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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里的秘密

2016-05-14李清源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8期

李清源

灯光在电瓶内昏睡,被开关突然叫醒,迟疑了一下,不情愿地亮起来。电量久已不足,灯光在饥饿中煎熬,支撑到现在,已如老朽之人,竭尽所能,亦照不到一米之外。它甚至不能照亮自己。黑暗稠浓得仿佛柏油,充斥于蛛灰四布的老房内,面对灯光虚张声势的驱赶,仅仅象征性地后退了半步,不屑一顾地包裹着它,随时会一口将它吞灭。窦怀章望着虚弱垂危的灯光,在浑浊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有多少天了?呃,记不清了。维持记忆也需要能量,身体内残存的那点儿精血膏脂,全都用来延续最基本的生命存在,无法供养其他不必要的功能。而所谓记忆,对窦怀章来说,似乎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如果曾有半生富贵,或者一时荣华,哪怕干过一件漂亮的事,在回想时足感自豪,记忆功能就有存在的意义。荣光往事譬如鸦片,能给人提供快感和力量,一次次回忆,就是一次次服食。街坊老莫得了癌症,临死前凄惨万分,就是靠一遍遍想当年苟延残喘。当年他是县城造反派领袖,在县城里呼风唤雨,说一不二。而窦怀章呢?从生到死没有任何可资荣耀的事,反倒有无数狼狈难堪的经历,回想它们,不但毫无益处,反而徒增烦恼。既然没有鸦片可吃,就没必要支起记忆的灯台,攥着烟枪虚耗已近枯竭的能量。

如果还有回忆的力气,窦怀章应该能想起董先生吃鸦片的情景。董先生有个书房,藏在石榴树和竹子之间,很少用来读书,只要进去,大多是抽烟。书房里有一张宽大的罗汉榻,鼓腿膨牙,雕镂繁细,上置金丝楠瘿木面的矮几,陈列着一套精美的烟具。董先生去吃烟,总由周姐作陪。周姐是董先生从北平烟馆带回来的,马脸鱼目,鼻梁陡窄,多说有六七分姿色。但她有一手好烟活儿,性情也和顺,又善猜人意,说起话来,一句句都钻进人心里。董先生去北平做生意,光顾几次之后,念念不忘,索性高薪雇请,把她带回了颍川县,专门伺候他一人。

按说,董先生的书房,窦怀章是不允许进的。窦怀章是老窦的儿子,下人家的小崽子。老窦跟了董家几十年,看门护院尽心尽力,深得董家信赖,窦怀章这个小崽子也可以像公子从上海买的洋狗一样,在董宅里到处走动。但是董先生的书房不同,那是禁地,除了董先生和周姐,只有太太和公子能去,而太太和公子又不去,平素人迹罕至,有着禁地所特有的幽静和神秘。窦怀章能踏入其中,是沾小姐熙柔的光。那年他十二岁,熙柔九岁。他爹从串街的货郎那里买了一只琉璃鬲孛,他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嘀嘟嘀嘟吹得满腔欢喜。熙柔突然自大门内蹿出来,从他手中抢过琉璃鬲孛,转身如风而去。这是她爱玩的游戏,他需要做的是追赶。窦怀章跃身而起,大呼小叫着,紧跟熙柔在偌大的宅院里奔跑。春天的阳光仿佛透明的银子,白晃晃地洒下来,满世界都亮得晃眼。熙柔引着窦怀章跑到后院,在竹丛内钻了一会儿,又蹿到书房前,撞开门闯了进去。窦怀章想都没想,亦尾随而入。

当他在惯性作用下跨过门槛时,熙柔已经跳上床榻,扑到董先生身上。董先生突然被惊扰,哎哎叫了几声,并没有发怒。熙柔又要抢烟枪,董先生不高兴起来,瞪眼吆喝一声,举起烟枪作势要打。烟枪一尺多长,黄润如玉,前端镶着一枚蒜瓣大小的洋瓷烟葫芦。董先生因爱烟而热衷收藏烟枪,有湘妃竹的,有象牙的,还有以名贵木材琢镂而成的,窦怀章他爹曾有幸观赏过,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炫耀似的讲给儿子听。窦怀章盯着那支朝熙柔举起的烟枪,猜它肯定是象牙的。象牙烟枪并没有落到熙柔身上。熙柔看到父亲发火,乖觉地缩到他身后,像只小猫呼哧呼哧喘气。董先生见她不闹了,就不再搭理她。周姐熟练地打着烟泡,不时地瞟一下熙柔。

小姐呀,出去玩吧。周姐笑眯眯地说:这里头味儿不好,别呛着你。

熙柔只顾喘气,不理会她。窦怀章吸了吸鼻子,并没有闻到不一样的气味。然后他听到周姐对董先生说:孩子在,不吃了吧。董先生说:吃一个吧,烦得很。周姐遂给他装上烟泡。矮几上点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珐琅彩箍铜烟灯,董先生将烟葫芦凑到灯上,用细长的扦子将烟泡挑破,眯着眼徐徐吸起来。白晃晃的阳光从半敞的窗子里射进来,打在罗汉榻镌莲雕鹭的围屏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穿过白亮如银的阳光,悠悠弥散进空气里。一股温醇的香味好似流水漫过来,浸进窦怀章的鼻子。窦怀章呆讷地站在罗汉榻前,内心兴奋而局促,仿佛在旁观一场神圣的仪式。董先生吃过一个烟泡,神情依旧不展。周姐收拾着烟具温言劝慰。

你的家业虽大,也不是偷的抢的,全凭诚实做生意,天南海北打拼,一分一厘,一砖一瓦,都干净清白。就算共产党真打过来,也不能平白无故就夺去吧。他们要掌江山,还得咱们这些守规矩的绅商们支持呢。

董先生说:天下穷人多还是富人多?

穷人多。

共产党要夺天下,就得发动穷人。要是你,你怎么发动?

周姐思考了一会儿,水弯眉间泛起一抹忧愁。打富济贫。她说。

所以啊!何况我家老二还是国民党的少将师长,跟共产党打了很多仗。董先生仰卧榻上,长叹一口气。你也走吧,我给你备了一份盘缠,够你回家过日子的。

熙柔早已在父亲身旁歇过劲儿了,此时忽然爬起来,翻过父亲去够几案上的烟枪,右手仍然攥着窦怀章的琉璃鬲孛。董先生要把她拖开,手力不匀,将琉璃鬲孛从她手中捋出来,顺势摔了出去。鬲孛薄如蝉翼,轻飘飘地跌到方砖地面上,一声脆响,变成一堆棕色碎片。窦怀章号叫起来。

一刻钟后,窦怀章攥着几枚铜板回到大门口。铜板是周姐给的,赔偿他的琉璃鬲孛。董家门楼很阔气,高广轩敞,可走大马。朱漆大门外压着一对麒麟抱月石鼓,右手墙边安放一条椿凳,供门子憩坐。这是老窦的专属坐具。老窦坐在椿凳上,闷声不响地望着深长街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窦怀章走过来,像只懒散的猴子,趴到光滑的石鼓上。他摆弄着手中铜板,发出铮铮的声响,意图吸引老窦的注意力。那只琉璃鬲孛是五枚铜板买的,周姐赔了七枚,因此他内心得意,希望老爹能看到他的收获。但是老窦毫无反应,似乎耳朵聋了。他故意将一枚铜板抛到地上。铜板撞击青石地面,发出一连串好听的声音。老窦依旧充耳不闻。窦怀章索然无趣,将铜板捡起来,两只眼瞪着他爹。

你在看什么?

