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鼠(中篇小说)
2016-05-14野莽
野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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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没有了母亲之后,少年潘二龙就不再像往年那样渴望过节,阴历八月十五的清早,他完全是以消极的态度执行着父亲交给他的任务,乘坐地铁到京西月饼店买一盒花好月圆牌月饼。花好月圆牌月饼是一个老牌子,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家每年中秋节都吃这个,因为名字好,价格也不算贵,特别是在京西月饼店购买还能稍许便宜一点,生产这个牌子的厂家就离这儿不远。但是今年,再买这个牌子的月饼还有什么意义呢?潘二龙想到母亲,对这类诱人的节日变得冷淡起来,连原本香甜的月饼都变得索然无味,他认为花好月圆的日子在他们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京西月饼店的门外有人在摆地摊,摊主是一个断了两条小腿的人,穿着一套象征生命力的绿色衣服,膝盖下面扎着两个棉花做的蒲团。潘二龙认识这人,在他的记忆中,这人往年卖的是老鼠笼、老鼠夹、老鼠药一类乱七八糟的货色,他跟母亲一道就是冲着这些来的。现在,地摊上的情况好像也在改革,摆的都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塑料用品。他正想问这个无腿之人,是不是有人不许卖老鼠药,这时摊子的左上角有一个小摆件吸住了他的眼睛。那是一支酷似他曾经打鸟玩儿过的弹弓,不过要比他玩儿过的那支精致,一副木叉被削成竹节的形状,颜色上还做了仿旧处理,两根深黄透明的橡皮筋分别穿过两个端头的圆孔,皮筋的结合部缀着一小块椭圆形的羊皮。用这块羊皮裹上一颗石子,拉开皮筋从弹弓的劈叉处射出去,可以让五米高树上的鸟儿应声落地。潘二龙在他们老鼠胡同是公认的神弹手,掉在他弹弓下的鸟儿不计其数,他甚至还能打下空中的飞鸟,当然啦,那都是他上中学以前的英雄壮举。
他在一秒钟内决定买下这支弹弓,因为他一见到它就想起一件事,身上顿时热血沸腾。他问无腿之人这支弹弓卖多少钱,对方两手撑地往前挪了一寸,便于把那支弹弓递到他的手中,嘴里恭喜着他的运气真好,说这是剩下的最后一支,卖给他可以便宜一点,然后才报出他问的价格。潘二龙一听说要十元吓了一跳,他身上的全部资金买完一盒花好月圆牌月饼,再乘坐往返地铁,剩下的远不够这个数字,父亲给他的每一笔钱在做完要做的事情之后,总是不超过五元的余额。如同他是老鼠胡同里的神弹手,他的修鞋匠父亲也是老鼠胡同里大名鼎鼎的小气鬼,当初连母亲买这一系列对付老鼠的器材都坚决反对,只不过母亲的态度比父亲更加坚决。他希望这支弹弓的价格能降到五元以下,这样他还可以勉强支付,再多恐怕就不够了。他在心里打着如何才能得到优惠的主意,比方说问对方还记不记得他,去年他和母亲一道来这儿买过老鼠药的。但他刚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己太不男子汉了,按理说他应该捐钱给这个无腿之人,目前他没钱可捐,怎么还能少给人家的钱!
后来他又回到那句原本想问的话,是不是有人不许你卖那些灭鼠的东西?派出所还是工商所?他的哥哥潘大龙就是工商所的市场管理员,他想为这个可怜的无腿之人做些什么,如果和工商所有关的话。但是这人抬起一只手来向他摇着,那只手在地上磨得和脚没有什么区别,不是的,都不是,这号人只管罚我们钱,赶我们走,不管我们灭鼠还是灭人。是那些东西没人买了,都说买回去也没用,老鼠和人一样与时俱进,千奇百怪的办法它们都能识破,对付它们只有靠打!说到“打”字的时候,无腿之人嘴里的唾沫星子喷薄而出,有几粒打在弹弓的身上。潘二龙觉得这人对老鼠的仇恨和他不同,他们一个是因为生意,一个纯粹是因为母亲。但是他却把这人视为知己,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英雄所见是略同的,消灭老鼠就是要打!事情也的确是这样,每一种灭鼠的器材母亲都买回家去试过,其结果是母亲要打的那只老鼠还在,母亲自己却不在了。
潘二龙先稳住这个摊主,表示这支弹弓他要定了,无非是手上没有零钱,等他买了月饼再来买它,说完快速走进月饼店里。店里的月饼品牌还真不少,他逐一地看过去,发现紧挨在花好月圆牌月饼身边的是一种名叫嫦娥奔月牌的月饼,价格要比它便宜十元。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卑鄙的念头,从月饼里面挪用那笔差价,用它买下这支弹弓,回家对父亲谎称花好月圆牌的已卖完了,只好换成嫦娥奔月牌的,两种牌子的价格正好相等。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时他感到很新奇,他记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撒过谎,现在居然一下子就撒成功了,可见撒谎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接下来他又责备自己不该这样,但是最终他想,为了达到目的不这样还能怎样呢?他在后一句话的支持下选购了后一种月饼,提着它走出店门,用余额买走了地摊上的那支弹弓,站在原地欣赏一阵,想了想才把它插进月饼袋里。慢走啊,祝你全家节日快乐!他看见失去双腿的摊主向他挥了挥那只和脚没有区别的手,就也扬起手来向对方挥了挥,也祝你节日快乐!他没有说“全家”二字,是担心这人并没有家。
但他一到地铁的安检口就遇上了不快乐的事。请问你这袋子里是不是有一支弹弓?安检口的女工作人员问。 是的,刚在地摊上买的,潘二龙强作镇静,为她手里的检测器感到惊讶。对不起,请跟我来一趟。女工作人员把他带进一间玻璃小屋,屋子里的警察接过弹弓翻来覆去地看,还试着拉了拉,然后抬起头来,问他为什么要携带违禁品乘坐地铁,不知道带这个要罚款没收,严重的还要拘留吗?潘二龙这次除了惊讶还有些不解和害怕,他想不通弹弓为什么是违禁品,同样是为了消灭老鼠,为什么前几次母亲带他买的鼠笼、鼠夹和鼠药都能顺利过关呢?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就不会自投罗网了……哦不,我的意思是说我就不会自己……他语无伦次地纠正着慌乱中用错的词,不料这句话无意中帮了他的大忙,警察被他给逗笑了,得,来这儿可不就是自投罗网吗?坐路面车就不会啦!走吧,回去不许打鸟啊,鸟是我们人类的朋友!
潘二龙千恩万谢地接过弹弓,从地铁站下拱出路面,想改乘一辆允许带这东西的公交车。这是一片繁华的购物区,没有公交车可乘,出租车路过这儿也不停下,再说他买完月饼和弹弓以后已没有了乘坐出租车的资格,他的经济条件就只够乘坐地铁。潘二强想着自己将为这支弹弓付出步行回家的代价,心里不仅没有丝毫的抱怨,反倒生出一种崇高而又神圣的感觉,为给母亲复仇他连生命也可以不顾,多走点路算个什么!他顾虑的只是父亲在家等得心焦,今天是八月十五,哥哥还要带着嫂子和小侄儿回来共度佳节,在这车祸不断的年头,等到吃中饭的时候还不见他回家,哥哥嫂子倒是无所谓的,父亲会害怕他在路上出了事故。他记着自己从小到大,就从来没让父母放心过一天。
他的心里正这么想着,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嘴里说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从背影看她有些像他死去的母亲,连说话的声音也像。上了岁数的女人说,遇事只要一分为二,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潘二龙左右看看,没在她身边发现有陪伴的人,也不见她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这么说她很可能是自言自语。他的脑子里灵光一现,想到这个像他母亲的女人如果没有精神病的话,莫非就是母亲的化身,特意回到人世来点化他?刚才的话是单单说给他一人听的,教他如何才能带走弹弓,一分为二的意思是把一样东西变成两样。他一下子振奋起来,一个聪明的思路就此产生,转身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蹲下,动手把弹弓拆成两部分,深黄透明的橡皮筋和椭圆形的小羊皮块揉成一团,揣进他的裤兜,竹节形状的木叉依然装进月饼袋里。
然后他穿过地下通道,下到另一个地铁进站口。这一次他在安检口遇上的是个男工作人员,走哇,别挡后面人的道,下一个!男工作人员的手持检测仪在他身上一挥而就,见他站在那儿还不挪窝,瞪他一眼又向他身后的人招手。潘二龙不由得心花怒放,同时他也轻看了这人,近些年来,飞机、火车、公共汽车上都出现过携带武器的乘客,不能说和安检人员的猪脑子没有关系,弹弓能够一分为二,枪支不也能卸成八大块吗?
出了地铁站后他步行回到老鼠胡同,在这个四家合住的6号院外,正好遇见小侄子出门扔一张巧克力糖纸,他就知道哥嫂一家已经来了。小侄子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月饼袋,扯出里面的大红纸盒,一边进门一边错字连篇地朗诵着:党、我、奔、月!父亲从厨房里闻声而出,紧张中忘了放下菜刀,什么奔月?不是说“花好月圆”吗?潘二龙压住心跳,脱口说出编好的谎言,那个牌子卖完了,店里人说这个牌子的月饼也卖得好,价格又差不多!为了慎重起见,这句话他打了腹稿,快到家时又在心里背了一遍。他本以为他的言行已无破绽,父亲固然小气,也不会为此专门到月饼店去考察牌价。但他忽视了今天到场的一位“嘉宾”,在肉禽蛋加工厂当会计的嫂子眼睛一闪,立刻就以玩笑的方式向他追问,差不多是多少?十块?我说二呀,告诉嫂子你是不是早恋了,省下点钱给女朋友买个小礼物什么的?
这个女人把丈夫的弟弟、她的小叔叫“二”,意思除了他在家排行老二之外,还有一层是他做事冒失,老不着调,从小就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潘二龙的一张脸顿时绯红,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没有,我根本就没有早恋!那个牌子是真的卖完了!不信你去买一个试试!事到如今他豁出来了,嘴巴硬得像父亲给人修鞋的铁锤。他知道哥哥娶的这个会计老婆又懒又贪,从来都喜欢无条件地拿走家里东西,而不给家里买任何东西回来,包括正月十五的汤圆、五月初五的粽子、八月十五的月饼。九月初九的螃蟹就更不用说了,这种昂贵的食品只有她的亲儿子才配吃到嘴里。他把结尾的这句话说得很有力度,想用它来反守为攻,打退她的继续追问。会计嫂子果然被他给噎住了,眼睛向下在他的腰部滴溜溜地打转,一心要找到能够证实自己猜疑的物证。潘二龙感觉到了她那明察秋毫的目光,心里发虚,放下胳膊用手背压了一下裤兜,希望从弹弓上解下的橡皮筋此时不要露头,以免关键的时候把他卖了。他却没有想到他不这样还好,这样反倒弄巧成拙,有弹性的橡皮筋本来安分守己地躺在裤兜里,受到挤压“得儿”的一下弹了出来,好像古装戏里官员的帽翅,一颤一颤地向上翘着。
哇噻,橡皮筋,女生扎马尾刷的!妈妈你比算命瞎子还灵,赶明儿你给人算命去吧,算命挣钱来得快!小侄子大声欢呼着,手舞足蹈地向他扑来,会计嫂子却笑着骂她儿子,牛牛是个臭嘴,就不会比个好听的呀,说你娘是诸葛亮?我不过是顺口开个玩笑,想不到还真有这样的事,大龙你听到没有?二都学会贪污了!她的丈夫,工商所市场管理员潘大龙觉得与其批评弟弟,还不如自己做出一副高姿态,二龙你就别再说了,以后想买什么你告诉哥!说完叹一口气,早知这样,美花,你去买一盒花好月圆牌的月饼提回来不就是了,也免得他为十块钱来动这个歪心思!潘大龙说着把头摇了两摇,表示自己考虑事情也有不周。这话本来是说说而已,名叫美花的会计嫂子却担心丈夫把握不好分寸,真会让她去花钱补买月饼,火速又追了一句,可不是吗,不过现在去买已经来不及了!牛牛听没听懂我们说的什么?好孩子从小就不要学撒谎啊!
牛牛并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手握菜刀的父亲却完全听懂了,两眼向他“贪污”的儿子冒出凶光。潘二龙第一次撒谎就惨遭失败,没有信心再撒第二次谎了,他从牛牛扔在地上的提袋里掏出木叉,又从自己兜里掏出橡皮筋,把它们重新组装成一支弹弓,紧紧地握在手里,一不做二不休地告诉他们,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省下买月饼的钱就是为了买它,想拿它打死灰皮,为我娘报仇雪恨,我这样做难道不应该吗?他咬牙切齿,随着从嘴里吐出的这句话他还做了一个坚定的动作。以父亲为首的三个大人互相看看,想着他的这种行为到底属于什么性质,美花嫂子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贪污不妥,一时又想不出定他一个更妥的罪名。牛牛觉得他这模样像极了学校宣传画上手握钢枪的战士,说话的腔调也像站在红旗下面宣誓,实在滑稽可笑得很,就大声笑了起来,又穷追不舍地问,灰皮?灰皮是谁?奶奶不是自己摔死的吗?怎么你要把灰皮打死?
潘二龙正要趁这机会告诉他家的第三代,奶奶是自己摔死的不假,但她是想把拌了烈性鼠药的香米放在厨房碗柜顶上,一只足有一尺长的大老鼠从洞里蹿过来抓她的手,她才一仰身从高脚凳子上摔下来,又惊又吓又摔伤了肋骨,由此引发了心脏病,一时没抢救过来就去世了,所以说奶奶应该是老鼠害死的。那只大老鼠就是跟她斗争了一辈子的灰皮,个头大得像一只猫,一直潜伏在他们家里领着一群小老鼠为非作歹,谁都没有办法把它怎样。可是还没容他第二次开口,父亲就勃然大怒,撇开牛牛对他吼道,住嘴!不许你提你娘!今天是中秋节,你哥你嫂和你侄子回家来是吃月饼的!把你买的那个什么玩意儿给我收起来,也不许你再提老鼠!你娘自从嫁过来就和老鼠斗,斗了二三十年,把你爷爷奶奶都斗死了,自己也摔死了,我要不是没心没肺也非得被她折磨死了不可,结果她斗过了吗?斗过了吗?哼!
