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重逢(短篇小说)

2016-05-14邱贵平

广州文艺 2016年8期
关键词:妻子

重 逢

到泸沽湖第二天,就接到妻子电话。

我这人,有个怪脾气,出差在外,害怕接电话,就像深更半夜害怕接电话一样。我更喜欢短信微信QQ联系。妻子知道我的脾气,很少给出门在外的我打电话。

那年,我出差半个月,妻子一个电话没打给我,把我高兴的,狠狠给她买了几件礼物。之前,我出差从不给她买礼物。妻子受宠若惊之余,委婉地问我,出差期间,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妻子是在我从她身上撤退下来后,这么问我的。我坏笑道,我要是在外面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回来还能这么勇猛?妻子泥鳅般往我怀里钻,老公,我跟你开玩笑呢。

那时候,我们野蛮幸福得像一对野兽。如今,唉,欲说还休。我的生理和心理,日趋沙漠化和盐碱化,如果不是有妻子参照,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妻子说,老公,不好意思啊,这个电话必须给你打,我们家来了一个特殊客人。我不高兴道,什么特殊客人,我们家能有什么特殊客人?妻子说,是光头,光头大哥到我们家来了。尽管妻子看不见,我还是习惯性紧皱眉头,问道,光头,哪个光头?妻子说,你等等,他跟你说话。

手机里传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建平老弟,我是老孙啊,孙癫子。我本来坐着接电话,一听孙癫子的声音,蝎子蛰了似的,一下站起来,惊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多年没见,老子还以为你死了呢。怎么这么不巧,老子刚到云南,你却跑回去了?

后面这句话,涌到喉咙口,被我咽了回去。就像一个欲吐的醉鬼,把涌到喉头的秽物,生生咽回去。

孙癫子有气无力道,死倒没死,可是我快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难道你得了绝症?

那倒没有,我现在赚不到吃的,没有活路了。

不至于吧?

真的,不然我也不会大老远,从云南回来找你。

你这个人啊,还是那副德性,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事先也不打个电话,老是搞突然袭击。

我的手机丢了,里面的号码全没了。

你就是有我的手机号码,也联系不上我。我原来那个138的号码,早不用了,我们十几年没有联系了吧。

十五年,时间过得真快。

你快七十岁了吧?

今年整七十,人生快到头了,我没有得绝症,但是走上绝路了。

天啊!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想找我儿子,你有他的电话吗?

你当老子的,居然没有儿子的电话?

我好久没跟他联系,电话号码早没了,我现在连手机都没有。

我也没有他的号码,我手机换了好几台,换来换去,好多号码都没了。

禾花呢,她还好吗?

不知道,我好久没见到她,快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那建坤呢,黄建坤呢?

他已经死了。

死了?不会吧,什么时候死的?

死了有七八年吧,具体哪年记不清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怎么会这样,他是怎么死的?

肝癌,喝酒喝死的。

可惜,他很有绘画天才,比我强多了。

他早就不画画了。

孙癫子又打听了几个熟人,我说都失去联系了。我没有骗他,再好的朋友,哪怕同床共枕,缘分尽了,也形同陌路。我跟他们,早已形同陌路,即便擦肩而过,也视而不见。他们的手机号码,不是丢掉的,是被我故意删除的。每隔一段时间,我要整理一下通讯录,把那些久未联系的、不想联系的、不可能联系的名字删除。删除的时候,我有一种剔除杂草的快感,有了云端后,云端的备份也不放过,务必斩草除根。

孙癫子的名字,也被我删除了。当系统提示我“确定要删除联系人吗”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删除了。我不知道孙癫子真是把手机丢了,还是把我的名字也删除了。反正我已经把他从我心里格式化了。我家的固定电话,三年前也被我取消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从我手机和心里消失的孙癫子,会找上门来。

该问的熟人都问了,一时间无话可说,手机里头,传来孙癫子浑浊悲怆的呼吸。我打破难堪的沉默,说,就这样吧,我在外面出差,你想办法找儿子去吧。然后我挂断了手机。

我抽了一根烟,给妻子发微信:别让他住在家里,到旅馆给他开间房,付三天房费,其他你就别管了。

五分钟后,妻子打来电话,光头大哥已经走了,住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小旅社,一天二十块。我问,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走?妻子说,没有。我问,他有没有向你借钱?妻子说,借了,他向我借两百块,我给了他五百块。

我的心微微疼了一下,说,你做得对。妻子说,你们兄弟一场,给点钱,也是应该的。我说,谁跟他兄弟?到此为止吧,他要是再来找你,别理他,知道没有?妻子说,你放心吧,我知道了。我说,你没有告诉他,我来云南了?妻子说,没有,我说你出差了。我说,那就好,他要是再找你,千万别告诉他我来云南了。这几天你去你妈家住,免得他来找你。

