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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尾还有一个洲

2016-05-14朱斌峰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8期
关键词:小平头立国邮递员

朱斌峰

去和悦洲之前,没料到长江汛期已经来临。我对气候缺乏敏感,只知冷暖,不知节气,甚至对天气预报都心存怀疑。这不怨我,我从小在城里长大,学的是工民建专业,干的是盖楼房的活儿,只关心高楼大厦拔节生长,不懂春耕秋收、潮涨潮落。我是康城房地产老板,与老天爷打交道不多。我也没料到和悦洲会似曾相识,或许我曾经在梦里去过吧。

我从六岁开始就一直想去那个叫和悦洲的沙洲看看,那是我父亲当知青下放的地儿。据说,当年父亲挎着上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黄书包,意气风发地去了和悦洲,可终究没有扎下根来,四年后又以哮喘病为名返回银城,在城里当了一辈子管道工。在我印象中,父亲是家里的常驻客人,他除了用老虎钳、螺丝刀修理生病的电线、水龙头时颇为专注外,总沉默地枯坐在小竹椅上,心不在焉,眼神漠然,离我们很远。他对大事小事不闻不问,对家中成员客客气气,从没动手调教过我,甚至从没接触过我的身体,让我觉得能被他揍一顿真是件奢侈的事儿。母亲常常喋喋不休地抱怨父亲的魂丢在和悦洲了,像念咒一样,因而我一直想去那儿找点什么。

父亲从没跟我们说过和悦洲,只是在听到母亲提及那个地名时,白脸会变成猪肝色,喉结一上一下滚动,就像要窜出老鼠来,但每次都引而未发,慢慢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年老的管道工退休后写了篇回忆录,他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他的童年时光,不无骄傲地记录了他在工作岗位上如何任劳任怨,说他小时候常常在银城南郊看着火车咣当远去,说他一生修理的地下管道可绕地球一圈,却没有写下和悦洲四年时光的点点滴滴,只是三次提到那个沙洲,突如其来而又疑点重重,就跟大多数历史学著作一样。他在回忆录的第一页写道:和悦洲洲尾还有一个小洲,随着江水涨落变大变小。小洲上有座塔,三层六角形,远看像朵莲花浮在大江里。因为那个洲小,不能大面积种植花生、蔬菜,与和悦洲隔着湍流,洲人很少去那儿,或许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存在。我偷偷去过那儿,那儿寸草不生,都是细密的沙土。走近时,我发现塔檐上摇响着锈迹斑斑的铜铃铛,而且塔很高,看久了脖子就会越来越长。我没敢爬上塔,只在塔下捡了些白里透着麻点的野鸭蛋,还有鹅卵石……

可在他第二次叙述中,那个洲尾的小洲却芳草萋萋,六角塔变成了寺庙,在秋虫鸣唱中,古刹钟声悠扬飘出,惊飞一滩水鸟。在回忆录结尾,那个洲尾的小洲的塔或寺又变成了尖顶教堂,他在那儿看见一对年轻男女疑似在野合。这三次叙述语焉不详,相互矛盾,可能是年老的管道工记忆紊乱的缘故。这怨不得他,可他对和悦洲只字不提,就有些故弄玄虚、欲盖弥彰的小说家的嘴脸了,这不是成心吊人胃口吗?

我一次次做好去和悦洲的准备,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未果,比如年纪太小担心迷路、工作太忙没有闲空,甚至有一次都买好了车票,却因意外的尿急误了班车。这次终于如愿成行,得感谢我们康城房地产的售楼小姐苏敏,她是个勤奋的好员工,我和她一直相处得很安全,可三日前她对我说她怀孕了。这怨不得我,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一再告诫我的员工们不戴安全帽禁入施工现场,我每次和苏敏做运动时都会精心挑选避孕套,不是杜蕾斯、第六感等知名品牌绝不使用,可那次我喝醉了,被她开车带到郊外,在酒精的鼓舞下,一时失控在没有采取安全措施下就开工了。我还记得那晚她那超分贝的叫声,可没想到会留下隐患。我早把妻儿送到澳洲找袋鼠玩儿了,不想再有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对苏敏说:“做掉吧。”苏敏显得很痛苦,想了两个晚上才说,让她打胎也行,但要我补偿她的损失。我不愿就范,倒不是因为舍不得钞票,而是有种被人算计的羞恼。我不喜欢被人抓住把柄被人威胁,我又不是长着小尾巴的老鼠,可苏敏就像个午夜的报警器吵个不停,真是烦透了。恰在这时,我在网上看到和悦洲招商项目公告,说那儿拟建一个国际自行车训练基地,诚邀有实力的人士加盟。于是,我就千里迢迢向和悦洲进发了。

临行时,我去探望父亲。他和母亲住在一起,自从写完回忆录后就老年痴呆了。他忘记我们是谁很正常,可怎么会忘了自己是谁呢?那个病让他变得开朗甚至调皮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刚发病时曾突然抓住我的肩,对我眯眯笑,让我没来得及防备,身子一缩,眼睛就潮了。从此,他变得笑容可掬起来,开始心安理得地在小区广场上,跟着一帮老头老太跳起旧时代的舞,越发地面色红润,就像长势良好的向日葵。说实话,失忆的老管道工更像父亲,虽然他已叫不出我的名字。我走进家里时,父亲正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猫和老鼠》。我喝着母亲泡的茶,好几次想开口告诉父亲我要去和悦洲的事儿,可话到嘴边忍住了,我不想让那个地名唤醒他的记忆。父亲也不说话,盯着电视傻乐,直到我打开防盗门欲走时,他才说:“走了?”我转过脸点点头。他又说:“别乱跑哦。”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我有些恍惚,蓦然怀疑他的痴呆是装出来的,他要以此为由将前嫌旧账一笔勾销,假痴不癫有时也是一种智慧。

站在开往和悦洲的轮渡上,已是黄昏时分。我独自开车日行千里,就像一条鱼从人潮中游出,直扑向长江里的沙洲。我在网上搜索过和悦洲的信息,据说那个沙洲曾在清末民初时期鼎盛过,驻扎过清朝水师,开设过盐务督销局,上面有十三条纵横交错的街巷,码头上江轮穿梭,汽笛声声,当然那儿早已衰败了。我站在轮渡上,看着网上的和悦洲越来越近。轮渡轰响着,剪开混浊的江水,喷出雪白的水花。对岸洲上的吊脚楼愈来愈近,在风中飘摇着。轮渡上停着轿车、摩托车、婴儿车,坐立着菜农、游客和身份不明的人,人声嘈杂,热闹得像股漩流,可一到码头就迅速被洲上的静寂吞去了。那沿街林立的木楼、打滑的石板路,冷清得长出了青苔。我没法找到父亲来过的痕迹,只是看到一截斑驳的墙上残留着旧日的标语,似乎在提醒我不虚此行。

我把宝马停在渡口上,张望着街景。忽而,一个阿婆顶着花白的头发从巷口蹑手蹑脚闪出,对着长街唤起来:“小黑!小黑,回来哦——”我吸着烟,暗自猜测那个叫小黑的人可能是阿婆外出打工的儿子,或者放学未归的孙子。阿婆抬头看见我,惊愕地“呀”了声,就慌慌张张扭身跑去。我有些纳闷,难道我在阿婆的眼里形如鬼魅吗?

我怔怔地看着阿婆的背影,一个满脸雀斑的小男孩从我身后跳过来,歪着头笑:“你莫慌,刘家阿婆是个疯子。”

我嘴唇发干:“那……那她找的小黑是她什么人?”

