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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拉是个词汇(短篇小说)

2016-05-14晋侯

广州文艺 2016年8期
关键词:北屯庖丁拉拉

晋侯

我在这个城市的家,是农家小院里搭建的出租屋,六十年前叫做七十二家房客,现在何止七百二十家房客。在前北屯诊所,我认识这个女孩,准确说是搭话,闲聊了几句。当时,大夫制止了我开口。再说话,伤口一直动着,血凝固不了。女孩的小手就摁住我的肩膀,暖暖的,不吭声。

妹妹说,她爹怎么给取了这样的名,好叫,难听。我说,她爹盼着男孩却生了女孩,牛车从医院拉回来,往炕上一放就给起了名,原来只当小名,后来上学也没改,村里都这样。

女孩叫拉,姓牛。妹妹说,这牛拉肯定是个很有心很乖巧的女孩,是我的话,不会这么快碰你的身体,刚认识怎好意思,这是在暗示你,你们之间可以有很高的信任度,或者说是寄托感。我说可能是吧,牛拉一定要我去诊所,开始我还不想去。

妹妹摸了我的脸。伤口找不到了,你的皮肤真包容,把伤口藏到肉里了,你知道你受的是什么伤吗?我一脸糊涂,妹妹接着说,是牛拉伤,牛拉就是一种伤,人不在了,伤口愈合了,可是伤还在,藏在肉里,别人看不见,但我知道,你还有点心疼,是吧。妹妹的眼珠不动,眼睫毛却扇动起来。我知道一说到别的女人,妹妹就阴阳怪气起来。这段情节以前聊过一些,那时候妹妹非要挖掘我的往事,前北屯出来的人有必要装清高吗,都是些扯淡的事,扯扯谈有益健康,女人有时说话也粗糙得很。我本不想讲牛拉,每每停顿或打岔过去,妹妹就不依。说,别停,接着拉,快,我都有感觉了,你怎么停下来呢。我只好继续,找感觉,那些陈旧的感觉消失得真快,现在都难以想象出一个完整的面容,牛拉只是个名词。

我在前北屯住过六年,这个城中村似乎一点都没变化,连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反复的,还是那些面孔。妹妹不时提醒我,牛拉是个好女孩,你不应该忘掉的。有时我故作沉思状,似乎面对着一个有重量的命题,正从遥远的星空缓缓下坠,正要镶嵌在我的脑门上。我摸着曾经包扎过的皮肤,皱纹,肤油,骨骼。我闭上眼睛,从头颅内部的无数缝隙中看到了曲折的经历,沉船一般,刻在那里。我无法确定这是牛拉的印迹,牛拉让我去诊所确认伤情,大夫用酒精棉球擦拭后,摁下去,把一艘船摁进水里,我叫疼,牛拉的嘴巴张得和我一样大,无声,摇头,示意我这里不算严重。牛拉的脸那么清晰,鼻子顶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过程很短暂,疼的瞬间,涌满了泪,牛拉还是个模糊的脸。

时间磨蚀掉了一些东西,让日子光滑起来,我们也习惯了现在,并不期望看到过去突兀地存在那里,比刻在墙上的像还要难受。我一走神便看到了牛拉的脸,不会无缘无故显现的。我在讲述那些事情时,总希望还有牛拉的气息存在,能在冥冥之中听着我说,暗中传达寓意并纠正口误。经历不是故事,深深浅浅都在,不在皮上就在肉里,不再肉里就在骨子中,骨头磨蚀掉了就可能存在血液里,记忆一旦流动起来,就永远找不到了,一如时间。妹妹逼我说出与牛拉的往事,有时候我很生气,说牛跑了,牛屎也在地上蒸发,你怎么就非要闻到屎尿的气味,还要我说出一缕一缕的热气,六年了,你想想,牛早就生下不尽其数的牛崽,你还让我去回忆坨牛屎。我说这话时,妹妹正在墙角往盆里尿尿,叮叮咚咚,整个院子都听得到。妹妹说,有点臭,上火了。我似乎也闻到,在十二平米的空间里,一缕一缕气息不得散开。我说,到处都是牛屎味,你觉得这样好吗?

牛拉这样的女孩,前北屯大约有两千一百九十个,天天能见到。前北屯广场一般会站立十几个,蹲着七八个,来回走动三四十个。那个广场有多大,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从东跑到西,五秒出头,从南到北更少。阎扶就住在广场西侧,从他的窗口正好能斜视到广场全貌,那天午后,他不在家,这件事牵扯不到他,晚上他下班回来听我转述,我有没有说到牛拉就记不得了。阎扶从老家来前北屯,比我晚半年。在老家,我和他还有朱宾一起写点诗什么的,小技艺消磨了时光。在前北屯,文学是极其边缘的,只剩下了话题,除了买书之外,我与阎扶似乎都不谈文学理想。阎扶至少也应该记得,广场上有时候还唱戏,保持着赶集的风俗,他将《左传》拿起又放下,有时转进我的小巷子,在房间里谈古论今。

写着牛拉,扯来阎扶,我不知道自己在编辑故事还是在纪实报告。没有阎扶出场,妹妹不相信我说的牛拉,也许还有马拉、朱拉、吕拉、苟拉、杨拉,没完没了的拉。我说,在没有梦想的前北屯里活着,只有微不足道的秘密,没人关心的秘密,个人的垃圾,各自清理掉。将垃圾变成文字,我现在就做着这样的事情。妹妹还在问,牛拉到底怎么了,你们一定相爱了。我说,后面的事需要回忆,你找阎扶也没用,他不认识牛拉,我们前后隔着两条巷子,走动却不多,忙工作忙生存。那段时间,前北屯不光是一个地名,早出晚归的落脚点,似乎已成了病,无论走多远,总想着尽快回来,坐在十二平米的房间里才心安理得。有时候骂自己神经,怎么会眷恋这么破烂的地方。阎扶知道我在写前北屯,一旦有了梳理的想法,此地便不可久留。

你写阎扶无非是让我相信牛拉的存在,这个我早就信,牛拉可以穿越阎扶,直接闯进你的生活,你就说牛拉吧,那天你们拉手的时候,阎扶正在窗口望着你们,虽然只有三十多步,很近,但他看不到你们,他的前北屯只是杂乱,人人都有自己的秩序,彼此不相干,这和你的前北屯不同,你看到的是暴力与情色,也正因此,他没有机会认识你的牛拉,也没看到你们在小广场经历的那场血案。