妻子一早到郊外一座寺庙拜佛,黄昏才回来。孙癫子是下半夜到的,在火车站附近旅馆住下,上午九点多钟,到我家门口守株待兔。

孙癫子离家出走时,我尚未成家,住单身宿舍。结婚前夕,我分到一套六楼的房子,居住至今。这栋房子,是在孙癫子走后第四年盖的。水泥厂共有十栋宿舍,一栋二层楼,老办公室改建而成,亦称光棍楼,当年我曾住过此楼;三栋三层楼,孙癫子当年住在其中一栋;六栋六层楼,都是孙癫子走后,陆续盖起来的。水泥厂倒闭后,有能耐的工友,买了商品房,相继搬离,大部分还住在厂里。孙癫子稍一打听,就能找到我家。

二十多年过去了,城市像隆过的乳房,膨胀数倍,要是买了房,哪怕孙癫子GPS定位,也找不到我。与日新月异、热闹繁华的新城区相比,地处老城区一角的水泥厂,破败安静似坟场。

总而言之,我不想见孙癫子,不想让他找到我,不想接他电话。

我在手机电话拦截设置里,拦截了所有陌生号码,凡是不在通讯录的,全部成了黑名单。即便孙癫子从妻子那里问了我的号码,也打不进来。我还交待妻子,万一孙癫子找到她,别让他用她手机给我打电话。

本来,我准备第三天回家的,但是现在,至少推迟三天回家。

一个月之前,我不小心得罪老板,被他一脚踹了,灰溜溜离开卖了十二年命的公司,失去了饭碗。孙癫子赚不到饭吃,我没了饭碗,同病相怜,我自己怜不过来,如何怜他?余杰说过,所谓的饭碗,就是扼杀人的创造力和想像力,吞噬人的自尊和自信,但又能够让你活下去的一种东西。我在公司拼死拼活十二年,创造力和想象力被扼杀殆尽,自尊和自信,被吞噬得所剩无几。

对于一个笔头秃似光头的男人来说,五十二岁高龄失去工作,很是末路穷途。那感觉,像第一次出门远行的人,手机电池只剩最后一格,却找不到充电器和电源。有可能,我永远找不到充电器和电源。

失业的我,一会儿像更年期妇女,一会儿似抑郁症患者。在妻子极力劝说下,我决定出去散散心。本来,我是想去沙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反正就是想去。妻子不同意,说去沙漠太危险了,还是去云南吧,你跟云南有缘,也许能见到光头。

光头是妻子对孙癫子的称呼。之前,她并没有见过光头。我是在光头离家出走次年,跟她恋爱上的。恋爱期间,我多次以崇敬的口吻,向她提起孙癫子。我还在一篇小说里,写过孙癫子,化名光头,题目就叫《四十五岁的光头》,发表后产生一定影响。妻子因此对孙癫子的光头,留下深刻印象。毫无疑问,这次孙癫子顶着的,依然是那颗光头。

孙癫子出走前夕,把一头浓密的长发,剃了个净光。他的光头,在厂里引起非议,厂领导亲自找他谈话,希望他注意形象和影响。那时候,除了先天光和后天掉光,除了小孩与和尚,只有犯人才剃光头,否则会被视为异类甚至败类。成年人剃光头,是需要勇气的,甚至要付出代价。

我问孙癫子为什么剃光头,他说不为什么,凉快。我说天气凉了,还凉快?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念了四句诗: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见我没什么反应,又念了两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剃发弄扁舟。见我还是没什么反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走了。

孙癫子出走后,我才慢慢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剃光头。

我对妻子说,要么你跟我一起去云南吧,结婚这么多年,我们还没一起旅游过。妻子说,我妈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我要照顾她,还是你一个人去吧,你不是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嘛。出门在外,可不能像在家里这样任性,遇事能忍则忍。我说,又来了,当我是小孩呀。妻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说心里话,我并不想妻子跟我一起去。妻子呢,未必不想跟我去。个中原因,我俩心知肚明,但不能说出口:为了省钱。妻子跟我同岁,两年前退休,她和我都是下岗工人。她下岗后,没有正式工作,社保只缴二十年,退休金很低,每月千把块,只够吃饭。我下岗次年,到省城一家私企打工,原以为只要公司不倒,混到退休不成问题。没想到公司没倒,自己却失业了,今后八年的医保和社保,全部自己缴纳,如果延迟退休,恐怕不止八年。我们唯一的女儿,几年前死于车祸,这意味着我们老无所依,社保和医保,无论如何要缴。

