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2016-05-14叶瑞芬
叶瑞芬,女,东莞虎门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理事,东莞市作家协会虎门分会副会长,东莞文学艺术院第二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微型小说选刊》《散文百家》《飞天》《芳草》《黄金时代》等。曾获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火女》和短篇小说集《离开有你的季节》等。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我只不过是你的臆想。
——题引
1
严冬说:“你知道囚犯的囚字是什么意思吗?那是一个人,在命运的血盆大口中苦苦地挣扎。”
告别严冬,我一个人搬进了这所老房子。老房子很空,空得像一个心被偷走的女人。老房子很老,老得足以承载很多很多被住进过里面的人遗忘了的过去。老房子很便宜,便宜得一下子就可以让人看出我目前生活的困顿。所以我从不答应别人来这里看我。从住下来的那天起,这个老房子就注定成为我的秘密,我必须捂着掖着——这一块收藏我寂寞的遮羞布。
清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断地多起来,如涨潮般的喧嚣把我从情节跌宕的梦里拉回时光几乎静止不动的现实。踏上街道,路两旁卖早餐的小摊贩已相当忙碌了。
我见到我楼上的邻居在楼下临街支起了早餐摊档,一边吆喝招揽路过的行人,一边手脚麻利地扯下塑胶袋,套向那些冒着热气的馒头或者包子,再连贯完成收钱等系列动作,让匆匆奔赴前程的打工一族几乎无须减慢脚下的步伐。
而我是习惯不吃早餐的,每次总是匆匆地走过去。对吃我总是提不起兴趣来,除了抽烟,可着劲儿抽烟,所以咳嗽总是跟随着我,一个不留神就能让我惊天动地地咳嗽上半天。
“你是女人,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抽烟?”严冬还是一如既往地啰嗦,仿佛蚊子一样老在我的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可是,等我张眼望去,却谁也见不到,然后蓦然发觉,他,已离去。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作过一个比喻:“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可能经常发生一个人偷另一个人心灵上的东西的事。例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爱他(她),得到了他(她)的感情,然后又转身走掉了,而他(她)却因为这些情话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此跌入不幸,算不算心灵上的东西被偷窃?”雨霏给我作过另一种解读:与其把这种经常发生的情感事故称之为偷窃,不如称之为信托违约、看护不力。
雨霏是我的闺蜜,从小学到中学,我们相识相知,我一直把她当作是我唯一的姐妹。可是,面对感情,我们终于俗不可耐地走向决裂。她盗走了我的严冬,却原来早有伏笔,却原来只是因为我“看护不力”,仅此而已。
母亲在我小时就戳着我的鼻子说过我是天煞孤星,父母离异各自成家,很多年前家人早已成为一个陌生的概念。好在,在厂办干活之余我还有一两份兼职,让我好歹不至于一个人郁闷而死。自初中起我摸爬滚打自己筹措学费,种种艰难早已把我磨炼得钢筋铁骨,上门收破烂、到餐馆端盘子、给顽皮的孩子当家教、大清早给千家万户派报送牛奶……虽然工作一份份换下来,倒也不愁饿肚子,但只有一个字——累。
“你那种不自信和寒碜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严冬曾经一针见血地迎头痛批过我。他逼着我换掉我一直舍不得换掉的过时衣饰,随他出入各种饭局和展览。他改变了我这么多却又抽身而去,如今我那些五颜六色的高跟鞋、那些穿起来把身体裹得曲线诱人的衣衫,以及各种各样令我走起路来发出细碎声响的饰物,我该如何处置呢?
我把这些很不适合我居住环境的衣物带进了老房子,塞进空洞得可以当棺材用的大柜子里。环视左右,终于看到了一件可以让我感觉到一点暖意的家具。那是一张枣红色的双人皮沙发,那么的小资,跟这油漆剥落的四壁很不搭调,莫非这空空的四壁也曾经阔过?也曾经有人把这里当家布置得温馨可人过?