“小黑不是人,是条狗。刘家阿婆在找她的狗呢!”

我长长地“哦”了声,笑:“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毛头,你是外地人吧?你要找旅馆吗?我给你带路。”

小男孩很热情,让我想起小学课本中的王二小,那个小英雄曾把敌人引进了游击队的包围圈。我忙说:“不用!有人来接我的。”

小男孩有些沮丧,深深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宝马,甩着书包奔去。

我靠在宝马上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说了句“我是银城康城公司的,已到贵地和悦洲渡口”就挂断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这个洲上招商办的人就会屁颠屁颠赶来迎接我的。我的一个朋友就借考察项目为名,在祖国大好河山漫游过。

和悦洲招商办的人果然如约而来,那是个剃着平头的年轻男人,他向我的宝马行完注目礼后,热情地把我引向不远处的酒楼。酒楼二楼包厢里,坐着个戴眼镜的胖子,脸上堆着虚笑,就像散发着甜味的膨化食品,他是镇长。我来这个洲之前跟小平头联系过,他的别扭的普通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于镇长尚未打过交道。一阵仪式般的客套后,我们边喝酒边聊了起来。镇长一直强调洲上的野生江鱼好吃,餐桌上就有一盘那种鱼,煮得红红的,配着姜葱,跟镇长白净的脸相映成趣着。小平头显得过于急切,见我们久不入正题就抢过话头说开了,他说那个国际自行车训练基地项目是他策划的,可以环洲筑堤建个五公里长的自行车道,再在洲中心建场馆,供自行车运动员训练和食宿,建成后可举办山地车越野赛,把它开发成一个集自行车训练、赛事、休闲功能于一体的地儿。我应和着说,中国是自行车大国,项目前景可观,我们康城公司对此很有兴趣。小平头真是年轻,被我的话一煽就着了火,喋喋不休地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了,就像个狂热的艺术家。镇长皱起蜗牛鼻,不时干咳着,脸上露出沸水一样的表情。

我问:“那个项目选址在哪里呀?”

小平头噌地跳起,推开酒楼向北的窗户,指着远处的江面:“喏,就在那儿,就是洲尾那个洲。”

洲尾那个洲?我也激动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去。窗外,黄昏的洲上落上一层淡淡的鸭黄,长街短巷后是一拱一拱的大棚蔬菜地伪装着波浪,再往后白茫茫的江水流入天际。我没有看见另一个洲,只被水鸟撞乱了视线。我疑惑:在哪儿?洲尾真的还有一个洲吗?

“当然有啦!老辈人说,咱们和悦洲是地藏王菩萨过江去九华山时,脚踩的莲花变成的。后来,和悦洲总是在江里漂来漂去,扎不下根儿。地藏王菩萨就扔下一个铁锚坠住和悦洲,那个铁锚就成了洲尾的那个洲了。”

“那个铁锚洲有多大?”

镇长扶扶眼镜:“那个……我平日太忙,还没上去过呢。那洲上没有一户人家。”

我转过脸看向小平头:“你上去过吗?”

小平头似乎有些醉意地说上去过,大概方圆两公里吧。

“那洲上有古塔吗?”

“没有。”

“有寺庙或者教堂吗?”

“也没有,就是个荒洲。”

小平头抱歉地向我笑了笑,似乎不忍让我失望,既而摸摸平头又亢奋起来:“咱们可以在那上面建个塔,通天塔……用螺旋式的车道盘旋而上,骑自行车就能从塔底直达塔顶!”

我点点头:“嗯,这个创意不错。明日我们去洲上看看去?”

“不行不行!”镇长把手摇摆得像两尾鱼鳍。

“为什么?”

镇长清清嗓子:“现在是长江汛期,坐船过去有些危险,而且大水涨上那个洲了,没啥好看的。”

我笑笑,忽然觉得镇长和小平头有骗子的嫌疑。这怨不得我,我有过太多被骗的经历,比如每个童话故事都无限憧憬地说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比如一知名机构苦口婆心地劝我在月球上买块地,这让我对一些职业保持着警惕。

这天晚上,我在小平头的安排下,住进洲上的小旅社。那是个两层木楼的阁楼,不大却很干净,外面高挂着大红灯笼,里面陈设却跟城里的酒店相类。我一时睡不着,站在阁楼上眺望夜晚的和悦洲。洲上黯哑的灯火渐次亮起,与天上的星星一起落入江水里,机驳船不时滑过,撕开黑色的江水。月亮越升越高,就像要挣脱开江水的怀抱。忽地,我一阵目眩,看见和悦洲向北的江面上隐约出现了一个洲,那个洲上高耸着六角形的塔,一串串铜铃铛声隐隐约约传来。片刻,那个洲又不见了。我想,也许我的眼里出现幻觉了,也许那个洲尾的小洲就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只是昙花一现而已。我能确信的是,江水鼓噪着淹没了江滩,那的确是个波澜壮阔的汛期。

夜晚的江风很大很凉,翻看着桌上父亲的手稿。我边浏览着父亲的回忆录,边回想着父亲其人。

父亲曾在某个特定年代当过和悦洲中学老师,这是个不可置疑的事实。与父亲一起下乡插队的王叔说,那时买米买油买布都需要票证,私自贩卖一个鸡蛋都是违法的,像康城房地产老板这样的货色就是枪毙九回都罪有应得。王叔说那话时,一边悠然地吸着我递上的中华香烟,一边鄙夷地斜视着我。王叔在我尚小的时候,就喜欢伸出沾满机油的手捏我瘦小的屁股,骂我是坏小子。他文化程度不高,但熟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他说我的毛孔里渗透着原始积累的血腥味,当然这不妨碍他理直气壮地享用我送给他的好烟好酒。看着他的苍然白发,我能想象得出当年青春年少的他坐在阳光下,边查字典边阅读《资本论》的样子,那时他的脸上应该漫开着激情的绯红。王叔说,当年他们那批知青离开银城去往和悦洲时,在火车鸣笛声中哭了,眼泪打湿了胸前配戴的小红花。那哭声具有传染性,先是几个女生抽抽噎噎,然后满火车的哭声就像呜呜刮过的风。这怨不得他们,一个人离开家离开城市,去往一无所知的异乡农村,难免会伤感的。可我的父亲没哭,他说:“别哭了!我们唱首歌吧。”于是,知青们陆陆续续停住啜泣,跟着父亲唱起来:插队的红旗漫卷着雪花/集合的队伍整装待发/沸腾的热血颤抖的话/革命的口号溅满了泪花/迈开阔步立即出发/不许回头更不许说话/广阔天地把根扎……那是根据苏联《共青团之歌》改编的歌曲,应该说我的父亲是个不错的男高音。

王叔说我的父亲不是因为哮喘返城的。那时,父亲、王叔和其他不愿回城吃闲饭的知青,结伙搭棚,捕鱼、种稻、养猪,以一种集体主义的方式,想在四面临水的洲上建起一个城邦,他们管那个洲叫太阳洲。可太阳洲仅存活了三个月,由于柴米油盐供给不上,知青们纷纷散伙而去,父亲和王叔这才返城了。至于父亲的哮喘病那是可恶的流言,父亲离开和悦洲时只是持续发着低烧而已。

王叔说起这段往事,脸上出现了火烧云,久违的激情又流回他干瘦的身子。

我忍不住问:“王叔,那个太阳洲在和悦洲上吗?”

王叔像被风撩了一下,从沉迷的回忆里露出头来,睁大眼睛想了半晌:“就是……和悦洲洲尾的那个小洲啊。”

“那个小洲上有些什么呢?”