他从父亲的重复发问中,再次听出这个自称没心没肺的人对老鼠的悲观态度,也知道了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前,家里的爷爷和奶奶也是这样,心中就又冷了一截。在这个有些年头的大杂院里,合伙住的四户人家房连着房,墙通着墙,老鼠的核心根据地究竟设在哪儿谁都不知道,要想消灭它们也的确是难乎其难。住在院门正面的一户,女婿是区政府基建科的科长,得知岳父岳母家老鼠成灾,他们把二老接到自己家的楼房住着,派人来扒开墙脚灌铸进钻石牌水泥搅拌的沙浆,使它成为一道铜墙铁壁,以此阻断了老鼠的通道。院门左右两侧,一户是街道居委会的调解员大妈,一户是卖鱼卖虾的小贩子,背对院门的才是潘二龙自己家。这三家人都没有扒开墙脚灌铸钻石牌水泥的条件,老鼠就多半在这个三角地带展开活动。
父亲的怨气不是针对老鼠,而是针对母亲。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年复一年地与灰皮们作战,打死小鼠无数,却始终不能打死这只大鼠。她一心想擒贼擒王,除恶务尽,只图夜里能睡一个安生觉,就大肆挥霍父亲给人修鞋挣得的钱,得知哪儿有新一代的灭鼠器材和药物,想方设法都要买到家里进行试验。她还经常在更深夜静的时候,一听到响动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这就长期以来引起父亲的强烈不满。出事那天,父亲从早到晚只修了三双皮鞋,心中沮丧,刚进家门又被母亲指挥着做那件不起作用的事,父亲拒绝她说要放你放,只怕是人死了老鼠也死不了!不料母亲当晚真的死了,这个注定要后悔一辈子的修鞋匠才知道自己念的是一句咒语,用修鞋的手把一张乌鸦嘴抽出血来。但是在骨子里,父亲依然不同意母亲生前的行为。
我早就说过,打老鼠不是一家一户的事,要打就得像联合国安理会一样,联合院里几户人家一起来打,不然你在这儿打它跑到那儿,你在那儿它跑到这儿!潘大龙的确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希望一家发现老鼠,家家都来追打,整个一院子人发出共同的吼声。出于儿子对母亲的同情,潘大龙还出面去联合过第一个“国家”,就是区政府基建科长的岳父家,只可惜那次游说没有取得成功,基建科长的岳父和岳母正在看电视片《动物世界》,基建科长的岳父说别折腾了,就这么着吧!基建科长的岳母说最好的办法是你甭理它,把自家的东西收捡好,它来了白来,下次也就不来了。其实潘大龙心里还另有所图,到二老家除了说老鼠外,主要还想说说自己,从互利互惠的角度切入,说自己若是能从工商所调到他们女婿领导的基建科,以后科长要做的事情就不用亲自出面了。但是一见二老的心思都在动物身上,潘大龙陪他们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打道回府,调解大妈和鱼贩子这两个小“国家”也不必再去,成立“安理会”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潘二龙答应父亲今天不提母亲,可没答应不打灰皮,他像战士一样双手紧握钢枪的姿势,是向他的亲人们表明,谁也别想夺走他这新买的武器。在对老鼠的生理反应上他像母亲,这或许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夜间但凡有个大惊小动他都睡不好觉,第二天上课老打瞌睡。父亲炫耀自己没心没肺的话他听了感到好奇,暗中还羡慕妒嫉恨过,觉得那一定是从小练就的一身过硬本领。哥哥和父亲在这点上一脉相承,肉禽蛋加工厂的会计还没成为他的美花嫂子之前,每天夜晚他们父子二人的鼾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几乎通宵折磨着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
对于美花嫂子指控的贪污,潘二龙想了一个处分的办法,他让父亲扣下应该分给他的那份月饼,作为对他的经济惩罚。一盒月饼总共十块,每人两块正好可以分给五人,把他的两块月饼折算成买弹弓的十元钱,从价格上算绰绰有余,切开来添在其他四人的月饼里,或者由他的侄儿牛牛一人独享两份,无论怎样他都没有意见。他提出的这个分配方案赢得了牛牛的热烈掌声,哥哥和嫂子对看一眼,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父亲却又一次勃然大怒,用修鞋的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胡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难怪你嫂子说你是二,你不是二你是什么?中秋节吃月饼是有讲的,不是随随便便的谁吃谁不吃!另外我再警告你一遍,你给我记着,以后你再打老鼠我就打你,要知道我们这条胡同就叫老鼠胡同,能有你一个住处就不错了,你若是再给家里弄出个好歹来,我要你负全部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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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这一家人又和好起来,五个人围着一张正方形的饭桌,父亲和哥哥嫂子一人坐了一方,另一方父亲示意给他坐,让体积不大的小学生牛牛搬个高凳坐在妈妈身边。从这点看父亲好像已有了原谅小儿子的某种迹象,但是潘二龙情愿把正座让给牛牛,自己坐在背靠大门的那个桌子角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在免吃月饼的方案被否决以后,又想以另一种形式进行自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坐在这个角度是便于观察灰皮的行踪,而且动起手来也不会妨碍他人。他根本就没有记住父亲刚才对他的警告,死也不忘却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灰皮喜欢选择他们围坐在桌边的时候出来活动,它知道此时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吃饭上,第一是注意不到它,第二是注意到了也没工夫把它怎样。
但是,如同灰皮懂得人的心理,潘二龙也把灰皮的这点心眼看个正着,他不让吃饭成为一件阻碍他战斗的事,一旦有了情况,他随时可以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弹弓,再从右边的裤兜里掏出子弹,及时地射向那个来犯之敌。饭前的那场争论停止以后,他出去到路边捡了一些硬石子回来,计划每次放十粒在裤兜里。这些石子状如蚕豆,比蚕豆要略大一点,只要射中灰皮的要害,即便它大得像一只猫,不把它当场击毙也会把它打成残废,让它在黑暗的洞窟里度过余生,永远不再出来危害他家。他记得母亲在没去世之前,吃饭时也爱坐在这个位置,那是想亲眼看见灰皮怎样吃下她拌了毒药的小米,然后四肢抽搐,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一命呜呼。可惜的是母亲直到最后一次睁开眼睛,也没能看见那幅动人的景象。
美花嫂子却又有了英明的发现,发现他选择的那个角度正对着母亲的遗像,因为父亲说了今天不许提母亲的话,她就换了一种方式笑道,让二坐那儿吧,坐那儿能显出他是个大孝子,吃水不忘挖井人呢!说这话的时候她侧过脸去,提示性地看了一眼悬挂在墙上的木质镜框。这话除了牛牛,在座的另外三人都能听懂,意思是潘二龙吃饭都在缅怀母亲。她话中的一个“大”字刺激了身为长子的丈夫,潘大龙用讽刺的语调附和说,可不是吗,天天在学校练习跳高,练得一下就能够着厨房的柜顶了!大龙的言下之意是说母亲出事那天,潘二龙不该放学以后还在学校贪玩,如果早些回家去帮母亲放灭鼠药,哪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这夫妻二人虽然一字不提母亲,父亲的心还是被他们的含沙射影给刺疼了,低下头去闷声不响。潘二龙很想顶一句哥哥嫂子的嘴,学着他们的阴阳怪气,说他哪是什么孝子,只有他们两个才是孝子孝媳,从来不拿家里东西,还老买东西往家里拿,让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改善,父亲才不会因为修鞋的人少而影响情绪,回家也就愿意帮母亲做事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牛牛又抢在他的前面嚷叫起来,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坐在那儿,坐在那儿能看到矮柜上的月饼!他嘴上说他的月饼让给我吃,可他喉咙里早就伸出爪子来啦!牛牛从来都不称潘二龙为叔叔,当面把他叫“他”,背后随着妈妈把他叫“二”。
牛牛的话石破天惊,逗得美花嫂子一阵开怀大笑,那盒应该平放的月饼是被牛牛立着放在矮柜上的,这样做能让盒盖上的嫦娥像画儿一样呈现在大家眼前。美花嫂子正要在牛牛的话上进行发挥,把坐在那儿能看到月饼改成能看到美女,忽然又觉得她这七岁儿子的说法更加准确,潘二龙就是为了看到月饼!不过他想看月饼的动机并不是想吃,而是他想利用那盒月饼来诱惑老鼠,因为她在笑的时候发现,他把那碗刚吃了几口的饭悄悄放在桌上,腾出手来一只伸向左边的裤兜,一只伸向右边的裤兜,接着就有一颗比蚕豆大点的石子包在了弹弓里,被他悄悄地托举起来。
潘二龙刚才的确看见灰光一闪,一个像猫一样肥大的身子出现在眼前的矮柜上,那颗长了几根胡须的尖脑袋距离那盒月饼已经不远了,不用说它正是灰皮。母亲在世的时候,它一直是她的主要对手,很多年里母亲采用多种器材和药物,消灭大大小小的老鼠不计其数,唯独这最大的一只却永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出鬼没地活跃在他家的各个角落,有时还带领一群小老鼠们,好像军事演习一样和母亲展开着游击战。母亲生前气到极处,一会儿骂它是小老鼠们的祖宗,一会儿骂它是小老鼠们的总教头,又说再不打死它它就要成精了,迟早会给家里带来大祸,恨不得要吃了它的肉,还要扒下它的皮来挂在墙上!
母亲去世以后有一段日子,他家成了它们快乐的食堂,那是因为亲戚和邻居来慰问他们父子,提了很多的水果和糕点,父亲和他都深深陷入悲痛之中,顾不上吃也记不起要收捡,就多半进了它们的肚子。几天过去,他们父子又回到从前的生活,只是家里没有了母亲,父亲做的饭菜简单极了,每顿基本上盘干碗尽,很多时候都是缺汤少菜地凑合一餐。灰皮有一阵子觉得没有油水,稍微来得稀少了些,但很快就怀疑这是主人的计谋,宁可自己受饿也要饿死它们。于是它反而比过去更加猖狂,好像要逼着他们恢复供应,白天派几只小老鼠零星出马,夜晚则领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部队,轰轰烈烈地往返奔忙。年节间随着家里吃货的增多,它看作是自己造反的结果,来得更加勤便,一来就抓紧时间大啃大吃,吃到快活时公然发出叽叽的叫声。潘二龙对今天的情况估计对了,八月十五这盒喷香的月饼,必然又会把灰皮招来。
因为母亲的去世,这些日子他家停止了战斗,为了完成作业,他找来两个棉球塞在耳朵眼儿里,有一次塞得太紧,第二天掏不出来,洗脸时灌进了水,差点儿害他耳膜发炎。这样做还有一个坏处是听不到父亲和他说话,这就又造成父子间新的矛盾。今天他再次看见了灰皮,心情竟然有些激动,像是盼望中的一次重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发现灰皮的肚子又涨大了,或许它这些日子在他家之外吸收了更好的营养。但是无论如何,这盒月饼他还刚买回家,全家人要等到晚上月亮出来才开始分吃,这个该死的家伙倒好,闻着香气又抢先来下手了。好在它这次是单兵作战,身后没有带着子孙和徒弟,这就可以让他集中精力打它一个。
他的心里狂跳不止,正要举起弹弓拉开皮筋一弹射去,牛牛的话和美花嫂子的笑声却使他双手一抖,接着就又听得哥哥一声断喝,你要干什么?柜子上放满了东西你没看见?哥哥在喝叫的同时还把手往前伸了伸,看样子想做一个阻拦的动作,却害怕被他射出的子弹击中,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潘二龙对哥哥的警告并不接受,矮柜上放满了东西不假,但在射击时他会尽量避开,有几件装有食品钵盆之类的容器,材质多半是搪瓷和不锈钢的,石子打在上面顶多只会留下受伤的痕迹。万一打穿损失也不是太大,这些年母亲购买灭鼠器材和药物的钱,别说柜子上的几样东西,就是买一只新的柜子也足够了。他想只要能够打死灰皮,下手时哪怕让它们都做了陪葬,小气鬼父亲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再甩他几个耳光他也在所不辞。
不过柜子上真有一件东西对他起着震慑的作用,那是一对青花瓷坛,坛子的外壁分别画了一树梅花,两只喜鹊一高一低地站在梅枝上。这对瓷坛是母亲出嫁时娘家的陪嫁,据说出自乾隆年间的官窑,迄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母亲在世时视它为镇宅之宝,把它们并排摆放在矮柜上,因为他家的房子小,卧室和客厅只隔着一块花布帘子,这只矮柜紧挨在母亲床头,每天晚上临睡以前,母亲都会掀开帘子用抹布在瓷坛上擦拭一遍。夜里如有贼人偷盗,也随时能够听到响动。有一次他眼看着吃饱肚子的灰皮带领几只小鼠在两只瓷坛之间玩耍游戏,他拿起扫帚要去扑打,母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辈子把老鼠恨之入骨的母亲嘴里像吹口哨似的发出一声“去”,竟好像是为它们通风报信,眼睁睁地看着这支灰色的队伍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幸好青花瓷坛摆放在柜子的另一角,距离月饼大约有三尺多远,闭着眼睛他也不会打中它们。但是哥哥的这一声喊叫惊动了父亲,父亲两眼直着向他瞪来,这眼光的威力一点也不亚于弹弓射出的石子,让他自然而然地打了一个哆嗦。潘二龙知道自己打弹弓时最怕打扰,有人喊叫会让他的命中率大打折扣。过去很多次都是这样,有一次他和胡同里的伙伴比赛打鸟,母亲赶来喊他回家吃饭,他一弹打去那只鸟还悠闲地站在树上啄着虫子,后来是被树下的一阵大笑给惊飞了。因此他想,与其打草惊蛇吓走了灰皮,从此引起它的警觉,倒还不如暂且放弃这个打算,让它回到麻痹大意和猖狂大胆之中,然后他再等待新的时机。
问题是这么一来,灰皮到底还是注意到他了,它把四只爪子紧扣柜面,肥大的身子贴在那只月饼盒边,留下一个长着胡须的尖嘴在嫦娥的脸上摩挲着,两粒花椒籽大的黑眼警觉地盯着他手里的弹弓,它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玩意儿,但它知道这个玩意儿是对付它的,至于怎么对付它又不知道了,想象中的威力应该不小,因此它就随时准备着,在他手腕一动的瞬间纵身一跳。潘二龙突然改变了自己的战略部署,他静悄悄地放下双臂,把弹弓和石子平搁在腿面上,重新拿起桌上的碗筷。父亲发现了他这别扭的动作,终于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举起手里的筷子在汤盆上“当”的一敲,意在给这不安分的儿子敲一记警钟,你不是不吃饭吗?你还吃饭做什么?吃你买的弹弓去吧!吃你打的老鼠去吧!今天你要是不把你说的那只大老鼠打死,我就把你的弹弓一脚踏了!
他听出父亲这话除了表示对他的反感,另外还有一层小看他的意思,量他也不能用弹弓打死灰皮。父亲之所以这样武断,可能是把母亲作为参考,母亲在世时和灰皮较量了多年,到头来还是以自己的失败告终。潘二龙再一次想到母亲,就不把父亲的话当作打击,相反他在这句话中受到了激励,暗自发誓一定要实现自己许下的诺言。这顿饭所有的人都没有吃好,中秋节就在这样的吵吵闹闹中度过了一半,灰皮将这一家人的动态全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看出了他的决心,似乎心里已经有数,调过头去,转瞬之间就没有了踪影。
一家人恼恨着潘二龙,潘二龙却把十倍的恼恨转移在灰皮身上,同时他也恼恨自己,后悔没有抢在他们觉察之前发起射击,要不然灰皮此时也许已经躺倒在了嫦娥的怀里。他看见父亲憋着一肚子气,掀开花布帘子走进卧室,而不是到应该收拾锅碗瓢盆的厨房里去。哥哥按照在工商所养成的习惯雷打不动地仰倒在沙发上进行午休,美花嫂子带着牛牛出门说是去买酸奶喝,想必是补充这顿中饭不足的营养。桌上的残汤剩菜摆得七零八落,潘二龙独自一人去收捡着,这时却见父亲原样不动地又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他才知道这个修鞋匠刚才是假装去睡觉,其实哪里睡得成,还得进厨房去准备节日的晚餐。
潘二龙做完了事百无聊赖,趁着这会儿身边没人,就又偷偷从兜里掏出弹弓,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练习射击,他已有很多年没玩儿这个了,拿不定现在的准头怎样。在这个住了四户人家的大杂院里,正中央的空地上长着一棵枣树,阴历八月的树上枣子们正在由青变红,像一只只被人剁了尾巴挂在树上的小老鼠,如果表皮也是灰色的话。潘二龙将这认作是老天送给他的靶子,仰着脑袋,偏着脖子,虚着眼睛,举着弹弓向它们瞄准着,心想只要一颗石子能射下一颗枣,那么打中一只老鼠也就不成问题了。他试着打了几弹,每次都有一颗或青或红的枣子掉落在地上,有一次还落下并蒂的两颗,他把它们想成是灰皮的一对儿女,内心充满了复仇的快乐。
他看见居委会调解大妈家的门裂开了一道缝,很快又合上,里面传出调解大妈的咳嗽声,不知是赶巧要咳还是故意咳给他听。对面卖鱼的小贩子家窗户也敞开了,一股新鲜的鱼腥气随风飘散出来。他意识到这样会惊扰院里的三家邻居,特别是区政府基建科长的老丈人,那可是一个重要角色,连哥哥都对人家毕恭毕敬,听说哥哥想调到人家女婿当头儿的政府基建科去,因为那个单位比工商所油水要大得多。他赶在他们出来制止之前就收兵回营,这时候哥哥已经午休完毕,正在意犹未尽地打着呵欠,还张开双臂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美花嫂子也刚好带着牛牛精神抖擞地回到家里。他听到父亲在厨房里嘟哝了一句话,内容好像和晚饭有关,估计是希望有人去帮着剥葱和刮姜什么的,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喊他做这类打杂的事。哥嫂一家三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今天的身份半是主人半是宾客,跟他这个常年和父亲住在一起的儿子性质不同。潘二龙就几个箭步冲到父亲身边,他觉得自己的判断不错,父亲面前摆满了配好的主菜,案上只缺少葱姜蒜和辣椒等几样作料,二话不说就干了起来,心里想的是将功赎罪,让余怒未消的父亲早些原谅他吃饭时的行为。
父亲果然有了一些感动,用修鞋的手在这没娘的孩子头上抚摸了一下,检讨自己刚才不该对他发火,这都是在他娘死后心情不好,生意也越来越难做而引起的。不过接下来就扭转话题,让他以后要学会懂事,听爹的话,别把他这没出息的修鞋匠不放在眼里。潘二龙口中嗯嗯地答应着,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心里却对关于听话这条教导打着折扣,认为别的话句句都可以听,不许他打死灰皮的话若是听了半句,他就对不起死去的母亲。但他表面深藏不露,心中暗暗埋下不变的信念,决定事到临头再立刻回到本来的想法。父亲误以为刚才对儿子的谈心起了作用,甚至觉得自己除了修鞋,想不到还有教书育人的特长,上灶炒菜时就继续安排他打着下手,借此再给儿子灌输一些做人的道理。
中秋节的晚饭自然要比中饭隆重,因为晚饭接近夜晚,而夜晚又接近月亮,这是一个和月亮有关的节日。父亲不仅做了八菜一汤,并且还拿出了酒,命令大家今天必须喝好,饭倒可以少吃一点,留着肚子等月亮出来再吃月饼。潘二龙又抢先坐在中午的位置,左右两只裤兜里装好了武器弹药,根据灰皮艺高胆大的本性,他料定它一如既往地还会再来,如果能在今天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打死让他们全家不能团圆的仇敌,那将具有一种非凡的意义!想到这儿他一口酒还没喝,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已提前觉得热乎乎的。
意料中的灰皮又出现了,意料外的却远不止它一只,总共竟有四到五只的样子,举止动作还有些笨拙,他想起母亲骂过它是小老鼠们的祖宗和教头,认定了那是它的几个儿孙或者徒弟,它们把那盒月饼稀疏地包围起来,摆出一个也来团圆的架势。为月饼生过了气的父亲居然没有把月饼收走,要么气昏了头把这事给忘了,要么觉得离晚上赏月吃饼不过还有几个钟头,现在又还是大天白日,众目睽睽,只有真正的老鼠精才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层层包装的月饼吃到嘴里。潘二龙一到关键时刻就忘了父亲在他头上的抚摸和灶台边的一番知心话,他静悄悄地把酒杯放回桌上,双手同时伸向裤子的两侧,耳边回响着母亲说过的擒贼擒王,计划首先打死这个万恶的贼首,然后再收拾这一群小王八蛋贼。
明察秋毫的美花大嫂又看出了他的动机。完了,这顿饭又完了!牛牛你快闪开,大龙你也坐过去一点!快!肉禽蛋食品加工厂的女会计热火朝天地叫唤着,像是有人在装鸡蛋的货车上混装了煤气罐,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她站起来夸张地趔着身子,都快要扭成一只大麻花了,脸上做出惊恐的表情,一手端碗,一手用筷子做指挥棒,紧急疏散着她的至爱亲人,这些人里并不包括她的修鞋匠公公。潘大龙从她身上感到又要发生什么事件,紧跟着也站起身子,老二你到底想干什么?中午我们一顿饭就没有吃好,晚上你还不打算让我们吃饭是不是?潘二龙一心无二用,不能及时地答复他们,他必须集中一切精力,抢在灰皮逃走之前拉开弹弓将它打死,不然他还会像中午一样前功尽弃。
但是灰皮又一次得到信息,迅速向围在月饼盒边的几只小鼠发出一种类似秋虫的叫声,与此同时自己已经纵身蹿了开去,动作快得好像白色的墙边闪过一道灰光。等到潘二龙的弹弓指向它们的聚集点时,那儿别说巨大的灰皮,连那几只小不点儿的老鼠都没影了,从弹弓劈叉处飞出的子弹打穿了月饼盒的里外三层,嫦娥的肚子上出现了一个蚕豆形状的破洞。由于用力太猛,那颗穿过月饼的石子裹着黏糖又打在了墙上,接着反弹在地,擦着牛牛的脚边跳了几跳,在地上留下几点暗红的斑点,就像他想象中的灰皮的血。
牛牛跟我走!美花嫂子这时才把碗筷往桌上一撂,夸张地拍着胸口,然后一把拉起还在埋头啃着鸡腿的牛牛,你怎么连命都不要了?想吃鸡腿回家我给你炸一只猪蹄子大的鸡腿!潘大龙伸手想拦住她,被她“啪”的一掌给推开了,你不走你就一个人留在这儿,别拦着我们!潘大龙为难地看了一眼父亲,以长子的身份顾全着大局,美花,那我们就不吃饭了,那我们就吃了月饼再走,或者,把月饼带回去吃也行,怎么说今天也是中秋节!一边说着,一边自作主张地走到矮柜前,伸手想去拿出他已算好的六块月饼,美花嫂子又提起一脚,把地上那颗粘了黏糖的石子踢得满地打滚,像走进乡下茅房一样呲牙咧嘴着,啧啧,从哪儿捡来的脏东西,都打进月饼里了,还怎么吃!全部留给二吧,他不喜欢“花好月圆”,他喜欢“嫦娥奔月”,就让他一个人吃了也奔月去吧!说完这话,拉了牛牛就义一般仰脸向着门外走去,鞋底在地上踏得呱嗒呱嗒的响。走到门口,没听到背后有人跟上的声音,回过头来问潘大龙,你到底走还是不走?基建科长的老丈人家你不去看看?