我很惊讶,妹妹会这样说,并且进入我的思维,四处蔓延。是回忆出来的,还是编造出来的,分不清了,反正妹妹喜欢这些情节。我要说杀牛,又不肯,要绕过这段,先讲怎么哄骗牛拉上床,女人怎么会喜欢这个情节,真怪。我问,女人也好色吗。妹妹说,你说呢。外面的嘈杂声传到房间,广场太小,声音会被压缩到尖细程度,穿越墙面。

一切都发生在小小的广场,阎扶家斜对面,他可能见过这个场面,也没必要证实,估计他早忘了,因为我也忘了,回忆起来真难,我先把围观的人一个个捏吧捏吧出大概模样,然后,牛牵过来,眼角含泪,牛知道今天要壮烈牺牲。牺牲这个词最早就发生在牛身上,那它该哭过千万年了。我在农村时,经常见到牛眼含泪,与杀生无关,牛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

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下物字,财产就是物,物从刀从牛,以刀杀牛就获得了财产,刀字多两撇,是沾了两滴血而已。我这样说,妹妹盯着我看,似乎在等着即将发生什么,让我很难继续下去。可是,牛在多年前牺牲,现在说起,等于再下杀手。妹妹说,你在欣赏残忍,是变态。我解释,杀牛过程是我在前北屯唯一见到的一次,具有民俗性,不能因为残忍就忽略了牺牲精神,况且我讲牛的生死,等于是牛在生死转换中还没有停止,也意味着没有作为牛肉在人类的肠胃里消失掉,我的回忆使牛永恒。人类是性本善吗,我怀疑,人类是从善的,我相信,所以说人是在尽量放弃恶,忘记恶,却难以根绝掉恶性,今天的世界依然处处充满着战争的火药味,这是恶的味道,有人喜欢这种味道,不断制造着,一如鸦片之瘾,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散发出来。

妹妹不语,于是,我就绕道华州来,不说牛性说人性,妹妹没有阻扰我这次转弯,似乎已接受了我的观点,还问华州在哪里。我说就是华山那个县,以前叫州,杜甫被贬出京城,就在华州出任司功参军,从此越走越远,流浪到死。妹妹挪过来,靠着我,似乎怕我也会被贬出前北屯,去流浪。还说,优秀的诗人都有被流放的命。我说,诗人被流放便优秀。这样说,也囊括了前北屯,我和阎扶是被流放到这里吗,可那些年我们都不写诗,前北屯是个虚壳,我们的身体也是虚壳,诗歌自己流浪去了。

我没有编造华州的故事,这在《陶朱新录》中有记载。(注:华州村,往岁有耕田者,日晡疲甚,乃枕犁而卧。虎自林间出,眈眈相向,欲啖之。屡前,牛辄以身立其人之体上,左右以角抵虎甚力,虎不得近,垂涎至地而去。其人则熟寝,未之知也。虎行已远,耕者觉,见牛跨立其上,恶之,以为妖,因杖牛。牛不能言而奔,逐之,愈觉其怪。归而杀之,解其体,食其肉,而不悔。)当然不会念这段古文,否则妹妹马上就伏在我腿上睡着,很多时候妹妹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们商量过,此生不要孩子最好,非得要一个不成,那就咨询上帝,恩准了再生。妹妹说,好。妹妹巴不得一直装作猫咪样,让我一直叫乖乖,你压住我的腿,压得疼,蛋疼。妹妹就嗲声嗲气地叫,鸟鸟猪,你是我的鸟鸟猪。

往昔,凡是种地的人,干了一天活,下午总会歇晌,就枕着犁具睡大觉。妹妹打断我的话,问,你不会要说梦见杀牛吧。我说,你的思维是小说型的,以后你要是搞写作这行准行,猜疑心重。妹妹没理会我,自顾说,整天见牛的人梦见杀牛,很正常啊。我说,梦见杀牛,是不祥之兆,会心情烦闷,愁眉不展。妹妹说,梦也分男女。我说,女人梦见杀牛,可能是运气衰落的开始,言行要小心谨慎,并提防小人陷害,招惹官司。妹妹说,我好几次梦见牛拉,你们还当着我的面乱七八糟。我说,你没想过试着写点字,写梦里的东西,像你这么神经的人,保不准还能成就一个小说家。妹妹说,说你的杜甫去华州吧,接下来怎么了。

这跟杜甫没关系,是华州的一个农民,他枕着犁睡觉,说梦话,流口水,你怎么想都可以,但你想不到的是,老虎从树林里跑出来了,那家伙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农民,呵呵,一两天连一只野鸡都没吃到,怎么一下子撞上一个大活人来,这一顿足够睡三天了。妹妹说,老虎去舔那个农民,瞪着大眼睛,汗须毛毛把农民刮痒了,农民来个喷嚏,晴天霹雳,当下把老虎吓死掉,你说是不是。我说,是爱,真有可能啊,还是一只心脏病老虎,还有近视眼白内障,风湿病腰腿疼,你想象吧,谁有这么好的命,我先说这只老虎,没有老虎不想吃人的,可是每次老虎一往前凑,那头牛就跨开双腿,把农夫罩在牛肚子下面,用牛角对着老虎,老虎没办法靠近农民,哈喇子流得地上湿了一个圈,最后还是离开了。妹妹说,没吃掉人还赔了气力和口水,估计老虎回到山里都嗓子哑了,见了同伴一声不吭,很没面子。我说,那个农民睡得熟,肯定梦见什么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玩得爽,一时半会回不来,老虎打他主意的场面,谁要是说给他听,他绝对不信。老虎回到山里去了,这个农民才醒来,一睁开眼就看见牛蛋。妹妹说,还牛逼呢。我说,估计天底下只有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最牛的一觉,他很生气,觉得牛是妖怪,偷偷在自己身上施法,就用棒子打牛,牛要是解释说刚才来了老虎,谁信啊,人都不信,只有牛自己信,牛只有跑,人就追牛,牛嗷嗷直叫,那个农民就感觉牛有点神经。妹妹说,可怜的牛。最后,牛自己回到牛圈里,农民早把家伙收拾好了,立马杀牛,骨肉分离,这个人却没有后悔过,吃着肉,还叨叨着,叫你牛逼轰轰。