“有沙滩,花花草草吧?还能有什么?”

我不便深究这个问题,于是问起父亲在和悦洲的所作所为。

在王叔的叙述中,父亲是个白皙、单薄的热血青年,他从银城到达和悦洲后,先在渔队划船捕鱼,那个船队忌讳“翻”字,比如烧鱼只煎一面,从不翻过鱼身再煎;饭后筷子不能架在碗上,碗是船,筷是桨,桨横在船上那就大事不妙了。父亲不习惯那种船上生活,扳罾时常把自己弄进渔罾了。幸好,父亲写得一手好字,不久就被派到洲上中学当老师了。父亲为人话少,谦和,颇受洲人爱戴,曾获得大红奖状若干。我小时候就常看见他坐在小竹椅上,捧着大肚搪瓷缸喝水,那搪瓷缸上就有个红红的“奖”字。

王叔认为我的父亲是个好人,只是有个缺点:从不喝酒。王叔喜欢喝酒,一沾酒就会一扫平日的畏缩变得热情洋溢起来。当年,他在银城化肥厂开货车,曾在醉后驾驶着解放牌卡车从外地狂奔五百里回到厂里,才发现一只轮胎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那时,我常常陪着他的女儿在夜晚的小城里寻找他的影子,因为他醉得满街溜达找不到自家门了。我至今仍记得他女儿细细弱弱的喊声在夜风里飘来飘去——爸,回家喽!爸,回来喽。这怨不得王叔,他们那一代人酗酒成风,不会保养自己的身体。因而,嗜酒的王叔有时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你爸不沾酒,没劲儿!”他又说:“你小子没成我的女婿,不送酒给我喝,可惜了!”

其实,我父亲喝过酒,而且每年梅雨季过后都会独饮一次,一喝就醉,直到患上老年痴呆后才停止了。多年前的某个黄昏,母亲从红木箱里翻出布匹晾晒在自家院落里,散发出经年不散的樟脑丸气息,张扬得就像随风飘舞的旗帜。父亲坐在五颜六色的布匹间,坐在小方桌前,捏着花生米,自斟自饮起劣质的散装酒。我趴在板凳上做着算术作业,远远地窥视着期待着,果然他喝着喝着眼水就流出来了,拍着胸“哦哦”着,像被青椒呛住了,也像被骨头卡住了。

半晌,他破天荒地向我招了招手,我怯怯走过去,并不是害怕他像别人的父亲那样醉后揍人,而是他与往日不同的模样让我更陌生了。父亲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却僵了僵摸在了自己的脸上。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不要去和悦洲!不要去……不许去……记住没?”

我点点头。

父亲又说:“人要是长不大……一直是个孩子,该多好呀!”

我并不同意他的说法,眼珠转向桌上的花生米。

父亲继续说,说着说着就含糊不清了,就跟嘴里长了个蘑菇似的。

我没敢开口,我只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父亲终究趴在桌上呜呜哭了,他把花生米拂落一地。我只好蹲下身,把那一粒粒红壳的珠子捡起来。当我颗粒归仓捡起花生米后,一抬头,黑色就灌满了我的眼。

这样的场景每年我都会遇上一次,可事后看见父亲石雕般的样子,又怀疑那不过是我做了个梦,就像梦见屋檐上的冰凌在春风中融化一样。

我曾郑重地问过王叔,父亲为什么一个人喝酒,为什么喝醉后不骂娘揍人,却把花生米弄得四处逃散。王叔一跳而起,激动地握紧拳头就像捏住刹车闸,断然否决父亲喝酒的事儿,他说:“不可能!你爸以前是我们知青的标兵,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你小子梦魇了!你个坏小子,人小鬼大,脑瓜里想啥呢!”我没有辩解,只是斜眼看向他的女儿,那女孩正在用缺齿的小木梳给黑狗梳理着毛儿。窗外,一群孩子在街面上奔跑着,快活地发出尖叫,欢笑声就像从海螺里打着旋儿直钻而来。我知道小伙伴们在玩相互追逐的游戏,可我从不参与,那种游戏让他们看上去就像疯子。

关于父亲,我知之不详,大抵跟王叔说的一样。我曾在市政处办公楼前的光荣榜上,看见父亲胸戴红花、神情严肃的照片,那张照片很薄,薄得让我怀疑那不是我的父亲。多年后,我一直不喜欢照相,不愿让自己的影像出现在公众媒体上。我的一位做餐饮的朋友却把他和社会名流的合影,挂满酒店走廊和包厢,就跟展览似的。我从不去那儿就餐,因为我那朋友没有红鼻子的麦当劳大叔模样可爱。

陈年旧事就像越堆越高的草垛,泛着枯黄的色儿。我回想着父亲,在心里扯起一团麻。忽而,一声嘀嗒传来,我醒过神来,打开手机,一条天气预报飞来,说明天晴到多云。我手指一动把那条短信删去,才发现自己走神了。我想让江风吹醒自己,便走到窗前。窗外,沿街的门铺差不多全关门了,一扇扇窗户闪着暖暖的光。我意外地看见楼下的桂花树下站着一条人影,那是被称作刘家阿婆的疯婆婆。她仰着霜打的头发,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窗户,眼神像锈了的鱼钩。我“啪”地关上窗,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第二天,和悦洲招商办的小平头早早来了,殷勤地要陪我在和悦洲上转转。我俩悠闲地踏着石板路,在长街短巷里钻来串去,走马观花地看着那些破败的木楼。小平头很健谈,自称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舍弃外资公司高薪职位,返乡做了村官,建设美好家园。他对和悦洲熟透了,随便指指哪个门铺就能说出一段传闻来。他说得太多,让我小心翼翼起来,怕一不小心踩到了尘埃里的旧魂灵。

走了半晌,我蓦地发现刘家阿婆像影子一样跟在身后,于是突然打断小平头的滔滔不绝:“那个谁,那个阿婆怎么总跟着我们?”

小平头被猛然喝住,憋得脸红了红,有些恼火地转过身喊:“刘家阿婆,我们没看见你家的小黑,你去码头那边找找去。”

刘家阿婆畏畏缩缩地笑了笑,剜了我一眼,转身慢吞吞地走去。

小平头转过脸:“没事儿,刘家阿婆脑子有点问题,整日找她家的小黑,没有恶意的。”

“那她……怎么犯病的?”

小平头讪笑:“那个……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老辈人说,她以前是镇卫生所的医生,那时叫赤脚医生吧……她年轻时长得好看,后来不知为啥就疯了,其实也不算疯,对小孩子特好,就是……一天到晚找她家的狗,一找就是几十年了。”

我回头看向渐行渐远的刘家阿婆,她衣着干净齐整,上身穿着蓝士林布褂,梳着发髻,虽然头发斑白却不零乱,如果不是行踪诡秘,看着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我和小平头走得有些乏了,就在街上花家超市前的小竹椅上坐了下来。

我边喝着矿泉水,边张望着破旧的长街。

超市女老板趴在柜台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就像阳光下假寐的猫。

我看向小平头,突兀地问:“你知道这洲上有个叫章立国的人吗?”

小平头歪歪头:“谁?”

“章立国。”

“章立国?”小平头喃喃地念了两遍,摇摇头,“这洲上年老年少的人我都晓得,可没有叫章立国的人呀。”

“他是个下放知青,后来返城了。”

“那我得回家问问我爸,他或许晓得。”小平头挠挠头,“章总,你和他一个姓,有啥关系么?”

