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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达图二题

2016-05-14阿莲

山西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蓉蓉哈达继父

阿莲

他只是在铁轨上打了个盹

我在春风里穿行的时候,哈达图正举行盛大的赛马。

我不会骑马,甚至骑驴都不敢。胆小倒在其次,主要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总是被另外的一些物事吸引,比如:一缕风吹过,一朵花盛开,一只蜻蜓盘旋……当然,一只马在原野上奔腾,踢起阵阵尘土,也总会让我目眩神迷,不能自已。可从来没有想过要驾驭它,从来没有。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匹野马,春天来临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冲向原野,撒欢奔跑。何况,一场微雨过后,马莲花开满山坡,就像从天空扯下的片片云彩,轻得让人不敢触碰,蓝得让人心疼,犹如一场梦。我穿行在原野上,守着春天,守着东风,守着马莲花,像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春天来临,我总是这样兴奋。我想对北归的大雁说,想对总是忙碌的蚂蚁说,想对一块红色的石头说,甚至想对满天的星星说。可是说什么呢?不知道。我在野外遇到哈达图的牧羊人老伍的时候,他正坐在石头上对着天空发呆。他的羊散落在山坡上,静静吃草。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朵白云,悄然移动。我从他身边经过,他没在意,依然望着空阔的蓝天。我不由自主又抬起头望天,依然是那几朵白云,形状也没变。好久,他缓缓移回了视线,问我:“猫女子,你瞭甚了?”我反问:“ 你瞭甚了?”

他笑:“大爷甚也不瞭。”我说:“那你抬起个头,看甚了?”他笑:“甚也不看。”我很疑惑:“那你是瞭那几朵云彩了?” 他看了一眼,又抬头:“云彩有甚看的了?”我也抬头,原来那几朵云彩早已幻化得不成样子,只留下飘忽的丝丝缕缕。我继续问:“那你看什么?”他不再言语。这时,一对大雁飞过,我恍然大悟:“大爷,你也有个说不出的秘密?”他转头:“鬼嚼甚了?甚秘密?”我想他也一定如我一样,不想说出或无法说出这个秘密。我笑着跑开:“大爷,你一定是有个秘密。”他被我扔在草原的背后,就如我被抛在春天的谜团里。我重新揣着满肚子无法言说的秘密,走在春风里。身后传来老伍吆喝头羊的悠长的声音,接着就是一串沙哑的歌:“大青山的石头乌拉河的水,一路风尘我来呀么看妹妹……”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村前的大片原野上,已经热气腾腾。五月的马莲花开得正美,原野里,一丛一簇,到处都是。花的蓝与天空交相辉映,你简直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花丛。骑手们,有的牵着缰绳,静静等待,他的马摇摆着头,漂亮的马鬃,犹如姑娘的秀发,垂在脖颈;有的已经跨在马上,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身体,他的马在他身下配合,不时打个响鼻,像是被洁净的空气呛了一下。我总是被空气呛着,我想马也是,就觉着这匹马格外的亲近,简直是我的好朋友;还有的环搂着马的脖子,一副深情的样子,附在马耳边,诉说着什么动听的话……村口井边挤满了人:老人们盘腿坐在草丛里;小孩子们坐在石槽边沿,有的干脆躺在槽里,仰望着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另一个小孩子撩起他的衣服,抓他的肚皮,笑声就传播开来;最好看的是姑娘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勾肩搭背,窃窃私语,美目盼,巧笑倩。有的手里拿着一束或一朵马莲花,鼻子边嗅嗅,然后拿眼睛瞧着那些茂腾腾的骑士。我看见二姐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布鞋,她靠在艾枝的身后,悄悄把两只脚,缩呀,缩呀……我不知道她要把它缩到哪里去,最后我看到她用另一只没破的鞋踩着破了的鞋,正好掩盖住了那个破洞洞。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是三哥穿过的,破烂不堪,恨不得五个脚趾都露出来。我自己笑出来,因为我觉得我的脚趾头,像我一样,不想被憋在臭烘烘的鞋里,争先恐后要从破洞里跑出。我使劲把脚趾头从里面戳出破洞,一下子,有三个脚趾全部冲出。母亲正好看到,一巴掌打了过来:“你个傻货,再戳,你的鞋就飞了。”我有些委屈,不过确实是,再用力,鞋帮与鞋底就要分家了。

大哥和二哥坐在井边的红胶泥土堆上,我挨着他们坐下来。他们的骑马把式不好,所以从不参加赛马。二哥好歹还会骑,大哥却是马背都不敢上。大哥手里拿着一棵嫩草,一截一截地吮吸草节里的汁液。我把我从地里摘的黄芥嫩苗给他。春天的时候,草木峥嵘,困了一个冬天的植物,和我们一样,突然生机勃勃起来。草原上太少可吃的植物,但这难不倒我们,尤其是我。首先是地里悄悄长出的“辣麻麻”,那是一种贴着地皮长的草,叶子呈锯齿形,形成三角形的形状。刨出它的根,细细的,白白的,轻轻搓去根皮,就可以吃了,辣辣的,麻麻的,泛着丝丝的甜;然后是“狼泡泡”,也是贴着地面长的草,叶子边缘泛红。它的根可比“辣麻麻”粗多了,味道也好许多,颜色也好看,微红色。有了“狼泡泡”的日子,“辣麻麻”就没人吃了。我们一群小孩子,拿着铲子,到田里去,首先占地盘,把发现的“辣麻麻”或者“狼泡泡”圈起来,以示有主。圈的形状不一,以与别人区别。然后再漫不经心地挖。可是,再过些日子,胡燕来的时候,这两种就都不能吃了。老人们说:“孩子们,不要吃了,胡燕擦了屁股了。” 我们就会很沮丧,有不甘心的,偷偷挖出来,却发现涩得无法下咽。但我从没有怨恨过胡燕。我家屋檐下住着一窝胡燕,每年它们从南方归来,重新住进的时候,我也最开心。我已经忘记了它们用“狼泡泡”擦屁股的恶习。胡燕飞回的时候,我家的窗户就可以打开了,用棍子支起。我站在家里窗台上,倚着窗户,听着南风吹进来,柔软得像二姐的手,抚上我春天里也同样分外柔软的身体,看着像穿着黑缎子衣服的胡燕,双双飞入飞出,呢喃私语。我想知道它们说什么,就努力屏住呼吸,仔细听。可是,却最终没有明白。我觉得自己好无能,很不开心。好在不久,它们的小宝宝就要出世了。我最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站在窗台上,仰头看它们的窝,小雏鸟从窝口,伸出尖尖的嘴,张得大大的,像要接住屋檐上滴沥的雨水,嘴角黄黄的,可爱极了。有一次,我生病了,母亲给煮了鸡蛋。我留了个蛋黄,趁母亲出去,赶紧爬上窗台,踮起脚尖,想将蛋黄从窗口喂给小胡燕。可是,还是够不着,我从地下拿上小板凳来,放在窗台上,重新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将蛋黄伸到窝前,小胡燕喳喳叫着,争着张开口,挤向我手边。我一点一点地喂它们,生怕喂不到某一个。可身子突然一个趔趄,连人带凳子,摔倒在炕上。母亲听到声音,跑回来。我身上很疼,却不敢哭。母亲问:“你这是作甚了。一个女娃娃,登高踩低的,不像话!”我说:“我拿鸡蛋喂小胡燕来。”母亲瞪大了眼睛:“快不要胡说了,你的东西能轮上别人吃,更不要说胡燕了。”我很着急:“真的,不信,你看个。”母亲笑了,不再理我。我很伤心,为她把我想成是一个吃货,为她不理解我。