妹妹脖子一紧,脑袋嗖嗖,整个身子跟四五级地震一样,瞬间晃荡。人真的很坏,妹妹说,牛魔王应该找他算账。我说,人性是恶的,被抑制着,一旦释放出来,就会死伤无数。妹妹说,小时候课本里讲庖丁解牛,写的那么美,那么自然,现在看来这个庖丁是个杀牛不眨眼的恶人,以杀为快,比刚才那个农民要可恶千百倍。

我说,庖丁是个行为艺术家,前北屯那个庖丁就这样,在牛背上一拍。我们也拍过牛背,都觉得牛身子壮,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我们喜欢,所以拍,不是拍马屁那种,可是庖丁拍牛就是厄运来了。他把绳子拉紧,牛鼻子歪了,牛晕了方向,拉转了好几圈,觉得前北屯这小广场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看大戏似的,一圈圈围了上来,牛都看见我了,嘈杂声让我整个下午都无法入睡,我没有写字,所有的声音都不能激发我的想象,都是噪音,我就下楼,看见人们都往一处涌,就汇进去,原来是庖丁在耍手艺,他用肩膀猛地一靠,牛立马就侧身倒地,在寻找平衡的过程中勉强跪下来,大家叫好,有人说庖丁的气力真棒,还跟年轻时候一样,也有人说庖丁这一招用过很多女人,都服服帖帖的,功夫不减当年。大家依旧叫好,庖丁不等牛有所抗拒,抬脚就压在牛身上,接着膝盖顶上去,和牛近身,需要胆略,可能还是一种招法,武警都有这么一招,摁住对手,让他很别扭,吃不上力,只能服帖趴着。庖丁顺手抽刀,这个动作跟前面起脚顶膝是配套的,属于系列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先后,只有文字才能按照逻辑列出先后,我看见庖丁只有一个动作,我站在他侧面,正好被遮挡,但并不影响我看到刀在牛下面轻轻一拉,有时候顺势的想象比亲眼所见还要真实,我相信庖丁是个干脆利落的侩子手,是个职业艺术家,他不会让死者有一丝痛苦,同时让围观的人感到惊奇。绝大多数人没看到这一幕,太快了,很多人不会像我这样,用想象力见证了那一刀,所以他们惊呼起来,他们是在为自己的眼睛喝彩,越是看不明白的越是艺术,这让他们一直对庖丁崇拜下去,他们甚至觉得,这么多年了,庖丁这样默默无闻地活在前北屯是有损于这门艺术的。他们也会叹息,下一次不知将是何年,艺术停止了,人们开始对庖丁感到遗憾,太完美的东西总是与遗憾相随,连挑不出毛病都是一种遗憾。这里很难说没有人的恶意萌生,美与完整性,让人们看不到无可奈何,人们的恶意无从生起,只能吱吱呀呀叹息,而牛连哼都不哼,刀从腰间的皮套里吱一声,好了,人们还是按耐不住,围住庖丁,有婴儿哭泣声,有男人叫骂声,迅速围成最小的圈子,舞蹈里的收拢,一点也没有障碍,连古人都比喻为桑林之舞,那是夏商时期名牌歌舞,非要把一场杀生搞得象音乐舞蹈家协会举办的一场活动,还要安排人按节奏起哄一下,前北屯不乏与之相配的观众,所以庖丁能一直活到今天,并被人们期待着明天。懂得艺术的人,在圈子的最里面,站在庖丁背后,人们的眼睛一亮一亮的,是被刀晃的,庖丁自小就是书法家,我至今还是这样怀疑着,当时我看刀如笔走龙蛇,十二经脉的纹理线上,所到之处,皮开肉绽,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嘴里都囔囔不休,好像已经开始咀嚼牛肉,其实是惊叹,能把牛干掉的人才是牛逼人,前北屯里最牛逼的人。庖丁把刀在牛皮上抹了抹,往身边一摆,对我说,这有啥稀罕的,就是点小玩意。我说,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庖丁从牵牛打转开始从没正眼看过旁人,这是他第一次停下手,扭过头,看着我,说,我在前北屯住了半辈子,只有你看懂我的技术,我杀牛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牛,就是想用刀子,其实不是我的技术好,是我看不到牛,我是随心所欲,任由刀领着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牛又算得了什么,人都不怕,还怕牛不成,我看着所有一切都是筋骨肉,牛,无非比其他那些动物好看点,能安静让我出手,还一声不吭,我最讨厌唧唧哇哇乱叫的家伙,那会让我走神,我不需要看那么仔细,一切都是靠感觉,你就是将我的眼睛蒙上,我也能轻而易举将牛干掉,分成一万八千块,每一块都不一样。

诗人,妹妹惊呼起来,前北屯最成功的艺术家就是庖丁,他的说法太有诗意了,你们应该提一瓶酒,好好聊一下,我有点敬佩他了。我说,精神所到之处,肉体已经领会,所以他的艺术在人们视线之外,我尽力去看,也没有看到全部,他的刀太快,有点魔术,我注意到刀的变化,手的变化,却没能再往上索求到心领神会的境界,这一点,我也有点敬佩他了。

这是天意,庖丁这样说,我也认可。手被刀指引,一路下去,畅通无阻,即便遇到什么关节,那也是必然要穿越的,顺乎自然,经脉一生都不会改变,纹理在出生就安置好了,我从大路上走,遇到岔口,就顺道前行,不必另避蹊径,这样就不会走弯路,最后将所有的路径都走过了。所以,我杀牛就是走路而已,散步,走到哪算哪,你说,是我的腿在走还是脑子在走,走路最大的技术是什么,就是遇到障碍要绕着走,强行通过不行,刀在牛身上也是这样,跟骨头不能较劲,本来,人是爱较劲的,但磨练到我这把年龄,就目中无牛了,一切都不是难题,一切都是自然。如果要用蛮劲杀牛,那只会出力不讨好,还要废掉一把把好刀,他们的境界是割牛,牛很痛,你也痛,刀也受伤,需要一年一换。最差的是那些一点技术都不讲究的,岂止是割,他们是在砍,一刀刀下去,不得不一月换一把刀,这是最野蛮的做法。你看我这把刀,上次用的时候已有十年了吧,之前还用了十几年,总之,我上手开始就用了这把刀,一直没换过。前北屯的人吃牛肉都要经我一刀,现在不是这样了,他们随便就可以去超市里买,你看那些肉,被什么人剁得乱七八糟的,一点都不漂亮,他们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一块磨刀石,总嫌不够锋利。我不会这样,从来没有换过,我也舍不得借给别人使用,很多年没有出手了,刀放在皮套里,不管多久,什么时候拉开都是新开的刀刃一样,不能随便碰的,你们都注意到我的刀,锋利无比,其实更为锋利的是我的意愿,我在牛将倒下的时候就看到了所有骨头间的空隙,有空可钻才是功夫,盲目割砍剁,实在惨不忍睹,我的感觉就是刚才说的走路,一条道一条道走过去,刀随着我的意念在穿越缝隙。