“他是我父亲。”

“哦,怪不得章总您对咱们和悦洲有兴趣了!”小平头恍然大悟,“那咱们的合作就有感情基础了!”

我笑笑,小平头太情绪化了,这怨不得他,他正是好做梦的年纪。

忽而,超市女老板抬起惺忪的眼:“你们刚才说谁?”

我这才看出女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胖脸上爬着细密的鱼尾。

“你们是说章立国吧?我认识他呀。”

小平头兴奋地站起:“花姑,你真记得咱们洲上有过这个人?”

“对咧。他以前是咱们洲上中学语文老师。其实他还救过我的命呢!没有他,我早沉江喂鱼了。”

我盯着女老板的脸,她的脸显然比父亲的回忆录鲜活真实。女老板兀自说开了,越说越激动,渐渐沉溺于自己的叙述中。

在女老板的回忆里,我的父亲是个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青年,他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走在阳光灿烂的校园里。那个学校是由洲上天主教堂改建的,光线暗淡,但因有了父亲,在小女生的眼里变得亮堂起来。那时的教堂早没有信徒洗礼忏悔了,只是偶尔有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站在旧日的经堂里请罪。父亲虽然话少,却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演起《红灯记》中的李玉和迷死人了。那时洲上码头常常挂起白亮亮的瓦斯灯,上演现代京剧,虽然洲人更喜爱听黄梅戏。

这是女老板说的,可我不太相信。我和父亲长得极为形似,我小时候曾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子,可看过父亲童年的照片后,不得不承认是他儿子的事实了。我自知貌不惊人,那么我的父亲能体面到哪里去呢?也许那只是女老板面对章立国的儿子,善意地说些溢美之词而已。我习惯性地在嘴角露出一丝可有可无的嘲讽。

女老板察觉到我的怀疑,语气更热烈了,她说:“你莫不信,那时章老师按现在年轻人说法,真是帅呆了。他常常站在洲尾,对着江水吟诗……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女老板用方言鹦鹉学舌地吟了起来,听起来有些别扭,可她吟得很认真很得意。

我打断她的话,径直问:“我父亲真的救过你?”

“是咧!”

那是个月色微微发红的夜晚,江上的航灯闪烁在江雾里。现在的超市女老板、当年的小女孩二丫正在江滩上堆沙塔,细细的沙子在她指缝间滑来滑去。她痴迷那种感觉,觉得整个和悦洲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就像落入一个梦里。忽而,她看见一只小兔子朝自己眨了一下红红的眼睛,便站起身向小兔走去。可小兔子转过身,一颠颠地向江里奔去,短尾巴就像鼓槌摆动着。二丫踩着流沙越追越远,一直追到江里。当江水淹到胸口时,她看见小兔子在水里一闪就不见了,这才觉得气闷,想起自家院落里那个煤球炉上的一壶热水。月色随着江水漂来漂去,二丫像是从梦里醒来,听到湍急的水声从江底冒上来,觉得自己就像掉进好大的热水壶里,浑身又凉又烫,便喘着气惊叫起来:“救……救命——”她边喊边一口一口喝着水,想走回岸边却被江水一波一波拦住了,身上的力气被江水一丝一丝抽去了,就像朵湿棉花快变成秤砣了。就在这时,她迷迷糊糊看见一条大鱼朝自己游过来,那条大鱼很白,仿佛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二丫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那条大鱼变成了学校的章老师。后来,奶奶带着二丫和四个鸡蛋去感谢恩人,可章老师似乎很不高兴,他生气地把鸡蛋全砸碎了,那蛋黄粘在旧教堂的墙上,像四个黄黄的小太阳。再后来,章老师勇救落水少年的事迹上了报纸,成了大名鼎鼎的知青模范。二丫这才知道章老师原来叫章立国。

超市女老板说得很动情,眼里不时渗出湿湿的水。可我从不相信眼泪,即使那不是鳄鱼的眼泪。我疑惑地问:“真有这回事?那我父亲为什么没有提起过?”女老板有些生气,噔噔噔地跑上超市阁楼,取来小油纸包放在柜台上:“喏!你自己看看吧。”我犹犹豫豫地打开那油纸包,灰尘扑鼻而来。油纸包里藏着一张发黄的报纸,上面头版头条以《革命青年的好榜样》为题,记下了那个先进事迹,赞扬我的父亲不愧是战斗在农村新天地的好知青。白纸黑字,我只能相信了。我知道那是个热血沸腾、英雄辈出的时代,一个黑龙江知青为了抢救落水的国家物资两根电线杆,奋不顾身跳进汹涌的洪水中,壮烈牺牲了;插队落户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女知青,为救风雪中的羔羊失踪了;某建设兵团35团的十多名知青手持铁锹树枝,向着千里火场发起冲锋,为扑灭草甸荒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年老的知青们重返插队的地方,以当年的连队为单位,面对河流呼喊着那些英雄的名字,心里莫名有些悸动——如此看来,父亲勇救落水少年也是有可能的。可是,我还是有些疑惑,父亲会游泳吗?他为什么不在回忆录里记下此事,为他平庸的人生留下一笔精彩呢?

我怀疑父亲救人出于他的梦游。正如好多人身患暗疾一样,父亲有梦游的习惯,在那种状态下,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而且醒后即便有人提醒,他也概不认账。在某些夜晚,我会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喊声惊醒,看见披头散发的母亲愤怒地朝着大门喊:“章立国,你给老娘回来——”可大门敞开着,父亲置若罔闻,睁大眼睛径直向前走去。他身子单薄,走得很慢,飘飘忽忽,就像移动的一团云。母亲颓然而泣,我只得吧唧吧唧趿着拖鞋尾随而去,我们都不希望爱岗敬业的管道工掉进小城的下水道里。我跟在父亲身后,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走走停停,不时站住喃喃自语,就像传说中的诗人。他无需提醒,总沿着马路牙子和斑马线行走,即便夜晚无车也会一站二看三通过,从不违反交通规则,而且目的地永远是城南的河岸,那一度让我怀疑他的梦游是故意装出来的。那些夜晚总有月亮,厚厚的月光铺满了街道,踩上去有些打滑。一路上,父亲偶尔会做做好事,比如把翻倒的垃圾筒摆正,把钱塞给桥洞下夜宿的流浪儿,动作僵硬却一丝不苟。更为奇怪的是,他竟然能从河边安全返回家,倒头就睡,让每次梦游都有惊无险。虽然父亲梦游症发作并不频繁,但固执地从繁华似锦的春天一直游到落叶缤纷的秋天,从不间断,就像在固执地寻找丢失的东西。有这种毛病的父亲意外救人也很正常。

关于章立国,超市女老板说了很多,可信可疑。

在离开花家超市时,我对小平头说:“那个女老板很能说嘛。”

小平头笑笑:“花姑啊,她是咱们洲上的媒婆,能把瘸子说成腿脚麻利,瞎子说成明眼人,撮合的婚姻多着了,洲人都说她是花喜鹊呢。”

我远远地向花家超市望了望,那家商店隐在沿街成排的木楼里并不起眼,洒着阳光的柜台上蹲伏着一只蓝眼睛的白猫。

没想到康城房地产售楼小姐苏敏竟然会千里追踪而来。

苏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正在码头上望风。她拂拂长发,眺着长街,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嗯,你挑的地儿不赖,这里风景真不错!”我惊讶地张大嘴巴,怀疑她在我身上安装了电子定位仪。我知道她受过高等教育,喜欢优雅穿行在咖啡厅、高尔夫球场,是个深明事理、性格柔顺的女人,不会选择撒泼、泼硫酸的方式跟我胡闹。