胡燕来了以后,“狼泡泡”是不能吃了,可是这时候,庄稼就长起来了。麦子、荞麦、莜麦、黄芥、土豆……这里头,黄芥最好,它的茎,在未开花前,是可以吃的。我们偷偷去地里采摘,掐上一大把,截成同样长短的小段,扎成一小捆一小捆,装在衣服兜里,随时拿出来,去掉皮,甜而汁液充盈。这当然不能让大人看到,他们会批评我们,说又糟蹋了庄稼。可是我看到大哥吮吸草茎,就毫不犹豫地把装在兜里的黄芥小段给了大哥。大哥拿起一看,顿时变了脸:“你又掐去来,说了你多少遍了,不要糟蹋庄稼,不要糟蹋庄稼!你这个娃娃,真是‘做官不觉民受苦!”我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心里头怒火“轰轰”升起,可是不敢骂他,在家里,我最怕大哥。大哥最有学识,什么“沈万山”什么“曹操八十三万大军过黄河”,他随口就能说出许多掌故来。我是个故事迷,总缠着大哥给我讲。有一次晚上,大哥被我缠得没办法,说:“大哥给你讲‘曹操八十万大军过黄河吧?”我高兴地安安静静躺在被窝里。大哥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不紧不慢地说:“曹操带领着八十三万大军,连夜赶路,直达黄河边,他指挥战士们一个挨着一个过河。‘滴咚一个。”过了一会又说:“‘滴咚一个。”再过一会又说:“‘滴咚一个。”然后又是长长的间隙。我有些不耐烦,着急问:“大哥,后来怎么样了,为什么老是‘滴咚啊?”大哥呵呵地笑:“你着急个甚?才过了三个,总共八十三万呢!”我才知道他在糊弄我,扭过头去,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我“噌”地从他身边站起,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看你那个劲气,灰个泡!”却不敢高声骂出,怕他再不给我讲故事。二哥却向我挤眉弄眼,意思是给他,他要吃。我才懒得理这两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兄弟,扬长而去。二哥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扔过来:“灰个泡女子!”这时候,我看见素叶从姑娘群里走出,走到大哥身边,挨着大哥坐下。二哥看了素叶一眼,又一通挤眉弄眼,然后赶紧起身走开。

村书记老谢站在已经排成一列的骑手旁边,手里拿着一根马鞭。骑手们待在各自的位置,马儿不肯消停,不断地扬蹄,摆动着身子。骑手们手握缰绳,不断调整自己与马的姿势,等待老谢马鞭在空中的那一声脆响,然后箭一样飞出。老谢甩鞭虽不是最漂亮的,但却也气势夺人。草坡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人,手里举着小红旗,不断摇摆,以示与老谢联系。老谢口里含着哨子,手里拿着马鞭,举起手与远处的人作了一些手势,突然,就瞪大眼睛注视面前这一溜骑手。骑手们拉紧缰绳,把马调整到蓄势待发的状态。这些马也真听话,那一刻都弓起了脖颈,甚至连气都呼吸得轻了,如人一样屏气敛神。只见老谢慢慢将头侧过,手中的鞭杆,倏忽一下扬起,鞭梢飞向天空。老谢手腕接着一抖,鞭梢在空中旋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那迅疾的过程,能让人看到那个白色的线条,凌厉而优美。鞭花璨起,清亮尖厉的声音,连着他口中的哨音,同时响起。骑手的手几乎同时抖动,马儿也几乎同时奔腾,一跃已是好远。我被这种景象震住了,虽然只有十几匹马,但在我眼里,真是万马奔腾的景象。我的嘴巴大大的,好久都无法合上,眼珠一动不动,朝着骑手们飞奔的方向。甚至眼前飞过的我平时的老朋友们,蝴蝶呀,蜻蜓呀,蚂蚱呀,都没能影响我的注意力。我是一个多么喜新厌旧的人。虽然后来,我悄悄对田野里的这些昆虫们道过歉,但终没有去掉我的愧疚之情。但此刻,我被这种壮丽景象迷住了,原来骑马可以如此漂亮与激动人心!直到远处传来欢呼声,我才意识到我张大的嘴巴与直勾勾的眼神。这是我经历的第一次赛马,也不能这样说,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次赛马,也是最精彩的一次。后来,很少有这样规模的比赛,即使有,也是三五个,两三个要好的年轻小伙子,在野外自个儿赛一赛,那情形,实在不能与这次相比。再后来,没人比赛了。我看到的是,马在田野里,拉着犁,默默地懒散前行着,身后翻起一列列深黑色的土,我似乎听到它们的叹息,但它们叹息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总生出莫名的忧伤,类似于孤独,或者也不是。草坡越来越少,被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马也就越来越多地加入耕田的行列。有一年,我上初中,春天的野外,沙尘暴,刮得昏天黑地。我周末返校,走在路上,看到两匹马,拖着四铧犁,翻着田地。我捂着鼻子,眯着眼睛,不让沙尘进入。昏昏惚惚中,我听到其中一匹马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响鼻。我不知道,它或许是被沙子呛着了。可是那一刻,我着着实实感到凄凉与无奈。那时候,我学习了《黔之驴》,我并没觉得驴子愚蠢,反而为其无奈。就像此刻,马拉着铧犁。漫漫尘沙中,行走在田间地头。

得第一名的是后村的生生,他兴奋地摇动着手中的缰绳,他的马也跟着旋转,仰合。在姑娘们的惊呼声中,策马穿过了她们,吓得姑娘们四散,像七零八落的花瓣。我能看到马蹄上的草屑,在空中飞扬。可是,我身边的毕力格却说:“唉,要是老伍上,哪有他们的事!”毕力格是村里唯一的蒙人。可是我一点不觉得他有蒙人的样子,因为他不说蒙语,且戴个眼镜,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彪悍。我转向他,他正对着旁边的人说:“你们没见过老伍当年在草地,真是骑马好手,鹰一样。”眼里是仰慕的神色。我想起今天早晨在后山坡碰到老伍的样子,像个落窝草鸡,哪里有鹰的样子!我经常看到老鹰在空中翱翔,那么高,那么高,甚至要高过蓝天。可是,一个俯冲下来,像一阵强劲的旋风,“呼”一下,就叼住了鸡,“噌”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蓝天。根本不给你眨眼的机会。在我心里,老鹰简直就是神,令人恐惧而敬畏。老伍那个样子,怎么可以和老鹰比呢?旁边的人说:“老伍也老了,现在不行了。”毕力格说:“鹰老了也应该是鹰,不是胡燕儿。”可是毕力格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毁了,草原上毁了一个好猎手,就像苍天少了一只雄鹰,可惜啊!”虽然我并不觉得毕力格是蒙人,但我喜欢听他说话,可是他轻易不说话。别人正待说什么,毕力格就叹着气转身走了。毕力格一家都这样,和外人不多说话。毕力格是蒙人,但我没见过他骑马,除了名字,他真的再没有任何一点像蒙人。对于这个唯一一家蒙古人,我充满无限好奇。我不知道他们一家是怎么来到哈达图的,因为哈达图几乎都是外来户,流浪来的,走口外来的,讨吃来的。可是我也能断定毕力格不是本哈达图的,因为他们一家很和善,且不太与村人交往。倒是村东头姓郭的一家汉人霸气得很。在这个草原上,这个草原名字的村庄里,这家唯一的蒙古人,在我看来,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寂寞。我没见过毕力格的父亲,我只能见到他的母亲,那是一个极美的妇人,虽然,那时她已经六十来岁。她总是穿藏青色袍子,腰里紧着一根红腰带,腰带垂下一个头来,翻转着像一朵花。她有着极长的头发,在后脑勺编成一根粗粗的辫子,然后绕着头围盘起来,竟然能盘两圈多,非常好看。我曾经幻想,如果给她的发辫上遍插鲜花,那她岂不成了花仙子。同时看看自己细软的稀疏的头发,心里充满了沮丧。她有时候,也把发辫梳成两根,耷拉在两肩上,垂在胸前或后背,能长到小腿肚。她家有好多羊,扫羊圈或撒草料的时候,发辫随着她的身姿,不断摆动,真不知是她的发辫美,还是姿态美,总之让我入迷。有一次,傍晚,我从野外归来,路过她家羊圈,正是羊儿回窝,她忙着将羊赶进羊圈。我伏在她家的圈墙上,看她举手投足,看她鼻尖与皱纹里渗出的汗水,在柔和的晚霞里,那么迷人,那么温暖。我多么想变成一只小羊羔,在她柔软的手里,温顺而乖巧。她的面容沉静安详,长眼宽额。高中毕业那年,我去云冈石窟,看到一窟菩萨,那拈花微笑的样子,瞬间让我想起哈达图毕力格的母亲。