我再三惊叹,古人说的游刃有余,我看见了。庖丁说,其实我心疼刀,磨刀就是磨掉刀的一部分身体,最终将刀扔掉,这不用谈技术,这次用完,上好油,等着下次再用,下次,你还会来看我宰牛吗,前北屯除了我,没人会这把手艺,除了你,这十几年也没人看懂我的手艺。

看着庖丁踌躇满志的模样,谁叫他是广场英雄呢,受敬佩是应该的。那天是露天作业,场面又少有的壮观,人们找着各种借口走出家门,就想真眼瞧瞧,虽然会遇上血腥场面,老人们一再阻止,说带着血腥气不吉利,但人们还是自己哄骗着自己混进人圈里,小孩们爬上边沿那矮墙上,近的咋咋呼呼,远的也就心旷神怡了,孩子们是钻不进人圈的,感受到这份热闹就行。庖丁在中间,商人在周围,内心早已估算好了部位和价钱,生命原本就是一场交易,牛是,人是,无所不是。

妹妹说,你见到的这场屠杀被大家赞美了,这是错误的,有个同学是学解剖的,同学聚会的时候,介绍自己的职业,他没有赞美尸体是美的,肌肉骨骼也不是,他只是说自己从事着艰难的转换工作,就是将所有的恶心转换成平常心,做到熟视无睹,他羡慕另一个搞雕塑的同学,同样用刀,人家下手的每一刀都是通往美的途径,而他的刀是接近丑恶,哪有什么艺术,所谓的刀法,不过是麻木不仁之后的障眼法,自己给自己一个借口。

我说,是的,将血液当做流水,将肉体当做泥土,庄子是这样描述的,他还把宰牛与音乐舞蹈相媲美,他的情感超越人之上,掩盖了人之常情,他的态度就有问题,虽然他也提出了很多思考,但都是建立在宰牛的过程中,正如你那位搞解剖的同学,如果他赞美了那些死亡的肉体,那么他可能已经职业病相当严重了,至少有精神分裂症,他欣赏雕塑,证明他还在维护正常人的审美感。我说过,自古以来,人类对物的占有就是从宰牛开始的,物,就是牛和一把流血的刀组成的,到今天为止,人性的恶无法终止,善也无法成全。孟母三迁,我们从小就作为榜样,因为邻居是杀猪宰牛羊的,孟母就说这个环境不利于孟子成长,就迁居,迁来迁去,孟子长大了,是否就成了君子呢,很难一言定论,再说了,孟子他爹就是屠夫,就是前北屯这个庖丁,那他就注定不能成为君子吗,想想,理论是多么害人啊。成年的孟子还真的遇见宰牛的事,这是他自己写的,没人赖他。有一回,齐宣王要宰牛,搞迷信活动,那个年代都这样,宰宰杀杀的司空见惯,所以庄子可以用他所有的才情去美化血腥的过程,这也是社会的恶被弘扬到了极点,情有可原,是庄子的错,但不是他一个人的错,看看孟子是怎么应对的吧,齐宣王看见牛在发抖,心生怜悯,就让手下们换一只羊,我们常说的替罪羊就是孟子发明的,羊有什么罪,杀羊与杀牛,都是一条命,这个道理孟子不会不懂,但他却说,有这样的心就可以王天下了。畜生不幸赔掉了性命,还被他用来拍领导的马屁,孟子主张性本善,唉,道德家也是伪君子。

妹妹说,你的牛拉还没出场呢,你都从庖丁拐到孟子了,穿越时空啊,不听你瞎扯了,今晚很累,明天你一定要写出牛拉,你要相信我很大方,很欣赏你们相爱,只要你实话实说,我一点也不介意。我说,忘了告诉你,庖丁是我的邻居,真名叫什么还真不知道,平时见面点个头,那天之前都没说过话,根本想不到他还有这么深的功力。前北屯卧龙藏虎的不少,像阎扶,执笔的,笔也是刀,现在改叫键盘,他的字不同凡响,可能还有其他人在前北屯藏着特异功夫,不为人知。那年宰牛,是庖丁发了财,适逢中秋,宰牛庆贺,全村人都知道庖丁是老屠夫,这次出手很牛逼,大家都这样夸他,他拽得不得了,嘿嘿笑着,说,八百斤牛,五百斤逼,一般般吧。

和牛拉的情事还是不说为好,女人一旦结婚,脾气越来越大,我很小心,不想引火烧身,牛拉就算了,旧事重提没什么意义。可是妹妹似乎已经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等着我自己说出来,还有什么比写下来更糟糕的事。

一砖头砸进牛血盆,会是什么效果。一种是油画,一种是动画。

庖丁很生气,他刚刚完成了一件艺术作品,就在收刀入鞘的一刻,牛血瞬间涂满了整个广场,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景象。他是个节俭的人,过于精细的打算,不会这样奢侈,一盆血也是一盆钱,尤其是遍地鲜红,这实在玷污了手艺。从入道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这么险恶的事情,他很惊讶,用袖口抹了一把脸,痕迹却更深更乱,有一小块凝结的血块陷进眉毛里,待他站起来,还有点英雄出世的样子,那些大片里的造型就这样,庖丁已从艺术家变为武士,他扫视一周,看到飞来一砖的方位,周边的人被暗红色搭在脸上身上,血块在局部被分裂,再次变为红色,所有的人都看着庖丁站起来,他们都顾不上自身的玷污,似乎被英雄出世而震憾,我在他们中间,感到耳朵轰然作响,宏大的音乐已雷鸣般。