可我心里还是有些慌张狼狈。

两年前,当我和苏敏开始同居时,她的父亲、一个煤矿老矿工听到女儿被一个有家室的老板霸占后,怒不可遏,拿着刀具从另一个地方来到银城,闯进我的办公室,要用刀为我做手术。老矿工壮实得像黑塔,可没等他启动操作程序,就被公司保安抓住了。我深知安防工作的重要性,聘请的保安是退伍的侦察兵。老矿工就像被关进笼子里的狮子,须发狂张,一口一个“畜牲”问候着我。苏敏闻讯赶来,她冷着脸说:“爸,您就别丢人现眼了!您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砍人呢?”老矿工瞪大眼睛,气得差点晕过去。之后,苏敏带着老矿工参观了我给她买的房子,并掏出写有她名字的房产证,老矿工的火气才慢慢地消了。老矿工小心翼翼地问:“这房子真是你的?”苏敏点点头:“还有给您治矽肺病的钱,也是他给的。”老矿工垂下头,这才接过我递上的烟。我知道这事就这么妥了。其实老矿工是个可爱的老头,后来他跟我喝过几次酒,酒一多就拍着我的肩,卷着舌头颠三倒四地说我是个混球。“我也是混球……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呀——”那样子跟《白毛女》中痛心疾首的杨白劳似的。苏敏却不是喜儿,她对我们的同居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喜欢给屋里添置一些花里胡哨却不实用的小玩意儿,喜欢穿着睡袍在客厅、卧室、厨房里走来走去,像个巡视领地的农场主。她有时站在客厅里,叉腰而立喊:“我像不像个女主人?”我懒得答理她,她提的这个问题相当幼稚。

这怨不得她,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还没有完全从梦里醒来。这不,苏敏的眼里又出现了那种幻想的色彩。

我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到这儿来了?”

苏敏笑:“是你爸告诉我的呀。”

“他……他怎么能……会告诉你?”

“我去看望他老人家时,他总念叨‘和悦洲……和悦洲……我就来了。”

我细细琢磨了一下,觉得她没有说谎,我的痴呆的父亲有时话挺多。

于是,我和苏敏并肩走在和悦洲上。她用高跟皮鞋脆脆地敲着青石板,让老街显得更幽深了。

黄昏再次光临和悦洲时,江水静了下来,江风在长街短巷里乱窜,把光线乱乱地洒在木楼的阴影里。我和苏敏走到一巷口时,偶遇了刘家阿婆。阿婆立住身,闪了我一眼,直直地看起苏敏。那种眼神让我心里发毛,苏敏浑然不觉,微笑地看着阿婆,很熟稔亲近的样子。

阿婆的目光聚向苏敏的腹部,忽地笑了:“你,有喜了!”

我有些迷惑,苏敏才怀孕两个月,并不显肚子,真不知阿婆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敏虚张声势地腆腆肚子,一脸幸福的样子:“是啊,阿婆,我怀孕了。”

“你怀的是男伢!”阿婆语气笃定。

“哦,您老怎么知道的?”

“你得好好保胎,保胎!”阿婆神情惶然。

苏敏瞥瞥我,笑笑。

阿婆望望四周,一把拽住苏敏的手:“你跟我来。”

我刚想阻止,可她俩已牵着手钻进木楼里,只好抬腿跟了进去。木楼里光线昏暗,老式家具整洁,隐隐有股苏打水的味儿。阿婆松开苏敏的手,在长条茶几的抽屉里摸了摸,掏出一只绿莹莹的手镯来,转身套在苏敏的手腕上。

苏敏一愣:“阿婆,您老这是……”

阿婆将中指竖在唇边,“嘘”了声说:“你莫高声!戴着这个玉镯,就能保住胎了!”

苏敏想脱下手镯,却被阿婆紧紧按住。

那绿手镯跟阿婆枯瘦的手绞在一起,让我眼睛跳了跳,莫名想起教徒手攥十字架的场景。

苏敏憋得脸通红,想了想,抽出手来,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叠粉色的钞票搁在长条茶几上,逃了出去。

我赶紧跟出去,耳边阿婆的尖叫声追了出来:“千万莫要摘掉手镯哦,它能保胎——”

然后,我看见苏敏蹲在石舂前,稀里哗啦哭起来,呜咽声小旋风般从腹部卷出,泪水把她精心修饰的妆容冲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眼看着洲人眼神怪异地来来往往。

苏敏很快就停住哭泣,转过脸看我:“你心真毒!你知不知你说做掉他,是在吐刀子?”

我的脸灰灰的。

苏敏又说:“我只想做个女主人,有自己的房子、孩子,还有男人……”

我的嘴涩住了,江风吹在脸上火辣辣的。

苏敏渐渐平静下来,用手帕小心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从坤包里掏出圆镜补起妆来。我如卸重负,在心里喘了喘气。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负责任的大国,虽然在银城建起了自己的领地,但没法给苏敏一个她想要的城堡。

苏敏又向前走去,她调整好脚步和表情,又变得笑意盈盈了。我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后,像条狗。当我们走回码头时,那个叫毛头的雀斑男孩欢蹦乱跳地跑来,像只小马驹。他一见苏敏就站住了:“阿姨,你的手镯真好看!我妈也有这样的手镯呢。”

苏敏笑:“是么?那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不行!”毛头飞快地摇摇头,“我爸妈都去城里打工去了,洲上好多大人都去打工了,他们说城里才是好地方。”

苏敏摸摸毛头的头。

毛头眼睛发亮,似乎很愤怒:“阿姨,你是从城里来的,你说说,城里好在哪?难道就比咱们和悦洲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么?”苏敏无言以对。我听见毛头的声音被哗哗的江水带走了。

那只邮筒就像个孤儿站在和悦洲邮电所前,绿漆斑斑点点剥蚀着,恍若一张布满雀斑的脸。它的出现让我想起父亲回忆录中一个零碎的片断,父亲在那本硬皮本里热情地写道:每天早晨,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带着悦耳的铃铛声穿来穿去。他挨家挨户敲开门,从绿邮袋里掏出一封封信递进去,只是那个绿邮袋有些干瘪,只是那年冬天邮递员在打滑的青石板上从自行车上摔下,摔成左臂骨折了。而那时江边,往往有脏兮兮的孩子在放着用卫生所药瓶改制的漂流瓶……这段文字跟其他文字一样语焉不详,没有交代邮递员出场的地点,可“江边”、“青石板”等不经意的几个词语,让我确信父亲描述的就是和悦洲的邮递员,那些曾经飞来飞去的信一定跟那个邮筒有关。我想有必要去那儿看看,或许能寻些蛛丝马迹。

我是趁苏敏睡午觉时,走向和悦洲邮电所的。那个邮所很破落,在隔壁手机店张牙舞爪的音乐声里显得愈发冷清。屋里陈设仍是旧日的格局,一截水泥柜台横在堂屋里,墙壁上贴着报刊征订启事,墙角的竹篓里堆着一叠旧信,落满灰尘。而内间有个豆腐作坊,把一股豆腥味由里而外地弥漫开来。屋内无人,我闲看起竹篓里的旧信,那些信或因地址残缺,或因字迹不清,或因不得而知的原因被退了回来,就像一只只断翅的水鸟。

我有种想把那些旧信拆开一读的冲动,刚抓住一封信要撕开封时,一个妇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别乱动!你是啥人?”