我妈说,毕力格的母亲,是蒙人,但毕力格好像不是。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曾看《故事会》,看完给母亲讲,母亲不识字,但也极爱听趣闻轶事。有一次说慈禧一个宫女为了保存慈禧头上的几颗夜明珠,东躲西藏,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没有结婚。母亲听了,长长叹气:“可怜的女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我纳闷:她为什么没有孩子啊?在我的心里,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自然就会生孩子啊?她为什么就没生呢?这让我困惑了好久。同样,关于毕力格的出身,也让我糊涂。毕力格母亲是蒙人,为什么毕力格好像不是?他难道不是他妈生的?我问过母亲,母亲也含糊其辞,说不明白。我问黑爷,毕竟黑爷来哈达图早。黑爷也不清楚,只是说:“亲生倒是亲生的,但看他那样子,应该不是蒙人。说是来哈达图的时候,就只是毕力格他妈和毕力格,没有其他人。”我问他父亲怎么没来,黑爷说:“毕力格或许就没有父亲。”我更糊涂,他怎么会没有父亲?黑爷就给我个脑瓜崩,说:“娃娃家,你问这干什么?”我很郁闷,不过郁闷的事情太多,不要指望从大人们那里得来,他们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或许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想到这,让我对大人充满了不屑。就是,比如,我在外面把阳光装入眼睛,回家睁开,阳光就飞满屋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他们说我傻,到底谁傻呢?呵呵,我为自己而偷笑。

再看到老伍的时候,我竭力想把他与蓝天上的雄鹰联系起来,可是,那不可能。他依然是一副落窝草鸡的样子,衣服前后不整,东一片,西一片,像是挂在他身上的烂布片。有次,母亲看他实在不成样子,对他说:“老伍,把你褂子脱下来,我给你缝一下,都成了布条了。”其时老伍正赶着他的羊群,路过我家西墙。他手里拿着一颗蔓菁,正用手抹去上面的泥土,送往嘴里。听母亲说,忙伸左手摇摆:“嫂子,不用,反正也是夏天,也凉快。”然后嘻嘻笑。我看见他的手,脏乎乎的,几乎看不出肤色。母亲也不坚持:“额,又是一颗蔓菁当早饭了?”老伍一边吃一边呜呜答应。母亲说:“人们都说你家财万贯,何必这样苦?”老伍的蔓菁已经下肚,用手胡乱抹着嘴:“嫂子,你听他们瞎嚼了,哪有甚家财了,我光棍一根,每天放羊,你觉得能挣下几个钱?”母亲笑:“都说,你老子很有钱。”老伍笑着不答,弯腰用羊铲铲起一块石头,直腰,扬手,羊铲绕起一个弧线,石块远远飞出,头羊就乖溜溜地朝正北方了。母亲自言自语:“真是个怪人!”

老伍的家在后村。夏天的时候,我经常去二爹的菜园子,曾经无数次,路过老伍家。那实在是非常普通的泥房子,并且由于年久失修,泥皮脱落,甚至能看到一块一块的裸露的土坯,土坯的缝隙里住着野蜜蜂。院子里一团糟,土块,石头,横生的野草。院门倒是锁着的,因为他经常在野外放羊。锁子是一把非常好看的铜锁,虽然旧了,已经看不出颜色,但样子和我所见到的普通锁子不一样,横扁的,比一般的锁大,上面有美丽的花纹,可惜不细看,是看不出的。我曾缠着二爹带我去老伍家看看,二爹总是说:“有甚看头了,一个光棍的家,凄烟冷火。”然后二爹就叹气:“二爹家你又不是没去,就那个样子!”我说:“那人们说他有钱?”二爹说:“不知道,可能了吧,那又怎样?”我和二爹坐在菜园旁边的井沿边,看蝴蝶一只一只飞过,翅膀扇动着透明的阳光。我闷声:“那他家里一定摆设很好的呀!”我知道村支书老谢家,那是哈达图最有钱的人家。家里窗明几净,房间里整洁漂亮。我想,即使老伍是个光棍,不太打扫房间,但至少有不错的家具吧?二爹挥手驱逐一只苍蝇:“没有,甚球没一条,有个烂箱箱,当凳子。”看来,老伍真不是有钱人。我也无由叹气:“看来人们净瞎说。”二爹抽出旱烟袋来,燃起一锅,眯着眼睛说:“也不是,老伍小时家在草地来,是蒙人。”我惊讶,老伍也是蒙人?就脱口说:“他怎么可能是蒙人?他不是姓伍吗?“二爹说:“应该是个蒙人,他喝了酒的时候,说的都是蒙话。可是平时不说。”我奇怪:“那为什么啊?”二爹说:“不知道,我们两个肯一起喝酒,才知道他会蒙语。酒醒了,他就不说了。并且,告我不要说给别人。”真是奇怪,我想不通,做蒙人有什么不好?二爹说:“老伍,是他家里的第五个娃娃,才叫老伍。“我问:“那他真名叫什么?”二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中午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二爹躺下来,一边说:”一个人一个活法,他就那样,不说了,跟你一个娃娃家,说甚了。”我看见二爹没精打采的样子,也不再追问。只是心里奇怪,这个老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村里的人家大门都不锁,至多用棍子拦一下,就连老谢家也只是用一只大狗看着,而不是锁着。而他的大门却用那么精美的锁子锁着,他在锁什么?