我感觉自己就在那个瞬间犯了错,有一阵子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音乐一种调子,与前北屯一些门店前摆着的功放机一样,震耳欲聋,那种破裂的声音就是从黑色箱子里黑帘子上发出的,那张帘子噗噗响,保持一种节奏,似乎一整天都迷醉在其中。至今我还是要努力回忆这个过程,从砖头入盆开始,它在空中飞跃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庖丁已经露出微笑,我发现了他的表情,整个宰牛过程我都盯着他的手艺,现在我已能够通过他的表情体会到刀在奔跑时的快感,有时候还欣喜与自己能进入经脉,甚至牵引着刀行进,所以我不由自主跟庖丁聊了起来,他也就看了我一眼,够了,一目了然,但他不能改变刀的去向,即使被我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我想,他会因此要收我为徒,占有我的能力,否则,秘密将会被我宣扬出去。想入非非,我还是做不到他那样专心,更多的时间里,我是随着他的手转移视线,惊讶于刀准确无误地奔跑,我的心律大受影响,时快时慢,后来很难受了才知道叫做心律不齐,可当时并不知道潜在的问题,也许这个多年来的毛病就源于这次宰牛。他将刀子擦干净,耀得很多人睁不开眼,这好像是故意的,小小的炫耀手段,我会这样想,有点小心眼,可是我的想法在那个时间段里是跟随他的步骤,丝丝相扣,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的设想里,只有擦刀稍稍出了规格,这必然是松懈,像表演结束时对观众的张望,不屑一顾中的某种期待,刀的表演,也就是晃了晃,我心知肚明。此时,砖头已经穿越了外围的人群,圈里的人却没有人发现,刚才外面已很嘈杂,谩骂、哭闹、起哄,前北屯就这样,基本音素,谁会在意呢。他看到了最后几刀就要完成作品,我见证了这个时刻,外围的人看不到内在细节,他们转移兴趣,看另外一场屠杀,是人性的。我知道砖头在天空中飞越的状态,它包含了不同人的设想。那几个人在场边撕扭着,用蛮横的气力在对方身上寻找空隙,趁虚而入,不像庖丁这样自如,游刃有余,我滋滋有味地看着,与孟子一样,隐蔽了内心的险恶,我回到艺术里,孟子去了性本善。但外围的争斗,正好违背了我和孟子的感觉,艺术和理论都是短暂的,恶才是永恒的,人终归是动物,不是植物。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对方身上占不到便宜,于是,物出场了,就是牛身边一把带血的刀,这把刀在庖丁手上,他们唯一可取的是砖块。四周的民居在不断加高,广场充斥着剩余的砖块,沙石,凝结的水泥包,搅拌机上沾满了灰泥浆,刚从泥塘里打捞出来一般。砖块在手,下面将要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后来围观的人大声喊叫起来,比破裂的音响还要粗糙,一百只鸽子从风衣里面放飞,最坏的事情不过如此,身不由己。声音比风还要快,嘈杂声快要将我窒息,在庖丁收刀的那一刻,我猛吸一大口空气,抬起头,从缺氧状态里伸长脖子,就见飞翔之物降临,天外来风。我挥手一挡,那物从头顶划过,正中牛血盆,风从耳中贯出来,减弱的声音却将人震晕,所有人的脸上挂满了鲜血,凝固时间不长的血,刚才还在牛身上流动,此刻已经让人面目狰狞。

人群如炸锅,庖丁刚把刀子放入皮鞘,此时手已经按在上面,他与我对视,只有他与我没搞明白,我为何要将砖头砸进盆里,这个玩笑是很过分。围观的人都很尴尬,没人有怨言,默认了自找苦吃,有几个妇女怜惜衣裳,小声嘀咕,怎么这样。我们都看到了外面的战争,两个男人,一男一女,一方渐渐衰弱,只能抵抗,刚才的砖头是谁抛出的,谁也不计较了,庖丁站在那里没动,很英雄,很无奈。

一个男人倒在地上,另一个拳打脚踢,弱者摸索这地上的器物,找些手段反抗,强者更加用力,不容对手有丝毫反抗的可能,有一脚踢中了腰间某个部位,他大叫一声,几近绝望。庖丁摇头,他会觉得这些人玩的都是低劣的艺术,没有一点美感。那个女人开始还处在弱者的位置,男人对女人也就骂骂咧咧,推搡几下。中秋季节,秋老虎还没有走远,女人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裙,面貌还算不错,脂粉上得有点厚,显得成熟,也有点老气,女人和地上的男人肯定是夫妻或者情侣,之间那种神态已了然。强势的那两个男人中,与女人拉拉扯扯的那位与女人之间或有什么牵扯,另外那个男人不过是帮手而已。我想,情仇的可能性最大,至于其他就没必要用这种手段。

地上的男人一叫喊,女人骤然跳起来,甩开身边的男人,冲过去,抓住那个强势的男人头发,一把就抓到一边,女人变态起来真是不计较后果,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男人此时已退缩,踉跄了好几步。被甩手的男人从背后冲上去,搂住女人的腰身,一把将她摔到地上。这时,地上那个男人已经爬起来,但面对两张男人脸,他想迈过去挽救女人,却很无奈,只能在嘴上将愤怒爆发出来。女人从背后翻身,盲目地踢男人,用足了力气,刚才对付女人的男人转身过来,扳住女人,一巴掌,马上五个指印。这下又进入战争高潮期,两个男人厮杀一团,女人暴跳如雷,男人握着她的胳膊,控制着女人更无理的报复。我有点怜悯那个女人,对弱者心软是当不了英雄的,我想到要制止这场战争,但不知所措,庖丁哪里去了,我在找他,不见踪影。英雄走了,他为何见死不救,何况人家砸了他的牛血,他能不在意别人砸场吗,我不解,这个场面只有他能化解危机。我的头有点热,脸有点热,为了能冲上去终止他们,我这样想过,除此之外,我还是站在那里看着,担忧着接下来怎么收场。