孙癫子原是某师大美术系高材生,就学期间,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汹涌波及他家。父亲弃暗投明之前,是国军团长,被红卫兵革掉了老命。母亲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弃明投暗,跟丈夫团聚去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孬种儿混蛋,混蛋的孙癫子,被打成白专标兵,随后下放。文革结束前夕,回省城无望的他,被招工进了当地水泥厂。

当时我是厂里的通讯员(也是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代管收发。孙癫子是厂里书信最多的人,有一阵子,几乎每天到我办公室等信,就像饥饿的婴儿,等待母亲的乳房。为了第一时间看到信,孙癫子不断跟我套近乎,给我画了一张惟妙惟肖的肖像,送我好几本文学名著。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忘年交。

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孙癫子突然消失了,像一颗砸进池潭的冰雹,消失得无影无踪。

孙癫子消失那年,儿子孙墨八岁,妻子禾花三十出头。孙癫子大禾花一轮,典型的老牛吃嫩草。

孙癫子消失第三年,给我写来第一封信,对他出走的原因和三年来的行踪,语焉不详,倒是对我教导了一番:

你喜欢写作,这很好。但写作自古必须“行万里路”,你一定知道“流浪文豪”艾芜吧?当年他流落在昆明街头,后又流浪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写下轰动一时的《南行记》。契诃夫曾告诫青年:“您得到远方去,到一千,两千,三千俄里以外去……您会知道多少事,您会带回多少短篇小说啊!您会看见人民的生活,会在偏僻的驿站上和农民的草房里过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时代……要是您打算真做个作家的话,那您明天就买车票到尼日尼去,从那儿您顺着伏尔加河,顺着卡玛河去旅行吧……”

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那就应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最好是像我这样,以流浪的方式行万里路,你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孙癫子还在信中抒情了一番:

“我想我总有一天要灰飞烟灭的,不如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座独木桥。所以我也要像当年的沈从文那样,“尽管向远处、深处走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赌一注看看,由我自己支配命运更好些?如好,那一切都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问题,明天可望解决,那我就赢了;如不好,我还是要向一个陌生的远方跑去,我终有一天肚子瘪瘪,倒在人家房子下的阴沟里,那我就输了,认了,因为是我自找的。”

孙癫子对妻儿只字不提。

从此我和孙癫子保持着断断续续的通信。孙癫子主要跟我谈云南、谈理想、谈绘画、谈女人,也不管我懂不懂。不过,信中提及的泸沽湖和纳西族摩梭部落群,深深吸引了我。纳西族人把泸沽湖称为“洱纳米”,意思是“母海”。在泸沽湖的北岸,屹立着一座峭拔秀丽的“于木山”,意思就是“女山”。当地人将其视为女山的化身,在这山水都被赋予女性形象的神话一般的境界里,不仅传说中有过一个女儿国,至今纳西族仍然盛行以女承家,保留着罕见的母系制遗俗。

弱不禁风的我,既没有行万里路的脚力,也没有流浪的勇气,随着年龄的增长,甚至失去对远方的向往,泸沽湖却是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的地方。

我原以为,孙癫子早就“肚子瘪瘪倒在人家房子下的阴沟里”了。十五年前,孙癫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孙癫子没有谈云南、谈理想、谈绘画、谈女人,而是罕见地谈起了生活。

孙癫子表示要回来一趟,把社保转过去。他工作的那家宾馆,老板挺不错的,以人为本,工龄满一年以上员工,代缴社保。六年前,孙癫子中断流浪生涯,到西双版纳一家宾馆当美工。按照国家规定,他只要续上九年工龄,一次性补缴满九年社保,参保年限达到十五年,到了退休年龄,可以拿到当地最低标准的养老金。

我劝孙癫子别急着回来,我去打听一下情况,看能不能办,如果不能办,回来没有多大意义,又不是荣归故里,大老远的,来回一趟挺花钱的。我不是怕他花钱,而是怕自己花钱,有朋自远方来,不花点钱,难以乐乎。但我不想花这个钱。日益沉重的生存压力,迫使我把一块钱看得比报纸还大。

听孙癫子口气,如果能办,打算向同学朋友集资,把九年欠缴的社保,一次性补上。他每月工资才六百来块,勉强解决温饱,一分存款没有,同学朋友不帮忙,必然老无所养。作为最好的朋友,他一旦来了,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

我打心里希望这事办不成。

一打听,果然办不成。孙癫子当年不辞而别,没有办理任何手续,等于自动除名。出走那天起,水泥厂不再为他计算工龄。更要命的是,社保公司找不到他的人事档案,至于哪个环节出了错漏,不得而知。