从二爹的菜园子返回来的时候,我专门又去了老伍的家。院子里依然死气沉沉,即使在阳光里,即使有许多杂草,依然显露出的是衰败的景象。我特意摸了摸那把锁,因着阳光的照耀,有些温热。那些花纹在我手里,仿佛散发着看不见的光泽。一小群野蜜蜂飞来飞去,添了一点凄凉的生机。

再次碰到毕力格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不吱声。其实我想问问老伍的情况。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穷追不舍。我想我或许不是要一个什么结果,只是痴迷于神秘的或貌似神秘的物事。毕力格要到野外拾粪去,胳膊上挎着一只箩头,右手拿着一只羊铲。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没理我。我一直跟在他后头,一边也把捡到的大片牛粪,扔到他箩头里,一边思考怎么开口。这个人我实在是不熟悉。倒是毕力格看到我的样子,有点失笑:“猫女子,你这是作甚了,跟在我屁股后头?”我见他开口,很开心,可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嗫嚅着:“你看见天上的那只老鹰了吗?”我真是胡诌,哪来什么老鹰,我甚至没抬头看过天空。毕力格抬头:“哪儿了?哪儿了?”我不好意思,只好也煞有介事地抬头,说:“额,飞啦。”毕力格笑,不再说话。我吭哧吭哧,还跟着,我觉得脚底的小草都笑我。跟了一会,只好又说:“你说,老伍是个猎手吗?”毕力格奇怪地看我:“不是呀?”我说:“那天你不是说,草原上少了一个好猎手,就像天空少了一只雄鹰。”他不解地看我,突然笑了:“额,你是说那天赛马的事情。”我使劲点点头,继续把碰到的大片牛粪捡起来,扔到他的箩头里。他说:“老伍不是个猎手,但他是个好骑手,他一上马,好家伙,真是没法说,谁也比不上。”我说:“你见过?”毕力格说:“老人们说的。”我问:“你妈吗?”他看了看我:“你问这个干甚了?”我抿嘴笑,不好意思起来。他说:“老辈里人们都知道,在希拉穆仁,他是最好的骑手,可惜啊!”我说:“可惜什么啊?”毕力格,见我兴致勃勃,干脆放下手中的箩头,盘腿坐在草地上,我圪蹴在他旁边,手支着下巴。他说:“老人们说,他爱见了一个姑娘,俩人可好了。可是因为老伍家和那个姑娘家,正好是多年的仇人,所以两家都不同意。”他停了停又说:“不同意倒算了,可是这俩人偏偏好得不得了,谁也离不开谁。”他看我的样子,就说:“说了,你也不懂,娃娃家。”我说:“额,可是,后来呢?”毕力格揪扯着腿下的草,说:“两人就准备偷跑。”我睁大了眼睛。毕力格继续说:“可是,被发现了,老伍被狠狠打了一顿,说是腿都骨折了。”我急着问:“那个姑娘呢?”毕力格说:“不知道,有人说,嫁到很远的地方,也有人说疯了。”我突然难受了起来,失去了问下去的欲望,我站了起来,不假思索地说:“这不是真的吧?那个姑娘不可能疯。一定不是真的。”毕力格笑了:“你要问么!这也是老辈们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我闷闷往回走,已经完全不再理会老伍,脑海里一直是一个穿蒙古袍的姑娘,穿行在密密的草丛里,她有着美丽的面容和忧伤的神色。

过了几年,我已经上学了。那是一个秋天,大雁忙着往南飞。大人们忙着收庄稼。田野里,麦子倒下了,菜籽倒下了,胡麻倒下了。田野露出它黄黑色的肌肤。虽然是丰收的景象,我却一点也不高兴。那么多葳蕤茂盛的东西,怎么在几天的时间里,呼啦啦就不见了。怎么能不让人伤悲?更何况,我的野蜜蜂们、蚂蚱们、蜻蜓们、蝴蝶们,以及蚂蚁们,也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冬天,再也没有可以和我说话的小东西了。虽然西北风会卷着雪花来,但雪花是大家的,不是我的!我确实万分不开心。

放学回家,吃饭的时候,二哥突然和母亲说:“老伍也死啦。”母亲停下她咀嚼的嘴巴,那是一只扁扁的嘴巴。她三十多岁就掉光了所有的牙。母亲张着的嘴,像一个黑洞。她说:“甚会儿来?怎么没的?”二哥说:“我回来的时候,听人们说,中午的时候,给火车碰死了。”母亲黯然:“这个老伍,孤苦伶仃,可怜的。”我也被这个事震到了,那个老伍,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伍,那个传说富贵的老伍,那个有着故事的老伍,没了!我们一家人,谁也不再说话,只能听到母亲和继父长长的叹息。上灯时分,邻居山雀来,依然是尖脆的声音,却也带着一种感伤:“你们知道了吧?老伍也死了!”母亲递给她旱烟袋,让她就着煤油灯抽旱烟。她说:“我们家老汉看个来来,倒是没甚大伤。”她吐了一口烟,继续说:“你说这个小气个泡,火车道跟前还扔的几颗蔓菁跟萝卜。”这个曾让我讨厌的女人,眼圈发红:“唉,他那是在铁轨上坐的来,可能是点了瞌睡了,不小心,就要了个命。”秋天的风在外面刮着,有不小的声音传来。植物说没就没了,庄稼说没就没了,一个人,也说没就没了!

老伍是光棍,后事是老谢带着村人收拾的。由于农忙,由于他本来就是光棍,所以很简单就办了。

后来,听人说,他的那个当作凳子的烂箱里,放着一个珍珠马鞍,拿出来的时候,光亮如新。人们都睁大了眼睛:老伍果然是个圪缩老财,有这么值钱的东西,都不舍得好好吃饭。其实,我却在他们的描述中,记住了在那个烂箱子里,还有一串漂亮的景泰蓝的银项链,也光亮如新。这是我后来给它定的名,因为当时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说,有一个项链,像是银的,上面有蓝色的点点。

我要去什拉文格儿

有一年,风吹得草东倒西歪的时候,我跟着继父坐马车到另外一个村庄去。那个村庄叫什拉文格,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那是个神秘的地方,首先因为我们说出来的“什拉文格儿”,是带着儿化尾音的。那个儿化尾音不长,却特别有力,干脆利索,就结了尾,听起来有说不出的神气。可是我的村庄是三个字,叫“哈达图”,说出口,温吞吞的,像一只睡着的狗的尾巴,软弱无力。其次还有它是雒老师的老家,所以,我很向往那个村庄。

最初知道这个名字,是和蓉蓉一家人有关,和文化有关。

不知道哪一年,蓉蓉一家来到哈达图村。但我觉得他们一直就在,因为从我记事起,他们家就住在学校的前面。从学校往南走不足三百米,从一个窄窄的小巷穿出,左手第一家就是。可是我妈老说他们是外来的,是学校调动,他们才从什拉文格搬到哈达图来的。我自言自语:“什拉文格儿!什拉文格儿!”音韵铿锵,伴随着清冽的野外之风,好听极了。我问妈:“什拉文格儿在哪?”我故意把那个儿化音说得更利落,妈说:“东路里的。”我说:“东路在哪?”她说:“也不算东路,是东面。”我问:“什拉文格的人,是不是都有文化?”我妈看了我一眼:“腾开,麻烦了,哪来那么多文化!”她总是要急着干很多事情,没有时间和我说话,但我怀疑是她也不知道,无法回答,就这样来打发我。大人们都这样。记得还小一些,黑爷家来了亲戚,有一个叫海旺的后生。他很喜欢我,我跟在他屁股后头,像个小尾巴。有一次我问他:“旺哥,你说人是从哪里来的?”“大大妈妈生的呀!”他头也不回地把声音扔过来。“不是!”我加重语气,为了他的答非所问:“我是说大大妈妈上头的?”我有些说不清,使劲拉他的衣襟:“大大妈妈的大大妈妈,再往上,再往上?”他这才回头,拍了拍我的头:“额,我知道了,那是啊……”他调整了一下语气,说:“我告你吧,很久很久前啊,有两个很厉害的女人,生了许多个娃娃,娃娃又生娃娃,就有了这么多人。”他一边说,一边比画,两只胳臂作环抱状,好像那两个女人是好粗壮好粗壮的,只有这样粗壮,才可以生好多娃儿。我继续问:“那这两个女人是哪来的?”他拉起我的手:“我们去供销社买糖去吧!”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已经把那两个女人完全忘了。