女人的吊带断了一根,文胸很漂亮,露在外面,让战争瞬间有了温馨,这是真实的感觉。现在,我一点一滴回忆,不想回避每一个环节,有遗漏是肯定的,但只要朦胧再现,我都如实写出来,我把孟子都看做是伪君子,我自己还需要伪装吗,让自己成为人吧,人有抹杀不掉的恶。周围的人比刚才宰牛时更多,没有一个人发出劝解的语言,大家默不作声,似乎在看宰牛之外的另一场表演,从艺术的屠杀到屠杀的艺术。那个男人肯定是故意将吊带扯断的,从肉体上摧垮对手的意志,他很卑鄙,能体会到他意图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温度在一个时辰里升高很快,后脑勺发热,有点潮,恍若西班牙,我有了错觉,自己在快速奔跑,是在追赶别人还是被别人追赶,那些人从我身边涌进来,沾满牛血的脸,还是我用这样的脸挤进他们中间。男人女人撕扭在一起,男人被男人打趴下去,文胸护着的手转而抓向男人的脸,一场不均衡的格斗,拳脚交加,豹子撕咬长颈鹿,优美的身子经受了几次摔打,依然站起来,高跟鞋不足以支撑身体,丝袜踩在沙石上。文胸撕裂,乳房掉下来,女人都没有低头看一眼,任其动荡,男人似乎接近了目的,手上的气力不再凶猛,用拳头对付着丝袜的每一次攻击。围观的人一会闪开这边,一会聚拢了又闪开那边,和乳房的运动方向一致。可以说,女人的年龄要比乳房老一些,视觉总是会欺骗人的,到此为止,还无法判断出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骂骂咧咧也分不清,总之恩怨很深,纯属报复。有人说,女人的奶长得好。是的,木瓜奶,还挺健,肤色好,晃来晃去的,谁都无法回避在残酷中绽放的美。那句话是男人说的还是女人说的,真想不起来,也有可能是我说的,没办法,总得有人说出来,无视那个木瓜奶的存在是伪君子,那天午后,整个前北屯最靓丽之处,我必须写下来。后来问过阎扶,他说中午在单位,没回来。现在,我无法找到一个人证实那天的情景,我给自己作证,才自信地写下这段文字。牛拉在这个过程里,我的身边有不少女人,分不清是少女还是少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吊带断裂到乳房垂挂,也就一分钟内,容不得多想,有些判断是当时的感受还是此刻的判断,很难区分。短时间里,地上的那个男人也看清了一切,男人不能挽救女人的声誉,自己还被掀翻在地,他处在最绝望的时刻,越反抗越无力。

砖头在天上飘,是后来发生的,男人终于摸到了搅拌机下面的砖头,朝压制他的男人挥扫而过,男人退却,男人站起,弱者有了武器,双方势均力敌。这样对峙不过几秒,有人说,赶快跑吧,报警啊。女人从地上捡起来手机,外壳开裂,电池散开,女人抓起就跑。那天晚上,我在街上买菜,就听到别人问,看见下午露奶的女人从这里跑出去没,他们给予这个女人和事件的猜测,有七八种,没有一种符合我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原因,现在,鬼才知道。在前北屯,打打杀杀,原因是次要的,没有也可以,重要的是过程,在前北屯住过之后,我也学会这样看问题。

看着女人从身边跑走,主角下场,配角还演什么戏。不是我没早打110,是旁边很多人都拿着手机,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看表情似乎都在打110,电话会被打爆的,这样无济于事。乳房消失不久,警笛就在前北屯外的大街上响起,他们要穿越狭窄的街道,没有人会主动让开,我开始担心警笛只是过路。女人们惊叫,砖头飞起来了,大大小小,来不及判断出自谁的手,也没必要,我护着头,侧身,随时用胳膊阻挡飞行物。女人们比男人跑的要快,受了惊吓,她们是小动物。我用手挡住了小半块砖,三两个落地,一个女孩在我身边经过,我不由一把拉到身后,喊,抱住头。一挥手,将砖块打落在地。虽然混乱,各自保命,也无大伤。警车是在接近,再回头,那些拼命的人全不见了,下了一场砖头雨,真好笑。旁边那个女孩说,你头上流血了。我怎么没感觉呢,她是被我拉过的那个,看了她一眼,神情是真的,我才摸了一下头,有血痂,再摸,后脑上也有,怪不得刚才觉得热,原来是血从那里流过,还以为是太阳耀的。可能觉得是我刚才护了一下,她才无恙,我却受伤,她很着急,说,快去诊所,就在路边。我知道那个诊所,挨着那个巷子口,我住在里面。

也就好了。我说过,这点伤不算什么,也不是为了救她才伤的,是自己运气不好。妹妹不承认,救美了就是救美了,还想当大英雄。我纳闷,怎么个大英雄。妹妹说,英雄分两种,一种是做给人看,一种是做了不承认,你不承认,就是大英雄。我就这样无缘无故受人崇敬,心里有点乐,唯有牛拉这眼神,我认了。剧本看多了,接下来可以预见,灰色调之后总要添加暖色调,再没有床上戏的话,故事会显得过于硬朗,抓不住人心那点柔软的部分。妹妹一再让我写牛拉,也有这点意思,女人期待男人柔软,意味着之后的男人将要更男人,按照剧本套路生活,也很惬意。

牛拉是个娇小的女子,齐过我的肩头,感情就坏在这个差距上,仰望着我,似乎真的是大英雄,我很心虚,也因此很爱这个小女子,有时候还真的要装出英雄姿态来,我也崇拜英雄,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语言。牛拉坐在床沿,没办法,我的居室只有十平米,洗手间在外面院子里,公共的,房间内是我的全部家当,一台电脑,半床书,两捆换季的衣服。我说,像民工吧。牛拉说,都一样,我的东西还没你多呢。中午在巷子外吃了麻辣烫,女人怎么都爱这个,还真搞不明白。我吃面,这才踏实。一直这样坐着,聊天,我就感觉牛拉不想走了,不是我有了坏心眼,而是对形势的分析。在前北屯这个公共场所里,人与人之间可能看得很明白,我将前北屯看做是公共场所,无非是这里面的人生活简单,除了钱就是色,爱也很明了,真情假意都不做作。他们早上离开了这里之后就成为机器,晚上回来才开始做人,来不及虚伪,恨爱情仇都要短时间里发泄出来。我和牛拉用不着几个照面就看清了对方的意图,所以,牛拉进来就坐在床沿,而不会憋屈坐在小板凳上。后来,我说,你要是困了就躺一会。牛拉说,你呢?我说,看会书吧,一会就要上班去。