水泥厂倒闭之后,同时被多家个体企业租用,最后打包卖给一家石板材商,存放于办公楼的资料被统统销毁,包括孙癫子这类杳无音讯、情况特殊的职工原始档案。当年负责档案管理的劳资人员,死的死走的走,无从问起。

更加罕见的是,孙癫子在电话中,吞吞吐吐问起了妻儿情况。可惜我已经与他们失去联系,什么也不知道。在省城打工期间,我逢年过节才回家,对小城日益隔膜,别说搬离水泥厂的禾花母子,就是对面和楼下的邻居,也知之甚少。去年还是旧主人,今年换了新住户。如果有能力在省城再就业,被老板开掉的我,哪怕继续和妻子分居两地,也不愿回小城。

之后,孙癫子再未给我来过信和电话。我也再未主动给他去信和电话。

孙墨是个安静的孩子,安静得近乎病态。我经常去孙癫子家,每次见到孙墨,都是安安静静的。孙墨的眼睛,大而黑,黑而白,黑的是瞳孔,白的是眼仁。

孙墨唯一的不安静,是爱烧火,用纸烧火。他把家里的废纸旧书(主要是旧课本),统统烧掉。那年月,用电紧张,液化气还没有出现,小城居民家厨房,大多筑有柴火灶。家里一出现废纸,孙墨迫不及待塞进灶膛,目不转睛看它烧成灰烬,表情安详诡异。外面捡到的废纸,孙墨决不当场烧掉,而是拿回家烧。

孙癫子非但不批评教育,还助纣为虐,不断赏他废纸,比如画残的画作,过期破损的报纸书刊。孙墨拿到废纸,犹如冲向战场的战士,冲向厨房。

孙墨不烧好纸,只烧废纸,而且只在自家灶膛烧,烧火不玩火,玩火不纵火,没什么好担心的。孙癫子没什么好担心的。禾花也是,不引以为险,反引以为荣。

柴火灶炒菜,火候很难掌控,既要操锅铲,又要持火钳,没有经验的主妇,常常手忙脚乱,不是焦了就是糊了,不是忘了放盐巴就是忘了放味精,菜品质量可想而知。如果有人专门烧火,情况则大不一样,主妇炒菜“可专心致志”有条不紊。孙墨的烧火水平,远在禾花之上。他能迅速在冷灶升起热火,并且准确控制火候,禾花说大火就大火,说中火就中火,说小火就小火,几乎跟电热开关一样准确。久之,禾花对孙墨有了依赖性,他不坐在灶前,就煮炒不出好菜。

孙癫子失踪后,禾花让孙墨把他的画作和书籍,分批次填进灶膛,炒出的菜,却是糊焦的。

孙癫子也安静,说话但不多说话,独来独往,朋友比大熊猫还少。孙癫子走路的时候,勾着脑袋,目不斜视,盯着脚尖,作沉思状。再热的天气,两只手也插在口袋里。好像口袋里有什么宝物,必须时刻攥着,以防丢失。他从来不主动打招呼,别人跟他打招呼,他总是一副吃惊的样子,抬起头,怔怔望着对方,问道,有事吗?对方一说没事,赶紧逃窜。

除了上班和写生,孙癫子大多时间待在家里,或作画、或读书、或思考、或发呆。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多,好像性冷淡患者,怎么撩拨,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喜欢跟他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吸引着那时的我。

在信里,孙癫子却能说会道,成了语言的巨人。孙癫子出走后,主要以通信方式联络,很少给我打电话。通电话的时候,孙癫子呼吸紧促,嘴里嘶啦嘶啦的,不知是牙疼,还是心疼话费,抑或紧张,几句话说完,没等我听明白,就把电话挂了。我不得不回拨过去,依然是那副德性。跟他打电话,是件尴尬难受的事情,于是我也极力避免跟他打电话。

孙墨和孙癫子有多安静,禾花就有多闹腾。禾花争强好胜,十天与邻居一小吵,半月与同事一大闹,把邻居和同事基本都得罪了。禾花吵架的本领,无人能及,她一跺脚一张嘴,水泥厂要抖三抖。在动辄河东狮吼的禾花面前,孙墨和孙癫子同样显得安静,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势。

有一次,孙墨不知什么事惹恼了禾花,胸脯有如受力的弹簧,起伏不定。禾花奶子本来大,一发怒,更大,感觉随时要崩出胸襟。禾花对着孙墨咆哮道,老娘要把你塞进灶膛,当柴火烧掉。孙墨撇了撇嘴,一声不吭,抓起几张废纸,塞进灶膛烧了。禾花顿时颓废安静下来,就像那灰烬。