我妈和蓉蓉家很要好,大约因为都是外来户吧。蓉蓉她爸叫雒文,是哈达图小学的老师,村里独一无二的文化人。虽然前村陈刚他爸三老猫儿也识字,经常看书,但他是个木匠,和“文化”八竿子都挨不着。记得有一次,他来我家串门,坐在锅头,呼噜呼噜吸旱烟,一边说:“姜太公直钩钓鱼,这一钓不打紧,就钓住姬昌。”我妈说:“你快不要鬼叫了,你们家的直钩能钓住鱼了,还钓鸡了!”家里的人都哈哈大笑,笑三老猫儿瞎鬼叫。三老猫儿手捏着烟叶子,鼻子里呼呼地出白烟,不好意思地呵呵笑。我妈不识字,一个也不识。我妈说她小时候,我姥姥倒是把她送进了学堂,结果第一天就打碎一只砂盆,就再也没进学校。而且我妈有点不太喜欢人们读书。因为我父亲每次从山西来内蒙,老对我说“家有黄金用斗量,不如养儿上学堂”。我妈就抢白他:“念念念,你们家不是因为念书,死的死,散的散吗?我就不让咪细儿念书!”可是我妈说话不算话,我爱念书爱得要死,二姐三哥散学回家,我拿着他们的书,颠来倒去地看,害得他们不能做作业。所以我妈在我7岁的时候,就找学校,求我上学。人家刚开始不同意,说年龄不够。我妈死缠硬磨,还是让我入了学,我妈说多亏了郭素贞,那真是个好女子。郭素贞是个知青,长得很漂亮,文文雅雅。后来,我妈常说:“人家不让咪细儿念书,咪细儿一个冬天下来,就捧回个奖状。”说的时候,很自豪的样子。那时候,她把读书害了我全家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妈的话让我爹就没了脾气,乖乖地出门,到杨来宝家去了,他住在杨来宝家里。杨来宝是个孤老头子,说是河北的,因为打仗,与部队走散,就流落到这里。村里人都说他在野外睡觉,差点冻僵,结果鸡鸡就被老鼠咬掉了半截。一想到他的鸡鸡是半截,我就想笑,可是觉得有点不地道,因为他对我们小孩子都很好。他家离学校不到50米,下课后,我们往往跑到他家,“咕咚咕咚”喝上半瓢冷水,然后才又返回学校,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何况,我爹来了住他家,我就把想笑的念头生生压回肚子里。他一辈子没结婚,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人们说:“连鸡鸡都没有,结什么婚。”我不明白,那在裤裆里,谁也看不见,又不影响。我觉得大约因为他穷。他的家是一眼用土坯砌的很破旧的窑洞,里面除了一个油腻腻的红躺柜,炕上一卷铺盖,其余的什么也没有。我家比他家强多了,我二哥都娶不过媳妇呢,何况他!

蓉蓉家离学校近,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爸是老师,所以村里给了他们离学校近的房子,这让我很是羡慕了一阵子,也困惑了一阵子。但我最终没问任何人,包括我的最要好的朋友秀秀。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后来就忘了。那是我还没上学的时候,等我入学不久以后,她家就离开,搬回了什拉文格。所以她爸没有给我当过老师,这让我沮丧了很久,因为她爸不仅有文化,而且很帅。

“爸”是个很新鲜,很时髦,甚至是很前卫的称呼。因为整个村里的小孩子,用酸莲她妈的话说是“这圪嘟枪打货”们(“圪嘟”就是一堆),对父亲的称呼都是“大大”,这个“大大”不读去声,读二声。这就让蓉蓉在我们中间有着毋庸置疑的骄傲,我们觉得她就应该骄傲,所以我们只是羡慕,没有嫉妒,没有恨。我曾经想叫我继父为爸,但这两个字几次嗫嚅到了口头,最终因为不好意思作罢。

许多个午后,我悄悄从午睡的房子里走出,走在午睡的村庄里。太阳照在白花花的路上,我轻轻地、急匆匆地走着。路过玲玲家,她家的羊群正在门前的坡上歇晌,连羊也在午睡,空气中都是羊粪里青草被腐化的味道。玲玲她妈的高嗓门这时候也悄无声息,二哥给玲玲妈起了个外号叫“山雀儿”。路过三爹家的门口,猪在门口的水窟子里,长长地躺着,不时打着呼噜。六四家的大门紧闭着,大门口凉房的顶上晒着半干半湿的红腌菜,那咸香的味道直往我鼻孔里钻。我跳起来,试图去抓一把,可是够不着。六四家的院子非常大,很空阔。靠近大门的草棚底下的牛也卧着,眼睛朦朦着,嘴里不停地咀嚼,大哥说那是“倒嚼”。 我觉得不仅仅整个村庄在午睡,连整个世界都在午睡。当然,也有不睡的,六四家当院摆着几个搪瓷盆,里面的猪食还没有吃干净,可以看见苍蝇飞着,发出“嗡嗡”的响声,很忙碌的样子。

不睡的,还有我,想到苍蝇和我是整个村庄不午睡的活物,我有点懊恼。但仅仅是一瞬。

紧沿着六四家的院墙的阴凉处走,绕过院墙,就到了蓉蓉家了。蓉蓉家当然也是在安静地睡着。大荣、二荣、蓉蓉、三荣、蓉蓉妈、雒老师,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雒老师还打着响亮的呼噜。他们的门是开着的,不止他家,整个村庄的门都是虚掩着的。我轻轻轻轻地推开个小缝,敏捷地钻了进去,直奔她家的躺柜。她家的格局和我家几乎一样,都是躺柜紧靠炕。只不过她家的炕在东,门在南面靠西。我家是门在南面靠东,炕在西。都是躺柜紧挨着炕。不过我家有“腰墙”,就是炕壁上一溜,一幅一幅地画着很好看的画,有花有草有人有树。有一张树在下面,很小。只是用棕色的笔,画了三根道道,上面是很细的绿枝条。可是枝条细到可以忽略不计。我是没注意到那些细的线条,我只看到那三条比较粗壮的枝干。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树的枝干,我以为是一个人,背着两个孩子,艰难地往前走。我妈那会儿经常带着我和妹妹,要么背着我,要么背着妹妹,跟这种场景真的非常相似。(后来我重回内蒙,才发现那是一棵一棵的树。到现在,那幅画的样子还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那感觉,还是一个人,佝偻着腰,背着两个孩子。这种流浪在路上的感觉,或许是在我血液里了,那种在肚子里就流浪的境遇,造就了我荒凉的想象。)蓉蓉家的墙壁白白的,我心里暗自得意,蓉蓉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当然,蓉蓉妈,名叫小女子的经常对着蓉蓉兄妹们夸我:“看人家猫猫,抱住个书就不放。”是,我直奔她家躺柜,她家躺柜上放着许多书和报纸,我最爱看的是《少年报》。她家订着《少年报》,只有她家有这种时髦的玩意儿。我“噌”一下,就轻巧地跃坐在她家的炕沿上,炕沿是水泥打的,光溜溜的,坐上去发不出一点声响。顺手就拿下来一张《少年报》。首先打开最后一版的漫画,是连载的《虎子的故事》。逐一看完,连中缝也不放过。在他们一家人寂寂的鼻息中,我度过许多个安宁而幸福的中午。

