们快跟我来！”铃木跑到庙跟底，掏出两颗手榴弹扔了进去。

随着手榴弹爆炸声，鬼子冲进庙里。

“嘿嘿！”看到解放军战士被杀伤，铃木龇牙咧嘴狞笑着。又趁乱连着扔了几颗手榴弹，几个人赶紧撤出庙宇，不顾一切地往回跑。

路上，看到佐佐木腹部被打穿，痛苦呻吟着，身体蜷作一团。

铃木原来是名兽医，匆忙取出随身携带的马用“吗啡”，为佐佐木注射了针剂的三分之一。

“也就暂时缓解一下痛苦吧。”他匆匆赶回部队。

7月10日，房顶烟囱后搭建的掩体里，相乐圭二不断接到村内战场失利，本团、兄弟团官兵死伤的报告和消息：

“本团少校横尾信行战死，中尉浦井芳德战死，中尉高松三郎战死……战友们呼喊着‘天皇陛下万岁气绝身亡。”

“军二团全团溃散，团长布川直平、上校小林藤平、营长熊谷俊雄自决。”

“总队司令部很快即撤往南庄村，令我团等相机撤出。”

相乐圭二紧咬牙齿：“布川、小林不愧是大和男儿！大和武士！”他转身向机枪手吼叫：“目标正南，加大火力！”

“哒哒哒—”机枪射向运动中的解放军。

军士小野端起刺刀，向身边一个解放军俘虏刺去。

相乐圭二瞥视小野，未加制止。反而指着墙根底其他俘虏，命令副官坂上来吉：“把他们也拉出去！你腾出手来，为我们的弟兄报仇。”

解放军俘虏被拉到土壕中，鬼子在撤退前把他们枪杀了。

1956年菊地修一等残留日军在太原接受审判

相邻的戴李青村，“残留”日军教导二团、教导三团，也拆毁民房，破坏庙宇，与解放军进行炮击战、榴弹战、枪击战。解放军步步为营，逐屋战斗。鬼子兵大量死伤，撤逃南庄。一部残敌被压缩到村东头庙里，跪在地上乖乖缴枪投降。

教导二团团长住冈义一看到情势危急，命令部下烧毁了无线机、电话机、密码本等。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1942年曾指挥部下以俘虏做“活人靶”，在太原小东门外马场，刺杀中国人70余名，还亲手把其中刺伤未死的10人杀死。6年后的7月10日，也在戴李青举着双手做了解放军的俘虏。1956年6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太原）判处其有期徒刑11年。

7月8日始，今村方策、菊地修一率“残留”日军主战徐沟温李青、戴李青。两三日间，眼见部下一片片阵亡、负伤，一股股失联、被俘，有的甚至整团整营溃散、遭歼。而解放军愈战愈勇，兵员不计其数，枪炮昼夜不息。如果再打下去，只恐全军覆没。为了减少损失，遂于10日指挥部队向东边的太谷南庄村（今属榆次区）撤退。

解放军紧追不舍，连夜向鬼子追逼过来。翌晨天未破晓又发起攻击。

一场更猛烈的战斗在南庄村展开了。

村西南一所宅院，被辟为教导总队司令部。今村方策与参谋长菊地修一、主任参谋早坂褜藏爬上房顶。观察村貌地物后，命令撤来的部队，在房上设掩体、架机枪，组织火力向解放军发射。

解放军集中重迫击炮、八二炮、六〇炮、五〇炮，压制敌人火力，摧毁工事、障碍，施行步兵爆破技术，很快便突入村庄。也把轻、重机枪架在房顶上，掩护步兵打洞前进、逐屋争夺。

硝烟弥漫，火光接天。炮声、手榴弹声、机枪声，成片成串。柳树上、院墙上、水井上，弹痕累累。双方阵战交织，伤亡均重。解放军指战员奋力杀敌，很多人光荣牺牲。日本人的尸体横七竖八，丢在房檐下、猪圈里。

今村方策从屋顶跳下来，疾步跨入报务员房间：“快！给太原的留守司令部发电报。内容：‘解放军波浪式攻击异常狂烈。总队人员、特别是干部损失严重。为挽回战局，希立即与绥靖公署联络，补给弹药，设法增援。12日。”

菊地修一跟在今村身后问：“是否同时电告野战军司令部？”

今村方策：“可以。但赵承绶他们被围小常村，只会躲在掩蔽部里。”语气中带着不屑。

说话间，一颗炮弹落地，墙壁轰然倒塌。

今村拍拍身上的灰尘，命令报务员：“再发一次！”