潘大龙本来还犹豫着,听了这话立刻起身,对父亲说了声“那我也走了”,就跟在她们母子身后走了出去。只过一会儿,用钻石牌水泥灌过墙脚的基建科长岳父家里有人关心地问,二位老人你们还好吗?后面就是一阵亲热的说笑声。潘二龙的鼻子往上耸了一下,有点同情他的哥哥,心想着要换了他,就在工商所里上班,没油水就没油水又怎么啦?现在,这个家里又和昨天一样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人了,他看见父亲处变不惊地端坐在上席,脸上露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古怪笑容,笑得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父亲低头看看自己忙了半天的八菜一汤,又抬头看看这个吃饭前还谈过话的儿子,突然举杯站了起来,儿子你狠,老子敬你一杯!潘二龙听到这话毛骨悚然,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这修鞋匠一仰头把酒灌进嘴里,哈了口气,眼里露出两道凶光,双手扣住桌沿猛力一掀,那桌子就哗啦一声四腿向上,满桌的杯盘碗盏带着酒肉饭菜被掀翻在地上,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从乱七八糟的碎片中漫了出来,屋里很快一片狼藉。
他看见父亲的脸上又露出怪笑,酒后吐着让潘二龙吓破了胆的真言,儿子你狠,你像你娘,你可能不是我的儿子!我真是划不来呀,为了生你我把多好的工作都给丢了,可你哪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像你哥哥,早知这样,当初趁你还在娘胎里我就应该把你打掉!我的儿子是你哥哥这样的人,天塌下来都睡得呼噜大鼾!父亲的怪笑声后来拐了个弯,变得像嚎叫一样,他想安慰父亲,却找不到一句能起作用的话,就只有默默地跪着双腿,一点一点收捡地上的残物。
3
过罢中秋节潘二龙照常上学,父亲也照常出去修鞋,气极败坏的父亲似乎仍不忍心惩罚这个没有了娘的儿子,依然代替母亲做饭给他吃,用修鞋挣得的微乎其微的钱给他买学习用具。只是父子之间更加没有话说,偶尔一句必须要说的话,也说得极其简明扼要,比方吃罢了饭父亲先出门时提醒他说“把门锁好”,后出门的潘二龙回答说“嗯”!潘二龙为父亲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毛骨悚然,想了几天几夜也没想明白父亲是指长相,还是指性情。这话分明是对他们母子二人的一种侮辱,如果是前者的话问题就很严重,母亲生下大哥十多年后又怀了他,为了他的出生父母有过一场激烈的斗争,后来母亲取得胜利,父亲却被国营制帽厂开除,沦为一名自谋生路的修鞋匠。但他想到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夸奖哥哥“天塌下来都睡得呼噜大鼾”,那么说他不像哥哥,就有可能只是指他们兄弟二人在对待老鼠的不同态度上,他才稍微减轻了一点心理负担。
那盒惹事的月饼父子二人至今一块也没有尝,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想留到潘大龙带着妻儿下次回来,下一次应该是九九重阳节,月饼的保质期能坚持到那一天。潘二龙取出盒子里的月饼收进柜里,把被他打破一个洞的空盒依旧立放在柜面上,维持着嫦娥奔月的样子。打死灰皮的念头他一刻也没有停过,他要继续诱惑它带着儿孙或徒弟们来偷吃美食,让它们亲眼看见这位“老英雄”死在他的弹弓之下。他还有些后悔过节当天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害得他们白白损坏了一块月饼,让美花嫂子脸上做出那种走进乡下茅房的表情。那块被他打破的月饼他已做上记号另外放着,等全家再次团聚的那一天,他会当着美花嫂子的面自己吃掉。
灰皮当然不会放弃这盒喷香的月饼,不过它调整了作息时间,不再在人吃饭的时候抛头露面,更多的又改回以往的夜间行动。更深夜静本来就是它们的良辰吉时,也只有灰皮仗着自己艺高胆大,才敢公然在大白天里出来。但是夜间它尽量少去那只放置食品的矮柜,那儿紧贴母亲的床头,它最恨也最怕的就是这个和它斗了一辈子的女人,虽然这个女人已有许多日子不见,却保不准哪天晚上还会回来。它把白天出来的时间由吃饭中改在了吃饭后,这会儿工夫他们要么去刷锅洗碗,要么去倒头午睡,要么就关门上锁出去做别的事情,整个屋里就成了它们横冲直撞的天下。
这天父亲吃罢中饭,对这个惹是生非的小儿子嘱咐完锁门就出去了,嘴里难得哼着一句流行歌曲,听得出心情比前些日子好了一点,临出门时还看了一眼矮柜上的青花瓷坛。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把修鞋的摊子挪到一个建筑工地附近,生意有了一些好转,只是路程远了,每天出去得更早回来得更晚。中午如果正好有人修鞋,错过了回家做饭的时间,就在外面的小摊上随便买点吃的,潘二龙放学看见大门锁着,进屋冷锅冰灶,知道父亲今天运气来了,便自己用开火泡一碗方便面吃。他对父亲中午不回家做饭半点意见都没有,甚至还希望经常这样,因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等待灰皮,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干扰。
这样的机会说来就来,这是一个星期五的中午,潘二龙放学回来父亲又不在家,却见家里呈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那只被他立放在矮柜上的空月饼盒被撕成了碎片,扔得到处都是,画着嫦娥的那几片彩纸飘落在地上,一个没有身子的漂亮脸蛋对他笑着。他的眼前首先出现了愤怒的父亲,接着是失望的贼,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断定这又是灰皮干的!这只巨大的老鼠一定是经过几天的努力,咬开这只香气四溢的盒子,发现是一座空城就气疯了,用它尖利的牙齿和爪甲,对这个调戏它的盒上美女进行报复。
潘二龙高兴得发出叫声,他觉得灰皮的报复远没有他的报复来得实际,接下去他还要更进一步地报复它,直到把它打死为止。现在家里没有父亲,他可以放心大胆,为所欲为,百分之百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宁可自己吃个半饱,也要省出三分之一的中饭用于杀敌,这是一种可以泡水也可以干吃的方便面,他假装成吃不完的样子掰下一块,放在一只透明的塑料碗里,再用一个又轻又薄的盖子压在上面,那盖子一股小风就能吹开,做好后他回到原处,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发展。这一次因为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弹弓和石子无须装入裤兜,放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坐椅上,这样还可以少费周折,节省工夫,更好地抓住时机,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该死的老东西消灭在最佳位置。他用开水泡开卷曲的面条,叮嘱自己吃的时候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临到喝汤时做不到就扔下不喝,所有的牺牲比起打死灰皮这件事来都太渺小了,就相当于一毛和九牛的关系。
可是中饭快吃完了灰皮还没出现,这时他尝到碗里的面条一点味道都没有,原来他一门心思都在灰皮身上,忘了在面条中放汤料和调味品。方便面的香气全靠那两个小纸袋,灰皮不来很可能也是由于这个,无香无味的干面棍儿可赶不上月饼,那家伙在吃的问题上比他讲究多了!潘二龙心里想到这点,并没打算把调料留给自己享用,他撕开纸袋,踮着脚尖走到矮柜前,在那无人问津的诱饵上撒了一层,然后又踮着脚尖退回来,隐身在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这下子他可算想对了,灰皮还真是他认为的那种刁钻角色,大约半个钟头以后,它闻到了那层调料的香气,从墙壁和楼板相接的地方先出来一颗圆椎形的头,接着又出来一个布袋形的身子,最后,一条皮筋形的小尾巴也露出来了。
潘二龙最恨的是它身上最肿大的那个部位,那里面装的都是在他家吃的东西,这些东西有的是他们吃剩下的倒也罢了,有的是买回来还没顾得上吃,或者是舍不得吃的,却被这个可恶的贼给偷吃了。长年累月地吃,白天黑夜地吃,才吃出这个肥猫一样的体形。灰皮的小眼睛暂时还没有看见他,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东张西望了一阵才凑过去,用几根胡子轻轻一碰,塑料碗上的盖子就掉了下来,它把鼻子探进去反复地闻着,确信了那块卷曲的食品里没有前一阶段曾经有过的可疑粉末,就转过方向,嘴里发出秋虫一样细微的鸣叫。随后一支灰色的队伍循声而出,蹿到它的身边三面展开,把这个形状新颖的东西包围起来。
他的双手同时伸向坐椅上的弹弓和石子,这一次没有美花嫂子的嚷叫,但是经验丰富的灰皮感觉眼前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只这一下就知道暗中有人埋伏,又紧急发出一声鸣叫,为了掩护这些小字辈安全逃离,它没有选择同一条路线,而是将它肥大的身子腾空一跃,落在了柜角上那一对青花瓷坛的背后,从两只瓷坛之间露出头来,监视着眼前这个手举弹弓的敌人。潘二龙把弹弓对准了两坛间的那道弧形的缝隙,他没想到灰皮会来这么一手,按理说它应该顺着墙脚迅速溜走,那是一般老鼠事败以后的逃生之路,只有灰皮真是艺高胆大,一反常规地选择了这步险棋。它亲眼看见过那个有些日子不见了的女人每天晚上都用抹布小心地擦拭这对瓷坛,又认定了眼前这个少年就是那个女人的继承者,今天成心要向他发出一次挑战。
要在往常,或者面对别的器具,潘二龙不会这样的畏首畏脚,他是在接连两次激怒父亲之后,弹弓前又是母亲生前视为宝贝的陪嫁,实在不敢再擅自下手了。如果没有打中灰皮而打中了青花瓷坛,父亲回来将会如何他能想到,即便把灰皮和青花瓷坛同时打中,他的结局也是一样。潘二龙一想起中秋节的那天,身子就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能断定灰皮一定是看破了他的心理,捏住了他的短处,为了掩护它的几个儿孙和徒弟,才决定铤而走这个险。此时那几只小鼠已经转移开去,它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付他了,就开始在两只青花瓷坛之间跳过来又跳过去,像和它的伙伴玩儿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嘴里还适当地叫上两声,倒要看他究竟把它怎么办。从来没失过足的灰皮似乎很相信自己的武功,万一这个少年丧失理性,不惜一切地向它一弹射来,只要它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也能一瞬间隐身在其中一只青花瓷坛的背后。
十五岁的潘二龙被年长于他的灰皮给治住了,他的眼睛随着灰皮转向两只青花瓷坛的途中,又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母亲遗像,满面沧桑,形容消瘦,深受疾病折磨,长期睡眠不足的母亲正远远地望着他,眼里闪放着坚定的光芒,还和带他去买各种灭鼠器材与药物的时候一模一样。他觉得这可恶的家伙是成心在欺负他,也是在欺负他死去的母亲,一时间他被仇恨冲昏了刚刚还清醒着的头脑,同样都是母亲在世时说过的话,他却用她对灰皮的咒骂覆盖了保护青花瓷坛的那一声“去”,竟不顾死活地举起弹弓,对着前面那个不仅跳着而且还叫着的灰影“嗖”地一弹,心里还大喊着“我打死你”!但他接下来听到的不是灰皮的惨叫,而是“哗啷”一声脆响,这声音像天崩地裂,潘二龙眼前的世界顿时发黑,什么他都看不见了。
过了很久他才发现,母亲的陪嫁之物,他家的镇宅之宝,两只青花瓷坛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成了几块各种形状的瓷片,白花花地仰翻在柜子上,瓷片中绝对没有留下灰皮的尸体,这个阴谋家故意让他惹下一场大祸,自己早已躲到一个黑暗的洞口去看他的笑话了。潘二龙怒火万丈,其中还夹杂着后悔莫及,但他后悔的不是朝着自家的宝贝动手,而是功夫没练到家才会将它打碎,如果他真是一个神弹手的话,此时翻倒在柜子上的就会是千刀万剐的灰皮!现在倒好,瓷坛碎了一只,灰皮却一根毫毛也没伤着。他责备自己连让灰皮和瓷坛同归于尽的本事也没有,连打死一只老鼠为亲人报仇的理想都不能实现,心里感到万分沮丧,难过到极点的时候他使劲儿揪着头发,恨不得用他自己的弹弓射他自己。
潘二龙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响动,顺着这个声音在两步以内的地方发现了灰皮,它站在一条桌腿旁边,分明是故意要让他发现,刚才的响动是它用爪子刨着木头,好像给自己的腿抓痒痒,它的腿刚才跳来跳去都跳痒了。这张正方形的桌子是他家吃饭用的,中秋节的那场家庭矛盾就围绕在这张桌子进行,父亲发怒掀翻的也正是这张桌子,在这张桌子旁边的坐椅上,现在还放着几颗比蚕豆略大一点的石子。胆大包天的灰皮竟敢来到他的眼皮底下,而且用这难听的声音引来了他的目光,随后又转身蹿到墙边,做出一个纵身返回柜上的动作。
他一下就识破了它的计谋,它是想再次蹿到另一只青花瓷坛背后,引诱他把剩下的那只毁掉,让他家的两件宝贝在一日之内毁掉一双!他也像灰皮那样蹿了过去,用自己的身子阻断它的道路,准备在它迎面而来的时候,抬起踢球的脚来把它踏成一团肉泥,潘二龙在校是以射门著称的足球前锋,就不信踏死一只老鼠比踢进一个球还要困难。灰皮不得已才调转方向,一边回头看他一眼,一边索性奔向门外。潘二龙中午回家以后没有关门,过去灰皮在院子的几户人家之间进行活动,主要是通过彼此相连的房顶和墙壁,极少像人一样从门里出进,这次它想体验一下人的感觉,就从敞开的门内蹿上门槛,又从低矮的门槛跳出门外,再顺着门口的墙跟笔直地跑上一段路程,回头看他一眼,看他如果追赶,它就接着再跑,如果他不再追,它就又停下来等他一会儿。
潘二龙不仅是足球前锋,短跑和跳远也是全校的前三名,他相信只要它不钻进洞里,追上它就没有问题。他已经忘了今天是星期五,下午还要继续上学,学校领导和同年级的老师来他们班听课,他还是本周负责打扫教室的值日生。这些事他全都忘了,只记着要把这个旧仇未报又添新恨的畜生一直追到它跑不动了为止,让它累死在马路上,轧死在车轮下,踏死在行人的乱脚之中,以此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灰皮当然不会按照他的想法去跑,老鼠最忌讳的是跑上大街,因为一上街人人喊打,局面对它是不利的。它选择的路线是绕着大杂院的四面墙根,形成一个平行四边形的跑道,一圈一圈地跑下去,在这条线上一圈有四个转折点,它们柔软轻盈的身子转起弯来无比灵活,而人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它只跑了三个方圈。他在后面转弯太急,差点儿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踉跄了几下才能接着再追,这一来更加追不上了。而且追到第五圈的时候,它又采取了新的措施,假装跑累了故意放慢速度,缩短和他之间的距离,眼看着他的脚就要踩着它的尾巴,它突然折回身子,飞箭一般朝着他的方向反射过去。潘二龙被它弄了个措脚不及,这一次真的摔倒了,屁股朝下,两手着地,四仰八叉地摊在院子里,手里的弹弓扔出一丈开外。
灰皮就站在他的脚边,听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是点着它的名字骂的,只过了一秒钟他就又爬起来,眼睛飞快地四处张望,像是要找回那支扔出去的弹弓。灰皮趁他没有找回武器之前,也飞快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觉得这一次的距离虽说比屋里要远一些,但是背景除了墙壁,只有几个沿着墙根摆放的盆盆罐罐,没有一件像青花瓷坛那么值钱的东西能作遮挡,它的追击者完全可以无顾无忌,尽情射击。不过它发现了一只紫色的盆子里种着一棵绿色的植物,枝干上挂着一块红色的牌子,牌子上印着金色的字,心想那莫非也是什么宝贝,就一纵身隐在了那只紫盆的背后。那棵植物本身一米多高,主人为了虚张声势,在它的脚下垫了一摞砖头,远看就有两米高了。灰皮隐身于此是想在这儿稍事休整,再和追击者进行持久的斗争,直到把他彻底拖垮,被迫停战。
它在想着这个策略的时候,有一小截尾巴忘乎所以地露出盆外,潘二龙根据这个知道了它现在所处的位置,眼前兀然出现了被他追打的灰皮影子,长度大约是花盆的二分之一。他猜它如果觉得这儿不够安全,还想继续向前逃窜的话,下一秒钟它的尖脑袋和圆肚子就会像尾巴一样暴露出来。潘二龙相信自己这次判断准了,就在捡起那支弹弓的同时,顺手又抓起地上一个石块,擦着那只盆子的边沿发射过去,然后他想听到一声惨叫,等他应声赶去,恶贯满盈的灰皮已被鲜血染成一张红皮,像一只吹破的红汽球摊在地上。
他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不是动物嘴里发出的叫声,也不是动物身上发出的响声,而是一种什么器物被打破了的声音。不用说是那只栽着植物的花盆,因为是紫砂不是白瓷的,里面又填满了土,破裂声短促而又沉闷。他看见眼前有一块盆子的碎片坚持了一会儿才掉下来,盆里的土和树没有了拦挡,快速地向外倾斜着,垫在盆底的那摞砖头摇晃了一下,花盆失去平衡,像个失足的人一头栽倒在地,植物上的几根青枝给折断了,被压在垮塌下来的砖头和泥土中。潘二龙的眼睛再次发黑,他还想在翻倒的破盆后面看到灰皮,看到它已经死了,或者受了重伤,正在拼死地挣扎着,肮脏腥臭的屎尿和污血染脏了盆里的树,还有一根花花绿绿的肠子缠在折断的树枝上,虽然它不是被他的子弹击中,却是砸倒在被他子弹打破的花盆下面。
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儿根本就没有它的影子,花盆边,墙脚下,院子里,甚至连地面上都没有它,那个精怪不知何时又蹿到了院子中央的那棵枣树上,变成一只更加自由的“松鼠”,一团灰光在绿色的枣叶和或青或红的枣子间跳来跳去,时而发出挑逗的叫声。潘二龙仰面朝天地追踪着它,被它身后的太阳光照得眼花缭乱,幸亏这时太阳快要落了,不然会射瞎他的眼睛。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会疯,不如索性与它决一死战,就转身回到家里,再次出来时裤兜里装满了从马路上捡回的石子,他把它们一颗又一颗地包进弹弓,向着树叶摇晃的地方连续发射,每射出一颗嘴里都要大吼一声,我打死你!