沙发是皮的,我买回碧丽珠等平时舍不得买的清洁用品把沙发细细地清洁了一回。在昏黄的电灯下,沙发焕发着慵懒的光芒,让我每次回来都心生欢喜。我喜欢它的程度甚至远胜于床,我把棉被也拽到沙发上,蜷曲着身体入睡,感受着被拥抱的感觉。这是男人的怀抱吗?是我一直寻找却终于无缘拥有的亲密吧?我嗅着淡淡的皮革的味道本打算就这样浑然地度过我的春夏秋冬,可是,冬天实在太冷了,我不得不回到床上。
2
“我生命里的温暖就那么多,我全部给了你,但是你离开了我,你叫我以后怎么再对别人笑?”我对着虚空说,虚空里有一张脸,他是严冬。
凌晨一点,我蓦地醒来。车窗外一片漆黑,腊月的寒风如利刃切入我的口鼻、我的血液和骨头。一阵痉挛,我不得不再次捂着腹部,冷汗大颗大颗地划过我的脸庞。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神在眷顾着我,我只知道,无论是这一刻还是下一刻,我的心中都充满了绝望:他不爱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雨霏说,有洁癖的男人往往都有些不正常。事实证明,她说的是真理。
我在两年前认识的严冬。他是那种难得一见的整洁男子,白衬衣洗得一丝不苟,头发干净整洁,每天总是散发着澳雪沐浴露好闻的芳香。他是雨霏的老乡,刚来鞋厂做事,因为雨霏的关系,几乎每次有饭局,我或别的工友都会叫上他。再后来,就是他单独来找我了。几次聚餐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陪我走不算短的一段路,陪我回厂外与雨霏合租的租房。
我还清楚地记得跟他走在这个素有“世界工厂”美誉的南方城市,我没想到它的夜晚居然如此宁静,打工的人似乎都留在了工厂里,而本地人又大都躲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搓麻将。每晚走过寂静的长堤,迎接我和他的总会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吊灯,散发着明亮、温暖的光华,笼罩着各式时令水果摊位,在南国的晚风里,五颜六色的水果散发着诱人的气味。看到一个又一个档主各自坐在灯下挥舞着小刀,飞快地把绿色的新会柑剥去皮,完整的果肉被毫不吝惜地扔进纸箱里,再被扫大街的工人倒进了垃圾车中,来自东北的严冬很惊讶,问我咋回事。我微笑着告诉他柑皮晒干后就成为了“广东三宝”之首——陈皮了,而柑肉因为湿热,以及其他原因,只能成为被舍弃的废品。
严冬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这些看起来诱人的柑肉毫无可取之处,他傻乎乎的样子真可爱啊!我向档主讨了一个,档主热情地说随便拿,还执意多给我。我们分吃了一个,清甜微酸,都觉得可惜。严冬说刚巧自己有个朋友开饮料厂,于是我们就这个柑肉能否被开发成新饮品的问题讨论了一路。
到我的租房楼下时,他把手上一直拎着的一瓶未开盖的白酒交给我,是这次他请客打牙祭剩下的。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很有邀他一醉的冲动,虽然明知道他根本不能喝酒,稍微喝一口就会醉态撩人,十分有趣。
极短的时间里,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严冬。
同为身在异乡的打工人,我和他都有着太多需要相互依靠的理由,我觉得他接受了我,走近了我,是我莫大的运气。我生长在一个破碎家庭,自幼便渴望被爱,所以只要有人给我很少的爱,我就会当作是救生圈般紧紧抱住,哪怕到头来伤害了自己。尽管他已经结婚,可我从没有想过破坏别人的婚姻,只是想着当秘密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份得之不易的感情。
我不知道别的第三者是怎样想的,在我,只是觉得他不快乐,我来到他的身边,我就是他的Right One,是最适合他的人,觉得自己正在拯救着他。
3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我却再无兴趣到那张沙发上躺一下了。许是厌倦了,就像早已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
严冬离婚了,起初我以为,是我感动了他。他说,想回家去看看母亲,我二话不说给了他五百。他说他这个月跑的业务少,还亏了。我又给了他一千,让他去还别人的账。直到三个月后,我才知道——他在赌。
我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送给了他,就像倒进了一个舔着火舌的焚化炉。我不听雨霏的劝阻,执意接过他递来的钥匙,怀着莫大的喜悦毫不犹豫地奔向他的小窝。迎接我的是一个空空的租房,除了一张床外什么都没有。我们相携着去便宜的二手店里打算淘一些旧家具回来。我知道他目前很缺钱,但是,面对那些散发着破败气息的旧家具,他皱起了眉头,那眉心的结锁着我。
我猛然下定决心告诉他,他缺的东西碰巧我的租房都有,改天我们可以合伙用的,说完我的脸就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他。他揽过我的肩膀,开始温柔地吻我。在寒风中纷纷摇落的紫荆花艳丽的花瓣里,我被浪漫氤氲的感觉猛然击中,恍然入梦,只愿这个梦能做到地老天荒。在他的怀里,我叫他爱人。爱人,多么亲切的名字啊,多么希望,这就是他一辈子的名字。
他的细细密密的牙齿在黑黝黝的脸上散发着明亮的光芒,让他的每一个笑容都灿烂无比。我喜欢他紧绷绷的身体,他的开始掺着白发的柔软的头发在我手臂上滑过时带来的温柔的颤动,他的表情永远如天使一般无辜,有时又仿似一匹幼小的狼,喜欢从上到下捕捉我的体味,还偶尔地耍耍赖……每一样,都叫我沉醉:这感觉真好。
雨霏告诫我,和中年人恋爱很危险,他们虚伪,不会给你任何好处。我糊里糊涂地认定生活不需要什么好处,我只想要他,要他的爱。