枪炮轰鸣，恶战在继续。

声光错落中，“飞将军”突至院中。解放军“临汾旅”六十九团八连连长田中其，率部越房破壁，直插敌人心脏。

白刃格斗开始了，刺刀霍霍，剑光闪闪。

猛然，一个解放军战士高举集束手榴弹，向敌群跳去。随着一声巨响，鬼子血肉横飞。英勇的战士牺牲了，手上还攥着很多根手榴弹拉火线。

“残留”日军指挥部被摧毁。一片混乱之后，今村方策决定：部队立即撤往西范，向野战军司令部靠近。

在太原的“残留”日军留守司令部，数日内不断收到今村方策发来的电报，通报战情、伤亡，要求输送弹药。12日接今村电报后，留守司令城野宏、少将部附岩田清一，立即召集会议紧张讨论，决定以各团留守官兵组成“岩田挺身队”，配以直辖炮兵队，急速救援前线部队。同时，与太原绥靖公署联系，准备弹药、食物、纸烟，由军需处处长小林正孝乘飞机空投前线。河本大作也焦急地关心战况，知“残留”日军被困，厉色叱问城野、岩田“为什么不紧急救援？”要他们立即组织队伍赶赴榆次。还说“如果不能完成救援任务，我将亲自上阵指挥。”14日上午，小林正孝乘坐绥署飞机，将弹药、甜食投向教导总队阵地。同日下午岩田、城野率队，由太原北站乘火车到榆次，随即展开佯攻作战，牵制、分散解放军火力。15日、16日，“岩田挺身队”向榆次西南王村、东长寿、修文发动攻击，部分吸引了解放军注意力，在后来今村部西范突围中起了一定作用。

军士一团接到撤退西范的命令，是下午2时过后。铃木元之他们用作掩体的房子，已被炸开大窟窿，排长佐藤光义卡在窟窿中间，腰身以下左大腿全已炸飞。铃木用力把佐藤拉出来，从他身上取了一束毛发、一个皮钱包，作为遗物带在身边。瞬间又一颗炮弹爆炸，中尉菊池一郎被气浪掀起，重重砸在山墙上，落地后不再动弹。铃木对着菊池看了一眼，转身转移到隔壁房顶上，继续狙击解放军。

连续作战，铃木已经极度疲惫。要撤离了，他想稍稍休息一下就走。刚刚躺上土炕，忽然听到有人在挖墙，声响越来越大。“是弟兄们为了躲避外边的炮弹，要从墙上挖洞过来。”这样想着，便坐起来拔出刺刀，从自己这边帮着挖。

“喂！”洞刚露出一个小口，铃木就伸过头去叫了一声。

“谁呀？”是陌生的中国人声音。

铃木吓坏了，大喊“敌人来了，快跑！” 跑到大门口，被横在地上的木板绊倒，几个人从他身上踩过去。他爬起来又跑，好歹跟着部队撤出村庄。走了一会儿，碰见军医中村三郎，两人便一起往前奔。这时，听见庄稼地里有人呻吟，已经奄奄一息。原来是上等兵桑野撤退时受伤，子弹穿过大腿打中睾丸，鲜血嘀嗒嘀嗒往外流。铃木从后腰抱起他，中村抬着双腿，继续向前赶。一路上跑得喘不过气来，几次想放下桑野，可又心存不忍。解放军在后面紧追不舍，大声喊“等一等！”铃木觉得这回是没命了，直到望见西范村，才觉得又捡了一条命回来。二人费尽力气，在重机枪接应下跑进村子，但桑野因为出血过多还是死去了。

从炮弹抛上山墙的菊池一郎，落地后没有死。剧烈的疼痛中，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躺在一所大房子里，正在接受包扎抢救。身上有10多个弹片，右眼已经失明，上门牙掉了两颗。

周围躺着阵亡者和受伤者，充满了血腥气和汗臭味，有人在抽泣有人在呻吟。外边不时传来炮弹爆炸的巨响，震颤的房间里，医务人员慌乱地准备撤退。

菊池一郎和同营少尉柳泽宪治被抬上马车，阎军士兵用粗绳子把他们笼好，匆匆驾车出发。

前前后后都是伤员，有的用绷带吊着胳膊，有的放在门板上抬着，有的拄着棍子一拐一拐赶路。

没有走出多远，柳泽咽气了，驾车的士兵把他拖下去扔在路边。菊池被转到两人抬的担架上，他想把柳泽的遗物取点带走，但是没有能力。只双手合十，暗暗说道，“柳泽大哥，实在对不起，请原谅吧。”

突然，侧面受到解放军机枪猛烈攻击，运送伤员的、受伤的，一窝蜂似的往高粱地里乱窜。抬担架的阎军士兵趁机逃跑，菊池一郎被撂在地中间动弹不得。

夜色像一幅大帐幕笼罩下来。

透过交错的高粱叶子，看得见低垂的星星半明半灭，像要坠落下来。

24岁的一郎想起家乡，想起亲爱的妈妈，眼泪喷涌而出。

“妈妈，您知道今晚儿子在哪里？您还能见到儿子吗？”

他一遍又一遍向母亲谢罪，生怕自己死在异国的庄稼地里喂了野狗，再也回不到家乡，见不到亲人。

星光，泪光，黑沉沉的高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