一时间院子里风声飕飕,从天上应声落下一阵阵彩色的冰雹,青的红的和半青半红的,很快就铺满了砖砌的地面,这里面有枣叶、枣子和碎小的枣枝,唯独没有中弹的灰皮。那家伙别看肥大得像猫,动作却比真正的松鼠还要灵活,它身轻如燕地在枣树上跳着叫着,俯视着地上这个疯狂的少年,两粒花椒籽大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转,里面装满了脸上不能表现的嘲笑。潘二龙把裤兜里的石子都打完了,那些凌空飞翔的子弹打在树上以后就不知去向,他只能一次一次地弯腰捡起脚下的枣子继续射击,同时迎着树上的挑战,嘴里也不断地发出吼声,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整个院子都被他的怒吼声、枣树的中弹声和枣子的坠地声惊动了,先是窗户打开,从里面探出一张张熟悉的脸,紧接着门也打开,男女老少的邻居们远远地望着他。区政府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街道居委会的调解员大妈和她家男人,卖鱼卖虾的小贩子两口儿,他们惊恐万状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听着就像一声比一声高的三部轮唱。二龙!你这是干什么呀?二龙!是潘师傅家的二龙吗?二龙!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潘二龙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他继续打着,继续吼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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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胖子,这时天色有些暗了,那人一手握着夹在胳肢窝里的黑色皮包,一手摸着院门小心地走了进来。他们发现院子里热闹非凡,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包围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轮流向他提出一些问题,男孩正在语无伦次地回答着,满头都是汗水。父亲偏了一下身子,从人缝中确认了这个男孩就是二龙,心里顿时火冒三丈,正想上前去喝问他又在干什么坏事,却听到人圈中发出一个笛子一样的高音,潘师傅你可算是回来啦,快把你的儿子领到医院去看看吧!这是区政府基建科长的岳母,她的笛音刚落,基建科长的岳父紧跟着又来了一个长箫一样的沙声,安定医院!精神科!
这对老夫妇的话里明显含着一种讽刺,父亲听出来了,知道儿子并没有生病,放下修鞋的工具箱,上去揪住他就骂道,你这个臭小子,又惹叔叔阿姨们生气啦?潘二龙傻看着父亲不能说话,街道居委会的调解大妈站出来替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呀也没什么,潘师傅您千万别动气,这孩子可能就是有点儿嘴馋,八月十五那天中午我就看见他在树下拿弹弓子打枣,我心在想,等枣子熟了让人都打下来,还和往年一样把它分了呗,这树长在我们院子里不就是我们大伙儿的吗?她身后的男人也帮她调解着,家里有小孩的多分几个!
潘二龙觉得自己的心灵受了伤害,他的脸在暮色中比没有红透的枣子还红,我根本就不是为了打枣,根本就不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不是的根据,鱼贩子的媳妇扫了一眼他的修鞋匠父亲,从中打断他的话,你不是为了打枣你是为了打什么?未必故意打我家的花盆不成?幸亏你没把我家的鱼缸也打了!这个小女人刚卖完鱼,水汪汪的两只手上都是亮晃晃的鱼鳞,她举起其中一只手指着那棵翻了跟头的树,让肇事者的父亲修鞋匠亲自过目。
父亲首先认出那个打破的花盆是紫砂的,想着自己又得白修几天皮鞋,心里直疼,嘴上还得当着带回家来的客人向这小两口儿道歉,提出明天早上就去买一个回来赔了。接着又像一只挨了鞭子的陀螺,转着圈儿地给邻居们鞠躬作揖,对不起啊!对不起啊!鱼贩子嘴里牙疼一样吸吸溜溜地响着,这个盆子倒不值几个钱儿,问题是我这棵发财树呀,潘师傅你知道的,我们生意人图的都是一个吉利,要不我一天这么忙还要侍候这树?这下子可好,今年我还能发个什么财哟?鱼贩子的媳妇怒斥她的男人,还想发财,发你的脑壳,恐怕连你老婆都要赔出去了!父亲这才知道,儿子打断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发财树,脸色由黑红变得一黄一白,不敢再说赔偿的话了,只是弓下腰去,双手扶起那个破盆,捡开压在树身上的砖头和泥土,努力让它又抬起头来。
潘二龙不得不当众宣布他是为了追打灰皮,他觉得打老鼠的行为要比打枣子光明正大,邻居们这些年也深受老鼠的侵害,他们保护枣子,他们才不会保护老鼠呢,对他为了打鼠而误打了枣的过失他们应该表示谅解。但父亲是不可能谅解他的,一听老鼠二字又会火上浇油,而且这还不是最恼火的时候,因为还没看到自家那只被打碎的青花瓷坛。
好你个兔崽子!又是为这个!你给我回屋里去!等客人走了我再来收拾你!果不其然父亲扬起一只修鞋的手,由于距离的原因扇不到他,就对他狠狠地招了两下,接着又狠狠地一挥,转过身去却变脸似的笑了,再次转着圈儿的给邻居们鞠躬作揖。作到区政府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时,父亲的腰弯得比给当事人鱼贩子更低一些,看样子是希望他们别把对这个小儿子的不良印象,通过女婿转嫁到大儿子身上,做父亲的知道,大龙想跳槽到肥水衙门政府基建科的愿望,已经很有些日子了。
邻居们得知潘二龙是为打老鼠,也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表示谅解,基建科长的岳父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这孩子,那次我就劝他哥别折腾,就这么着吧,他哥倒是听劝,可他就是不听,非要把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基建科长的岳母也像那天一样跟了一句,我不也劝过他吗,我说甭理它,把自家的东西收捡好了,它来了白来下次不就不来了?听人劝,吃饱饭,这孩子要向他哥学习以后就有饱饭吃了!
居委会调解大妈熟练地打着圆场,敢情您家布防得好,人家想去都没法去呢!其实这孩子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是做事莽撞了一点儿,好多事情还没想通。就说这老鼠吧,你是命,人家也是命,你要活,人家也要活,世界是你的,也是人家的,怎么就不能给人家留一条活路?调解大妈的老伴儿也协助她调解着,我老伴儿说得对,没准儿这世界最初还是人家的呢,你也不想想,我们这条胡同叫什么名字来着?老鼠胡同!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条胡同本来是老鼠的,是我们抢了人家的地盘儿,如今反倒不许人家来了,你到底还讲不讲理?
鱼贩子配合着肇事者的父亲,已经把发财树扶了起来,只是折断的几根青枝没法再接上,牙齿也就还在吸吸溜溜的响着,一边吸溜一边谈着自己独到的经验。老院子嘛都会有老鼠的,除非是住钢筋水泥的楼房,楼房老鼠也能进去,有人养猫毙鼠,做鱼生意的不敢喂猫,我就采取这么一个办法,每天丢几条死鱼烂虾在墙角里,老鼠天天有鱼有虾吃,它不就不来扰乱人了吗?鱼贩子的媳妇担心男人的说法站不住脚,理由是每家都这样做是不现实的,就又接过话去说,没鱼可以放点肉,放点粮食也行,只是别放坚果,有硬壳的东西吃起来声音太大了!实在是还要打的话,那就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打,别让它跑出来打扰别人!她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看着盆破枝断的发财树,总算把男人的话补充完善了。
潘二龙忍受着众人的指责,讨好地拎着父亲的工具箱溜进屋里,头低得像脖子上面挂的倭瓜,一进门就后悔自己没有抢在追打灰皮之前打扫了战场。那样做有可能哄过一时,父亲回家以后,今晚匆匆忙忙吃饭睡觉,明早紧紧张张洗漱出门,或许注意不到柜上的一对青花瓷坛少了一只,等到哪天发现,事情已经过去了,那时他再想办法抵赖不迟,这比盛怒之下父子二人短兵相接要和缓得多。但他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进到屋里,他尽量站得离一片狼藉的柜子远点,目的是把父亲的眼光支引开去,尽可能晚一些暴露问题,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最好拖到夹黑皮包的胖子走了以后,关起门来他任打任剐。他不知道这个胖子是来干什么的,父亲不让他们互相认识并不光是生他的气,也说明他们之间没有亲戚关系。
胖子进门以后并不急于坐下,先是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环顾,游移的眼镜片子闪烁着两朵白色的磷光,黑色皮包像是长在了胳肢窝里,张嘴就问那两只东西在哪儿。潘二龙感觉胖子是为“那两只东西”而来,猜想着那是两只什么东西,总不至于是修鞋匠父亲替人收捡的一双好皮鞋吧。父亲怀疑这人其实已经看见了那两只东西,这样问是想显示那两只普通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引人注目,就“啪”的一下拉开了灯,伸手往矮柜的方向一指,那儿,上面那两只就是,您是行家您自己看吧,清朝乾隆年间的官窑,儿子他娘的娘家祖上也是大户,出嫁时就陪嫁了这两样儿!
父亲说完这话愣了一下,接着嘴巴就张开了。胖子顺着父亲的手势看去,两朵闪烁的白光凝固在了脸上,怎么回事?你可是亲口对我说的两只!一对儿!胖子看到的是一只青花瓷坛,另一只破成几块仰倒在一堆花纸壳中,脸上的表情由惊诧变成了愠怒,一双眉毛紧缩起来。父亲此时已呆若木鸡,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低头看见站在那儿闷声不响的潘二龙,料定必然又是他干的好事。你这个狗东西!你真要气死我呀?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打算把这坛子卖了,想攒点儿钱给你将来上大学,你、你、你,我恨不得一棒子打死你!
算啦,算啦,算啦,你们父子两个就别演这出苦肉计啦!胳肢窝里夹着黑色皮包的胖子眼看着父亲满屋寻找要打死儿子的棒子,半点儿也不阻拦,用手在空中徐缓地摆了三摆,转身向着门外走去。修鞋匠的家里没有现成的棒子可拿,父亲找到了一根拖地的墩布,正要把它调过头来使用,一见已经领到家里的胖子要走,丢下墩布快速上去阻拦,先生您听我说,我的确是不知道,我清早出门时还看见是两只坛子!真的我不骗您!要么这样先生,您就把这一只拿走,价钱也按一只算?
胖子回过身来,料事如神地望着父亲冷笑,被我说中了吧?明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要就是一对儿,你就编出有两只的鬼话骗我上门,还弄些破瓷片子来伪造现场,好让我欲要又不能,欲罢又不忍,最后只好退一步把这一只要了,是不是?是的,干我们这一行的很多人都会这样!但是我不,我不想要的东西就是不要,再便宜也不要,宁可今天白跑一趟,这没关系,只当你请我看了一场戏吧!再见了!拜拜!
父亲目送着胖子夹在胳肢窝里的黑色皮包,那里面装的是来交换青花瓷坛的现金,现在却一文不少地又装走了。想着自己为了对得起儿子,宁可对不起儿子的娘,用儿子娘的陪嫁之物来换儿子的前程,不料这番苦心却被这个不懂事的儿子打了水漂,气得“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转身做的第一件事是再次捡起地上的墩布。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嗯?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你再不给我说清楚我就把你像这坛子一样砸了!父亲这么审问的时候其实心里已有了答案,无非是想听他亲口招供,根据这个再进行下一轮的审问,延长对他惩罚的时间。
潘二龙从父亲的怒吼中想象着自己的下场,觉得怎么回答都是一样,于是索性保持沉默。父亲仁至义尽地等了足有两分多钟,远远超出限定的时间,见眼前站着的仍然是宁死不屈的儿子,一咬牙真的抡起了棒子。潘二龙举起两只胳膊,但他决不是投降,他是要保护自己的头部,那里面有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愿望,一定要打死灰皮!如果他的头被父亲打破,这个愿望也将随着他的生命一道死去。他闭上眼睛,也像父亲那样咬着牙,等着那根棒子落在他胳膊上,他心想这样的挨上几棒之后,父亲的火气有了消减,他也就保住了一条小命。
但是棒子很久也没落下来,耳边却听到“哗啷”一声,睁眼看时,柜子上只剩下一只的青花瓷坛也没有了,留下的是一堆更碎的瓷片。父亲的一只手背流出了血,手掌里握着的墩布木把倒在腿边,那两条腿和身子一起索索发抖。潘二龙大哭着扑向父亲,嘴里突然喊出一句话来,那一只是灰皮害我打的,可你为什么要打这一只呀?父亲用鲜血淋淋的手挡住了他,不许他靠近自己,大声吼道,都打了好,都打了家里就再也没有这些事啦!