我回过头,看见一妇人正警觉地盯着我,她穿着黑对襟衫,虚胖,一时看不出年纪。

我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笑:“你好,我是来买邮票的。”

“不卖邮票了!我家老头子早退休了!”妇人上上下下扫了我一遍。

“哦,那您是……”

“我儿子是镇长!”妇人说得嘎嘣脆,不乏得意。

我想了想,从皮包里翻出此前镇长递给我的名片,告诉妇人我是她儿子邀请来洽谈项目的客商。妇人热情起来,倒杯茶,摆上一碟生姜一碟豆干,请我坐下,陪我聊了起来。我从小洲项目说起,谈到和悦洲的陈年旧事,最后转弯抹角说到当年下放到此地的知青。妇人颇和善,可提到知青时却露出不屑的表情,嘴角泛出鱼泡来。

“您说那些知青啊!那真是一群祸害!他们一到和悦洲,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到处打食!别瞧他们干活不行,可打狗真有一套。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药,捣碎放在水碗里,放在江滩上。也真是怪了,洲上的狗就窜来,喝碗里的水,一会儿肚子就鼓胀起来,躺在滩上直哼哼。他们就把狗拖到洲尾棉花地里烀吃了,连狗毛都不剩一根。那时节,咱们洲上的狗都绝种了!”

我想这怨不得那些知青,那时他们的年纪是耐不住饥饿的。也许他们的衣着举止可圈可点,就像超市女老板说的,我父亲的白衬衫总有股好闻的肥皂味。于是,我向妇人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可妇人从鼻孔里吹出两股气流。

“他们啊整个浑不吝!破军衣用麻绳扎着,没了后跟的拖鞋趿着,端着大号搪瓷缸在街上敲着,就跟乞丐似的。那些愣头青还喜欢惹事,有个知青在码头上摆场子练拳,牛气得很呢。可咱们和悦洲是个大码头,啥事没见过?不说那些跑江湖卖艺的,就说清朝那会儿,八大帮会就为争码头经常打斗呢。那知青练的拳在咱们洲人眼里,还不跟小伢做广播体操似的?没几日那家伙就被洲上的二光头打趴在地哭爹喊娘了。那些混混儿野得很,对洲人横眉竖眼的,可对咱家还是客客气气的,你晓得为啥么?我家老头子是邮递员呀,他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家里来信呢。”

妇人又显摆了,她说的事儿跟王叔说的大相径庭,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趣。

妇人说着,忽地盯着我:“您的面相……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刚想提及父亲的名字,刘家阿婆的脸从门外探了探,又缩了回去。阿婆的一瞥,让我身上像长毛的桃子痒起来。妇人眼神真好,她也看见了刘家阿婆,觉察到我有些不自在,便冷冷一笑:“甭理她,她是疯子,洲上一来生人她就跟着跑。”

我被生姜呛了一口,咳嗽着:“她是怎么疯的呀?”

妇人目光追向门外,起身关上门才说:“她年轻时犯贱,就疯了。”

“犯贱?”

“是咧。她年轻时在洲上卫生所当医生,风不吹日不晒的,人也长得俏,把咱们洲上男人的魂都勾走了。”

“可那只能让那些男人发疯……她自己怎么会疯呢?”我纳闷。

妇人冷笑得更深了,似乎是从悠远的岁月而来:“人嘛得留点口德,我原本不想跟您说,可您不是洲上人,又是我儿子请来的,我就索性跟您说了。这事干系到她的名节,洲人都不晓得,您听了可别传出去呀。”

我点点头,耳朵好奇地竖起来。

“她做姑娘时,没跟人成亲就怀上了!您说,这不是犯贱么?”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妇人摇摇头:“我哪晓得呀!我琢磨了这么多年,都没琢磨明白。只有一条,那个让她怀上伢儿的男人指定成家了。”

“哦,那为什么?”

“您想呀,如果是个毛头小伙子,两人一成亲不就成了。可她打胎了!那也是个小生灵哟,真是心狠呀!她打胎不就是为了遮丑么?不就是那个男人不能光明正大见人么?”

我嘴巴发苦,和悦洲的茶叶不适合我的胃口,我喜欢咖啡。

妇人仿佛老僧入定,喃喃:“不怕您笑话,我有些疑心她肚子里,是我家老头子种下的……我家老头子年轻时骑着自行车在洲上游来晃去,很有女人缘的。可她打胎了,若是那伢儿能长大成形,就能看出跟哪个男人长得像了。”

我心有旁骛,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因老婆盯梢盯得太紧跳楼的事儿,当时我觉得他为那么点鸟事就跳楼着实可笑,如若换成我惊险一跳至少能让康城股份的股票下跌三个百分点,与我相比,他跳得太轻如鸿毛了。可那会儿看着妇人的眼睛,我觉得那个朋友跳得有理。

我站起身准备告辞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镇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见我笑就凝固了,眼睛警惕而不解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我和妇人就像在暗室密谋,脸色也不自然了。镇长转眼又笑了,跟我寒暄了几句,热情地把我送出了门。

我走了三步,就听见邮电所的门“嘭”地关上了。

第二次去洲上邮电所,我是拎着烟酒去的。既然知道老邮递员是镇长的父亲,我总不能少了礼数吧?

那是洲上的黄昏,在别的地方有可能是深夜或者黎明,这是常识,否则为什么酒店大厅里挂满了北京时间、伦敦时间、罗马时间那些让人眼花的钟表呢?我说这话,只是以个人的名义保证那个黄昏是属于和悦洲的。当时,妇人不在家,镇长也不在家,邮电所里空空的。我拐过水泥柜台,穿过豆腐坊,走进后院。院子不大,里面种满了花草和蔬菜,还有一些飞来飞去的蜜蜂。我看见一个穿着旧邮政工作服的老人,正端着喷水壶把晶莹的水流喷来喷去,显然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老人一见我就怔住了,继而把喷水壶放在石几上,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我还没说出父亲的名字,他就认出了我,嘴巴动了动:“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我笑:“还行。可我父亲没跟我提起过您,我还不知怎么称呼您老呢。”

老人并不失落,连连点头:“是咧,他不会向你提到我,不会向任何人提到我,换成我也不会说的……你就叫我冯叔吧。”

老人对我很亲热,比我父亲还像父亲。不大一会儿,他就弄了酱猪蹄、卤猪耳摆在石几上,跟我喝起酒来。我没多问,只是不停地向他敬酒。他也没说什么,直到老年斑隐隐的脸上升起酡红时,才猛地拍了下我的肩,说:“你父亲这辈子不容易呀!”我有些莫名其妙,在我眼里,年老的管道工过得顺风顺水,有什么不容易的?老人就此说开了,说起了我父亲的和悦洲往事。

当年,知青章立国来到和悦洲不久,就当上了洲中学的老师。他爱写诗,不断向报刊投稿,焦急地等待发稿的消息,可那些信都泥牛入海没有一点儿回音。不过,因频繁投稿他跟邮递员小冯混熟了,于是小冯就见证和参与了章立国的一段秘密情事。

章立国的确是个要求上进的知青,至少他用红汞、碘酒、红墨水配制的混合颜料,把洲上嫁姑娘的嫁妆都涂成了劣质的红,如果他不返城很可能会成为洲上的职业漆匠。可一根鱼刺引发了一场变故,差点要了他的命。某日,在一场喜宴上,章立国被请到上席就座,他不善言辞,酒量小,就专心致志地对付桌上的一条硕大的鱼。和悦洲上的江鱼很好吃,章立国吃得太快,终于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在喜宴上他顾全大局,不好表现出难受的样子,酒席一散就找到邮电所的小冯,龇牙咧嘴吭吭起来。小冯努力要帮他把鱼刺弄出来,用过镊子、面团、陈醋,都未能成功,比挖出反动分子还难。有鲠在喉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小冯只好陪着章立国去了洲上卫生所。当晚刚巧是刘珍、也就是年轻时的刘家阿婆值班,她手捏章立国的两腮,用手电筒探照起他张大的口腔,探寻了许久,就像在寻找山洞里的宝藏,却忘了芝麻开门的咒语,也一无所获。后来的治疗方法很简单,刘珍按照民间单方,将鸭子倒悬空中接了一小杯鸭子的口涎,灌入章立国的口中,章立国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就把鱼刺吐了出来。小冯有些纳闷,既然民间单方手到病除,刘珍为什么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把章立国捏成长颈鹅呢?