禾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刀子有多锋利,心就有多豆腐。虽然野蛮,对孙癫子和孙墨,却照顾得无微不至,父子俩基本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前提是,什么都得听她的。正确的要听,不正确的也要听。孙癫子和孙墨,在禾花面前基本保持沉默,好像什么都听她的,好像什么都不听她的。当然,父子之间,也基本保持沉默。

禾花发起怒和吵起架来,魅力四射。妖娆和性感,从她的翘臀、丰乳、蛮腰、小嘴、大眼,源源不断释放出来。除了孙癫子,男人们是喜欢看禾花发怒吵架的,甚至渴望和禾花吵上一架,哪怕被她骂得体无完肤,也乐在其中。禾花得罪的,主要是女邻居和女同事,男邻居和男同事,想得罪还不容易得罪。

孙癫子突然不辞而别,犹如八级地震,一下把禾花震蒙了,变得比孙癫子和孙墨更安静,犹如地震后的死寂。她一安静,喜欢她的男人更多了,为之明争暗斗。苦等三年无果,禾花携孙墨改嫁。

禾花改嫁没几天,我收到孙癫子的信。

孙癫子失踪后,禾花不时向我打探消息。有一次,禾花对我说,老孙要是来信了,你可不能瞒着我啊,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说,我可不是大人,我比你小好几岁,我是小人,你是大人。禾花说,你这么说,说明你心里记恨我。我说,我喜欢你都喜欢不过来呢,哪会记恨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脸红得像剥了皮的牛肉,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打掉一颗牙。

禾花却不生气,说,既然这样,你更不能瞒着我,你可是老孙最好的朋友。我说,老孙一封信没给我写,我想瞒,也没东西可瞒啊。禾花说,姐相信你。禾花没有说“嫂子”,而是说“姐”,不禁让我想入非非。尽管我已经有了女朋友。

每次去他们家,禾花都没好脸色给我看。说她没好脸色,一是她的脸不太好看,脸不好看的人,即便笑着,脸色也好看不了。就像丑陋的女人,气质再好,也不好看;二是她的脸色不好,一看到我,晴朗的天空马上乌云滚滚,有时还出现强对流天气。

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长得猥琐有关。我年轻的时候,猥琐不自卑,反倒张扬,回想起来,挺恶心的。但这不影响我去他们家的积极性,我看的不是禾花的脸色,而是她的曼妙身材。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百看不厌。

我的女朋友太瘦了,瘦如瘦金书,但是她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孔。跟女友亲热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把禾花的身子,跟女友置换一下,多好。看到禾花时,我又想,要是把女友的头,跟禾花调换一下,多好。女友成为妻子生了孩子后,打了激素似的,一下丰满起来。禾花的身材,对我没多大诱惑了。

到了他们家,孙癫子倒一杯茶扔一本书给我,就不管不顾了,或看书或作画,间或说上几句不着调的话。孙墨要么做作业,要么看电视,间或烧几张废纸。唯有禾花,像个跑堂,走来走去,忙这忙那,一刻不得安宁。我的目光,“一贴好”般粘在她身上,胸上两块,臀上两块,腰上两块。

有一次,我喝茶的时候,不小心打碎杯子,禾花猛然咆哮起来,画画画,画你妈个逼!然后把正在作画的孙癫子手中的笔和笔下的画,抓起来搓成一团,掷在地上。孙墨像看见骨头的饿狗,一个箭步上前,拾起纸团,窜向厨房。孙癫子依然难以置信地安静着。

我吓得落荒而逃。

我发誓不再去他们家,克制了半个多月,又蠢蠢欲动,我太想看到禾花了。正当我准备上门时候,孙癫子突然失踪了。

孙癫子走后,我内心涌起一股恶毒的喜悦。

禾花改嫁的,是个派出所所长,水泥厂属于他的管辖范围。派出所所长小孙癫子两岁,矮小瘦弱,身形不足以对犯罪分子形成震慑力,但是他那张柏油马路般粗糙的刀子脸,以及脸上那条拉链般醒目的刀疤,令人望而生畏。

孙癫子失踪后,那些又爱又怕禾花的男人,面对一下变得安静的禾花,不再怕她了,经常上门骚扰。禾花不胜其烦,防不胜防,差点被一个酒壮色胆的家伙强奸,这家伙是厂保卫科长。

禾花于是去派出所寻求保护。所所长得知情况,对她说,正好我单身,你嫁给我算了。只要你嫁给我,谁也不敢骚扰你。不然的话,你就是王母娘娘,我也保护不了你,你嫁给我,就是王母娘娘。

禾花说,你真会开玩笑。派出所长说,你若有心,就不是玩笑;你若无心,就当是玩笑。我的为人,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禾花多方打听派出所所长为人,几乎众口称赞。所长老婆前年病逝,有一个女儿,跟孙墨同龄。