看天。

天咋了?

天要变了。

窦怀章抬起头来,眼光从檐椽下切过去,望向街宇之间那片有限的天空。天空干晴,布满了银白的阳光,看不到一丝乌云。窦怀章感到很奇怪:天怎么变呢?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一年的日历头上,写的是民国三十七年。

民国三十七年太遥远了,白纸黑字写到书上的事迹都已模糊不清。窦怀章的记忆并不过人,莫说此夜此时,就算往前二十年,他还身强体壮,头脑清晰,说起县城的往事,他也大多想不起来了。

二十年前的一天,县城政协文史委的几位同志来考察。他们在街心站成一排,仰脸观察祼露在外的檐枋、雀替和墀头,对这些精镂繁雕的艺术品赞不绝口,然后目光下移,盯着被青砖粗糙地封堵起来的大门,不住地摇头惋惜。他们推开窄小的榆木门扇,旁若无人地跨进窦怀章的房间。

窦怀章的房间是原先董先生家的门楼。民国三十七年夏天,解放军占领县城,将董宅充公,当作团部驻地。老窦宣称要翻身,请求人民政府把门楼分给他,他给董家看了几十年门楼,现在要把它据为己有。他的请求获得批准。贫民出身的团长厌憎一切有钱反动派,对于他们炫富摆阔的大门楼也非常抵触,立即派兵破房拆院,开出一道新门。老窦用拆下的砖将老门楼前后封起,临街装上榆木门,当成了自己家。内部以原来的大门为界,前炊后住,因没什么家具,也不显得逼仄。政府应许了,这间门房就归属窦家,父死子继,“四人帮”倒台那年,窦怀章成了它的主人。文史委的同志们推门而入时,窦怀章正在择豆角。同志们打量着脏兮兮的小厨房,尽皆痛心。其中一位抄起长把扫帚,拂去蒙络在门头上的烟灰和蛛网,隐约现出漆彩的颜色。四枚描金门簪之上有块长方形匾额,上头的字亦清晰可见。窦怀章听到一个年轻同志念:“后裕前光。”

念反了。他说。

居中一位同志呵呵一笑,似乎表示赞同。那位同志年纪偏大,同伴叫他钱主任。钱主任接过扫帚,将一大团蛛网又蒙回匾上,然后背起双手,跨过原先的门槛,走进卧室。内部墙壁上敷有粉灰,但因年深日久,粉灰已松散如酥,不小心一碰,便沙土俱下。头顶上是杉木板搭的吊棚,原先里面藏有一口楠木棺材。棺材原本是为董老太太准备的,放置于大门吊棚内,则是古来相传的风俗,取官财临门之意。钱主任看罢多时,请窦怀章到街里说话。文史委要整理县城文物,发掘老城历史,董家作为颍川县近代有着巨大影响的名门望族被他们列为工作重点。他们对董家大宅被破坏殆尽表示遗憾,希望窦怀章描述一下宅院的原貌,让他们作依据画张草图,作为历史资料存起来。

窦怀章对这帮人心存疑虑。他担心这些人来意不善,意图以历史文物为名,将他的房子收归公有。钱主任看出了他的担忧,抽出一支过滤嘴香烟递给他。

我们是搞文化的,没别的意图。钱主任说,你帮我们个忙,也是为文化建设做贡献,是老城历史的功臣,子孙后代都会记住你的。

窦怀章戴上这顶高帽子,有点儿飘飘然。他和钱主任对坐在小凳子上,口噙香烟陷入沉思。他的思考深邃而长久,直到烟头燃烧至过滤嘴,他才开口说话。

真想不起来了。他说,时间太久了,忘没了。

那董家的逸事呢?记不记得董家有什么逸事?

逸事是什么?

别人不知道的而且有意思的故事。比方说,董先生有个伺候吃烟的周姐,对吧?她跟董先生究竟什么关系?

窦怀章摇头。不知道。

你就在董家大宅里住,怎么会不知道?钱主任说:她是不是董先生的情妇?

真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小,不懂这些。

那,还有个问题,董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坐车逃出去了,董先生为什么没有一起走?他要一起走的话,是死不了的。钱主任说,是不是跟周姐有关?

窦怀章依旧摇头。不知道。

钱主任神色颇失望。我想他俩肯定是有感情的,否则不会陪着死。钱主任说着,双手压膝站起身。你再想想,如果想到有意思的事儿,就告诉我们,好不好?我们会有奖励的。

钱主任许诺的奖励是二百块钱。为了这二百块钱,窦怀章努力回忆了很久。但是脑子里反复盘旋的,仅仅是俯瞰董宅的画面。这也正是他在钱主任面前噙烟深思时脑海中所浮现的。那是1949年暮春的一天,他帮他爹翻修房顶。他们拆开几片瓦,镶进一块半尺见方的玻璃,密封起来做天窗。装完之后,他爹下去了,他骑在门楼顶脊上,俯视已归新政府所有的董家大宅。虽然宅内庭院重阻,屋宇相叠,看不到角角落落的细节,但是高坐楼脊之上,宅院的格局还是尽收眼底。他看到革命同志进进出出,在最远处的夹缝里,一簇石榴花红得扎眼。然后他听到木板移动的声音,爬到玻璃天窗边往下看,只见吊棚里的棺材盖子从内推开,一个脑袋正小心翼翼地探出来。

至于其他的事,窦怀章真的都不记得了,否则他不会放弃那二百块钱的奖金。他那时的确还小,对解放军进城前后的喧嚣与骚动全无感受,其时所发生的那些传闻久远的故事,他也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比如董先生之死。

董先生本来可以不死。他对逃亡准备已久,之所以迟迟未动,一是舍不得三世打拼攒下的基业和家宅;二是没想到解放军来得这么快。颍川是中原大县,解放军策划攻城已久。兵者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董先生只懂生意,不懂兵法,眼见没什么大动静,不免心存侥幸。恰逢他弟弟又奉命戍防颍川,他就更不能率先逃亡,动摇民心了。忽一夜城外炮声大作,炸弹如长了眼睛,齐刷刷飞向董师长精心布置的营盘。一时三刻炮收枪响,解放军发起了进攻,董师长这边的人已经死绝了。炮声初起,董先生已知糟糕,命令儿子开吉普车带家小先走。半个时辰后,他从马厩里扯出一匹黑马,意图逃离县城,然而刚到南城门,大队解放军战士已经蜂拥而入。

董师长已经炸死,董先生作为劣绅代表游街之后,随即押到城南枪决。曾经势倾颍川的董家就此灭亡。老窦没有去看东家吃枪子,而是急不可耐地要翻身,缠住进驻董家大宅的解放军团长,要占有那个羞辱了他几十年的大门楼。他这个荒谬的要求竟然得到了满足。于是,街坊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满城居民都在为新政权准备献礼的时候,老窦却在热火朝天地封砌门楼。大家感叹:共产党是真的要改换门庭啊!