什拉文格有我继大爹,是个银匠。当初我继父他们一大家子人,从陕西府谷动身,一路往北,到达口外,继续往北,进入内蒙古腹地。旗旗号号十来口人,不可能在一处落脚,就一边往北,一边驻扎。继大姑一家散落在新顺西,继大爹一家散落在什拉文格儿,继父一家散落在了哈达图。

要跟着继父坐马车到什拉文格去,我兴奋了好几天。早晨天麻麻亮就起来,跑到东墙边瞭了好几次,太阳赖在草坡后面,老不出来。爬到鸡窝上瞭了几回火车站,黑皮车过去几列,绿皮车却迟迟不来。倒是瞭见三爹家门口出来个人,瞭着像二大娘。我回家对母亲说:“二大娘都起那么早,你还不起?”妈翻了个身:“胡说,你去她家了?你是不是又想吃人家东西?”我着急:“我就是看到她了,从三爹家门口出来,人家都串了个门了。”妈“噌”地坐起来:“看把你能的,瞎说个甚了,闭上你的嘴。”我心里有点不服气,不过一会儿就忘了。过去推推继父,继父一般是趴着睡的,因为他整夜整夜都在咳嗽,我能从他肚皮下穿来穿去。他说:“还早了么。”接着又咳嗽起来,身体一上一下地颤动。

终于等到吃了早饭,跑前跑后帮大人们套起了马车,坐在车上再也不肯下来。

我要去什拉文格儿啦!

草原上的风,短促而硬。我总觉得它是一程一程地刮。比如,它从白云鄂博出发(白云在哈达图北面,而草原上总是刮北风,那是我最遥远的想象),一动身,就“噌”一下到达忽吉图,歇歇脚,再“噌”一下到达艾不盖,歇歇脚,又“噌”一下到达哈达图,总是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歇歇脚,再出发,抵达我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另一轮随后又至。后来母亲说兔子和老虎赛跑,老虎是“一丈、一丈”地跑,而兔子是“五尺五尺又五尺”,母亲说兔子“五尺五尺又五尺”的时候,说得非常简洁而形象,我就觉得那哪是兔子啊,就是风嘛!

短促而硬的风,很凌厉,能刮黑姑娘的脸。二姐说,草原上姑娘的脸根本不是晒黑的,是风给刮黑的,这点我信。我经常见蓝眼家的闺女春枝,下地的时候,不仅戴草帽,还把个脸捂得严严的。如果只是遮阳的话,有草帽就足够了,何必捂着脸呢?所以我出门的时候,也想用二姐的纱巾遮脸。二姐就会一把夺走:“快不要煽你的德了,就像春枝一样,丢人败兴了。”我觉得春枝挺好,二姐一定是舍不得她的丝巾让我用,遮个脸有什么丢人的!可是我很享受坐马车出行的过程,更何况是神秘神气的什拉文格儿。我觉得那天的风,是细而软的,像二姐用火钳夹弯的头发,好看又温暖。

我坐在车辕上,两条腿耷拉下来。细而长的风拂过,我乐呵呵地在心里问:喂,白云来的风,你到过什拉文格儿吗?风不作声。我想着这一轮的风或许还真的没去过,心里很得意。草扫过,脚踝上刺而痒,还有点疼。草原上的草是比较坚硬的。我把两只脚踝交叉来回蹭蹭,觉得这草也真是,却也不再计较,因为我要去什拉文格儿!

远处的羊群散落着,牧羊人不知道在哪里。云朵悠闲地飘荡,路过太阳的时候,就遮住了,原野上就会出现一大片阴凉。我们就在这云朵的阴影里穿行,所以一会儿凉快,一会儿热。如果很久不出现阴凉,我就会朝着云朵招手,一边喊:“ 阴凉阴凉歇一歇……”路过陈六九壕的时候, 有一个路人,骑着马,两条腿夹着马肚子,很散漫的样子。他看到我们,停下来说:“大禾啊,去哪个呀?”继父递上一根纸烟,那人接过来,点着,吐了一烟:“好,好烟!”继父咳嗽着说:“去看看我大哥。”这哪是回答人家啊,我高声说:“我们要去什拉文格儿!”

草丛里开着各式各样的花,多为蓝色,这时一阵风过,它们就很单薄地随风摆动。像一群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笑得稀里哗啦,东倒西歪的样子。我有些惭愧,觉得她们在笑我。她们就是来村里走亲戚的远路里的小姑娘,很神气地笑我没见过世面。你看,那个紫色的分明是油贵来的英英,有着细长的漂亮的眼睛。那个蓝色的是厂汗来的喜闺女,很沉稳的样子。

我突然有些沮丧。

马车继续停着,马昂起头打着响鼻,“突突”地冒出一团一团的白气,马尾巴不断地来回摆动,扫在胳膊上,硬得扎人。继父还在和那个骑马人说话,那人一直没下马。他的马不停地挪动着它的前蹄,头往路边倾斜,试图吃路边的草,可马嚼子勒着它的嘴巴,缰绳在那人手里,所以马的嘴开合着,流着涎水,却徒劳无功。我觉得它很可怜。就跳下马车,准备把那些马想吃的草,揪几把回来,喂它。可是草丛里的花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可爱极了。我把沮丧与同情全部抛之脑后,开心地采起花来。风送来两人的谈话声,“这是你闺女?”“嗯。”“就是口里那女人养的?”“嗯。”“再养来来没?”“养了。”“闺女小子?”“闺女。”接着就没有了声音,然后又是继父的一大串咳嗽,这次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经常担心他会这样把内脏从口里咳出来。“你这病不行哇?”“还好了了。”“快再看个哇?”“嗯,过段时间去西河看个呀。”

我采了好几把,可是没有绳子,不能束成小捆,我把它们散放在车厢里面。马车再次起程的时候,我就躺在车厢里。那些花散落在车厢里,马车前行,路面又坑洼不平,花儿一会倒在这边,一会歪在那边。风吹过,花瓣舞动着,而我的小布衫也会被风撩起,露出一小截白白的肚皮,我赶紧把它拽下来,仿佛怕花笑话似的。

天上的云朵依然,周围的风依然,野花在我周围依然。

有一队大雁朝南飞去,一会是人字形,一会儿是一字行,伴着一两声雁鸣,空气里静得很。我想大声喊,就像以前在村前,看到雁阵,和秀秀她们兴奋地一边跑,一边把手合起,成三角状,遮在嘴上,喊:“雁儿雁儿摆溜溜,河南有你老舅舅,穿得红袄绿袖袖……”好像喊得高了,可以让雁听见。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羞赧,只在嘴里小声嘀咕:“雁儿雁儿摆溜溜,河南有你老舅舅,穿得红袄绿袖袖……”一边念叨,一边斜眼看那些滚来滚去的与我躺在一起的野花。我还看到高处的电线上,停着一只、两只麻雀,像课文里的小逗点。

我在数一路上刮过多少风,天上飘过多少朵云,电线上停着多少只麻雀。白白的路被我们不断抛在身后,继父的咳嗽时有时无,我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达西河。