直到后来,章立国再次深夜来访,告诉邮递员小冯刘珍怀孕了,小冯才若有所解。当时,章立国筛糠似的发抖着,就像犯了错的小学生。其实怀孕这种事在洲上并不稀奇,就跟蒲公英播撒种子一样。小冯就劝章立国莫要紧张,只要跟刘珍结婚就名正言顺了。可章立国告诉小冯,刘珍有未婚夫,而且是个现役军人。这事也把小冯吓住了,他知道破坏军婚不是挂个破鞋游游街的事儿,那是要坐牢的。小冯只好建议采取打胎的方式解决问题,并埋怨刘珍堂堂一个医生竟然不懂避孕术,留下了这一引即爆的罪证。章立国抽了两支烟,同意了小冯的主意,可他太懦弱了,不敢向刘珍开口说打胎的事儿。于是,小冯只好把邮电所的刀具、绳索、农药藏好,才偷偷把刘珍约来。他知道黄花闺女肚子大了后,往往会寻死觅活的,他得事先做好预防措施。刘珍来到邮电所听完小冯支支吾吾的话后,却很平静。她把嘴唇咬破后,就点头应允了。小冯这才松了口气,甚至为能完成这次信使任务自得了好一会儿。唯一遗憾的是,小冯和刘珍的秘密谋面被他未过门的媳妇、豆腐店的女儿无意间撞见了。小冯没有告诉媳妇刘珍怀的是谁的种,只是威胁她如若把此事泄露出去,就跟她一刀两断。这件事后来就成了小冯夫妇争吵不休的暗礁。这怨不得邮递员夫妇,有多少人被内心的隐秘噬咬了一生啊。

可邮递员小冯没想到章立国和刘珍差点自杀了。那晚,小冯在码头上看了一场电影,忽然想起好些日子没见到章立国了,便在散场后向洲中学走去。当洲人杂沓的说话声、脚步声销声匿迹后,小冯在狗吠声中听出和悦洲有些异样,像被江水洗过一般。那个由教堂改建的中学院外有棵野桃树,开不开花没人注意过。小冯走近那棵野桃树时,忽地听见事物倒地声,抬头看见树上吊着一黑一白两条影子。虽然他是个无神论者,但听过洲人说过黑白无常那两位从阎王殿而来的兄弟收人魂魄的事儿,据说那两兄弟跟洲上扳罾能手一样,让人无处可逃。小冯心里一紧,转身就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就在这时,他听见两串挣扎的喘气声,其中一条很细弱很熟悉,疑似章立国的。小冯慌忙爬起来,再次向野桃树看去,果然树上悬下来的是章立国和刘珍。那一对冤家不是同意以打胎来了局么,怎么阳奉阴违玩起殉情的老戏了?小冯有些生气,上前用随身携带的螺丝刀割断绳子,两条人影破麻袋般落在了地上。章立国四脚朝天仰卧在地,睁着鱼泡眼,双手僵硬地移向自己的脖子。小冯扑上去,一巴掌打在章立国的脸上,耳光颇为响亮。又打了几巴掌后,章立国喘过气来,“哇”地哭了。小冯转脸去看刘珍,刘珍费劲地咳嗽着,俏脸严重扭曲了。小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起气来,恍惚觉得野桃树上的蓝色电线晃晃悠悠地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就这样,邮递员小冯救活了一对殉情的男女,他知道和悦洲一带有个风俗,一对男女只要在同一棵桃树上吊死,来世就会成为夫妻……

之后,刘珍不知用什么办法打了胎,她的肚子经历春花秋实后没有如期鼓起来,她仍兢兢业业工作在洲上卫生所里。而章立国更平静了,整日蔫不唧的。后来,知青章立国勇救落水少年事发,邮递员小冯知道后吓了一跳,他知道那件事的真实情况可能是:为情所困的章立国在夜晚的江滩上站了许久,然后跳了下去,企图自杀。可他听到女伢的呼救声,只好游了过去,把女伢救上岸来——也就是说章立国的英勇行为只是误打误撞而已。当然,成了模范人物的章立国就不好再自寻死路了。再后来,章立国返城了,刘珍的军人未婚夫身患某病去世了,刘珍数年后就疯了,总是在找她家的叫小黑的狗。可小冯知道,刘珍爱干净,有洁癖,从没养过猫狗之类的动物……

老邮递员冯叔说完这段逸事后,天就黑了。他说得太多,显得有些累了或者有些醉了,而我一直恹恹欲睡。虽然冯叔说的陈年旧事的主角是我父亲,可我仍提不起精神。我已经不能聚精会神听完一个完整的故事了,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儿早已败坏了我的胃口,比如网络上流传的新闻、坊间流布的流言,让我习以为常地厌倦。还有个原因,也许冯叔把那事儿说得过于完整,太像个虚构的故事,让我忍不住怀疑它的真实性。我曾在一本卷角的书里看过一个叫爱弥尔·左拉说的话:“彻头彻尾捏造一个故事,把它推至逼真,用莫名其妙的复杂情节吸引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更能迎合大众的口味了……”我希望冯叔不是个令人生疑的小说家。

我用手掩着嘴,偷偷打了个呵欠,突然问:“冯叔,和悦洲的洲尾有没有另一个洲呀?”

冯叔愣了愣:“哦,以前你父亲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难道有没有另一个洲就那么重要么?”

我执拗地继续问:“到底有没有呀?”

冯叔的确老了,他颤颤地端起酒杯:“也许有吧,长江年年月月流来流去,即便现在洲尾没有小洲,难保多年后会由江沙冲积出一个洲的。要是现在就有那个洲,难保多年后不会被江水冲走的。”

“可是,您的儿子,镇长说洲尾有个小洲,还要我在那上面开发国际自行车训练基地项目呢。”

“是么?我那儿子……有些不靠谱。”

冯叔站起身来,两眼迷离,脚步踉跄,他的这一动静把院子里的蛩鸣声声惊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抒发感情,可他只是对着一垄韭菜抛出一线尿,一句话都没说。

那晚,洲上邮电所院子里的菜地很绿,就跟门前的邮筒一样,似乎刷上了一层绿油油的漆料。

这天早上,晨光来得早。我躺在床上假寐,苏敏早早起床坐在阁楼的窗前读起书。她有早晨朗诵的习惯,打小落下的毛病。她的朗读声有着话剧演员的舞台感:“他大概是说附近有座喇嘛寺,沿着山谷走,我想我们可以到那里弄点吃的,还能躲避严寒。他把那里叫‘香格里拉。‘拉在藏语中是‘山道的意思。他一再强调我们应该往那里走……”那是本叫《消失的地平线》的书,一个叫詹姆斯·希尔顿的美国人写的,说的是四名西方人进入神秘的中国藏区,寻到“世外桃源”香格里拉的事儿——书是我俩结伴去云南旅游时买的。我知道有人向往彼岸、乐土,有人渴望有个赎罪之地或逃避灾难的诺亚方舟,因而,在开发房地产项目时,我就把一个个住宅项目吹嘘成诗意的栖息地、梦中的后花园什么的,然后从那些被蛊惑的人腰包里掏出钱来。我觉得一个伟大的商人本质上就是个兜售梦想者,我做过的最成功的项目就叫香格里拉,虽然那里没有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却热销一空。

如果不是被不礼貌的敲门声打扰的话,这应该是个美好的早晨。门是被小男孩毛头敲开的,他推开门闯了进来,脸上的雀斑就像被蛀虫咬坏的红苹果。他兴奋地告诉我,老邮递员犯病了。我一惊,老邮递员犯病可能与昨日那场酒有关,我父亲的工友中就有喝多了工业酒精,提前离开人世的。

我忙问:“那个老邮递员怎么就犯病了?”