牛拉不看文学,说文学太虚渺,要考公务员,看了文学就不想考了。有道理,女人的直觉蛮好的,我也就看不下去了,真的很虚,情节越深入,我就会忘掉牛拉还坐在床上。

接下来的事情没必要虚构,跟看大片一样,准确预见到缺乏悬念的部分。暖色调、窗帘、画、酒具、书,都是情色过度,将书放下,其他物件都不具备,在最简陋的十平米内没有那些过渡,感情是跳跃的,直切的,搂住,吻个透,彼此的呼吸都很饱满,预示着下一步会有情绪波动,手指热了,皮肤粘稠,毛孔也帮我们注氧,水分还没有挤压就冒上来,乳房有点小,很饱满,占据了一只手的空间,动荡起来,逃脱不掉,在狭小的空间里干暧昧的事情滋味太重了,真潮人,这个词是现在的,那时无话可说,只有去掉所有的伪装,何必装得跟人一样,又不是在编戏挑逗自己。挤到墙角,湿度骤然加大,人的装饰物相继退去,解开第一个扣子时,身子反应很强烈,手在寻找肉体,继而识别身体,最后确认器官。庖丁怎么进来了,站在背后,记得他说过,看牛,不出利器就知道内部的结构,外观就决定了经脉何去何从,有点走神,手的力量加重,庖丁牵牛时,摩挲着牛的骨架,爱到极致,已经进入了牛身,窥视所有的秘密,人和动物都饱含泪水,或多或少,都没有落下。扣子被崩开,上下衣着脱离关系,舌头被含住,手掌被夹紧,不要说,不要动,这个前期戏份不多,时间短暂,不容分说,进入正题。超意料的是,牛拉自我解放,更迫不及待,牛倒地的瞬间就知道快感要来,这只有庖丁知道,所以从容不迫,不急不缓,一点点揭开谜底。我看得一清二楚,第一次下手,牛没有痛苦,物与人都感到快意,围观的人默不作声,看不懂艺术,却知晓这等氛围造就的是前北屯绝妙手笔,借着手在肉体上行走的感受,内心开始平静,细腻的皮肤有无数条小径,汗腺如涌泉一般,无法制止,绒毛被反复倾倒,又在水泊中挺立。如果这是片场,正如编剧设计好的那样,丝丝相扣,步步深入,有时候张开,宣泄一番;有时候紧闭,冲撞几下,将对方当做高峰,彼此攀岩。无论是悬空垂吊还是侧靠翻越,为了抓住可见的那个钮钉,努力将身子变形,探过去,或纵身一跃,或落下低谷,那么再来,导演来劲了,永远不说停。

最后,牛拉哭了,说我不该这样。我有点诧异,不知真委屈还是假做戏。牛拉一路上都没说话,拉着脸,出这门进那门,不算远,让我很尴尬。女人的心真是难测,十分钟前还彼此来劲,汗水淋漓,骤然间就不认可,也太好莱坞了,真受不了。只能哄着,这种事之后男人是弱者,要迁就女人的性子,说什么也无用,牛拉就是不搭理我,自己端起考试参考书,哗哗啦啦翻,似乎要用这烦躁的声音驱赶我。我再三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没用,牛拉真的牛,我怎么就想到了庖丁,别人夸他牛逼样,他还洋洋自得,和牛拉比起来,牛拉才是牛逼。许久,牛拉才开口,渴了自己倒水。听这话,知道缓和了不少。我坐在牛拉身边,看算题,考公务员的题怎么跟智力测验一样,跟赵本山的问题一个德性,公务员难道也要分清树上骑个猴地上一个猴一共是几个,真好笑。牛拉说,你坐在一边好吗,别烦我了。我依然在问,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牛拉将书本倒扣下,说,你还没说爱我就霸占我了,我不甘心。

不看你们俩下贱的事,自己回味去吧,我不管你,现在我要完成规定动作,做饭养活你。我说,我的猪你怎么胖了,到处都丰满起来。妹妹说,听你这话,你今天准干了坏事,想哄我不是。

饭后,妹妹看了我新写的部分,你真行,躲躲闪闪,是真真切切才对,你比庖丁牛,千回百转影射妹妹,后来呢。后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村头村尾的,相距不算远,但我们见面也就两三次,牛拉跟同学一起合租,同学已经上班了,牛拉还在跟自己较劲,非要谋个正式身份的职业。我第一次去牛拉的宿舍,正好同学还在,闲扯了一会,同学说,拉拉是我的好妹妹,现在我养活拉拉,以后就是你养活,你不能后悔啊。我说没问题,拉拉是个好孩子,好养活。

这时才知道可以叫拉拉,比牛拉要好听多了,有乐感。我们说话的时候,拉拉一直看那些题,写写算算,都没抬头看我一眼。我用指头轻轻敲了桌子,说,你看,拉拉不同意,还是你养活拉拉吧,现在考试多难,就是考上也要走门道,拉拉已经做好考一辈子的打算,怎么样,你能坚持得了吗。玩笑而已,我给自己受冷淡圆场,没想到拉拉真的拉下脸,说,你们有完没完,该走的走吧,不要在这里烦我。同学笑了,用指头勾我,撤。

隔了一周,拉拉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她陪上街,我马上就去敲门,然后骑上自行车,拉拉说,我在老家上高中时就骑自行车,没事兜风最爽了。是啊,我在老家也是骑自行车,没事骑到城边边,过麦地,穿菜园,好玩呢。人怎么能回到过去呢,带着拉拉穿过城市大街已经没了趣味,直奔目的地,满街道的音响都在唱《越来越好》,好什么,回不到青春少年,算不得好,是在应付生活,甚至在应付感情。那天,我们选择了一套白色的套裙,红色、绿色、咖啡色,都被我否定。拉拉说,我进来一眼就看中这套纯白的。我们还是有些共同点的,拉拉坐在车子后面说。我怎么就哼起《越来越好》了,拉拉说,你唱歌太拿捏,要唱就放开唱,谁管你啊。回到家里,拉拉就脱衣试穿,还让我回避一下,我笑了,说你的身材又不难看,怕什么,我多看一眼也是对你的肯定。最后还是我帮拉拉将拉链什么的拉上去,这才像个淑女的样子,乖巧着,臭美着。等我一再赞赏过了,拉拉就开始抱怨说,今天最少少做了五页,你怎么不早点带我回来啊,真是的,害今晚我还要熬夜。我有错吗,想想,还是有责任的,可是拉拉你总不能真的学到老考到老吧。拉拉说,那可不一定,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将拉拉的新衣退下,就有了感觉,抱住,拉拉挣扎说,不行不行,我说行的,你快成了机器人了,整天是题来题去的,枯燥死了,我来给你抹点油。这次拉拉的拒绝是假意的,还问我,长时间不爱一下,是不是会退化。我说,这个问题跟你考公务员一样,不停地考,别的还会什么,机器人。拉拉说,那好吧,我们就痛痛快快一次。