街道里的老莫那时还是小莫。小莫呼唤窦怀章去街上看热闹。窦怀章欲去,却被老爹叫住,勒令帮他砌墙。窦怀章垂头丧气,因此也无缘看到传说中的那个故事。故事说:董先生游罢街,押赴刑场的路上,迎面见到周姐走过来。周姐挎着一只竹篾编的提篮,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但是神情很镇定,仿佛不知道身处危险。董先生嚷叫起来。

你回来干吗?

周姐笑嘻嘻地说:没地方去。

董先生骂:天下这么大,藏不了你个小女人?

周姐说:天下这么大,没一个地方有亲人。

董先生叹了口气。那就一起死吧。

解放军如他们所愿,将他们双双枪毙在了城南土坡下。据说,解放军本来不想杀周姐,但是检查她的挎篮,发现里面装着两罐上好的烟膏,解放军是厉行禁烟的,只好把她也枪毙了。这个故事传自街坊,窦怀章向小莫求证过真实性,小莫说是真的,他用两只眼睛担保。可是几年之后,街坊里又流传出另外一个版本:周姐并没有被枪毙,而是替董先生收尸后,挖了个坑,把自己和董先生一起埋了进去。两个版本在老城里争了几十年,各有言之凿凿的见证者,政协文史委搜史至此,亦分成两派激辩不已,光相关论文就写了四五篇,发到县委主办的《颍川参考》上。

文史委的钱主任对这桩传奇公案尤其关心。他认为这是一个令人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足为本地历史增色。他甚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董先生不是有个女儿吗?是不是他和周姐生的?几天之后,他又来找窦怀章,试图从窦怀章的记忆里发掘出支持这一假设的证据。窦怀章冷漠地推开他。

以前的事都想不起来了。窦怀章说,我得收拾房子,别站这儿,弄你一身泥。

窦怀章收拾房子,是准备给过继来的儿子娶媳妇的。

窦怀章收拾的房子,并非自己住的门楼,而是紧贴门楼的两间瓦房。这两间房原本是董先生供家佣住的,解放军团长进驻后,把它分给了老窦。老窦屡受优待,请无不允,令街坊们俱感讶异。大家猜想老窦跟团长肯定有关系。但是猜想没有依据,也无从证实,闲话在街道里绕来绕去,最终变成愤愤不平的牢骚。三十年后,大家的猜想终于落实:窦怀章独身无后,从乡下表叔家领回一个小孩儿当养子,街坊老莫觉得小孩眼熟,想来想去,想到了当年的团长。他私下里给小孩儿一块糖,连哄带骗盘问出了底细:小东西果然是团长的嫡孙子。

小东西来到窦家后,就住在那两间大瓦房内。大家无不赞叹团长的英明和先知先觉。这当然是调侃,但也包含恶意,似乎笃定了窦怀章要绝后,只能过继团长的孙子。这种恶意源自于一个流传已久的猜测:当年解放军攻城,炮弹打得太准了,一定是有线人出卖情报。如今窦家与团长的关系大白于天下,人们前后印证,遂有充分理由相信告密者是老窦。告密虽然有功于新社会,但终究不太光彩,以此换取一门二屋三间房,难免有点儿惹人非议,而在嘴巴刻薄的“坏分子”们看来,窦家无后也就纯属活该了。

街道里的风言风语令窦怀章倍感苦恼,但又无力辩驳。风语之所以为风语,它四处飞播,却又无形无主,要做斗争,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况且窦怀章还心虚,并不敢理直气壮地面对不怀好意的流言,对天担保老爹的历史清白。他想起了他爹死前说的一句话。他爹得了痨病,即肺结核,可能还有别的什么老沉疴,在床上耗了一年多,逐日消瘦,虎背熊腰的老汉最终熬得只剩一张皮。弥留之际,窦怀章听到他嘴里嗫嗫喃喃:

只说打下江山坐江山,可没说要死那么多人啊……

老窦双眼密闭,似乎在说梦话,完了又长叹一口气。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老窦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窦怀章在街坊们的风语中回想起老爹这句遗言,恰如池鱼食饵,痛痒自知,对于街坊的刻薄,也只好一体忍受。团长表叔骁勇善战,为新政权立下了卓著的功勋,可惜在民国三十八年春的一场战役中牺牲,未能赶上坐江山。他的父母妻儿依旧在山窝里生活,也没想到出来找人民政府要抚恤。三十年后,城里的表侄突然找上门来,要选个孩子去当城里人,一家人既兴奋又欣慰,仿佛这就是当年老团长打天下的福报。窦怀章视养子如己出,尽到了他所能尽的全部责任,尤其是养子辍学之后,千方百计为他在国营面粉厂谋到了一份工作。窦怀章一生碌碌无为,为养子谋职成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杰作,也耗尽了他所有资源。养子二十七岁那年,他又张罗着给娶了媳妇。

养子结婚前的某一天,文史委钱主任和文管所赵所长联袂来访。他们说窦怀章所住的门楼房极具文物价值,想让他拆掉前后砖墙,恢复原貌。窦怀章顿感紧张,心想他们终于开始下手了。他很后悔当年“破四旧”的时候没听老莫的话,把暴露在外的墀头和雀替毁掉。那些东西刻得太好看,他不忍心,就和了一堆泥巴将它们糊起来,应付过老莫的检查。早知今日,就不该心疼那些东西,最好连同门簪和匾额也一并拆毁,没了这些,这个门楼就是堆破砖瓦,政府不稀罕,产权就不复危险。窦怀章呆着脸站在街沿,一只手插在裤腰里,懊恼得想抽自己几耳光。赵所长见他装聋作哑,没好气地搬出文物法相要挟。窦怀章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的,犹如一座座山横空压来,呼吸变得急促了。

我管你什么法!窦怀章壮起胆子嚷嚷。房子是我的,我不想拆就不拆,谁也管不着!

你的?赵所长揶揄。梁是你架的?瓦是你铺的?别忘了,这可是董家门楼!