他认为父亲犯了逻辑上的错误,家里出的这些事情全都是因为灰皮,又是灰皮害得他们父子一人打碎一只青花瓷坛。但他不仅不敢再和父亲顶嘴,还得去给父亲包扎瓷片划开的伤口,他不知道哪儿有止血的药物,想起母亲在世的时候是把她的药都放在柜子里的,希望能从柜子里找到一张创口贴。潘二龙伸手去开柜门,却隐约听到一种嘁嘁喳喳的声音,正发自那两扇柜门后面,很像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小心地嚼着零食。他立刻联想起他放在柜里的月饼,还有那几只当天就要下手的老鼠,心里一惊,猛的一下把柜门打开。他看见一群小老鼠尖头朝下,正在抢吃撒在柜底上的一层黄色粉渣,八月十五团圆之日,他们全家五人一口没吃的那十块月饼,现在一块也没有了,连结实的内包装都被撕成了碎片。现在它们吃的是从月饼身上掉下的碎末,这些该死的杂种尾巴朝上,还在忘我地摇动着。
在它们身边最阴暗的死角,那儿有一只巨大的老鼠什么都不吃,两只花椒籽大的黑眼睛密切注视着柜门的方向。不用说它又是灰皮,天知道它什么时候从院里的枣树上跳了下来,怎么潜伏在他家门口,趁胖子开门出去的一眨眼工夫,又如何蹿回他家,钻进柜里,召来它的子孙和徒弟分吃这份最后的美食,自己却在它们的嘁喳声中,窃听外面这对父子流血的斗争。潘二龙睁大两眼怒视着它,它也以挑战的眼光看着潘二龙,双方都在想着下一秒钟的事。看样子它不会选择从柜子后面的洞口逃走,因为那个洞是它指挥小老鼠们打的,差不多是量身定做,而它的身材过于肥大,钻进来的时候颇下了一番功夫,为此还把背上和腹部的灰毛蹭下不少。它知道钻出去时更不容易,如果转身以后不能像箭一样射出洞外,在这么短的距离内,这个怀有两代仇恨的少年无论抄起一件什么工具,都将从背后把它打成肉饼,即便是用手也能把它抓住,像砸碎一只酒杯那样把它砸在地上,最后再提起脚来,把它踏得比肉饼还薄。
潘二龙心里想的几乎和它一样,他的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在他举起手来迎接父亲的棒子时,弹弓已被他快速地藏进裤兜,他担心他要是用手去掏这个,灰皮一定会抓住机会紧急进洞。因此他等待着这样一个时刻,等待灰皮在终于坚持不住的时候豁出性命,施展它的一手绝技,突然迎面向他扑来,杀开一条生路突围出去。这一手刚才在院子里它已经成功地用过一次,他沿着那条平行四边形的路线向它追击,不料它中途一个回马枪杀来,害他摔了一个仰面朝天。他想它这一手如果二次使用,他将用整个身子堵住路口,双手合围把它掐住,塞在自己的鞋底下,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往下踩着,直到踩出它一肚子的屎尿。
他们就这么对峙了很久,潘二龙听到“滋”的一叫,就看见灰皮咧开尖嘴露出里面的两排牙齿,像是要紧急对付向它发起袭击的人。他从来没见过老鼠咧嘴的样子,第一次发现它的牙齿尖利而且雪白,口腔里面红艳艳的,好像含着一泡鲜血,嘴唇外的几根长须钢针一样排列左右,全身连皮带肉都往里缩着,个头比先前小了很多,藏在肚皮下的四只爪子死扣柜底,随时都准备着抓向对方。潘二龙回想过去,他只是感觉它大得像一只猫,这时他才想到了狼,它真像一只被人追捕的狼崽。同时他又第一次发现,它的那对花椒籽大的黑眼睛已经变成红的,快要接近口腔的血色了。他正猜想着它下一步将会如何,这时候只见眼前灰光一闪,一块貌似石头的东西擦着柜顶,直接朝他面门砸了过来。他被吓得身子一个后仰摔倒在地,当他赶紧翻身爬起,伏在柜子死角的灰皮早已经没有了。
父亲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毫不知晓,看着自己这个惹事的儿子一会儿倒下去,一会儿爬起来,疯了一般四处寻找着什么,那只弹弓又握在了他的手里。顺着他移动的手势看去,一头像猫一样肥大的老鼠正沿着墙根飞快地跑着,跑上一段扭头看看,调整一下路线又跑,儿子是被它的挑逗气得发疯,才敢把自己这个当爹的都不放在眼里,不顾死活地以命相拼。潘二龙的心思还真被父亲给猜中了,既然两只青花瓷坛都已打碎,家里就没有任何可顾虑的东西,他可以放开手脚,只要能把灰皮打死,打坏什么也不足惜。但他一次一次地举起弹弓,这个狡猾的家伙每次都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改变方向,让他的子弹擦着它的身子落空,和打破的墙皮一起掉在地上。
他的眼睛也和灰皮一样变成红色,里面完全没有了父亲,只有那道飞奔的灰影,灰影奔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最后,他发现灰影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动作也不再像开始那么活泼矫健,甚至还有点儿拖泥带水。他怀疑它受了伤,心里一阵狂喜,但再一想它并没有被他伤着,他的子弹连它尾巴上的细毛也没打掉一根,它可能是累了,从中午开始直到夜晚,树上树下,屋里屋外,四爪不停地狂奔乱蹿,有时候还腾空飞行,又顾不得吃树上的枣子,柜子里的月饼渣末都让给了小鼠们,它就是一只铁打的老鼠也又饿又乏了。不过潘二龙又想到自己,他不也同样如此吗,还是中午吃的大半包方便面,至今也没有一口饭菜下肚,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斗志。这样想来,他判断灰皮有可能故意伪装成这副模样,骗得他放松警惕,在它那个格外肿大的肚子里一定又怀着逃命的新招,没准儿就在下一秒钟,还会第三次向他发起反扑。
但是这次,灰皮是真的快要耗尽力气了,它在跑动的时候不再贴着地面笔直向前,像一支梭标脱手而出,却是一耸又一耸的,利用身体的惯性往前蹿动,每一次下落的时候肚皮都会贴着地面,发出轻微的磨擦声,时而还会带起几星尘土。这样跑不多远就回头看他一眼,根据他的姿势和距离,调整它的速度和方向。潘二龙相信了自己的第二个判断,决定乘胜追击,将它消灭在穷途末路之中。他却又有一点儿疑惑,为什么它不进洞,它的洞究竟在哪儿,是不是它不想让他发现洞口,以免他痛下毒手端了它们的老窝,因此才冒着生命的危险与他周旋。他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就看见被追击的灰皮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一扇一扇的肚子完全摊开在了地上,望上去像一只半瘪的灰布口袋,两粒小眼睛既盯着他,抽空也向两侧紧急观望,像在寻找着它的救星。
潘二龙决不手软,复仇的最佳时机终于到了,他凭着手的感觉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有棱有角的石子,包进弹弓对准它的尖头。灰皮又一次识破他的动机,摊开在地上的灰布口袋瞬间收成一束,迎着弹弓急速地左蹦右跳着。他被它弄得眼花缭乱,视线不清,脑子还有一点儿晕眩,关键时刻却又不敢闭眼,只能使劲睁大定一定神。正在这时,他看见那个蹦来跳去的灰影腾空一纵,身子落在了椅子上,又一纵落在了柜子上,再一纵又落在墙上那只悬挂的镜框上,全部过程比灌篮高手的三级跳要快十倍。那只镜框的透明玻璃里镶嵌着母亲的遗像,形容消瘦的母亲正目光坚定地向他看来,潘二龙全身僵住,他对灰皮下一步的行动想过无数,单单没有想到它会来这一招。
父亲在一声大吼中再次拿起墩布,布条朝下,木棒朝上,在空中一抖一抖地指着他。你这个孽子!你这个畜生!你娘什么东西都毁在了你的手里,你还要把你娘也毁了不成?赶紧把你那个东西给我放下!今天你要是再敢胡来,我先把你打死在这儿!老鼠再坏也比你好,它从来都没像你,把我气成这个样子!父亲手上举着棒子,嘴里骂着儿子,用缴枪不杀的口气威逼着他放下弹弓。但是这个时候的潘二龙,对虚张声势的父亲根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明知道父亲的眼睛正怒视着他,他的眼睛却躲闪开去怒视着灰皮,没有一点儿缴枪的打算。不争气的只是他手里的弹弓,也像父亲手里的木棒那样在空中抖着,举了很久,也没能射出一颗子弹。
他听到了那根木棒落地的声音,身上没有任何感觉,却看见两手空空的父亲一个箭步跨了过去,准确地站在母亲的遗像前。父亲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这一下不仅胸脯和脑袋挡住了母亲,头发脱落的头顶还把卧在镜框上的灰皮遮个正着,两者的前后距离不到半尺。灰皮的身子动了一下,如果它误会了眼前这件有点儿奇怪的事,要么它会飞速逃走,要么它也可以伸出双爪,从背后挖出前面这人的两只眼珠,再用牙齿咬进那个半秃的后脑勺里。但它只动了一下就安静下来,它算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双方就这么合作着,共同面对着这位手持弹弓的少年。在父亲的掩护下,它的两粒小眼睛闪烁着得意的光芒,肿大的肚子彻底松弛了,像一只半瘪的灰布口袋,难看地垂挂在母亲的额头上。
5
第二天是个周六,昨晚由于发生了这场战争,父子两个谁也没有吃饭,僵持到半夜时分,儿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把手里的武器放了下来。他不是在父亲的怒骂中坚持不住了,其实他挨了棒子也可以站上三天三夜,只要能够打死灰皮,更长一些时间也没问题。是他又看见了父亲那只被瓷片划破的手,昨晚他没在母亲的药箱里找到创口贴,那只粗糙枯裂的血手无人包扎。幸好现在已到秋天的季节,气候不再像前些天那么炎热,伤口上面的鲜血已经自行风干,像油画家在粗布上涂抹的一道暗红色的颜料,天一亮那只油画般的手还得拿着剪刀、锤子和胶水去给人补鞋,挣钱为家里买米为他交学费。这个因为他而流血的修鞋匠昨晚气到极处,接连两次举起棒子,最后仍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他还看见了父亲眼里的泪,记忆中父亲还算是个坚强的男人,平时流泪的次数似乎不多,另一次是在母亲去世的那几个日子里。他的眼泪顿时也涌了出来,就在他泪眼模糊的这一瞬间,眼前那团灰影“嗖”的一声跳下了镜框,在父亲的身后从容地走着。不错,它是在走,既不跑也不蹿,散步一样走一走还停一停,看一看他接着又走。潘二龙心里后悔起来,如果自己坚持一会儿再放下弹弓,现在岂不正好能把它打中?但再一想它正是见他放下弹弓才跳下来的,不然它还趴在母亲的遗像上!这时他要想打死它,只能从两丈开外向它扑去,用手捉它,用牙咬它,用脚踏它,用一切肉搏的方式才能达到目的。可是当他心里刚这么一想,就被它从他的眼神中看了出来,它立刻把散步变成跑步,飞快地跑到一个阴暗角落,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这个料事如神的恶魔,在母亲的头上休养生息了这一阵子,早又恢复了以前的体力。
清早潘二龙起来的时候,比平时已晚了一个钟头,他听到父亲正在厨房里做着早餐,母亲去世以后,这些家务活儿全都归了父亲。他想为父亲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一眼又看见矮柜上那两堆青花瓷坛的碎片,心里疼着,低头去问父亲柜上的东西怎么收拾。父亲并没有急于表态,一定是在左思右想,后来才大声地回答他说,早先还有用金钢钻修补瓷器的碗匠,如今你到哪儿找补碗匠去?还摆在柜上等那个胖子?你没听他是怎么说我们的来着?潘二龙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心里又疼了一次,就转身去拿清理废品的扫帚和簸箕,他的脚刚走到门边,就听得有人在外面敲门,一边敲一边问,请问潘二龙同学的家长在吗?
这是一个年轻温柔的女声,潘二龙听着突然一怔,有点儿像他们的班主任崔老师,开门一看果然就是。他满心疑惑,叫了声崔老师好,崔老师一眼瞥见他手里的扫地工具,淡淡地回答他了一句,哦,在家里表现很不错,很讲卫生,是一个很好的值日生嘛,在学校里也能这样就更好啦!潘二龙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反应过来,原来她来是为他昨天下午没去上学,担任值日生也没打扫教室的事。他的脸上发热,心口乱跳,想起昨天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校长和同年级的老师下午要到他们班上听课,崔老师提醒值日生要在听课以前再仔细打扫一遍教室,争取给他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可是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因为追打灰皮竟然被他忘了个精光!
父亲做好早餐,正要吃了出门去建筑工地修鞋,听到家里进来了女客,以为是基建科长的岳母,或者居委会的调解大妈来谈昨天的事,要么就是鱼贩子的媳妇直接来要求赔偿那盆发财树,赶快擦着双手过去应对,却听儿子介绍说是他们的崔老师,脸上就露出更加紧张的表情。崔老师上前温柔地打了一个招呼,是潘二龙同学的爸爸吗?我是他的班主任,姓崔,请原谅我还是在他妈妈去世以前来过您家,那次我只和他妈妈谈过他的情况,今天我还想和您再谈一谈。潘爸爸,您的儿子开学以来的表现有点异常,举例说,昨天周五是他值日,正好校领导和同年级的老师来我们班听课,潘二龙同学专门选择这一天逃避劳动,以至于校长的座位下面有一张同学扔的口香糖纸没有扫走,黑板上还有人写着“开玩笑”三个字,引起下面一片笑声,给整个班级造成了极其不好的影响!另外,班干部们反映他最近一段时间下了课就玩弹弓,有时上课也玩,学习成绩急剧下降。潘二龙同学,请你回避一下,我想和你的家长单独谈谈!
潘二龙无地自容地走了开,心里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不已,同时也更加憎恨灰皮,因为这一切都因这个该死的恶魔引起。他趁这时去抓紧打扫柜面和地上的瓷片,眼睛一点也不敢向他们看,耳朵却注意听着两人的谈话。听声音崔老师和父亲都坐了下来,崔老师的语气由温柔变得激动,父亲的呼吸也由平静变得粗重而又急促,双方都进入了极力克制的状态。谈话的内容听不太清楚,主要是崔老师谈,父亲基本上只是一个洗耳恭听的角色,在长达一节课的时间里父亲只插了一句话,从音节听大约只有七个字。崔老师停顿一下说了个“啊”,尾声拖得又粗又长,好像为这七个字感到万分震惊,他怀疑父亲的七个字是总结他“一门心思打老鼠”。接着父亲开始剧烈地咳嗽,谈话也就进入了尾声,崔老师突然回到最初的温柔,像上课点名一样亲切地叫他,潘二龙同学,你过来吧!
他就又走了过来,放下扫帚和簸箕,两手贴着两腿,低头站在崔老师的面前。崔老师用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他,潘二龙同学,请抬起头来看着我这儿,我和你的家长谈完了,现在由你的家长再和你谈谈!父亲呼哧气喘,嘴里再接再厉地咳着,满脸被涨得红中带紫,颜色像被儿子弹弓打破的鱼贩子那棵栽着发财树的紫砂盆。潘二龙刚一想到弹弓,父亲恰好就憋住咳嗽,压着嗓子对他说了一声,把那东西给我交出来!他迟疑着交还是不交,父亲又重复了一声,交出来!潘二龙的身子从内到外都在发抖,心想即便是在昨晚对抗得那么激烈,父亲也只是下令他把弹弓放下,并没有提出没收,这次是从崔老师谈话中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方才加大惩罚的力度,他知道在这种形势下不交出来是不行的了。
他从裤兜里慢慢掏出弹弓,把它交到父亲手里,一颗泪珠打在竹节形状的仿旧木杈上。父亲浑然不顾,接过去两把揪下上面的皮筋,又用力大无穷的双手狠劲一掰,木杈从正中劈为两半,劈开的那个部位颜色成了红的,那是父亲正在愈合的手上又震出血了。他看见父亲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两腮一下子变为方形,证明口腔里的牙齿咬紧到了极点。今天你要发一个誓,向崔老师,向我,还有,向你的娘,发誓从此以后,不许再想打老鼠的事!
父亲把彻底摧毁的弹弓扔回他的脚边,然后站起身来,用那只血手把他抓住,拉到挂在墙上的那只镜框前,等着他面对母亲的遗像发出誓言。崔老师也站起身来,温柔地摇了摇手,誓就别发了,向妈妈鞠个躬吧,表示认错和今后的决心,潘二龙同学,你要学会理解家长,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的母亲不在了,但你还有一个多么好的父亲。我们下周一见,记着提前一些到校,补上你周五应该做的值日,好吗?潘爸爸,我走了,谢谢您的合作,谢谢。
潘二龙在向母亲鞠躬时,心里仍然发了一个誓,但不是不再想着打老鼠,而是想着一定要把那只老鼠打死!这话父亲和崔老师都是听不到的,他只想让镜框里的母亲听到。父子两个送走了崔老师,回头抓紧吃着早餐,稀粥和窝头已经凉了,由于昨天少吃一顿晚饭,父亲这一顿吃得异乎寻常得快,而且也多,可能是想着毁掉了儿子的弹弓,又见他在母亲的遗像前鞠躬认错,觉得崔老师的到来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可以说是治好了自己的心病。打碎两只青花瓷坛虽然损失不小,相比之下从此消灭家里的隐患却是大大的好事,儿子以后能够转移精力,一心上进,还有什么东西比人的前程更值钱呢?这么一想心中的疙瘩消了,肚子容量就大,吃起饭来忘乎所以,潘二龙看着父亲像这么吃下去,能把两人的早餐一人扫光,就故意地少吃一点,用对自己的处分弥补受了委屈的父亲。
父亲真的都吃光了,擦一擦嘴,起身想要收拾桌上的碗盘,又被他眼尖手快地抢了过来,还催着父亲快走,说是今天已经不早了,再晚错过了高峰期,门口的车会更少。潘二龙分明是向父亲讨好卖乖,被崔老师找上门来教育一番,他好像脑子突然开窍,一顿早餐的工夫就长大了。父亲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宁可凡事往好处想,真把洗碗擦桌的事都扔给他,说是自己中午不回来了,让他一人在家还是泡碗方便面吃。
这真是潘二龙求之不得的事,他想象着昨夜大获全胜的灰皮,今早一定又躲在一个阴暗的洞口,继续观看着他的一败涂地,亲眼见到他最能打击它们的武器已被销毁,更会放心大胆地出来活动了。说不定它还会带着所有的小鼠倾巢而出,庆祝这个让他缴枪投降的欢乐节日。他希望它得意忘形,麻痹大意,给他留下可钻的空子,最后死在一件谁也想不到的器物上,而这件器物目前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他从地上捡起被父亲揪下的橡皮筋,试验着如何能够不要木杈,却仍然具有强大的杀伤力,禁不住全身又燥热起来。
灰皮果然又出现了,身后果然还跟着一群小鼠,虽说这不会是它的全部人马,但至少也是一支精锐的队伍。它们迎着他的目光沿墙而来,一个个的小眼睛里闪着大无畏的光芒,尤其灰皮的那两只眼中充满了挑战和嘲笑。一夜之间,它肿大的肚皮好像又加剧了,几乎每走一步都要擦着地面。他猜想这是否因为它昨天持续而剧烈的运动造成的,就好比人的生活方式不当引起的胃下垂,毕竟它也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鼠。屋里其实已没有多少可吃的东西,一盒月饼连内包装都被它们吃了,今天的早餐被他们父子吃得颗粒不剩,连碗都洗得能照见人,这只灰皮还率领它的部队出来,分明不像是为了要吃,而是向他示威游行,证明它们这个种族的不可战胜。
但也不见得就是这样,它会想着一户正常的人家,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食物,无非是被主人藏起来了。根据过去的经验,一闻着气味它就能顺藤摸瓜地找到出处,咬破装有食物的袋子、柜子和其他的木制家具,把藏在里面的食物吃到嘴里,矮柜里的那盒月饼就是最新的例证。即便装进比木头更加坚固的器具,它也能够想出办法。在这家女主人还没消失的时候,有一次它用牙齿和爪子把一口挂着铁锅的钉子从墙上摇松,让那口铁锅半夜里莫名其妙地掉下来,咣的一响,砸破了正下方装米的罐子。听到响声它带着一群小鼠迅速出动,等主人夫妇惊慌地赶到现场,抛撒在地上的大米已少了很多。男主人对这奇怪的现象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女主人对它坚信不疑,是它干的!没错,除了它没有别个!