于是,禾花改嫁派出所所长,只有他才能镇住厂保卫科长。保卫科长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厂长书记,就怕派出所所长。所长自己盖有房子,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改嫁后,禾花退出厂里的住房,住进洋房。

禾花还在水泥厂上班,碰到她时,我故意说,老孙来信了。禾花说,老孙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然后,她兔子般跑了。我望着她跌宕的背影,听到自己的血,在血管里哗哗地流。

禾花再碰到我,或绕道走开,或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改嫁第三年,禾花调离水泥厂,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和孙墨。只隐隐听说,所长脾气十分暴躁,经常打她,孙墨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并且把后父女儿、也就是他没有血缘的妹妹肚子搞大了。

再以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抵达昆明当晚,我从网上看到一则新闻:

风景如画、被称为人间仙境的云南泸沽湖,正在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由于规划中的垃圾处理厂迟迟没有动工,游客们留下的大量垃圾,只好倾倒在湖边的一个小山沟里。几年下来,这个山谷中已经堆积了五六百吨的垃圾,臭气冲天。

此外,由于宁蒗县环保局为村里修的污水处理系统频繁出现问题,埋在湖边的排污管时常崩裂,管道中的污水便由此流入湖中,而一些酒店的废水,则直接排入湖中。不但如此,这里的一些酒店打着走婚的旗号,公然行“男女同浴”之实,更是败坏了清新的民俗民风。

如果出发之前,看到这则新闻,也许会取消我的泸沽之行。抵达泸沽后,虽然没有看到垃圾和污水,可我总觉得空气中,隐隐夹杂着垃圾的臭味,总觉得清澈的湖水里,充斥着污水。而“男女同浴”之实,果然存在。一住进宾馆,就有女子打来电话,邀我付费同浴,败坏了我的胃口。

我在泸沽湖住了两个晚上,匆匆离开,为避免和孙癫子见面,转道玉龙雪山,玩了几天,回到家里,已是十天之后。我不时查看手机拦截电话,大多是一声响,没有一个来自云南的电话。

返程前,我打电话问妻子,孙癫子这几天有没有来找她。妻子说没有。我又问,他有没有给你打电话。妻子说没有,他那天没问我的手机号码。我说,那我放心了,可以回来了。

回到家里,我深居简出,生怕孙癫子找上门来,向我借钱。通信期间,孙癫子多次向我借钱,从来不还。我之所以再三借钱给他,一是我已再就业,收入还行;二是我还敬佩着他,视他为落魄天才。古往今来,落魄天才都是借钱不还的。这点钱,就算是我的投资吧,等他暴得大名,他送给我的那些画,或者说抵充借款的那些画,就值大钱了。

孙癫子在来信中,曾经引用丹纳《艺术哲学》中的两段话:

困苦是造就一流画家的材料,一只空胃比一只满胃要好,一颗破碎的心比幸福要好。没有经历不幸的人,无画可画。艺术家是靠痛苦成长的。如果饥饿和痛苦,能致一个人于死地,那么这个人是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去援救的。唯有那些不管上帝还是魔鬼,都无法弄死的艺术家,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艺术家。

艺术家必须是生性孤独,好深思,爱正义的人,是慷慨豪放,容易激动的人,流落在委靡与腐化的群众之间,周围尽是欺诈与压迫,专制与不义,自由与乡土都受到摧残,连自己的生命也受着威胁,觉得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既不甘屈服,只有整个儿逃避在艺术中间;但在备受奴役的缄默之下,他的伟大的心灵和悲痛的情绪,还是在艺术上尽情倾诉。

在这封信中,孙癫子狮子大开口,向我借六百块钱,是借的最多的一次。此前借钱,一般不超过一百块。因为这两段话,我竟然借给了他。钱一汇出,我就后悔了,恨不得跟他断交。可是,下次向我开口,又毫不犹豫借给他。我好像欠了他,或者中了他的魔咒。

后来我摆脱了魔咒。

到家第三天,孙癫子找上门来,敲门,不停敲门。猫眼里的孙癫子,有些虚幻变形。高原的阳光,晒黑了他。我突然发现,孙癫子不仅长得像圣雄甘地,瘦得也像圣雄甘地。当然,是绝食后的圣雄甘地。尤其那颗光秃的脑袋,以及大鼻梁上的玳瑁眼镜,简直是孪生兄弟。

孙癫子敲了一会我家的门,又去敲对面的门。毫无疑问,他欲向邻居打听我和妻子。对门最早的住户,是我同车间的工友,十年前,举家迁回老家福州,买他房子的人,住了三年多,也走了。此后,房子反复转卖和转租,白天基本见不到人,隔上几天,很晚才听到开门和关门声。房东或者房客,似是夜晚工作者。