是董家门楼不假,但是国家分给我了。

国家能分给你,就能再收回来。赵所长说:就连你的命也是国家的,国家需要,随时都得交出来。

窦怀章不语。会谈不欢而散。窦怀章注视着他们的桑塔纳驱尘远去,回过头来打量自己的门房。天空半阴不晴,太阳已偏西,光芒透过污浊的云层,将空气炙烤得燠热无比,但在地面并没有印出万物的影子。房顶上瓦松成簇,顶脊两端的翘檐已经破损,前檐的瓦当也脱落了几枚,暴露出瓦下的麻泥。那是电线工架线时搞掉的。老砖墙是用白灰砌的,砖方灰黏,一缝如线,百多年下来亦无剥蚀。老窦沿前柱封起来的墙板使用的草泥才三四十年,砖缝已被雨水冲刷得空陷进去。窦怀章看着这间门房,心中如曝如煮。做人做物都不能太超凡,像董先生,活着就被枪毙。再像这个被俗称为走马门楼的金柱大门,埋在砖墙之后数十年,仍然难逃被扒开的命运,连带着自己也将失去一间赖以安身终老的房子。

但是,就这样认了吗?

窦怀章没有多想这个问题。他不可能认,认了就完了。他没有退路,所以决定抗争。至于该如何抗争,哎,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终不了当严打对象吃颗枪子。窦怀章在忧虑之中不安度日,夏去秋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赵所长和钱主任那日一去,居然再不曾莅临,似乎忘掉了这件事。第二年清明,钱主任再次出现。是时,窦怀章正坐在门口当街宰鸡,准备给身怀六甲的儿媳妇熬汤养胎。他发现一双皮鞋停到身前,眼光顺着两条腿望上去,越过深灰色毛呢中山装,看到了钱主任那张笑眯眯的脸。钱主任跟他打招呼,俨然像老熟人。窦怀章警惕四望,没有看到赵所长。

他出事儿了。钱主任说,他坐牢了。

赵所长的事儿出得很滑稽。他拿一只青铜爵向老领导行贿,老领导不懂文物,也不喜欢这只锈迹斑斑的金属疙瘩,反而敏感地判断出他是偷拿的公物,派人一调查,发现赵所长不但私藏文物,还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倒卖,大发横财。窦怀章听钱主任讲罢,心头大快,郁积多日的闷气一扫而尽。钱主任撩开破布帘趄进房间,自顾自又看了一遍,然后出来跟窦怀章闲扯。

赵所长虽然犯了错误,但他对老民居的保护是对的。钱主任说,你不能因为他坐牢了,没人管了,就不再上心,这些老物件还是得好好保护。

窦怀章一边掏着鸡肠子一边唯唯应诺。几日后,钱主任又溜达过来。窦怀章正躺床上听收音机,看到棉布帘子掀动,钱主任笑眯眯地跨进房门。钱主任已然以老朋友自居,坐到脏腻腻的床沿上,跟窦怀章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如此扯了半个时辰,钱主任忽然凑近窦怀章。

老窦,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

想跟你换换房子。

钱主任已经退休了,作为一名在文化战线上工作了一辈子的人,他对老民居充满感情,就想找一个窦怀章这样的老房子,住到里头安闲养老。如果窦怀章有意,他愿以城关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交换。

不换。窦怀章干脆利落地回答。

要不,用商品房换?我在西街有间门面……

不换不换。

钱主任尴尬而去。窦怀章估摸他已走远,爬下床来,仰脸端详老门头上的东西。他不信钱主任真爱这破门洞,如果有什么东西让他稀罕,必定是门头上那些被称为文物的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挡在墙内的门簪和匾额久经油烟熏烤,已经满体污腻,看不出什么好。檐枋上雕着龙凤献瑞的图案,原来敷有彩漆,如今已大多剥落。嵌在枋柱之间的雀替,是透雕的金蟾,被半埋在了砖墙里。这些木雕虽然精彩,但在窦怀章眼里,终不如两个墀头好看。墀头是石质的,炉口浮雕八仙,左右各四,花墩则是牡丹卷草。人物衣带飘举,神情惟肖,花草则重瓣繁叶,欣欣向荣。所有意象皆尽其妙,生动无比,显然是高手做工。窦怀章断定,钱主任看上的,肯定是这对东西。但是文物这东西,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再被政府盯上,不能挖下来卖钱花,钱主任换来有什么用?倒春寒的风顺着老街灌过来,窦怀章袖手而立,吸溜着鼻子揣摩钱主任的心思。后来他想到了“文革”时的一件事。“文革”之初,他曾跟在老莫身后破四旧,一日闯进东街一个老教师家。老先生祖上很有钱,到他中落,而他又是个败家子,曾拿一百亩地换了一方端州紫云砚。还听说他年轻的时候,看上了一个浙商的碧玉箫,浙商让他拿老婆来换,他竟然真把如花似玉的老婆送到了浙商家。老莫搜出端砚和玉箫,当场砸为齑粉。老先生吐血不止,隔日而亡。窦怀章从此有了个感想:有些文化人是神经病,喜欢什么物事就想据为己有,不管事实上值不值钱,反正他们不惜代价。大概钱主任就是这号人吧。虽说墀头不能拆下来,但是住在这房子里,就跟他自己的也差不多。何况,南关的房子,西街的店面,老实说也不贵,比起一百亩地差远了。

窦怀章冷蔑地笑一声,裹紧春寒侵透的破棉袄回到屋内,重新躺到乱糟糟的破床上。因无窗子,屋内暗如濒夜,唯一的光线来源,是房顶上那块半尺见方的玻璃。窦怀章仰卧在死棉缝套的被褥之间,望向头顶的木板吊棚,从缝隙里看到一条刺眼的白。

不会换的。他闭上眼睛,心头喃喃自语。别说两居室,就是两幢楼也不行!

两幢楼换一间破门房,没有任何一个开发商会答应这个要求。天底下最贪婪的钉子户也开不出如此离谱的条件。2014年,颍川县城商品房均价四千,将土地、税费、建筑、营销等各种成本加起来,每幢楼房至少要建到八层以上才能赚钱。就按八层算,两幢楼,怎么着也得上千万。而在中原小城,发生意外事故死个人,赔偿标准不过十万二十万。还好这个所谓的“条件”,只是窦怀章二十年前的一个比喻,借以表达当时的态度。开发商并没有听到他说这句话,否则可能已经作为突发意外事件的主人公,登上了地区报纸的社会新闻版。

开发商是政府请来的。老城改造规模宏大,本地开发商实力都不够,兼之这些地头蛇们总想利用地头之便跟政府玩花招,县委书记经过慎重思考,决定邀请外地大老板来做。老房拆迁是重中之重,书记有令:敢有不顾大局、抗拒拆迁者,家属暂停工作,孩子不准入学,断水断电断网络,所有后果统统自负。有书记撑腰,拆迁工作进展顺利,划定区域内的居民纷纷搬走。有限的几个钉子户抵抗了数月,最终意识到不自量力,相继败下阵来。过了重阳节,全部钉子户只剩下了窦怀章这一户。

这一年窦怀章已经七十八岁。以今人的物质条件,七十八岁尚不至老朽,窦怀章却已经耳目昏聩,腰佝齿疏,必须扶杖才能走到街道尽头。他和他的老门楼房像根生硬的楔子,不和谐地扎在已被夷为平地的老街区。隔三岔五会有人登门探询。

老头儿,想好没有?