潘二龙的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武器,那根拖地的墩布根本不适合打老鼠,大头朝前木棒会竖起来,小头朝前又飞不了多远,扫帚太轻不能伤及它们的皮毛,苍蝇拍就更不用说了。菜刀和锅铲一类的铁器统统都放在厨房里,等他前脚奔到那儿去取,后脚这支队伍必然早已解散。还有一个办法是脱下自己的一只皮鞋向它们砸去,准头好的话或许能够砸中一到两只,但有灰皮这样的高手从事指挥,还没等他抬腿它就会发出撤离的信号,皮鞋砸出去第一是砸坏了墙,第二是本身也得砸坏,晚上被回家的修鞋匠父亲认出来,等着他的下场决不是为他修鞋。
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用和平相处的眼光把它固定在原地,以桌面为掩体,两手偷偷地伸向背后。此时他一见到灰皮,别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就连今早半个钟头以前,崔老师的教导和父亲的训斥一古脑儿全都被他忘了个干净,刚才他发明了一样新的技术,让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代替弹弓的木杈,把包了一小块羊皮的橡皮筋分别套在两个指拇蛋上,偷偷地又放回身子前面,一手去取昨晚没有射出的子弹,计划在灰皮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射击。但是,尽管他这一切做得神出鬼没,灰皮的小眼睛还是从桌面的光影上觉察到了,只听它轻轻一声招呼,随着那一群灰影的四散而去,它的肿大的身子也离开原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了三级跳,又到达昨晚那个最安全的地方,像一只灰布口袋垂挂在母亲的遗像上。
潘二龙的双手举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又举起来,最后他还是乖乖地放下去了。他发明的这项新技术只想在万般无奈时不得已而为之,比正常的打法更没把握,也从来没有做过一次试验。如果说昨晚不是父亲的拦挡,他用花十元钱买来的弹弓射击灰皮,都有可能擦破镜框的边缘,更严重些还有可能打破镜框的玻璃,那么现在,他用自己两根指头做的弹弓向它射击,这两种可能性就更大了。父亲之所以怕得要死,灰皮之所以全然不怕,也正是看到了他的这种巨大的风险。灰皮想的甚至更加阴毒,让他打中了自己的母亲,仍然打不中它,它脱身的速度会比子弹还快。
它把这只像框当成屁股下的一样坐具,身子一会儿竖起来,一会儿趴下去,尖脑袋向前伸一下,像是对他点头,接着又缩回原处,用三只爪子抓紧像框,腾出一只爪子向前搭一下,像是对他招手,接着又缩回原处。过一阵子换上另一只爪子,再做一遍这样的动作,小眼睛里始终是一种脸上表现不出的嘲笑。潘二龙被它的反复挑战彻底激怒了,他让自己横下心来什么都不要想,冒着天大的危险也要打死眼前的这个恶魔。但当他手中的子弹真正射出去后,他才知道又上了灰皮的当,随即就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这一声比青花瓷坛的破碎还要干脆和响亮,镜框上的玻璃随声变成了各种几何形的图案,有的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有的坠在地上成为更碎的碎片。那颗射出的石子穿过玻璃以后又击破母亲的额头,露出镜框后的一小块红色背板,看上去就像母亲额上流出的鲜血。再看灰皮,不知何时它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两只小眼睛愉快地望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还要做的事。
潘二龙接下来还要做的事是像个疯子一样,张开两手满屋打转,他梦想捡到一支比弹弓强一百倍的手枪,或者一颗炸弹更好,把灰皮打死炸烂,用脚踢到母亲的遗像前,自己就跪在被打碎的玻璃上向母亲请罪。可惜他在屋里找不着这样的新型武器,他只能搬起一把笨重的椅子,朝着灰皮砸了过去。椅子砸在灰皮刚刚还趴着的地方,四条椅腿立刻断了两条,另一条也砸脱了榫,椅子下面仍没见到灰皮的一根毫毛。经历了昨天下午的一场大战,灰皮还想把战场转移到院子里,因为大门关着,它选中了敞开的窗口,像一支灰色的暗器一闪即出。潘二龙可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只能一手抓起一条打断的椅腿,一手打开大门,灰皮回头看他一眼,顺着昨天下午的路线又在前面引导着他,不过这次它打乱了昨天的顺序,在进入那条平行四边形的跑道之前,先把他引到邻居鱼贩子的那棵树边,向上一跃站在了盆沿上,身子又半隐在树的后面。
树还是那棵发财树,只是折断的青枝又接上了,贴着伤口的部位糊了一层泥巴,树皮外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像是被人拦腰砍了一刀的伤兵,头上的叶子明显往下耷拉着。昨天那只打破的紫砂盆现在换成了一只完好的白瓷盆,白底上面画着青花,颜色和图案竟和他家那对变成碎片的青花瓷坛有几分相似。潘二龙知道它不会像母亲的陪嫁一样,出自清朝乾隆年间的官窑,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刚想把手里的椅腿当作飞刀,对准灰皮的那颗尖头横着砍去,这时他不得不放弃这种打法,决定走到灰皮的身边再下手,宁可把它从树下赶走,也不能再伤了已经受伤的树和新的盆子。他偷看了几眼院里那三户人家的门窗,基建科长岳父家里开着窗户,居委会调解大妈家敞着门,而鱼贩子家的门窗都闭得铁紧,估计那小两口儿又到集市卖鱼去了,但愿他们此时不要回来。
灰皮再一次看出了他的忧心忡忡,顾虑重重,就在这棵伤兵一样的发财树下蹦着跳着,围着树干打转,和他展开着灵活的游击战,直到他手中挥舞的椅腿差点儿碰着了它的尾巴,它才以防万一地纵身落地,转入那条平行四边形的跑道。在院子中心的这块空地上,潘二龙昨天用弹弓打落的一层枣子、枣叶和枣枝,已被居委会调解大妈连夜打扫干净,无论是他还是灰皮,现在跑起来都一马平川,脚下没有任何障碍。但他仍然提防着灰皮第三次杀他的回马枪,因此他既要赶上灰皮,又要控制惯性随时刹住自己的脚步,这个分寸实在不好掌握得很。他把这个老贼恨入了骨髓,心想它若是真的回马杀来,他就将计就计,算准时间,趁机一个后蹲坐在地上,用自己的屁股也要把它碾死,哪怕它在垂死挣扎的时候用爪子和牙齿抓破咬烂他的裤裆,再把装在里面的东西咬掉也决不放松。
潘二龙感觉到今天的情况会有不同,灰皮跑到第五圈了还没回头,很难说是不是已经看出他的心机。好像也没有蹿上枣树的打算,要蹿它趁着体力充沛早就蹿上去了,看它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动作越来越笨,有一次在转弯时大肚皮被石板台阶的边缘蹭了一下,害它一个踉跄歪到路边,险乎儿像失控的赛车手那样翻倒在地,他猜它第一是昨天上树累了,第二是肚子太大,偶尔向他展示一次已付出很大的代价,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再展示第二次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它的身子一个急转,他正做好迎面扑来的准备,一团灰影却向着他的侧面飞了过去,接着奋起一纵,蹿进了基建科长岳父家的窗户,屋里立刻发出一声笛子样的尖叫。
这是中秋节后的第一个双休日,炎热的天气刚刚过去,凉爽的日子已经来临,除了乍暖还寒的短暂春天,秋天是一年中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季节。区政府基建科长的岳父家停了空调,开了窗户,老两口儿穿着裤衩和背心坐在家里看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他们最喜欢的《动物世界》,这时就听得窗口那里响了一声,扭头一看,钢丝做的窗纱破了碗大一个圆洞,一块像石头的物件飞进屋里,落在地上嗖嗖嗖嗖飙出一丈开外。当他们认出这是一只巨大的老鼠时,它已经坐在他们家的电视机上了。
基建科长岳父家的电视机比潘二龙家的要大得多,却比镶嵌着母亲遗像的镜框还薄,灰皮的四只爪子抓在机顶上面,身子摇晃了几下,那个肿大的肚子就和黑板擦一样在电视的显示屏上擦来擦去,像要擦去天空上的一只苍鹰。自从基建科长女婿派人给他们的墙脚灌铸钻石牌水泥之后,他们家已有很多年没有进来过这个东西,现在这个东西不仅进来了,而且还进来这么大一只,大得简直像一只猫,撞破了他们家的钢丝窗纱,耀武扬威地坐在他们家的大电视上,和一个坐在主席台上的大领导差不多。基建科长的岳母一边拍着胸口,一手指着它大叫大嚷,快!快把它赶走!它要是在上面拉屎撒尿,电视短路会发生爆炸的呀!又扭过脸去对着窗外高喊,谁?是谁把它撵进来了?
她的老伴儿找到一把鸡毛掸子,握在手中像一个如临大敌的老网球手,弓着身子摆出一副进攻的姿势。但是只走一步就停止了,害怕继续前进会被灰皮抓破了脸,抓瞎了眼睛,就把鸡毛掸子当作球拍在空中上下挥打,只图把它吓走完事。基建科长的岳母听着自己的喊叫没人响应,打开房门想亲自出来追究是谁人所为,忽然又退回去,背心上加了一件短袖衬衫再正式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傻站在院子里的潘二龙,笛子一样对他叫道,这孩子!又是你!昨天那鱼老板家的人不说了吗,谁爱打谁就在自己家里打,撵到别人家来干什么呀!不行,我得打电话让你爹回来!
基建科长的岳母嘴里叫着,两脚就向电话机前走去,一手提前练习着按电话键。挥打鸡毛掸子的老伴儿又急又累,歇下手来提出了自己不同的意见说,让他爹回来没用,他爹管不了他,还不如让他从小就怕的哥哥回来!基建科长的岳父故意亮开嗓门,让外面的潘二龙听道,他哥不是想到我们女婿的基建科来工作吗,一个连亲兄弟都管不了的人,怎么还管得了基建?
潘二龙手持一根椅子的断腿,好汉做事好汉当地冲到门口,听了他们的话,想了想把手里的椅腿扔在地上,说叔叔阿姨,我求你们别给我爹说,更别给我哥说,我不在你们家里打它,我把它捉回我家去打好吗?今天我发誓一定要把它捉住!基建科长的岳母口中发出一个最高的音来,你这孩子越来越不靠谱了,谁请你来捉它?你还能捉住它?能捉也不让你来捉,别把我家的东西给打了!说是迟那时快,基建科长的岳父闻声伸出双掌,一下将他推下门前的台阶,走走走!你给我走!要捉也让你哥来捉!哐的一声关上房门,走到窗边,从钢丝窗纱的破洞里对他有力地挥着手,走!
灰皮在基建科长岳父家的大电视上摇晃了几下,现在已经站稳了脚跟,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可以全心全意地透过窗纱破洞往外看了,看着它的死敌被这家主人拒绝进门之后焦急而又尴尬的样子,花椒籽大的黑眼睛里又充满了得意和嘲笑。潘二龙走到窗户外面,也从那个破洞里看见了它,双方四目相对,灰皮这次史无前例地闭了一会儿小眼,意思是告诉他,它就是在这儿睡上一觉,也没人能把它怎么样!他的怒火从心口燃烧到了喉咙,站在窗外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做着最恶毒和最残忍的动作。这一切又被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看在眼里,他们像男女二重唱到了最高潮的部分,一人一声地吼道,你还想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接着两人又合唱了一声,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他从窗纱的破洞里看见,灰皮变成了一个杂技演员,用两只后爪抓住电视机的顶部,腾出两只前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它们先是互相拍打,好像热烈鼓掌,欢迎他的光临,或者赞成二位主人不欢迎他,把他赶出门外。接着又轮番拍打自己肿大的肚皮,好像敲击一面威风的战鼓。潘二龙的双手在基建科长岳父岳母的吼声中垂了下来,他看见灰皮屁股下面那个宽大的显示屏上,这时出现了一群灰色的小老鼠,叽叽溜溜地叫着,仿佛是从它的肚皮里面拍出来的。
6
潘大龙是中秋节后第一次回老院子,这次没带妻儿,独自一人从区政府来,路上已想好见到基建科长岳父岳母的第一个表现,是像江湖好汉那样拱一下双拳,说声实在对不起,接到你们电话时我正在京西月饼店的门前抓一个骗子,来得晚了,我代表我家不懂事的老二向你们低头认罪,说完再深深地鞠上一躬,目的是用这种略带夸张的方式消除他们的恼怒。但是一脚踏进院子大门,发现在和不懂事的老二说话的人,不是那一对倚仗女婿权势的主儿,而是街道居委会的调解大妈。
调解大妈正在为潘二龙和老鼠调解着,上次我是不是对你说过,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怎么你又跟它们干起来啦?你跟它们过不去不就是跟你自己过不去吗?潘二龙委屈地回答,可它犯了我呀,它跑到我家来,把我们中秋节都没吃的月饼全吃光了!调解大妈又调解着,你家它们就不能去啦?一万年前说不定还是它们家呢?你把月饼放在它们家它们就不能尝点儿?大伯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你来,你跟我来,看看我们这个院子的门牌号,看看上面写的是不是老鼠胡同!边说边去拉潘二龙的手。潘大龙觉得调解大妈的这个观点很不靠谱,完全是一种只图省事的懒汉调解,实在没有半点原则可言,却又不想帮潘二龙说话,就先把他们的辩论撂在一边,直奔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家。
潘大龙推门进去,见到的又是一个意料之外,邻居鱼贩子一只胳膊伸得像一根钓鱼竿,竿梢上挂着一条鱼,对着趴在电视机上的那只特大老鼠,身子一寸一寸地往门口后退着。潘大龙一个躲闪没来得及,只听得咚的一响,两人的前胸后背撞在一起,那条鱼从鱼竿上掉了下来,躺在地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来是条死鱼。鱼贩子扭脸一看是潘老大,说声你到底回来啦,天底下也没有你们兄弟两个这样的人,一个把老鼠赶到别人家里,差点儿吓死别人了,一个接到别人电话半天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也不快给想个办法,还尽帮倒忙!你自己看吧,我马上就要把它引出门了,你这一来它又跑了不是?
鱼贩子气忿忿地拍打着拎过鱼的湿手,手上的脏水溅在了潘大龙的脸上,潘大龙顾不得擦,眼睛又朝着电视机看去,电视机的显示屏上有一群动物站在河边饮水,趴在机顶的那只大老鼠却真的跑得不见影了。基建科长的岳母顿时又发出笛子一样的叫声,哎呀,它跑到哪儿去啦?肯定还躲在我们家里,这会儿不出来,夜里肯定要出来的,到那时出来了怎么办?我家老头子每天晚上都要起夜,一下子撞上它还不真给吓死了哇!基建科长的岳父本来是坚决不许潘二龙进屋来的,现在的态度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变化了,大开房门,嘴里像吹箫一样地配合着老伴儿,让他进来!是谁把它撵进来的,谁就负责把它撵出去!
眼前的局面和路上的想象有了出入,潘大龙准备好的一套动作和台词就不好再用了,二话不说,一手替鱼贩子捡起地上的死鱼,一手去拿墩布擦掉从死鱼身上流下的脏水,计划擦干净了以后才解释为何晚来的原因,由于双手拿着死鱼和墩布,拱手和鞠躬都不大方便,就连着说了三声“实在对不起”。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并没有因此而息怒的意思,反而正好把怒火转向这个送上门来的替身,基建科长的岳父气得一句三喘,老大我给你,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啊,一个连自己兄弟都管……不好的人到我女婿那儿去管……基建管得好吗?基建科长的岳母索性把话说白了,就是我们女婿答应接受你,我们也要劝他再好好考虑一下!
窗户外面的潘二龙听到基建科长岳父的召唤,就好像等候在战壕里的伏兵,立刻扔下还在谆谆教导着他的调解大妈,飞步赶到门口,推门闯了进去。但他四处张望也没见到灰皮的影子,见到的却是多日没回的哥哥,这可比见到父亲更加可怕,心里不觉一抖。潘大龙得知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因为这个,要在女婿那儿坏自己的好事,又急又慌,一股恶气都涌向罪魁祸首潘二龙,连同中秋节那天存下的旧恨也一道从心头泛起,丢下手里的墩布,奋起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嘴里还专门骂给两位重要人物听着,你这个无事生非的害人精,谁让你把老鼠赶到叔叔阿姨家来的?你这真叫做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潘二龙被这一耳光给扇懵了,缓过神来以后,想对哥哥声辩自己不是害人精,那只灰皮才是害人精呢,他更不是多管闲事,家里有了耗子猫不来逮,狗逮难道还不该吗?何况他也不是狗,他是家里一个受害的人,这些年来和母亲一样受害不浅,才发誓要打死这只耗子,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罪过?但他话还没有出口,潘大龙又是一个耳光给他扇了回去,我告诉你,你除了对不起叔叔阿姨,你还对不起我们全家,你一直让我娘把家里的钱大把大把地送给那个卖老鼠药的骗子!你真以为京西月饼店门前的那个人没有腿吗?我告诉你,他是一个有腿的人!为了骗钱,让人可怜,他把他的腿折起来藏在他的裤筒里!刚才我们已经把他抓起来扭送到派出所了,以后你再也买不到他的老鼠药,再也买不到他的弹弓啦!
后面这句话让潘二龙张开的嘴合不上了,一时间他忘了眼前的事,思想由灰皮转移到了那个穿一身绿色衣服的无腿人身上。他相信了哥哥的话是真的,奇怪的是他不仅不恨那人,反倒恨起了抓走那人的哥哥,在心里和他们辩论着,人家不把腿弄成那样,能让人家在月饼店门前摆摊儿吗?凭什么说人家是骗子?人家卖的老鼠药没有药死老鼠,那是因为灰皮太狡猾不肯上当!人家卖的弹弓没有射死老鼠,那也是因为灰皮太狡猾打不了它!他的嘴终于动了起来,哥,你们不应该抓人家,你们把人家放了吧,人家一没有偷,二没有抢,那样做也不能算骗,就算是他的腿没有断,我娘和我不也会买他的东西吗?
潘大龙把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各看一眼,一个巴掌又对他抡了起来,悬在空中忽闪忽闪着,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抓不抓放不放不关你的事!你的事是马上给叔叔阿姨找到那只大老鼠,把它赶出去!听到没有?赶出去!潘二龙觉得自己挨了两耳光后有点异常,哥哥说这话时表情很凶,口型很大,但声音却很小,他试着侧了一下身子,那个“去”字的尾音立刻响亮起来。潘二龙知道大事不好,他的耳朵为了避免老鼠的骚扰,曾经用棉花塞出水来,本来听觉就有点不好,现在左边的一只耳朵挨了哥哥右手的两个耳光,简直一点也听不到了!这人手掌心里有一道粗深的横线,据说那叫断巴掌,打起人来不同凡响,当时巴掌落在脸上他就感到情况不对。这一次哥哥抡起的是一只左手,他害怕自己的右耳也被扇聋,就赶快闭嘴不再出声。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却又有些高兴,因为他原本就是要来打灰皮的,之所以还站在门外,那是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不许他进去,此时得到对方的批准,他终于可以拿着包了石子的弹弓,公开去寻找他们母子二人的仇敌了。
那只神出鬼没的灰皮真有它的,潘大龙一来它就隐身不见,潘二龙一来它却立刻现身,好像要继续逗他玩儿,在一个墙角处轻轻叫了一声,“嗖”的一下射回那台大电视机上,两只花椒籽大的黑眼睛在这对房主和他之间转来转去。潘二龙想到被他打碎的青花瓷坛,还有镶着母亲遗像的镜框,手里的弹弓又一次僵在空中。果不其然,他的右耳又听基建科长的岳母用笛声高叫着,你听好了,我是叫你赶它,我可没有叫你打它!我家这台电视机是我们女婿从国外买回来的!基建科长的岳父紧随老伴儿,及时地又补充了一句,美元兑换成人民币,是三万六千多元!