你和拉拉是不是很和谐。还可以吧,刚开始,找感觉阶段。妹妹说,人和人没感觉太可怕了,有差异也很难受,我们都是过来人,相信这是天意,所以我们最终熬成了夫妻,性的考验也是一关,也有夫妻一辈子没有性的,以前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我懂了,那叫互相折磨,还不如没有,没感觉就别伤害对方了,上帝安排的各自的那一半正在路上,需要彼此的运气,在正确的时间地点相遇,各自弥补自己的人性缺陷。我点头同意。如果你和牛拉一直走到今天,是不是你现在正在听牛拉讲话。我说,这不可能,我跟妹妹算什么,刚开始就结束了,我连原因都没找全,最后干脆不再想这回事,是你一直逼我回忆牛拉,你刚才看到我写了这么多牛拉的故事,其实包含了我当下的幻想,我不是写检讨,每一字都要真实,我是在写小说,因为我早已失去了那些回忆。

我真的不忍心打扰牛拉学习,人家是在努力考取一个人生指标,而我早已在社会上浪荡着,我的理想是当作家,可是在进入前北屯后一字不写,荒度时光。没有写字的日子多么无聊,没有自信,看着女人都觉得一点也不可靠。等我再次去找拉拉时,门关闭着,我相信这是故意的,拉拉总是这样阴晴不定。我就等,到街上买零食,再等,不会不在的,除了答题过关,拉拉没有别的嗜好。

好,我来接着说,你的牛拉这次牛起来啦,你不服气,然后继续去骚扰人家,还希望能有个奇迹发生,比如,人家会突然开门,说是上帝安排的,需要考验你七天的诚意,还有可能说是,老妈听说有了新女婿,专程来了,结果一看照片,不同意,然后人家说,没关系啦,会坚持爱你的,还有一种可能,谈恋爱了,同学介绍的,暂时不方便见你,七天之后,一番对比,还是你强,决定中苏恢复历史往来,继续保持良好关系。真晕,我说,你是不是还要把卖猪肉的也扯进来啊,两块肉哪块鲜,真气人。妹妹大笑,我也大笑。不过,我还是赞许这个设想,鼓励妹妹以后写小说,可以评上年度说谎前三名。妹妹说,我还真有这个想法呢,你太厉害了。

我没有去守在拉拉门口,没这个必要。遇见拉拉的同学,也就一笑而过。之后,单位事情忙起来,加上出差,反正发短信也不回,有时候我也想,牛拉这个人是不是真实的,怎么突然就失踪了,有时候狠心下来,准备再去敲门,敲碎了,里面总有个牛拉在,又放弃了,干嘛要强扭这层关系呢,既然都怀疑此人曾经存在过,那么,继续想象一下,往前想,牛拉根本就没在前北屯出现过,那次在宰牛的时候,身边的女孩不是牛拉,那么多女孩慌不择路,凭什么认定牛拉,那块砖头是砸在牛血盆里,但不是因为手臂一挡才落在这个位置的,子弹没长眼,砖头也不会长眼,它掉进来其实就是个圈套,谁设置还不好说,去问庖丁,那个长相很难看的邻居,其实相隔也有百米,总是前北屯的,算一个村的,不过是欣赏那点刀法就认同邻居关系,套个近乎。别以为庖丁蒙头蒙脑只顾玩刀法,心里观察了前后上下六路,谁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去,一盆牛血也值个钱,有人已经订好了,正在路上走,来了就端走,庖丁没有理由不要这笔钱,把握神刀的人绝对能处理好这些复杂的事,包括意外的事,否则,前北屯怎么只出这么一个庖丁,十几年没出手了,一旦出手,就容不得别人插手。外面那些打架斗殴的,不过是闲散的小卒,玩点脾气而已,牛都倒下了,什么人还敢上来较劲,找死。看见那个漂亮的奶子,再晃荡着美不美,那都是性意识作怪,雄激素积攒很久,这样不好,看见女人都要想入非非,没法释放。知道空想社会主义吧,光想玩不了真的,那就只能写小说,自己跟自己玩,可以再去找阎扶说道。转来转去找到门,可是阎扶压根就不知道小广场发生过什么事,要说男人女人,阎扶会说,这等事天天都在进行,所以,最好有空就利用起来,写点字,小说很难,那就写诗,发点牢骚也是诗,诗人就是那根骚神经太发达。以前写过诗,现在恢复一下就行,千万别格律,要自由的,目中无人,脱光束缚的那种,就可以以诗人的身份走进前北屯,开始抒情,赞美。歌功颂德这一套一学就会,一定要改变以前牛逼的样子,学会巴结领导,好好做人,前途光明,什么牛拉,哪有这么个人,什么牛鬼蛇神都消失了,天地一片开阔,理想放射光芒。

牛拉究竟存在过吗,我说,在和不在已没有区别,牛拉是一个词汇,我先说出来的,我再把它抹掉。妹妹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牛拉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妹妹问,你下午有没有喝酒,写这么多字是很累的。我说没有。妹妹说,牛拉是前北屯的一个巷子的门牌号,你进去又出来,可能是敲错门走错路,现在你返回去找这个牌子,却找不见了,就这样,是吗。我点头,说,你真了得,以后的故事应该你来写。妹妹说,不行,你继续写吧,累了就说个短的给我听,我欣赏你的表达,也是在学习牛拉的词汇。

这一年在前北屯是平静的,想不起太多的经历,再想下去,牛拉的妹妹姐姐母亲七大姑八大姨真的就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无法收拾,冷静,停止。晚上,被子里废话了一会,快要睡着了,妹妹突然问,牛拉是考上公务员走了,你没再去找找?别再提这个人好不好,我一脸的不悦,说,你把我骚扰醒了,不怕我强暴你。妹妹紧紧抱住我,说,是我抱你好不好,你不说牛拉去哪了,我睡不着啊。我说,人家考上公务员了,前十名,那年招了好几百,按说这个名次应该分在省城,进个不错的单位,结果去了山区,可能是没门道,家里没实力,牛拉一走了之,你我平安无事,多好。你的牛拉很牛逼,真的,我也喜欢。喜欢就好,无冤无仇的。那你们还有联系吗,妹妹不动声色地问。没有。也有。真没有。好啦,那就再说个有的吧。

睡意被驱走,我多么讨厌这个词汇。

晋 侯:本名侯勇,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西文学》《黄河》《福建文学》《延河》《创作与评论》等发表作品,著有诗歌、小说、散文多部。

责任编辑 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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