可是,要来的终究会来。他的并未断绝关系的妻子有一天忽然从天而降,胆小怕事的我不得不鬼鬼祟祟地逃走了。我很恼火他的惶然无措,可是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似乎与他人无关。我的租房已经退掉了。面对眼前纷繁复杂的世界,面对身边来往穿梭的人群,我的内心涌出了一种蓦然惊醒、无可名状的恐惧。我只是想寻找一份依靠,但这貌似简单的幸福我却无法拥有。在过去十个月的每一天,我明明白白地能看到自己的命运,看到未来的结局,每一个细节都经常在脑海中酝酿,清晰得令自己窒息,却还飞蛾扑火般埋头撞过去,陷进这份貌似炽热的感情里。
而且最为可怕的是:我怀孕了。我不得不一个人走进医院,端着自己新鲜的尿液,跟在一个个来自不知名角落的跟我一样的打工妹,或是流莺、二奶、上环失败的已婚妇人屁股后面,然后,等待毫不意外的化验报告。再拿着那张化验报告,躺倒在手术台上,无限惊惧地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用冰冷的眼光目送同样冰冷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器械探入我的身体。没有肌肤相触的柔软,没有快感,没有温暖,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一浪又一浪地浸没我的全身,震慑我的思维,冻结我的爱情,夺走我的骨血……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在后头,当我意图回到我和雨霏合租的租房时,我看见了严冬,而雨霏,正躺在严冬温暖的怀里。
现在老房子载着我的岁月慢慢驶离了旧事。我望着破败的天花板,欲哭无泪,因为我明明可以——看到所有故事的结局。
4
沈从文曾在《边城》里写下了: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这是我来老房子居住的第三年,皮沙发上碧丽珠的味道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片破败的朱红,如一摊陈年的血迹百无聊赖地躺在那里,点缀着空空的租房。
不知何时,房子里开始出现一股异味,我以为是自己的身体开始发臭了,内心的孤独感似乎比一百年还要长,剩下一副破败的皮囊不长毛才怪。然而,我不甘心就此臭死,我不得不找人介入我的生活。我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去找房东,那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小老头,每个月除了交租我再没有主动找过他,但是现在,为着房间里越来越奇怪的味道,我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他。
“姑娘,其实你早该找我了,看你一个人多么的孤独!”他有点厚颜无耻,却又似乎一下子就把我的灵魂击穿。
我记得,在隔音效果并不良好的老房子分隔出来的租房中,不知道曾有多少次我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将脸贴近它,让我的泪水和着清水而去,让我的哭声融入哗哗的水流中。我以为无人听见,可是我逃不过无处不在的神明。
我翻箱倒柜,把曾经为了严冬购置的衣物全部倒腾了出来,发现衣物早已被老鼠噬咬得面目全非了,还带着一股臭味。床下也搜过了,甚至连浴室也没有放过,我逐点逐点地搜索着蛛丝马迹,却劳而无功,小老头也是,他甚至找来梯子把天花板也拆开了,还是没有找到臭味的来源。
在整整一个星期的寻找中,我对小老头好感日增,找个男人来糟践自己也许是最好的疗伤方法。他鳏我寡,妻子早已过世的他似乎并不那么急切需要女人。我用手机蹭他的网络寻找臭味的来源,我上度娘问道:“家中奇臭,不知何因?”答复是五花八门的,我一路浏览下来,网友一句“灶底藏尸”蓦然惊醒了我的思绪。莫非那个自称死了老婆的小男人竟曾犯下命案?
他的房子紧挨着我的租房,一样的老旧外墙,不一样的是内里的装潢。我推开他的房门,惊奇地发现他的房间居然给人金碧辉煌的感觉,平整的墙面贴着奶黄的墙纸,天花板上吊着高高低低不下十个灯泡,散发着灿烂的光晕。光晕下一圈沙发竟是土豪金色,远远望去,卧室里一张双人床被一顶鹅黄的罗伞蚊帐罩着,气派极了。
这做派,跟这个外表老实的小老头太不相称了。我趁他去倒水的间隙去拉开他的冰箱,没有异样,有的只是不下四种水果在招惹着我的肠胃。我趁他去找工具箱的当儿溜进他的卧室猛然拉开他的衣柜,除了一整排跟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外,什么也没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甚至想割开他巨大的席梦思床垫看看究竟,看看里面是否藏有他女人的尸体。我被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折磨着,为了这个目的,我甚至想到了与他同寝共枕,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异味浓郁,几令人崩溃。小男人说:“来吧!来我的房间住上一晚?”可是我分不清是房东的声音还是我的严冬在召唤。第二天,我收拾好行李向小老头告辞。世界上总有无数个可能,留下来我也许真会成为他的枕边人也未可知,可是,我会喜欢他吗?一个枯干的小男人的身体!一个被破旧的租房团团护卫着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的主人!我拒绝去想人家是否会嫌弃我。我发现自己开始有了继续面对世界挖掘故事的兴趣。是这个小男人带给我的改变,还是只是拜那股臭味所赐?
因为理由充分,小老头不得不把房子押金退回给我。踏出老房子的那一刻,我依依回望,不敢接受的是这一份可能的感情还是过去的自己呢?看着墙上那个招租启事,我默默地把电话号码记了下来。
再见了,老房子!再见了,旧沙发!那曾经是我乐于蜷缩的“床”,那“床”下会有人吗?在漂流去下一个城市的长途汽车上,我掏出手机,按下了老房子墙壁上那串号码。“你掀开那张沙发的肚子看看吧!”短信发完,我关掉了手机,让它继续保持安静。
责任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