这句话窦怀章一般不回答。接下来对方会抽出拆迁补偿协议书,在他眼前晃动。

签了吧,好不好?

这时窦怀章才回应:不签。

登门的人分两拨儿,一拨儿是政府的拆迁办,一拨儿是民间的拆迁公司。两拨儿人轮番上阵,一个负责好话说尽,一个负责坏事做绝,刚柔并济,软硬兼施,所到之处,无往不利。但是到了老窦家,这些招数都不灵了。窦怀章的养子早已下岗,媳妇亦无业,没有工作可以让政府“暂停”。他们的孩子初中毕业后已外出游荡,不知去向,准不准许他入学也没有任何意义。事起之后,养子两口子就躲到山窝亲娘家去了,拆迁公司就算想下手也逮不到人。开发商很烦躁,向拆迁公司老总施压。老总被老板质疑能力,深感羞辱,于是在重阳节后的一天,亲自登门拜访老钉子。

我给你争取了一万块钱。老总说:给你的赔偿本来就比别人高,再加这一万,你该知足了吧?

窦怀章怀抱老式黄河收音机,背靠床帮佝坐在小马扎上,对老总的话充耳不闻。老总颇感无奈。我可真是仁至义尽了老叔。他瞪着窦怀章嚷叫。我的脸都叫你打肿了,要不是我家老头儿死前有交代,让我照顾你,我早他妈捶死你一百回了!

老总家的老头儿是老莫。老莫是闻名县城的老流氓,而窦怀章一辈子都是窝囊废,两人虽然一起玩过,但是终究谈不上交情。但在“文革”之后,老莫对窦怀章委实不错,就连养子的工作也是他帮忙谋到的。老莫如此厚待窦怀章,不是街坊情深,而是感恩回报。窦怀章救过他的命。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秘密的源头远在六十年前。那一年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在小满前后下了一场冰雹,几乎造成一场饥荒。但是对于那场密如雨雪的冰雹,窦怀章已无任何感受,他在这一年的所有记忆,全都集中在了一个坯墙半圮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泡桐树,还有一株夹竹桃。夹竹桃正值花期,喇叭状的花朵绯红如妆,繁密地挂满枝头。老莫——那时是小莫——把三十岁的女主人摁在夹竹桃下干净的地面上,在娃娃的哭号声中将她强奸了。

少妇的男人曾在国民党县党部工作过,1951年镇反时被枪决。少妇受辱,无处诉苦,在当晚悬梁自尽了。“文革”结束后,全国上下大平反,少妇的家人翻出旧账,状告老莫强奸民女致死。老莫对控诉矢口否认,说他那天一直在街坊窦怀章家玩,根本没有去过民女家。法庭传唤窦怀章作证。窦怀章站在证人席上,少妇在老莫身下拼命挣扎的场景填满脑海,满耳朵都是娃娃尖厉的哭声。他却说:是的,老莫一直在我家,我们两个玩摆方赌花生,玩了一天。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作伪证,却没有其他证据反驳。老莫于是被判无罪。老莫儿子的话唤醒了窦怀章花费二十年才逐渐淡忘掉的记忆,夹竹桃下那一幕再次浮现脑海,仿佛当年的老电影,虽然因时光久远而褪色,但是依旧有着足够的真实和清晰。

想打就打吧,别听你爹的。他对老莫儿子说:打死不要你赔。

吔,倚老卖老是吧?你当我不敢?

你敢,你当然敢,颍川县还有你爷儿俩不敢干的事吗?来吧,打死我。

莫总抓起协议书朝窦怀章脸上抽去,眼看抽到脸上,却往上一挑,扫着稀拉拉的头发飞过去。此时竹帘撩起,一个白花花的脑袋钻进来。莫总和窦怀章齐齐回头望。莫总不认识是谁家的老杂毛,窦怀章的老眼则分辨出是久违的钱主任。钱主任毕竟当过官僚,身上还残存一点儿气场,莫总不便再用他的方式游说窦怀章,而且房间内浓烈的屎尿气味已使其无法忍受,遂踢翻一把凳子,腋夹黑包悻悻而去。钱主任还没有适应房间内的光线,摸索着往里走,来到黢黑一团的窦怀章面前。

那人是谁呀?

街上的小流氓。

来干吗?

逼我搬迁。

钱主任骂了声浑蛋,然后质疑窦怀章:我听说开发商给的赔偿不错,也够合理,你干吗就死心不搬呢?差不多就行啦,做人不要太贪。

我不要他们新房,也不要他们钱,我就想住这儿,不行吗?

那恐怕不行。钱主任说,个人得服从大局。

窦怀章郁郁不乐。你不是说这房是文物吗?文物也拆?

钱主任嘿嘿笑起来。文昌庙都拆了呢,还说你这破门楼?见好就收吧。

窦怀章沉默。钱主任撇开他,摸索着退到门口,将竹帘摘下,榆木门洞开,放光进入房间,又开始欣赏门头上那些东西。窦怀章说:钱主任,帮我找点儿水吧,渴得很。

你碗里不是水吗?黄颜色,还是饮料呢。

那是尿。

窦怀章已喝了一天尿。水与电从拆迁之初就停了,窦怀章的饮食全赖养子不定时运送。窦怀章虽然已老态毕现,但生活尚能自理,每日以煤球烧火做饭。养子为了多求赔偿,一开始非常支持老头儿当钉子,唯恐他虎头蛇尾坚持不久。拆迁办一直与养子保持电话谈判,一周前突然下了通牒,如果再不签协议,开发商将考虑放弃他们的房子,到时候将用围墙把他们的破房圈起来,不给他们进出的通道——其他地皮都是开发商花钱买下的,人家没义务给他们开一条路。这意味着他们将落个鸡飞蛋打的下场。养子惶恐不已,跑回来劝养父结束抗争。不料他的请求被老头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养子对老头儿的行为无法理解,认定他是有意坑害自己,因为自己不是他亲生的,愤怒之余,就不再供应食物和水了。窦怀章无水可饮,又不敢出去买,害怕前脚离开,房子后脚就被拆掉,无可奈何,只好喝自己排出来的尿液。

钱主任深感震惊,大骂养子畜生不如,开发商没有人性。骂累后,他说:这样吧,我给你弄一桶水,但是你得给我个东西。

墀头吗?

不是。

哦?窦怀章扭头盯着钱主任。钱主任越老越胖,站在门口处,仿佛一只负光而立的乌龟。你想要什么?