西河是公社,我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地方,很兴奋。继父把马嚼子拴在供销社门口一根粗壮的电线杆上,顺手将马鞭别在身后。我跳下车,脚有些麻,使劲跺了两下,麻到疼,不过一会就好了。供销社可真大啊!登上三四级台阶,才到了双扇的玻璃门口,门板上是银白色的铝皮,相当阔气。推开门,门是弹簧拉着的,自动关闭。我赶紧闪了进去,生怕走慢了,会被门夹住。哇!柜台都是玻璃的,绵延不断地摆满了货物。哈达图也有一个供销社,是郭老大负责的。郭老大是村里的队长。售货员却是公家委派。有一年来了一个售货员,是个年轻人,大家都叫他“小任”。他有一个媳妇,脸白白的,笑起来很秀气漂亮的样子。我们都知道他们将来会到城里去的,因为小任还在不断学习,不知道要考什么。我就有好几次在早晨的野外遇到他,他拿着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在背着什么。可是我对他没有任何好感。有一次,母亲打发我去买“成鹤”烟,“成鹤”烟七分钱。我把钱给了小任,说:“买盒烟。”他看也没看我,转身向货架,一边说:“是买‘成鹤烟吧?你家也就能吃起这烟!”脸上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能记起,那种刺痛,刻骨铭心。从那以后,我看着他媳妇,都觉着很丑。我发誓再不去供销社,可是发誓的第二天,就又去了,因为那里面有太多诱惑我的东西。尤其是那红的绿的糖豆豆,那真是能甜得让人飞起来。可多数时候,我只能站在柜台外,瞅瞅那个放糖豆豆的盒子,然后依依不舍、黯然离开。当然,有时候,村里会来货郎,挑着两个木质方框子,手中的拨浪鼓“扑棱”“扑棱”地就把大姑娘小媳妇召集到他身边。那个方框子由好多抽屉组成,变戏法一样,拉开一层,就会出现各种东西:纱巾、发夹、皮圈……多数是女人喜爱之物。我觉得好神奇。有那么一段时期,我的理想就是当货郎,既可以拥有各种美丽的东西,又可以走街串巷,到处游荡。我对哈达图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且热爱游荡。我家是口里人,亲戚不多。看着别人家逢年过节走亲戚,总是无限向往。觉得有一家亲戚就有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亲戚越多,就会通向四面八方。甚至成痴,经常一个人跑到很远、很远,直到天色很晚才沮丧地回来。草原是没有尽头的,草原的另一面还是草原,在我的眼里,无边无际。我想我是走不出这看似在身边却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了。我充满了悲伤。母亲说我很小的时候,有个过路人 (七十年代的哈达图总是会有许多过路人,因为哈达图是包白线上的一个小站。他们总是操着不同的口音,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但母亲总是慷慨地留宿,管几顿饭,然后他们离开,再不知去向哪里。)在我家待了一两天,走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一张相片。母亲只说,他很喜欢我。至于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相片,她也没说,或许我也没问。历史总是淹没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何况我这个小小的芝麻粒。我对那个人充满了幻想,想着有一天他会再来,会把我带走,那该多好啊!我甚至想,我或许就是他的孩子,是什么原因,落在了母亲家里。但是他一直没来,我就一直编织着我和他的际遇。我的头脑里总是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村里人都说我是书呆子,我不知道是夸我,还是贬低我。

二姐给我从货郎处买了一个九连环的发夹,金灿灿的。把我的两个发辫,用它连接起来,花花地垂在脑后,为此摇头晃脑地,很是美了好久。可惜后来被我弄丢了,二姐为此打了我一顿,我很伤心,为挨打,更为丢失的发夹。我总是丢东西。货郎并不多来,所以除了火车站,供销社是最令我向往的地方,也是去得最多的地方,虽然大多数时候空手而归。

西河供销社比哈达图供销社大多了。我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个一个柜台地挨个看过去,那简直是一个太美太富足的世界,但都离我很远。虽然如此,并不太沮丧,因为已经习惯。一个和蔼可亲的售货员姐姐看见了我,一边算账,一边眯眯笑着对旁边的叔叔说:“看这个小女女,毛乎乎的眼窝,袭人。”我低下头,心里却开起花来。

继父买了两包饼干,半斤糖果。我巴巴地看着继父。他看了看已经包好的饼干与糖果,在手里换来换去,最后,打开糖果包,给了我两颗。我高兴地一把攥在手里,想着自己吃一颗,打算给妹妹留一颗。等我再次坐上马车时,一颗糖果已经到了嘴里,那甜味从嘴里一直发散到脑门与脚底。我把另一颗,小心翼翼地装在裤兜的最深处,并用手在外面狠劲压了又压。

马车继续往东,就路过了西河医院。是一个孤零零的院子,中午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的荒草上,草随风摆动,院子里空无一人。房子的外壁上赫然写着:欢迎您再来。我心里有些失笑。想起母亲告诉我的一个事情:说我小时候生病了,发烧不退。母亲就带我到西河医院,让医生诊断。医生给开了一大堆药,并语重心长地说:“你家挨着羊圈,孩子是肺结核。”母亲没有言语。等出了医院大门,上了路,立马将所有药全部扔到了荒野里:“我孩子哪来什么肺结核!”后来我的病果然自己好了。母亲告人们:“他们以为咪细儿她大是肺结核,就说咪细儿是肺结核,简直是胡说八道!”人们也笑:“就是,又不是亲生的,怎么会遗传。”我妈后来,经常为她果断扔掉药的英勇之举而自豪。

继父在西河医院大门外张望了很久,最后还是咳嗽着离开。

到达什拉文格儿的时候,太阳已经有点偏西。被我深藏在裤兜角角的糖已经完全进了我的肚子。我实在经受不了糖果的诱惑,一开始我只是打开糖纸,取出糖,小心舔一下,然后赶紧放回糖纸、包紧。过一会,继续舔一下,再放回。直到成了很小一粒,才发现糖根本没有留着的必要了。我一边自责,一边将那一小粒糖放到舌尖。那一刻,我低头看了一下车厢里的那些花,幸好已经被风吹得不成样子。我扭头看了一下车后,正好有一小撮旋风,在盘旋。我赶紧扭过头来,不看那风,这样好像我吃得更理直气壮一些。当糖化作甜甜的汁液全部流入食道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是吃了妹妹的糖,心里有万分的惭愧。想想妹妹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我更觉得无地自容。我不敢抬头看天,不敢低头看路边的草丛,觉得它们都在耻笑我。我的眼睛无处可放。只能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揪着衣襟,来回地扭。