鱼贩子也不失时机地配合着,这可不是我的那盆发财树哦,要能打我早就打了,我还喂它什么鱼吃,还哄它出来干什么!潘二龙听出了他们这些话的份量,就只能决定和灰皮进行一场肉搏战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把没有木杈的皮筋揣进裤兜,双手张开到最大的宽度,迎面朝着灰皮走了过去,准备着它不管朝电视机的左右哪个方向逃蹿,只要还在两尺以内,他向前一扑都能把它扑到怀里。到那时他要用手捉它,用拳打它,用牙咬它,用脚踏它,只要能够把它消灭,他将不惜一切手段!
灰皮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来,灰布口袋一样肿大的身子略微动了一下,然后就稳如泰山了,只是用眼睛密切注视着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双手。它觉得这样做可以稳定他的情绪,鼓励着他继续前进,直到他向它扑来的最后时刻。潘二龙正是按照它的设想走过去的,他用眼睛密切注视着它的眼睛,还有它的四爪,希望在他双手可以够到它的时候,它还安卧在这台电视机上。它居然也按照他的希望安卧着,眼看着他张开的双手已经完全能够堵住它的去路,仍然没有撤走的打算。
潘二龙猜不透它又在搞什么名堂,想起它刚才在院子里亡命地奔跑,那个肿大的肚子被石板台阶撞了一下,他怀疑那一下是否伤着了它的筋骨或者内脏,当时它强忍着,这下伤痛发作实在忍不住了。他的心中一阵狂喜,向前又走一步,接着突然朝它扑去。但是就在这一刹那,灰皮避开他横着包抄的双手,身子竖着一纵,又一次向着他的头顶飞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灰色的弧线。潘二龙的双手扑了个空,整个身子没有掌控住重心,全部压倒在那个大电视机上,只听得“咔啪”一声,连接机身的支柱被他给压断了,显示屏仰倒在他的胸脯下面,奔跑跳跃的动物们不知道已出了事,还在显示屏上显示着自己。基建科长的岳父刚要发出惊叫,身边的老伴儿抢先叫出声来,她这次的尖叫声比笛子的最高音还高一度,并且还吓得跳起了脚,因为从空中飞来的灰皮正好落在他们的四条光腿之间。
灰皮误以为这个又叫又跳的老女人是想招呼来人把它踩死,就顺势蹿上她穿着拖鞋的脚背,对准她没穿袜子的脚颈,狠抓几爪的同时还咬了一口。基建科长的岳父听到她凄厉的尖叫声,想用手去抓住它又害怕它咬了自己的手,把手缩回来改用脚去踏,却也怕踏伤了自己的老伴儿,最后把脚也缩了回来。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鱼贩子紧急中想起扔在地上的墩布,捡起来朝着基建科长岳母的脚背一下戳去,灰皮再一次灵活地跳了开去,看也不看鱼贩子一眼,而是回过头去望着趴倒在电视机上的潘二龙,又一纵身,从被它撞破一个圆洞的钢丝窗纱中蹿了出去。窗纱立刻又多出一个圆洞,看上去像是两只睁大的眼睛。
鱼贩子的墩布正戳在基建科长岳母那只被抓咬破皮的脚上,她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居委会调解大妈一马当先,推门而入,后面紧跟着对她工作给予协助的调解大爹,再后面还跟着鱼贩子的媳妇。出于关心的重点不同,三人的眼里分别出现的是三幅画面,鱼贩子的媳妇首先看见她的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捧着基建科长岳母的脚,像捧着一条摔破的鲫鱼,一把拖地的墩布横倒在脚边,上面有一根白布条被鲜血染红了。她也像她的男人一样蹲下,把那条血淋淋的鲫鱼搂进自己怀里,用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摸着,甚至还低下头去,试着做了一个用嘴吸吮的动作。调解大爹看见潘二龙全身趴在电视机上,担心又宽又薄的显示屏被他压破,划伤了他的身子,或者让他触电身亡,弯腰捡起鱼贩子扔下的墩布,想用木棒这头去拨他一下。调解大妈却看见潘大龙站在屋子中间,两手悬空看不出想干什么,急得吼了一声,还不去看看你家老二怎么了!
潘大龙被这一声吼醒了,但没按照调解大妈说的去看老二,而是奔向基建科长的岳母。基建科长的岳母忍着剜心的疼痛,用笛子般的尖声叫着,我不要他来看我!哎哟!让他给我走开!哎哟!让他们兄弟两个都给我走开!哎哟!从今往后不许他们踏进我的家门!潘大龙又被这一声吼懵了,重新像个傻子一样站着,心里想着他们的女婿,知道自己调到基建科的事这下子是彻底没戏了。潘二龙的身子还趴倒在仰面朝天的电视显示屏上,刚才他的身子动了一下,屏幕上正在游动的羊群和骏马瞬间消失,蓝天白云和绿色的草原也变成了一片漆黑。基建科长的岳母尖叫声弱了一些,那是鱼贩子用一种土办法给她止住了血,她老伴儿的注意力顿时转移到女婿从国外买回来的那台价值三万六千多元人民币的电视机上,嗓子一颤一颤地说,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潘二龙从黑灯瞎火的电视机上撑了起来,他的双手有一只在滴着血,是被机身上断裂的茬口划破了掌心。可他并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只是从自己手下按倒的这个庞然大物上知道,他又一次中了灰皮的奸计,闯下新的大祸,本来打破母亲的遗像已经铸成不可饶恕的错误,这下更是错上加错。他预想着父亲回来看到自己家里的情况,又看到邻居家里的情况以后,连气带恨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又将如何对他进行惩罚,见他接二连三地惹事犯科,这一次不动真格的恐怕不可能了。
他转过身子,想去和基建科长的岳父岳母说一句请求他们原谅的话,却想不出这句话该怎么说,他看见最先让他走,后来又让他进来的基建科长的岳父对他恶狠狠地挥着手,出去!你给我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潘二龙咬牙让自己忍受着,再大的吼声也要忍受,他准备做一个勇于承认错误的孩子,坚持对他们说完了那句话再滚,这样他的心里会好过些。但这时又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了他的脸上,这是潘大龙扇他的第三个耳光,恰好是用他最害怕的左手扇在他的右耳,他感觉这一下比前两次更加有力,顿时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不过他的眼睛还是好的,他看见潘大龙扇他第三耳光之后扭过脸去,嘴唇对着基建科长的岳父和岳母动了好一阵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像刚死那个晚上的母亲。基建科长的岳母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的脚,对潘大龙的这些表现理都不理,只有基建科长的岳父斜了潘大龙一眼,然后对他挥了挥手。
潘大龙看到这个动作,再次动着嘴唇向那二老低头鞠躬,然后突然转身,用手揪着潘二龙已经聋了的耳朵快速走了出去。潘二龙脚步踉跄地跟在哥哥身后,走向他们自己的家,他们家的房门大开,屋当中扔着一只修鞋的木箱,箱子盖上坐着一个头顶半秃的傻子,两只眼睛瞪着对面那堵墙上发呆。那堵墙上挂着镶有母亲遗像的玻璃镜框,镜框里破碎的玻璃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悬在空中,形状像几把锋利的刀剑。被灰皮成年累月折磨得满脸憔悴的母亲,额顶上的那个破洞仿佛又大了一点,背板上艳红的颜色也露出更多,里面的鲜血就要漫到脸上来了。潘二龙见到这个,心里再次像被割破和打碎一样地疼痛着,其次他才想到了害怕。他在地上站稳桩子,作好准备,等候坐在修鞋箱上的那个成了傻子的父亲一头站起,从鞋箱里拿出一件什么工具向他走来。
想不到他把家里也打成了这样!爹,你还没看到邻居家里,三万多的大电视都被他打了!这一下基建科长的老丈人家可被我们彻底得罪啦!潘大龙还不知道自己家里遭到的破坏,就像父亲还不知道邻居家里遭到的破坏一样,但在这个工商所管理员的心里,最不该遭到破坏的还是和基建科长岳父岳母的关系。傻子样的父亲听到这话果然身子动了,接着从箱盖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小儿子的面前,不过手里并没有拿任何工具,只是举起一根食指,一抖一抖地指着他的眼睛,你,连你娘都敢打,下一个就该临到我了!你走吧,我家容不下你,你走!
潘二龙一点也听不到父亲的话,父亲见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认为他是在成心挑战,就扩大音量把这话重说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你想气死我呀”,同时还用力地跺了个脚。潘二龙仍然不动,好像眼前没有这个父亲,父亲终于发出一声咆哮,用拳头把他往门外擂着,还抬起腿来对他猛踢一脚。潘二龙在父亲的拳打脚踢下踉跄着身子,可他很快又站稳了,父亲怒火万丈,浑身发抖,决定采取最后的行动,把眼睛转向了那把打断了两条腿的椅子。
只有潘大龙一人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伸出手来一只挡住父亲,一只像对聋哑人一样,对耳朵已经失灵的潘二龙比划着,意思是让他赶快离开家,不然父亲真的要被他活活气死!潘大龙常年和工商所的市场管理员们一起在街道上驱逐无证的摊贩,没收他们的货物,还罚他们的钱款,使用起肢体语言来得心应手,相当准确。尤其比划到最后一句,他配备的眼睛一翻嘴巴一张身子往后一仰的动作,使潘二龙相信了这话决不是吓唬他的。
但是潘二龙还是不想离开家,他不知道离开家后他去哪儿,以后还回不回来,如果还回来的话,事情还得从现在开始补救,而不回来就是永远地离开家了。他的身子打了一个哆嗦,他今年才十五岁,还在上中学,上完中学还想再上大学,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和哥哥是他仅有的两个亲人。在他心里,比他大十岁的哥哥从来就不是他的哥哥,而且早就和嫂子侄儿一起另过。他们一家三口才是亲人呢,那么他的一切都得靠父亲了,离开家就是离开父亲,没有父亲的日子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怒气未消的父亲不知道儿子已经是个聋子,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正在这样想着,见他对父兄二人的驱逐都无动于衷,怒上加怒,这次真去搬那把断腿的椅子了。因为步子走得太急,奔过去时脚下被一片碎玻璃滑了一下,身子就向后摔倒在了地上。这时的父亲已经愤怒到了顶点,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着能够代替椅子的家伙,摸到的却是另几片碎玻璃,上次被瓷片划破的那只手又一次被划破了,鲜血从掌心流淌下来,把地上透明的玻璃渣染成了红色。父亲强撑着爬起身子,不再去打椅子的主意,却用一双血手打开了那只修鞋的木箱,在里面寻找着更加有力的工具。
潘二龙在那件工具没掏出来之前,终于向哥哥发出了哀求,这是他第一次哀求这个从来都不像哥哥的人,哥,求你劝爹饶了我吧,别赶我走!潘大龙见他成了这个样子,这可是他自小到大都没有过的事,心里到底有点软了,那你就给我作一个保证,以后还跟老鼠干不?问罢这句话才想起他是什么话也听不到的,就改用手势比划着老鼠的长度,往下一抡做了一个“打”的动作,又左右一摇做了一个“不”的动作,做完等待他的回答。潘二龙听不到却看懂了,他低下头去想着,接着抬起头来,哭一样地回答,不让我干什么我都能做到,可是不让我打死灰皮,这个我做不到呵……
父亲手持一把钉鞋的小铁锤奔了过来,一路从锤把上滴着鲜血,这次潘大龙闪开身子,一点儿也不阻拦,还伸手把挡路的断腿椅子往边上挪开,让这个疯狂的修鞋匠一往无前,畅通无阻。潘二龙大喊了一声“爹”,发现被喊的爹还是继续往前奔着,就转过身去飞快地跑向院子大门。他用双手抱紧了头,害怕那把不长眼睛的锤子从背后飞来砸中了他要命的地方。在他快要跨出院门的时候,他瞥见居委会的调解大妈正向他家走去,身后跟着调解大爹和鱼贩子小两口儿,他们分别对他喊着什么,他自然是什么都没听到。
7
潘二龙信马由缰地走着,天黑下来还没找到今夜的归宿,走出几站地后忽然想起潘大龙说扭送骗子到派出所的事,就决定按照潘大龙的说法,到离京西月饼店最近的派出所去打听一下,看那个把两腿折起来藏进裤筒里的摆摊人是不是被扭送到了那儿。从现在起,他下决心不再把潘大龙叫哥哥了,过去有好几次他都这么想过,可他到头来总是不能做到,这次他再不能让自己心软嘴贱。至于打听那个摆摊人是为什么,他的意识还处于一种混沌状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迫切地想见到那人。派出所里昼夜服务,灯光下的值班员是一男一女两个民警,见有一位少年专门来问这件不相干的事情,男民警反问了他一句话,他的耳朵仍然一个字也听不到,但他从对方的口型上猜测是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本想撒谎说他是那人的亲戚,脱口而出的谎话却是“自己是那人的同伙”,还说他们一个负责进货,一个负责摆摊。自从为买弹弓他对父亲谎称没有花好月圆牌的月饼那天起,他撒起谎来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甚至可以说是出口成章。
他看见两个民警同时一愣,接着女民警又问了他一句话,从口型上猜是继续问他都进些什么货,他又出口成章地说了个电视机,是想到被赶出家门以前损坏邻居家的那台大电视了。说完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撒这个谎,是不是这样他就可以见到那人?要么把他也关起来?如果他能进去倒也不错,今晚有个地方让他过夜,等明天一调查不是这么回事,就只好又把他放出来了。女民警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明显是对他供出的经营品种表示怀疑,或者他根本就是答非所问,这时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接着又摆了摆手,意思是说他的听觉不好。男民警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罢模仿着他的动作,用手指着耳朵上方的脑子,像搅面糊一样搅了几圈儿,指出他的问题恐怕不是耳朵,而是脑子里有毛病吧?女民警立刻也大笑了,当机立断认为这是一个有精神病的孩子,起身把他赶了出去。
潘二龙第二次想到的是地铁,他曾经听说乞丐有时在地铁站里过夜,有时睡在进入地铁的过街通道里,那儿也是地下,遮风挡雨,冬暖夏凉,是无家可归的穷人最好的去处。此外他还有一个侥幸的想法,想在这儿又见到中秋节见到的那个背影像母亲的女人,那天她教给他“一分为二”地带回了弹弓,如果真是母亲在点化他的话,她会再次出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帮他度过眼前的难关。可是他坐在地下通道的石砖上一直等到地铁的最后一班,也没有见到母亲的化身,有一次他差点儿认错了人,追上去才发现那个女人比母亲要年轻得多。后来他就这么想着,天太晚了母亲是不会来的,而且就是真的来了,父亲已经被他气成了一条疯狗,她还能把他送回家吗?他在地下通道的墙边找了一处地方,躺下又想了一会儿心思,就昏昏糊糊地睡过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一群赶头班地铁的乘客轰轰烈烈地穿过地下通道,有人的拖包轱辘把蜷缩在墙边的潘二龙给撞醒了,那一下正好撞在他的头上。昨夜他睡得真好,远远超过睡在自己家里,前半夜没有一只老鼠来打扰他,直到他刚刚醒来之前才做了一个梦,梦见灰皮终于被他给抓住了。他把它千刀万剐,斩首示众,用一根废旧墩布的木把挑着它那颗圆锥形的灰色脑袋,挂在他们老鼠胡同6号院的院门口让人围观。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他看见了母亲,母亲的眼睛像两颗星星一样闪闪发亮,沧桑消瘦的脸上露出遗像中没有的笑容。他有些抱怨那只把他撞醒的拖包,如果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就可以看到母亲说话了,在梦里他的耳朵也许还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母亲一定会这样问他,被他打死的是不是那只灰皮?
潘二龙的心又回到家里,今天是星期日,他要是在家,趁着父亲出门修鞋未归,不用说还会接着和灰皮周旋,虽然父亲逼着他在母亲的遗像前发过了誓,但他心中的誓言却恰好是相反的内容。可惜的是他被父亲和潘大龙赶出家门,没有得到他们的允许他是不能再回去了。他觉得肚子里面有些难受,是一种饿的感觉,想起自己几乎有两天两夜没有吃饭,前天中午他把一包方便面分给了灰皮一半,自己的一半没吃几口战斗就开始了;下午父亲领着那个胳肢窝里夹着黑色皮包的胖子到家来买青花瓷坛,因为瓷坛被他打了,父亲连厨房也没有进;昨天早上他为了让父亲多吃一些,自己省下窝头只喝了一小碗粥;中午他空着肚子和灰皮继续战斗,一直战到下午父亲回来把他赶走。他很想去买点儿吃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烤白薯啦,煮玉米啦,或者煎饼果子和炸油条之类,可惜他兜里一分钱也没有,这个修鞋匠的孩子不像很多人家的娇儿,身上永远有用不完的零花钱。
他来到京西月饼店的门前,当然不是希望店里有人给他一块月饼充饥,而是想象着出现这样一幅画面,那个穿绿色汗衫的摆摊人双腿真的断了,不是为了骗人把它折在裤筒里,现在真相大白,骗人的人是潘大龙,摆摊人因此被派出所放了出来,又在这儿摆起了地摊。他想把他用从这儿买的弹弓打灰皮的故事讲给那人听,还想帮助那人做些什么,或者他们怎样互相帮助,商量着共同摆摊来卖更多的杂货。反正他的耳朵已经聋了,也是一个残疾人了,又失去了父亲的供养不可能再上学了。但是那人的确已经不在那儿,京西月饼店的门前换了一个漂亮的摆摊女人,一个身穿工商所蓝色制服的男人眼睛盯着她的两只大奶,嘴里磕着她摊上的瓜子,吐出的瓜子壳像飞蛾一样,物归原主地又飞回散开的瓜子中。
潘二龙一边庆幸着这人不是潘大龙,不然还会对他进行干涉,像对那个被他们扭送走的摆摊人那样,一边琢磨着潘大龙为什么要巴结基建科长的老丈人和老丈母,全心全意想跳槽到人家女婿的单位,是不是在工商所只能吃几颗不要钱的瓜子,在基建科却能用钻石牌的水泥灌铸老鼠钻不进去的墙脚,两边的好处有很大不同?看见别人磕瓜子他更饿了,他想起克服饥饿的办法除了吃饭,再就是睡觉,睡着之后什么都会忘掉,还可以接着做那个被拖包撞断的好梦,听母亲喜极而泣地表扬他,打死灰皮他的功劳太大了!