这块匾。钱主任指着门头上的匾额。你把这块匾给我,以后你的水我全包了。

窦怀章嘿嘿笑了笑。他是嘲笑自己判断错误。笑声挤过干涸的咽喉,在脱水的黏膜上扯开一道道裂缝。行啊,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窦怀章说:你先去给我弄水。

钱主任再看一眼匾额,欢天喜地地买水去了。所有人都是肉眼凡胎,只有钱主任一眼认出了匾额的不同寻常:坚厚的木材是整料的檀香紫檀,“光前裕后”四个行楷大字和上下落款,则是帝师翁同龢的手笔!初次邂逅匾额的那一刻,钱主任的眼光照亮了世界,内心欢喜若狂,却能不动声色。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就像痴心书生迷上良家妇女,日夜寻思如何拐为己有。拆迁开始之后,他隔三岔五来此踅摸一趟,盼望浑水摸鱼,跟拆房的蠢工人谈个价钱买下来。此时夙愿得偿,他老人家如何不乐?他愉快地赶到小卖部,看了看桶装纯净水,掏出一块钱,买了一瓶250 mL的。

桶装的太沉,我老了,扛不动。钱主任将那瓶纯净水递给窦怀章。今晚上我带人来取匾,顺道给你送几桶。

窦怀章默然接过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大半。钱主任在匾额下看了又看,欢喜得无可名状。窦怀章冷漠旁观,想起了十二岁时的那只琉璃鬲孛。确切地说,他不是想到了那只以破碎告终的鬲孛,而是想起了吹鬲孛时的快乐。那快乐简单纯粹,却又仿佛拥有一切,并为之感到幸福。然后他想到了熙柔,想到了董先生和周姐,以及周姐赔偿他的七枚铜板。所有残存的记忆在矿泉水的滋润下突然完整地冒出来,如同穿越时空映照在沙漠边际的海市蜃楼。

天还早,过来说会儿话吧。窦怀章说,我给你讲讲董先生的逸事。

哦。钱主任漫不经心地回应。你说吧。

还有别的,你肯定想听。

你说吧,我在听。

你还是过来听吧。窦怀章说,你不是想知道董先生为啥没跟家人一起走吗?

几十年来,谈到当年的巨变,所有人都认为除了被杀的董先生,董家人都逃脱了。

事实并非如此。

解放军攻城那夜,是农历十五。望日的月亮圆满皎洁,洒下的清辉如空蒙之水。夜虽未央,人已初静,宅院内唯有虫鸣不休。董先生在虫鸣声中忐忑入睡,还不曾一见周公,突然被掀天揭地的惊雷炸醒了。惊雷骤如暴雨,密不容风,充满了毁掉旧世界的雄心和霸气。董先生知道,从即刻起的二十分钟内,是他们逃亡的最后时机。但是当他冲进女儿的房间时,却只看到一床空被子。

此时熙柔正在酣睡。时局不靖,董先生夫妇无心督管熙柔,周姐也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熙柔得大自由,每日与窦怀章追逐嬉戏,快乐得像在天堂。这一天她已经疯跑很长时间,晚饭之后,又跟窦怀章捉迷藏,躲到书房后的竹丛内不久,困意袭至,就趴到一块花岗石上齁齁睡去。她睡得如此香甜,整个县城都在解放军的炮声中崩塌了,她的小脸却只是在婆娑竹影下恬然一笑。她是被她父亲弄醒的,但真正清醒过来,是在跨院的马厩里。她惊讶地发现身在父亲怀中,而父亲正用另一只手慌张地解马。

干吗呢?她问。

董先生说:逃命。

捉迷藏吗?

逃命啊,我的祖宗!

董先生抱着熙柔策马冲向宅门。此时炮声已息,枪声满城,老窦拉开厚重的鎏钉大门时,密乱的行军声已从街巷里传来。董先生料已逃不出去,在马背上将熙柔举起来,从门楼后檐下的小窗把她塞进吊棚。老窦扶门而立,听到董先生焦躁地吆喝:快,钻到棺材里去,别出声!然后董先生打马出门,行不数丈,解放军已经拥堵过来。

所以,董先生其实是在大门口被捕的,而不是传说中的南城门。人们以讹传讹,大概是因为功亏一篑的逃亡更具传奇性,也更容易打动听众。董宅的人早都逃散了,只剩下老窦父子忠诚坚守,董小姐的藏身之处遂成为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第二天大军进城,老窦即以看门的奴仆要翻身为名,向老表要来了门楼的所有权,将它封闭起来,然后暗作手脚,把吊棚锯开一角,设置成活板,以木梯连通上下。在这个摇身一变成为革命之家的门楼房内,熙柔暂时获得了安全。一并获得安全的,还有那块后来让钱主任魂牵梦绕二十年的紫檀匾额。

老窦曾尝试为熙柔寻求赦免。他从容询问团长,如果把董先生逃跑的家属捉回来,将会怎么处置。团长是个立场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对国民党反动派和资产阶段土豪劣绅怀有深刻的仇恨,听了老表的话,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大人枪毙,小孩关起来改造!老窦就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几日后大军出发,奔赴新的战场,但是县城的革命气氛并不因此稍减,新生的人民政府对反动势力反扑保持着强烈的警惕,各种清肃运动连绵相继。老窦担心吊棚不能长久藏身,想把熙柔易姓改名送到乡下去。可是一打听,乡村容身更难,兼之除了团长家,他也并无其他靠得住的乡下亲戚。熙柔只是个孩子,当惯了大家小姐,难免脾性骄纵,老窦最担心的事,就是她情绪发作,不顾一切哭闹起来,于是反复告诫她惊动街坊的危险。为了增强震慑使告诫更具说服力,老窦天天给熙柔讲故事,诸如谁家的小孩因为哭闹被捉住,在哪条街口被杀掉了,谁家的丫头不听话偷跑出去,被逮走卖到了毛子国。开始几天,熙柔对这些劝诫听不大进去,等老窦一本正经地讲完后,她问:我爹呢?

老窦一愣,正犹豫该不该对她讲实话,窦怀章已经在旁边说:你爹死了,拿枪打死的。

熙柔怔了一下,然后哭起来,眼泪清明如露珠,一时涌满眼眶,随即又冲开睫毛,像山溪一样滚向脸庞。但是哭声很小,嘤嘤而泣,犹如出卵不久的雏鸟,想要倾尽力气表达丧父的悲伤,却只敢在鹰隼盘旋的天空下发出低哑的嘶鸣。老窦将熙柔抱进怀里。熙柔在老窦汗气浓烈的怀中瑟瑟颤抖。

为什么要杀我们?熙柔说,我们又不是坏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何况老窦一个文盲,不懂政治规则和历史大义。老窦所能做的,仅仅是将她隐藏起来,至于能藏多久,亦只能听天由命。他安慰熙柔:别担心,等过去这一阵儿,你娘和你哥就回来啦。此话虽是安慰,也代表了老窦的某种愿望和事实可能。战争方兴未艾,最后胜利的会是谁,尚且没有定数,也许过些时日,国军就会反攻回来吧。若能熬到那一天,他老窦也算对董家有个交代了。