孙癫子呆立了一会,从出土文物般破旧的背包里,取出一张报纸,垫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去。我原以为他会掏出一部古董般的手机,给我或者妻子打电话。我不敢确定,妻子有没有把我手机号码,告诉孙癫子。虽然妻子向我保证,没有告诉他。

他一坐下,我着急了,光着脚板在屋里团团乱转。这可如何是好,妻子一回家,就露破绽了。

我跑到阳台,低声给妻子打电话,叫她不要回来,到娘家住一晚再说。妻子说,还是让他进门吧,好可怜哟。我说,他是可怜,可是谁来可怜我们?妻子说,你们是兄弟啊,他现在落难了,找上门来,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差点咆哮起来,咬牙切齿道,谁说我们是兄弟,你不要啰嗦,不要惹老子发火,叫你不要回来,就不要回来。

说完,我把手机关了。

妻子最怕我发火,不是怕我,而是怕我发火伤身。我一发火,吃不下饭拉不出屎睡不好觉。女儿死后,妻子虽未遁入空门,却一心向佛,请了一尊佛像,供在客厅,早拜晚叩,吃素。我虽未向佛,在她影响下,成了素食者。向佛后的妻子,脾气特好,从来不向我发火,即使我无故向她发火,她也不发火,还反过来安慰我。

妻子不允许我杀生,蚊子苍蝇和蟑螂也不允许,我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每当我痛下毒手,她就双掌合十,闭着眼睛,对着佛像呢喃不止,似乎请求佛祖宽恕我。然后拿起女儿照片,暗自伤神。妻子肃穆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我却仿佛看见,女儿纯真笑脸上全是泪,不,是血。这是我最受不了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一只蚊子苍蝇和蟑螂,潜入我家。

跟妻子一样,女儿也有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丝毫不受我猥琐长相的影响,遗传了我唯一有亮点的五官:眼睛。我的双眼皮眼睛又大又亮又黑,妻子当年看上的,除了我有限的才气,就是我这双眼睛。

长相猥琐的我,居然有洁癖。我突然觉得,孙癫子好脏,如果让他进门,我很可能会像踩死一只蟑螂那样,把他踩死,然后扔进马桶,哗地一下冲走。

孙癫子是下午三点多来的。他坐在楼梯上,抱着脑袋,好像睡着了。天黑了,我不敢做饭,也不敢开灯,生怕被孙癫子察觉。我坐立不安,每隔十几分钟,透过猫眼,看一眼孙癫子。路灯是声控的,晚上十点以后,整个水泥厂死寂,整座楼死寂,整个世界死寂,整个宇宙死寂,孙癫子死寂,我也死寂。

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吃了三粒安定,终于昏昏沉沉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照进窗户,我被点燃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踮着脚尖,迅速无声地窜到门前,天神啊佛祖喂,孙癫子终于走了,走得真干净。我以最快速度和最大动静,煮了一碗面条,吃得痛快淋漓。

吃罢面条,脑子一震:孙癫子是不是吃饭去了,或者跟我玩猫捉老鼠?不行,决不能待在家里,要是他再找上门来,岂不被他困死?我连忙给妻子打电话,叫她别回来,继续在娘家待着,我马上过来,跟她会合,在她娘家待三四天,再到我妈家待三四天。我不相信,行囊空空的孙癫子,还能耗那么久。

五天后,妻子思家心切,非要回去不可。她说再不回去焚香叩拜,家里的菩萨要怪罪她了,以前的功课白做了。女儿一个人在家,会孤单害怕的。女儿死后,妻子外出从来不超过八个小时,从来不在外面过夜,包括娘家。她说要夜夜陪着女儿,她晚上要是不在家,女儿的灵魂没有着落。这也是她不跟我一起出远门的原因之一。

我不敢也不忍强制妻子,只好让她先回家,提醒她房门紧闭,孙癫子要是来敲门,哪怕把门敲破,也不予理睬,决不能让他踏进家门半步。万一路上碰到,就说我还没有回家,千万不要再给他钱。

妻子回家第二天,给我打电话。没等她开口,我高度紧张起来,问她是不是孙癫子来了。妻子说孙癫子倒是没来,但是家里有股臭味。我问她什么臭味,她说,说不清楚。我说,你看看是不是厨房垃圾忘了扔。妻子说,厨房除了锅碗瓢盆,什么也没有。我说那你把窗户打开,通通气。妻子说,开了,不开还好,开了更臭。我说,再等一天,不行我回来看看。

第三天,妻子又打来电话,你快回来吧,越来越臭,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么臭的臭味,我受不了,女儿也受不了。