毛头撇撇嘴:“他老早就有病了。他就爱瞎说,我奶奶说他的话不能信。”

我皱起眉头想,难道昨日老邮递员跟我说的话也是不可信的?

我问:“那他的……病,危险吗?”

“犯个病有啥危险?不就是犯迷糊,满街追花家超市的花姑么?大人们喜欢大惊小怪,我就爱在操场上追班上的女生玩!”

我迟迟疑疑看向苏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苏敏安静地站在窗前,手掌一丝不苟地抚摸着书页。

毛头歪着头,指向窗外:“不信,你们看哦!”我走到窗前,顺着毛头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花家超市前,聚集着一堆人,就像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人群中,老邮递员嘿嘿地笑着,他面红耳赤,手哆嗦着,张大的嘴巴里应该还有昨夜宿醉的酒气。花家超市的那个女老板站在柜台前,隔着三米远的距离警觉地看着老邮递员。她比前日精神多了,烫着波浪头,穿着掩住赘肉的旗袍,趿拉着粉红的拖鞋,浑身上下散发出既艳又俗的气息。她喘着粗气,不时用手指抹抹额角的汗,在泼口大叫:“你们、你们还不把老疯子弄走?”围观的洲人笑着,瞧着热闹。

有人出主意:“花姑,你自己打110喊警察来啊!”

有人表示反对:“那不行,他是镇长的老头子,咱们洲上的警察哪敢管他哟。”

老邮递员对围观的洲人熟视无睹,忽地笑着朝女老板追去。女老板壮硕的腰肢一扭,竟然灵活地躲开了,引得街面上的空气和洲人的笑声像江水一样荡漾开来。

就在这时,刘家阿婆从人群中挤出,伸手将一根银针扎在老邮递员的太阳穴上,那根银针在晨光中很亮很细,就像颤悠悠的麦芒。老邮递员身子一震,脸上的傻笑就像一层冰融去,茫然地看着围观的洲人。刘家阿婆迅捷地抽去银针,钻进人群不见了。老邮递员眼神活泛起来,慢慢找回自己,一转身走去。这显然败坏了洲人的兴致,围观的人三三两两无精打采地散去。

我也像被银针扎了一下,浑身麻麻地疼。

毛头收起脸,嬉笑:“这下镇长家出丑出大发喽!”说着踩得木楼梯吱吱叫,冲下楼去。

我看向苏敏,她没有一丝错愕和惊讶,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想象之中。

我嘿嘿地笑:“这……这真是怪事。”

“是吗?”苏敏脸上浮现挑衅的神情,“你昨晚不是跟那老头子谈得很亲热吗?你应该能理解他的。”

我支吾半天,突然问:“你真的怀孕了?”

苏敏一脸冷嘲:“没必要给你看医院的检查报告吧?再说你也不相信那些玩意儿,那些玩意也能造假是吧?”

我被噎住,无话可说。

我想我该离开和悦洲了。

正午时分,洲招商办的小平头来了,说镇长要为我们饯行。我尚未告知他们我要走的消息,镇长是怎么知晓我的心思的?我的脑海里镇长虚泛泛的眼神蓦地变得锐利起来。我们走到酒楼时,镇长已在门前大红灯笼下迎候了,他的脸上仍是蓬松的笑,伸出来的手仍然肥白而温暖。可走进包厢看见桌上的白酒时,我心一动,一粒石子硌疼了眼。那白酒竟然跟我昨日送给老邮递员的一模一样,果然,小平头多嘴多舌地告诉我,那酒正是镇长特地从自家拿来的好酒,以表达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诚意。我像糊信封时不小心弄了一手糨糊,不自在地搓起手来。

酒席上,镇长向我表达了诚挚的谢意,感谢我对和悦洲经济发展的关注,也感谢我曾两次亲自上门拜访他的父母。我以酒遮面,五颜六色地笑。镇长话风一转:“章总,真是抱歉。那个小洲项目我们已经跟别家公司谈好了,不能与你合作了,真是抱歉。”

我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

镇长深深地看着我:“不过,我相信将来我们一定会有合作机会的。”

我连连点头,如鸡啄米。

小平头觉得有些意外:“镇长,那个项目是跟哪家公司谈成了?”

镇长浅笑说跟一家叫天堂公司的谈拢了,不过,不是搞国际自行车训练基地,而是要在那个小洲上开发公共墓园,向外公开出售墓地!

小平头“啊”了声,脸就灰了。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哪知镇长在想什么呀。镇长是把老邮递员当街出丑的事儿怪在了我的身上,在对我下逐客令呢。这怨不得镇长,我们谁也不愿父亲们出丑,那会给子女们带来骨子里的耻辱。

我们继续喝着我送给老邮递员的好酒,闲扯得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最后在互道再见中友好告别了。

等酒劲过了三分,我和苏敏提着行李箱向和悦洲渡口走去。站在渡口上,我吸着烟回望洲上的长街,在心里向这个江中的沙洲鞠了三个躬,那是我替父亲做的,我和那个洲没有丝毫关系。我吸完烟,将烟屁股弹向江面,优雅地抛出一条下坠的弧线。我把手伸向车钥匙,不远处的宝马响亮地回应着。我知道关于和悦洲的梦境就要远去了。

就在这时,刘家阿婆身影一闪,走了过来。她走得很快,瘦瘦的身子摇摆着,就像水中的莲。

苏敏迎上去,握住阿婆的手。阿婆目光落在苏敏的腹部,满意地微笑着。

我跟着走过去,阿婆突兀地向我伸出手,我一下子僵住了。阿婆没看我的脸,急急地掀开我的衣领,踮着脚看向我的肩部,点点头:“没错,是在这儿,是在这儿!”

我身子发冷,我知道我的肩上有块见不得人的斑痕,那是我的胎记。可阿婆怎么知道我那儿有胎记呢?我可以确定自己是在父亲离开和悦洲后,与纺织厂女工的母亲合作生下来的,跟阿婆没有任何干系,可我还是有种被江水溺住的感觉。

阿婆拍拍手:“我家的小黑找着了……你们走吧,走吧。”

一声长长的汽笛响,轮渡从对岸欢叫着开来,我向阿婆笑了笑,拉起苏敏慌慌地钻进宝马,开车向轮渡上驶去。

当轮渡缓缓离开和悦洲时,我和苏敏站在渡船上,向着渐行渐远的沙洲眺去。刘家阿婆仍站在渡口上挥着手,苏敏也挥着手,两人手腕上的绿色手镯遥相呼应着。我闭上眼,却听见刘家阿婆苍老的喊声传来:“和悦洲尾真的还有一个洲,你们千万得信。”

选自《清明》201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许含章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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