要隐藏熙柔,更大的危险来自窦怀章。窦怀章正值年少好动的时候,小孩子嘴巴又不严,万一露出马脚,必将无法收拾。老窦忧心忡忡,反复向儿子描绘事情败露后的种种惨状,意图以恐怖教育拘束他的莽撞。窦怀章看到过死人,所以对父亲的夸张描述深信不疑,遵照父亲嘱咐,很少出门跟街坊少年厮耍。况且那些少年们对他并不友好,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跟熙柔待在一起。他陪熙柔睡在吊棚上,共同抵抗棺材带来的恐惧。最初那段时间,熙柔常常发呆,不断从睡梦中惊喜,然后偷偷啜泣。窦怀章会替她抹泪,劝她别哭,如果无效,就学父亲讲故事吓唬她。更多时候,他们在玻璃天窗下玩石子,摆方,挑花线,画画,晚上则并排而卧,眺望天窗之外狭小的夜空。夜空里寥寥几个星辰,一小片云朵,月亮有时走进来,或者漆黑一团。而在白天,偶尔会看到飞鸟掠过,那是熙柔最开心的时刻。

老窦虽不识字,毕竟在士绅家待过几十年,知道读书有利于人心平和。董先生和公子的书房都被清空了,所有书籍都丢在一间库房里。他以生火为名,搬回来很多。其中不少是中外小说和诗歌,这些属于公子。但熙柔识字有限,老窦教不了她,就又去库房翻来字典。在低矮狭小的吊棚里,做人的意义仅仅剩下活着,而哥哥这些书,无疑为熙柔打开了一个没有边界的世界。原本疯张的小女孩,在棺材旁边一天天变得安静。老窦觉得自己做对了。

窦怀章开始感到被冷落。他不喜欢那些书。他看着熙柔越来越不爱说话,也变得闷闷不乐。晚上躺在一起,熙柔更多时间是望着天窗发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跟他聊天,一起想象遥远的天空之上是否居住着神仙,或者讨论有没有法术可以让人变成鸟儿飞出去。很显然,她越来越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而且不愿与他分享那个世界的快乐。有好多次,窦怀章爬上吊棚,却看不到她,找来找去,发现她躺在棺材内,默默地盯着房顶的檩条和望板。她的眼睛很亮,令人联想到水晶,但是脸色却像幽谷里的池水,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窦怀章隐约感到不安。他对老窦说:我觉得这不好。

老窦说:她安静,就安全。有什么不好?

窦怀章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讲,只好嘟哝了一句:我觉得她快成疯子了。

两人的疏远从熙柔初潮之后更加明显。一日窦怀章爬上吊棚,发现熙柔坐在凉席上,恐慌无措地盯着两腿之间。她穿的老粗布裤子是窦怀章的,此时裤裆处殷红一片。窦怀章以为她要死了,飞奔出去向老窦告急。老窦听罢,只是呵呵笑了笑,让他以后不准再上吊棚去睡。他不知所以,感到很讶异,还有一点小小不明的暧昧,似乎这个殷红的意外包含着某种令人心悸不安的东西。他已经注意到了熙柔身上发生的更加突出的变化。这一年他十七岁,熙柔十四岁。熙柔在吊棚上已经生活了五年。

之后的一年,窦怀章一直沉浸在难以言喻的躁动之中。他越来越渴望与熙柔待在一起,却又本能害羞,唯一能做的,只是躺在老爹身旁,在越来越频繁的失眠中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吊板,想象着上头的熙柔在干什么。他开始热衷于满街乱窜,还常常夤夜不回,仿佛家里是难挨的火坑,而街巷则是密如蛛网的河渠,可以让他在穿游中获得某种身心的清凉。这年小满前后,先是下了场暴雨,继而下了一场冰雹,县城到处刷起标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据说是鼓励农民兄弟与自然灾害作斗争。窦怀章无所事事,唯有继续走街串巷,消耗青春期过剩的精力。这天上午,他钻进新安街,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内百无聊赖地行走。新安街是条死胡同,将近胡同底,他听到有一座院子里传出娃娃哭叫,还有一种声音,好像是打架。院墙是夯土而成,被暴雨冲塌,闪开一个竹筐大的豁口。他从豁口望进去,看到年少的老莫将一名少妇压倒在夹竹桃下,正在做柴狗们在街头常做的事儿。老莫发现了他,冲他挤眉弄眼地笑了笑,像在炫耀他正干着的好事。窦怀章魂不守舍地回到家。老窦出去了,门楼房内安静得像坟墓。窦怀章在房间里呆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升梯爬上吊棚。熙柔正在睡觉,呼吸均匀而安静,仿佛一条鱼,或者是只猫。一本不甚厚的书丢在耳边,牙黄的封面上印着一个大胡子洋鬼子,其下是书名,五个字,窦怀章只认得三个:惠×曼诗×。

熙柔睡得很浅,也许她只是在闭目沉思,窦怀章一碰到她,她的眼睛就睁开了。窦怀章遭遇到了剧烈的抵抗。这种抵抗跟老莫身下那名少妇一模一样,以至于窦怀章认为这是正常的反应。但是熙柔的反抗很短暂,不到两分钟就停止了,任由窦怀章像公狗一样在她身上动作。窦怀章深感意外,有点儿不知所措,就尴尬地停了下来。熙柔将他推开,静静地背过身去。窦怀章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只想出一句话:

我会对你好的。

他又想了想,补充说:就像你爹对周姐那样。

熙柔冷冷地说:周姐是婊子。

窦怀章跪在熙柔旁边,呆怔如泥塑。艰难地捱了一会儿,他想到了讨好。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去给你弄。

我想要自由。熙柔说,你能给吗?

窦怀章默默地退了下去。这天晚上,他照例与他爹各睡一头。他还是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瞪着上头的吊板。外面在下雨,大一阵小一阵无止无休。窦怀章听到房间内也有滴水的声音,很微弱,但亦点滴不绝。他想,大概是房瓦漏水了,然后渗透吊棚,淌了下来。熙柔的被褥是不是也被弄湿了呢?他想上去看看,又犹豫而止。不知过了多久,老窦醒过来,吃力嗅嗅鼻子,蹬了窦怀章一脚。什么味儿?这么腥?老窦一边说,一边摸出火柴点起油灯。

是血。

棺材是红心柏木。据说柏木可以防穿山甲和白蚁,而且千年不腐。棺头上刻着一个硕大的草体寿字,棺身是二十四孝图,间以松鹤鹿桃之类吉瑞之物。在漫长的六年里,这只棺材做过熙柔的床,做过熙柔的房,当它重新成为棺材时,它埋葬了熙柔。

要把偌大的棺材从吊棚上弄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事。而要在床下挖一个足以盛放它的坑,也需要很多时间和力量。老窦父子在雷雨的掩护下忙到天亮,终于将熙柔安放到了地下,然后趁着大雨未息,将房间彻底善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窦家父子瘫坐在凳子上,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把一年的力气都用尽了,三魂七魄也累死了一半。老窦很颓唐,两只眼睛憔悴地盯着窦怀章。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他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

窦怀章心虚地勾下头。可能是看书看坏脑子了,有一回她对我说,她想要自由。窦怀章说,就不该让她看那些书。

老窦神色变得很茫然。自由?他喃喃自语,是活命要紧,还是自由要紧?这傻妮儿啊!