他回到地下通道,混在一群人里看一个肮脏的老瞎子拉着二胡,在老瞎子一颤一颤的黑手下面,那支用弓弦震动蛇皮发出的调子,把围观的人听得快要流下泪来。虽然他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并且发觉它同样也能对付饥饿,因为老瞎子拉二胡时嘴巴一张一张的样子像是比他更饿,二胡的调子里仿佛有更多的人饿死在了马路上。有人开始掏钱给老瞎子,他想起唯有自己是没钱给的,就自觉地退了几步,后来就不好意思地走了开,走到昨夜睡过的那个位置。他很快就睡着了,可能还打了呼噜,但他同样是听不到的。
这一觉睡得真长,醒来时他发现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同学把他围着,其中有一个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面,估计是试他还出不出气,见他不仅出气还睁开了眼睛,几个小同学顿时鼓掌发出欢呼,从口型看像说“没死,没死”。潘二龙迅速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睡了大概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此时应该是又一个大清早了,这几个小同学是乘地铁去上学的,路过这儿一定以为他要么是个死人,要么是个病得快死的人或者酒鬼,如果再不醒来他们就准备做好人好事去向警察报案了。潘二龙从石砖地上坐起身子,对他们笑了笑,又挥了挥手。小同学们就也笑着对他挥手再见,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
潘二龙这时才想起自己也是学生,而且今天是星期一,上周五的下午他因为追打灰皮误了上学,没做值日,在校长和同年级老师听课时给本班造成极其不好的影响,崔老师为此专门家访,他已当着父亲和崔老师的面答应今天去弥补过错。现在,虽然他不能再上学了,但是他要说话作数,这个值日他得补上,弥补了过错再离开学校,在别人眼里就不会是逃避劳动的懒孩子了。他站了起来,站起来时身子踉跄了一下,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原因是他有三天三夜没吃饭了。不过他相信自己还能走回学校,他只能走着回去,如果他能乘坐地铁和地面公交车的话,他也能用这两元钱买一块烤白薯吃进肚里,先解决了眼前的首要问题再说。
他花了足有两节课的时间才走到学校,最开始是小跑,没跑多远就变跑为走,由快步到慢步,肚子饿得他慢步都要走不动了。走到第三个红绿灯下他蹲着歇了一会儿,起来接着走时认错了方位,走了一阵发觉不对又返回原处,拐一个弯才算找到正确的路。他来到自己班的教室门口,这时候已经上到第三节课了,崔老师上课是喜欢开着门的,从门口可以看到她在黑板上写字的飒爽英姿。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它存在胸口那儿,壮起胆子喊了一声“报告”,崔老师蓦然回首,略一愣怔就急速地向他走来,全班同学也都扭过头来看他。他看见后排那位平时和他友好的女生把脖子缩了一下,像是替他担惊受怕,但更多的人却是幸灾乐祸,有的还偷偷地咧嘴笑着。
崔老师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只是没料到他这时还来,当第一节课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她怀疑他会逃学一天,周二或许来对她说父亲被他给气病了,昨天他送父亲去了医院。她的脸色发青,眉毛上竖,眼睛外突,走拢后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听不到,接着她就用手把他推到教室门外,指着门框边一个长方形的白色纸块让他过目。白色纸块上面印着“不清洁”三个黑字,潘二龙的脸就像那个纸块一样白了,学校勤务组每周一全面检查一次卫生,用打印着“最清洁”的红纸、打印着“清洁”的粉红纸和打印着的“不清洁”的白纸,分别贴在清洁程度不同的各个教室门外的墙上,时间一般在早上第一节课前。不用说,这个像死了人一样难看的“不清洁”是针对上周五他没有打扫的教室,如果按照崔老师周六离开他家时对他的嘱咐,今早他在上课以前弥补过错,他们班也还能够得到一个红色的“清洁”。
爱护集体荣誉的同学有的擅自离开座位,溜出来对他做着鄙视的动作,被崔老师发现后轰了回去。崔老师转过身来正式对他训话,从时而闭上一会儿的嘴型来看,她一定是训一段话又问一句,但是看他一脸漠然的表情只字不答,她的面色由青转红,眉毛竖得更高,眼睛快要掉出来了。她突然在他的肩膀上狠推了一把,手往前方一指,又迅速地摇摆着,嘴里同时喊了一句什么,接着她转身走进教室,果断地关上了门。一股冷风扑在潘二龙的脸上,是被教室的门推出来的,从关闭的速度来看,那声音一定很大。
潘二龙看懂了她这一系列的手势,是让他离开这儿,以后再也不要来了!他能理解温柔的崔老师为什么会愤怒成这样,就像父亲为什么亲手打碎青花瓷坛,是自己又一次伤害了家庭一样的班级,伤害了父母兄弟一样的老师和同学,给这个集体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他不知道崔老师的以上态度是不是代表学校,宣布他从现在起被开除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受到这个处分之前,已经没有机会完成他欠下的值日,关闭的教室门内正在上课,他不能进去再为班上扫一次地了。
他走出学校的大门,顺着最熟悉的一条道路往前走,走到中途才想起前面那条胡同是他的家,他摸了一下兜里的钥匙,过去每次走到这儿他都这么摸一下,这是预备开门的习惯动作。钥匙还在兜里装着,这小玩意儿是他身上最硬的东西,不仅因为是铁,还因为有了它就有了家,进而有了家里的一切。可惜的是他兜里的钥匙还在,家和家里的一切都不是他的了。为了和灰皮作战,他打碎了母亲的嫁状——家里唯一的镇宅之宝青花瓷坛,折断了邻居鱼贩子的发财树,损坏了更重要的邻居基建科长岳父岳母的大电视机,还打破了镶着母亲遗像的镜框玻璃并且在母亲的额头上打了个洞,由此他失去了父亲,以及那个曾经被叫做哥哥的潘大龙。他停住脚,站在街边左思右想,想着是回还是不回,父亲肯定又出门修鞋去了,潘大龙更不可能还在这个家里,趁着家里没人回去看上一眼,要能见到灰皮,索性和它最后再战一场,就是把家里打个稀巴烂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从此永不再来。不过他接着又想,能够按他想的这样进行下去倒好,但如果被三家邻居中的任何一人看见,对他进行阻止又怎么办?
潘二龙最终排除了后一种可能,这次他将闪电一般穿过院子,进到家里就插上房门,尤其是追打灰皮的时候要堵死每一个出口,决不让它跑出屋外!街边一个卖卤蛋的女摊主见这孩子一副饿相,又长时间地站在那儿不走,就伸长一双黑乎乎的筷子,招呼他买一个卤蛋尝尝,说是味道真好。潘二龙回过神来,使劲装出不饿的样子拔腿就走,他快速地走进老鼠胡同,快速地走进6号院,更快速地打开门锁走进家里,反手就把房门给插死了,比崔老师关上教室门的动作还要麻利。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使他感到无比庆幸,但他进门却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大群老鼠聚集在他家吃饭的那张桌上,总共大约有二十多只,它们团团围住一个长方形的木框,木框中间放着一个布袋样的东西,里面好像装了活物,正在一下一下地蠕动着。
老鼠们听到门响,嗖的一下四散而逃,这使潘二龙一眼看了个清楚,饭桌上的那个木框正是镶嵌着母亲遗像的镜框,框中残存的碎玻璃全没有了,一定是父亲把它从墙上摘下来,准备配上新的玻璃再挂回原处。镜框上面,其实就是母亲的遗像上面,那只一下一下蠕动着的布袋原来正是他要寻找的灰皮!灰皮也看见了他,圆椎形的灰色脑袋向上昂了两昂,但又垂了下去,四只尖锐的爪子一点也不挣扎,全身只有两粒花椒籽大的黑眼睛还能用力地把他盯着。它好像快要死了,三天前还那么矫健的身体居然成了这样一副窝囊模样,潘二龙欣喜若狂,祝贺自己回来得真好,张开两只空手就向它走去。他盼望它死,多少天来做梦都梦见自己打死了它,但他又不愿让它死在母亲的遗像上,他想最好它刚一离开镜框,就被自己两手抓个正着,然后任他如何处死它也不会脏着母亲。
不过他怀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或许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一想到前两次都是他正要得手,它却从自己头顶上一飞而过,他就越发万分警惕。他左右看看,在脚边捡起一把扫帚拿在手里,以防它突然再飞来时他就用这个将它打落在地。但奇怪的是当他慢慢走到还差一步就要打到它的时候,它非但没有任何起跳的迹象,还把身子往下伏得更低,小眼睛里发出的亮光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挑逗,而是有些可怜巴巴,甚至还含有一丝哀求的意思。潘二龙仍然不能消除怀疑,他举起扫帚来走最后的一步,这时他就看见它张开了血红的嘴,好像从中发出一种声音,眨眼之间,刚才那一群四散而逃的老鼠就卷土重来。它们一部分重新围在它的身边,纷纷背朝着它而面朝着他,形成一种誓死保卫之势,另一部分迎着他手里的扫帚无限英勇地扑上他的身子,用爪子抓他的脸,用嘴咬他的手,还有一只老鼠展开双爪挖向他的眼睛。
潘二龙遭到突然袭击,挥动扫帚一顿乱打,打在老鼠们的身上同时也打在自己的手上和脸上,被打落在地的老鼠爬起来又继续向他身上攀登。他知道它们是被灰皮召来掩护它的,如果他在和它们的殊死搏斗中让灰皮逃走,那倒正好中了它的如意算盘,于是他决定放弃它们,腾出双手去先打死卧在母亲遗像上的灰皮。这时他又发现了更加奇异的事,一摊鲜血从灰皮的两腿之间洇了出来,染红了母亲的半张脸,还有一些粉红色的小东西在血泊中抽搐着。灰皮那个好像口袋一样的身子完全敞开了,上面湿漉漉的,颜色由灰色变成了黑色,它的小眼睛里闪着痛苦的光,闭了一下又微微睁开,任其所以地把他看着。潘二龙到底明白它的肚子为什么这样大了,但他一想起母亲就决不手软,心中更是硬得像兜里的那把钥匙,并且他还清醒地知道,那些粉红色的小东西很快就会长成向他扑来的这群灰色的家伙,再过些年,还会变为致死母亲的那个巨大的灰皮。
他用如同这群老鼠扑向他的疯狂,朝着它们的前辈和教头扑去,灰皮动了一下又不动了,它是实在不能动了,粉红色的小东西还在不断地从它的屁股里往外掉着,鲜血也随着不断地洇出,母亲的遗像快要全部浸泡在那一汪稠酽的红水中,因为用力,灰皮的爪子抓破了母亲的脸,看上去那血像从母亲脸上流出来的。保卫在灰皮身边的老鼠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它们一跃而起,也加入那支抓他咬他的队伍中,从正面向他发起进攻。潘二龙的双手被咬得鲜血淋淋,脸上被抓得皮开肉绽,他身负着从头到手的二十多只老鼠,仍然坚定地直奔灰皮,直到将它牢牢抓住。他一手掐紧它的脖子,一手扯长它的两条后腿,它浑身抽动,已没有了对抗的能力,身上的血顺着又湿又黑的皮毛往下流着,和他脸上手上的血混在一起。潘二龙把它鲜血淋淋的身子举到嘴边,现在他要完成自己亲口立下的誓言,替母亲生吃了它的肉,正好这三天三夜他连一口水也没有喝,他已经饿得快不行了。
灰皮只稍微地挣扎一下就让他咬了,它的肉和皮连在一起又厚又韧,像一只橡胶做的玩具坐垫,里面塞满结实的材料,他一点也咬不动。他转而去咬它那颗圆椎形的脑袋,心想它所有的贪欲和邪念都是出在这儿,这儿才是这个罪魁祸首的罪恶之源,但他不仅更加咬不动这个地方,反而还被它尖利的牙齿扎破了嘴唇。潘二龙试遍了它的全身上下,感觉能咬得动的可能只有一处,那就是它两腿之间的那些粉红色的小东西,它们还在一个一个往外掉着。他用已经咬酸的牙齿向它咬去,果然那东西柔软细嫩,咔啪一响还像是脆骨的声音,他两口就咬烂了一个,然后把它咽进肚里,心中充满复仇的快感。不过它又腻又腥还黏糊糊的,刚咽下去他就打着干呕,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老鼠拼命撕咬着他已经露出骨头的双手,想从他的手中夺下灰皮,另外一些兵分二路主攻他的头部,像是语文课上崔老师讲的“围魏救赵”。潘二龙觉得手里大气不出的灰皮似乎已被他掐死了,但他担心它还会死而复活,甚至这个诡诈的家伙是在装死,这时正咬牙想着如何才能逃过此劫,然后东山再起。因此他以防万一,掐着它脖子的那一只手仍不松开,只腾出扯住它后腿的这一只手,在墙上狠狠一捶,把手上的老鼠震落在地,空手再去对付脸上的老鼠。他发现在他不顾一切吞吃灰皮婴儿的时候,他的一根小手指头被咬断了,脖子被抓破一个洞,同时还有一颗眼珠被挖了出来,像只大蜘蛛一样吊在他的鼻梁右边一荡一荡,难怪他看着眼前的灰皮有些发浑,还以为不知是谁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左眼前面又伸来一只鼠爪,可能是挖他右眼的那只有了经验的老鼠,他飞起一手将它抓住,使出全力掼在地上,抬起一脚踏成肉饼。但是,却有更多的鼠爪向他左眼伸来,它们的战术是要把他变成瞎子,这样好在他盲然无措之中抢走灰皮。为了保住自己唯一的眼睛,潘二龙索性把这只眼睛闭上,全凭感觉抓捕这些前仆后继不要命了的老鼠们,抓住一只就掼在地上用脚踏死,收拾完了脸上再收拾手上,直到脸上和手上全都收拾完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把眼睁开。他先看见的是脚边死鼠一片,再看手里的灰皮,的的确确是死定了,巨大的身子已经硬翘翘的,比没有坐暖的橡胶坐垫还硬。他把它也掼在地上,跳起双脚狠踏几下,把它身子里面最后一个粉红色的东西踏了出来,又用皮鞋的后跟把它圆椎形的脑袋跺成扁椎形,看上去像是一个略微有点凸起的平面图案。
桌上那只没有玻璃的镜框彻底毁了,木质的框架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框里镶嵌的母亲遗像浸透灰皮的污血之后,又被它的爪子抓得稀烂,只剩下一个认不出来是谁的模糊影子。潘二龙用自己的衣袖把上面的污血擦去,双手端着,挂回墙上本来的地方。他想扒下灰皮的皮,但他没有得力的刀子扒不下来,却在找刀子时找到一口铁钉,又找到一把修鞋匠父亲淘汰了的钉锤,心想这样也成,就转身捡起地上的灰皮,把它钉在镜框内右方偏下的位置,让影子模糊的母亲眼角能看到它。有点生锈的铁钉穿过灰皮的胸口,尖的一头扎进墙里,大的一头还有一个钉帽露在墙外。它的那颗被他跺扁的脑袋垂下来,张开的嘴巴正好对准胸前,像是想用牙齿拔出射进心脏的箭头。
潘二龙一脚一只,把地上的死鼠全都踢到母亲的遗像下面,码成一个灰色的垛子,对着镜框里已看不见了的母亲双膝跪下,喊一声娘,磕三个头,慢慢站起身来,把兜里的房门钥匙放在一片狼藉的桌上,像回来时候一样快速地出门,快速地走出院子。和回来时候不一样的是院子里终于有人看见了他,是出门倒垃圾的居委会调解大妈。她都认不出这个又瘦又脏的邻居家孩子了,冲着他的后背嚷了一嗓,哪儿来的小偷,大天白日跑进院子来啦?就不怕把你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
潘二龙听不到背后的嚷叫声,更快速地朝着胡同口走去。三天以前,他的两只耳朵被潘大龙打聋了,今天他的眼睛又被老鼠挖掉一只,他已成了一个半瞎的聋子。突然,他还剩下的这只眼睛发现,回来时要卖他卤蛋的那个女摊主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张像“不清洁”一样的白纸块,上面的两行字很像父亲的笔迹。他好奇地走到近前,竟然认出落款真是父亲,内容是因急于用钱,愿以优惠的价格把老鼠胡同6号院内一套平房出租一半,有意者请和本人联系。
他再一次傻站在了街边,想起被他损坏的基建科长老丈人家的大电视机,接着又想起父亲那双平均一天还修不到十双皮鞋、被瓷片和玻璃划得鲜血淋淋的手。卖卤蛋的女摊主刚刚伸出一双黑乎乎的筷子,正要招呼他尝一个味道真好的卤蛋,一看他浑身污血,从脸到脖子再到手上全是烂肉,一只血洞一样的红眼窝里已没有了眼珠,“啊”的一声叫,赶紧把那双筷子缩了回去。
野 莽: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寻找汪革命》《纸厦》《神鸟》《荒诞斯人》《行色仓皇》《庸国》系列(五卷),中短篇小说集《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野人国》《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窥视》《独乳》《不能没有你》《京都人兽》,散文随笔集《墨客》《竹影听风》《难得聪明》《印在手纸上的恨》,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等,共计五十余部,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
责任编辑 高 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