什拉文格村,比哈达图大不了多少, 都是些泥房子。我曾经想着这应该是一个十分气派的地方,至于什么样子才叫气派,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心里就有些失望。继父把马车赶入一个大院子,一个高个子的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大声地说:“大禾,你咋想起看我来来?”一边把我从车上抱下来,我能感觉到他臂膀的生机与力量。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圆圆的脸盘,像极了这个高个子男人。这是我第一次见我继大爹,也是最后一次。继父又不停地咳嗽一气:“是啊,多年没看你了,来看看你。”继大爹说:“你的病是不是更严重了?”继父说:“还是老样子,住了几回院,也不甚好。”继大爹说:“哎,这个病也真不好治。”继续一边卸车一边说:“也是没那么多钱。今年收完秋,羊工钱下来,再住一段吧。”那个小男孩跟在旁边,帮着收拾东西。继大爹抱着我说:“你看,猫猫也长这么大了,我先见她的时候,还在被子里了。”一边回头吩咐:“喜喜,去把马找个草好的地方觅出去。”小男孩喜喜就拉着马走出了院子。继大爹把我放下来,拉起继父回到了屋子。房子里很空,却非常乱。他把继父和我让到炕上,赶紧生火。炕上铺着一块油布,上面落满了灰尘。继父抓起一块已经辨不出颜色的,应该是抹布,胡乱擦了两下,将我抱上炕,他也上了炕。当锅里的水开了的时候,继大爹才找出两个茶渍很深的碗,掰了一块砖茶,给我们倒了水。这时候喜喜已经回来,怯怯地站在他父亲身边,瞅着继父和我。继父哀叹:“哎,你看你凄烟冷火的,把个娃娃也可怜见的!”然后把饼干与糖果给了喜喜。喜喜拿在手里,用眼睛瞅他父亲。他父亲说:“你看你,买这些东西干甚了么!”然后打开饼干包装,拿出几片来给我。继父说:“给喜喜的,她吃过了。”我不知道继父为什么这样说,明明我只吃了糖果。继大爹使劲塞给我:“都是些娃娃,爱的。”继父只好接过一片来给我,其他的都又给了喜喜。喜喜还是拿眼睛看他父亲。继大爹说:“你二爹给你,你就吃吧。”喜喜小心地拿出一片,把其他的交给了他父亲。然后,用牙齿一点点地刮着饼干。我也是。

大爹是个银匠,据说在陕西府谷时就非常出名。他手艺精湛,打制的银具很受人们喜爱。来内蒙后山靠着这手艺娶过了媳妇,可惜死得早。人们说,大爹经常打老婆,可是,我觉得他是那么和蔼可亲。或许是因为他长得高大,有力气?继父从来没打过我,我想一方面是他不舍得,另一方面,他老是病怏怏的,哪来的力气呢?我去的时候,王银匠继大爹,早已经不打银器了,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可是他不太会种地,所以日子过得不成样子。

晚饭是面条,一点都不香,哪像我妈做的,有滋有味。大爹的面条少滋寡味,我胡乱吃了些,就说吃饱了。

继父和继大爹说着话,不停地抽烟。继父是用纸卷。那是旧日历上撕下来的,薄薄的,正好是一棵纸烟的长短。他把纸卷截成整齐的长条,将烟丝撒上,然后裹起来,用唾沫将连接处一粘,即好。大爹直接用羊棒,一根羊棒骨,是烟袋的形状,一锅吸完,“噗”将烟灰吹出,另一只手利索地撮起一小撮,随即摁进烟袋锅,就着煤油灯,“嘶啦”一吸,烟雾就散开来。他们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吸,屋子里有些呛人。我几次打断继父说话,提醒他我想去蓉蓉家。继父先是说等等,后来有些生气,瞪我。我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喜喜不知道哪儿去了,我想他是躲在哪里偷糖吃。大门外偶尔有人牵着牛走过,也能听到谁家的鸡下了蛋,“咯咯答”“咯咯答”地不断夸耀。还有一两个孩子的哭声,当妈的大声制止的声音。能看到很远处,有一群羊,来回地走动。

太阳偏西的时候,天空又飞过一溜大雁。我心里默念着:雁儿雁儿摆溜溜,河南有你老舅舅,穿得红袄绿袖袖……我觉得我的当初的喜悦急迫地来什拉文格的心情,已经变味。这时,继父才从炕上下来,告大爹说:“我去眊一眊雒文。”大爹说:“哦,那回来吃晚饭,我给你炖骨头。”继父说:“不用了,已经是饭时了,到雒文家吃吧。”

我跟在继父身后,像一只小鸟,雀跃着,走出了院门。谁家的牛粪,一块一块地,整齐而有序地码成粮仓的形状。继父背着手,自言自语:“好人家!”出了院门,朝南绕过一些房屋,再朝东拐。我看见一处不同于别家的院子。别家的院子大多数是泥坯房,而这处院子里的房子,明显是“四角落地”。所谓“四角落地”,是指房子的四个角是用青砖砌的。显然这是比较有钱的人家。院子里传出嘈杂的声音。继父带着我走进这个院子,我才明白,是呀,这样的院子,一定是蓉蓉家的,因为人家是文化人家。院里的人听到有人进来,回过头,原来是蓉蓉妈小女子,二荣,还有蓉蓉。他们正围着一个人。是雒文,躺在草丛里,不肯起来。小女子说:“你个醉鬼,你看来了人,笑话你!”一边招呼我们:“你们甚时候来的?你看这个枪打货,今中午又喝醉了,躺在这里像个死人!”蓉蓉和二荣又在用力把他拉起来。小女子把我们让进屋里,这时候,雒老师也被蓉蓉和二荣拖起来,迷迷糊糊地回到了里屋,又躺到了床上。我有些诧异,雒老师,怎么会是这样?那个温文尔雅,膀大腰圆的英俊男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小女子一边给我们倒茶,一边说:“你也知道,自从巴盟来了后山,他就这个样子,经常醉麻糊涂。”继父说:“哎,他心里有委屈了。”小女子说:“谁没个委屈,不就是个右派吗?不少吃不少穿的。”继父说:“人家是文化人,想的和咱不一样。”小女子说:“哎,就是这个文化害了人。”我有些纳闷,蓉蓉妈怎么和我妈一样的看法呢?文化果然害人吗?小女子接着说:“也真是,就那么一句话,害了他一辈子!”继续说:“人的命,没办法。”小女子给了继父一袋烟说:“不怕你笑话,当时他也只是和别人闲聊,没想到,唉!”她长长地叹气。继父抽着旱烟,吐出一串烟雾,说:“这也是命!”我曾在很多场合都听继父说到“这也是命”这句话,我怀疑他只会用这句话来作总结,其他的他压根儿就不会说。我还想再听听他们说什么,可蓉蓉已经把我拉出去,跑到野外玩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雒文已经起来了,虽然有些不很精神,却恢复了爽朗的笑声。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委屈,虽然觉得他喝醉酒的样子确实很不好,心里却满是心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第一次让我有了心疼的感觉。吃过晚饭以后,我们又来到院子里,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内蒙的天空,在晚上,格外低,低到你可以触摸到隐约飘忽的云彩,尤其是在野外,你甚至可以撕下一片天空做被子,轻柔而暖和地睡在夜里。可是那个晚上,我一点也不开心,一种莫名的郁闷积在心头。我倒想撕一片云彩,蒙住头,不去想这是个什么样的郁闷。蓉蓉和二荣,怎么逗我,怎么和我捉迷藏,我都没有兴奋起来。

直到后半夜,回大爹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到半空,空气清冽,直通心肺,我深吸一口气,肺被冰了一下。泪水就一股一股地从心里往外涌,接着一大颗一大颗扑簌扑簌落下来。继父看了我一眼,问怎么了?我说:“肚子被冰了一下。”我一贯是个奇怪的孩子,想法莫名,笑容莫名,泪也莫名。他已习惯,不再理我。

第二天中午,我们才动身返回,但我一直认为,那晚白白的月光,伴着我的眼泪,已经早早结束了我什拉文格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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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蓉哈达继父
草原的哈达
被动语态复习(The Paasive Voice) 九年级 Unit5—7
洁白的哈达
一头卖不掉的牛
一头卖不掉的牛
蓝色的哈达
圣洁的哈达献给你
The different from anti-circumvention measures of WTO,EU and USA
一头卖不掉的牛
和继父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