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在当初,老窦还认为国军有打回来的可能,经过几年形势发展,再有这想法,就无异是痴人说梦。那么熙柔要藏到什么时候?她寻了短见,的确令人伤悲,然而用人民政府的辩证法来看,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解脱吗?她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老窦父子。老窦这样想着,感到一点儿宽慰,甚至还有一丝庆幸,疲惫地睡了一觉后,心情就好了点儿。再过去几年,与董家有关的所有人和事,就都成了忆苦思甜的控诉对象和大字报里的阶级仇恨。熙柔的音容笑貌也渐渐不再生动,最终变成了一张制式化的黑白照片,封存在了老窦尘埃遍布的记忆之中。他越来越关心另外一件事:窦怀章似乎对女孩儿没有兴趣,到了婚娶的年龄,却顽固拒绝所有形式的说媒和相亲。

一辈子不再讨老婆,是窦怀章唯一能为熙柔做的事儿,虽然熙柔并没有让他这么做。在市井之间长大的文盲窦怀章眼里,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董先生和周姐。虽然熙柔讨厌周姐,但并无损董周之爱的坚贞和可歌可泣。窦怀章是个怕死的人,做不到陪熙柔死,那么,就一生不娶吧。他做到了。

窦怀章是个怕死的人,所以他为老莫作伪证。不是老莫逼他,而是他联想到了熙柔。他有种很荒唐的逻辑:如果老莫可以逃脱惩罚,那么做了同样事情的自己,就也不必遭受法律的制裁。这件事彻底毁掉了他的名誉。他在人们的唾弃中虚耗岁月,并使养子养孙在街坊面前无法抬头。养子对他老早就没有了感恩之心,何况他们所住的两间瓦房,事实上来自于他们的亲爷爷,而非声名狼藉的窦家。

养子对窦怀章的厌憎,在他顽固拒绝搬迁之后达到了极点。无知的养子哪里知道窦怀章的苦衷!如果放弃这间门楼改造的破房,开发商破拆开挖,床底下的秘密必将暴露,而他窦怀章也将毫无悬念地被逮捕,甚至被一颗子弹了结残生。这是他不能承受的结果,他不光怕死,还怕坐牢。

就让我自自然然死吧。他对钱主任说:你看我这身体,我还能活几天呢?等我死了,熙柔终究会被挖出来,所以啊钱主任,我想托你个事儿,我死以后,你帮我跟政府说说清楚,让政府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要求,是窦怀章与钱主任所做交易的一部分,代价是那两只青石墀头。钱主任很快活地答应了。窦怀章视力不好,仍然看到他白胖的脸上透泛出非常喜庆的紫,不用说是兴奋所致。离开之前,钱主任言之凿凿,天黑后他将跟儿子一起开车过来。其时已近黄昏,也就是说,用不了多久,窦怀章就可以吃到可口的食物,喝到甘甜的水了。

可是钱主任爽约了。窦怀章苦苦等到天亮,亦未见他来。已经脏得失去颜色的塑料筐里,丢着一只发霉的干馒头。窦怀章用嵌满灰垢的指甲,缓慢地将霉点抠除,沾着碗里剩余的黄水,一小块一小块吃了下去。没什么不好吃的,现在这人啊,多好的东西,沾点灰就丢掉,真是作怪!吃完之后,窦怀章缓缓躺到床上,以龟息的方式进入休眠。这是延续生命最好的办法。他要放弃所有不必要的生理功能,包括抱怨和回忆,以换取尽可能多一秒的活着。也许钱主任有事耽搁,过会儿就会来吧,窦怀章不能让自己在此之前死掉,否则将有多冤!死亡是永恒的,而活着的光阴却很有数,他不愿以任何原因削减有数的光阴,提前堕入势必万古不复的永恒黑暗。

龟息终究抵挡不住饥渴的侵袭。窦怀章昏昏沉沉地躺着,仿佛一块沉默的草地,平铺在贫瘠荒凉的戈壁上。当吊棚缝隙里的那条白光完全消失之后,饥与渴的烈火开始燃烧,从四面八方席卷整个草地。窦怀章被烈火烧醒,意识到钱主任仍然没来,不禁有些愤懑。难道他想白落匾额和墀头,连区区一桶水都不愿给吗?想到水,窦怀章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干尸,五脏六腑都已枯萎。再熬这一晚吧,如果钱主任还不来,自己铁定活不了,那就在临死之前放把火,把这房子和房子里的所有东西,连同匾额和自己统统烧掉。房子是自己的,匾额也是自己的,谁也别想拿走!

想到这里,窦怀章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妥。严格地说,这个门楼房并不是他的,它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此时就在床下。据说人之将死,会看到熟悉的亡灵,自己也快要死了,那么熙柔是不是也该出现了呢?也许她已经出现了吧,只是房间内黑作一团,他昏花的眼看不到。打开灯吧。

灯光正在电瓶内昏睡,被开关叫醒,迟疑了一下,不情愿地亮起来。电量久已不足,灯光在饥饿中煎熬,支撑到现在,已如此时的窦怀章,竭尽所能,亦照不到一米之外。没有熙柔。没有任何人。窦怀章吃力睁开浑浊的眼睛,只是在虚弱的灯光里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自己。到头儿了吗?他想:从拆迁开始到今天,有多少天了?呃,记不得了,总之很多天。撑了这么久,撑不过今晚了吗?

电瓶灯在窦怀章疲惫的注视下开始闪动,闪一下,便暗一层,几下之后,终于悄然无力地隐灭在了稠浓的黑暗里。就在此时,窦怀章的瞳孔骤然一亮。亮光从门口传来,随即映透了阴暗的房间,浩大的火苗夹杂着他已然麻痹的鼻子所闻不到的汽油味,像暴风一样席卷了破败的房子。窦怀章挣扎欲起,却被绝望的饥渴死死钉在床上,眼睁睁看着火龙蹿上梁柱,吞噬檩条,然后分兵而下,点燃枣木老床和床上死棉缝套的被褥。窦怀章看着火苗四面八方将自己包围,焚尽他身边的一切,包括时间和空间。然后火苗退去,饥渴已不复存在,窦怀章知道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在殷红的火海里看到了熙柔。

他还看到了钱主任。钱主任站在火海之外,望着化成灰烬的匾额号啕大哭,犹如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儿。昨天他与窦怀章作别,因为过于亢奋,心脏病突发,猝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而在辽阔的工地内,有个人正狼狈奔逃,身上浓烈的汽油味熏坏了擦肩而过的空气。是的,窦怀章没有看错,那是他亲爱的养子。

选自《芒种》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张启智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