我鬼鬼祟祟地回家。

一走上六楼,我就嗅到了臭味,断定那是尸臭。少年时代,我在乡下娘舅家待了几年,有一年夏天,村里一个老人去世,为了等当兵的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尸体多停放了两天,全村都是臭的。我们将薄荷搓成团塞进鼻孔,还是臭。那臭味不是往鼻子里钻,而是往脑子里钻,不知熏死多少脑细胞,感觉眼泪和汗水都是臭的。

既然门外嗅到臭味,臭源肯定不在家里。我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嗅出臭味源自顶楼,十有八九,是死老鼠。最近社区开展灭鼠运动,到处投放鼠药,阴沟可见老鼠尸体。

顶楼原来是平的,有隔热层,二十多年过去,水泥预制板风化,楼板渗漏。三年前,我请人掀掉隔热层,用钢筋和钢瓦盖了个屋顶。城建规定,擅自搭盖的屋顶,最高不能超过一米。这个低矮的屋顶,纯粹用来隔热和防漏。

狭窄的铁梯,垂直通向顶楼。一则没事,二则肚子大了,攀爬困难,我平时很少上去。

一步一歇,总算爬了上去。还没站稳,凶猛的恶臭将我扑了个踉跄,感觉肺要熏烂了。

我屏住呼吸,蹲下,偏着脑袋,往屋顶下面一看,眼珠几乎掉落:孙癫子仰面躺在硬纸壳上,肚子膨胀似临产孕妇,眼珠肚脐眼般深陷眼眶……

在火葬场,具体地说,在焚尸间,我见到了孙墨。孙墨几乎是孙癫子的再版,虽然多年未见,虽然黑了不少胖了许多,我依然一眼认出他。孙墨也是个光头,酷似圣雄甘地,只不过是绝食前的圣雄甘地。还有一点不同,孙墨没有戴眼镜。

孙墨没有认出我,也没有认出孙癫子,或者说没法看到孙癫子的庐山真面目。

孙癫子尸体中度腐烂,为方便搬运,运尸人把他装进黑色尸袋。到了火葬场,没有清洗换衣,没有举行告别仪式,连同尸袋,直接由传输带送入焚尸炉。

炉门落下的刹那,我的五脏六腑,好像被一只钢筋铁骨的巨手,一把掏了出来,捏成肉泥。悲痛排山倒海袭来,瞬间将我吞没。

从孙墨手里接过骨灰盒时,我好想告诉他,你亲手烧掉了父亲。我嘴巴张大似临产的子宫,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抱着孙癫子的骨灰,走出焚尸间,走向墓地。我给孙癫子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和墓地。其实那不叫墓地,叫墓壁。公墓呈梯形依山而建,墓壁建在最下方,一米多高百米余长的墙上,用石板等距隔着密密麻麻、略大于笔记本电脑的方格子,六百块钱一个。公墓里最好最贵的墓,高达四万。

孙癫子的骨灰,异常沉重,好像不是骨灰,而是铁骨。从焚尸间到墓壁,两百来米,时值初冬,气温个位数,我却走出一身大汗。

我抬起头,天空蓝如死海,一块洁白厚重的云朵,悬浮在公墓上方,一动不动。

墓碑正中,刻着:显考孙公丹青老大人之墓。右边刻着孙癫子的生卒年月,左边刻着:孝男孙墨敬叩。

墓碑上方,镶嵌着孙癫子照片,那是他自画像(油画)的翻拍:一双又黑又凸的眼睛,仿佛包含着无限悲苦,似乎在察看世道人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孙墨的名字刻上去,但是我希望近在咫尺的他,有一天能够看到。

邱贵平:福建省光泽县人。中国作协会员。29届鲁院高研班学员。作品在《十月》《北京文学》《小说界》《雨花》《山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发表和转载;著有长篇小说《五朵厂花》《普希金时代》《过难》《大陆新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赚碗饭吃》;《五朵厂花》获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福建省第七届百花文艺奖二等奖、福建省第26届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南平市第二届百花文艺奖一等奖;《普希金时代》获首届海峡两岸文学网络大赛优秀奖;中篇小说《离亲人近一点》,获第28届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一等奖;中篇小说《山水控》获首届林语堂小说奖。

责任编辑 杨 希

猜你喜欢

妻子
为何妻子总是忧心忡忡?
妻子有“外遇”,谁惹的祸
女儿要富养 妻子要暖养
道理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徐家柱 用爱唤醒沉睡12年的妻子
妻子有“外遇”,谁惹的祸
最应该富养的,不是孩子是妻子
妻子欠债六百多万丈夫还债后为何不准离婚
第二个妻子,第二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