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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土地

2016-05-14李望生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招安天明寡妇

李望生

假如我们的良田都变成了工厂,真不知道以后我们吃什么;假如我们的山林都变成了市场,真不知道以后我们交易什么;假如我们的江河都被污染了,真不知道以后我们喝什么!这真不是我的危言耸听,而是作家王天明在他的长篇小说《沃土》(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中向我们发出的红色预警!

王天明不仅当过农村里的乡长,也当过城里工业园的书记,长期的工农业一线工作经历,使王天明不得不思考一个人类生存的最基本的问题——我们究竟是靠什么生存的?王天明用一则寓言和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回答了这个他自己提出的命题。一则寓言是:两个财主嫌种粮食来钱太慢,就把土地变换成金子,最后抱着金子饿死在了孤岛上;一句话是:金木水火土,泥巴是师傅!

当然,王天明在这里不是作报告,他是在用艺术(小说)的形式阐述他的思想,我们当然也只能从他的小说中明了他的艺术承载。

这是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小河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名字——青溪河。青溪河两岸有两个古朴自然的村庄:“河的南边是王家屋场,属高县;河的北边是赵家屋场,属矮县;”于是,我们从这里开始走进王天明的小说世界……

王家屋场无疑是座历史悠久的村庄,单就那棵苦楝树就能让人流连忘返了,更何况王天明极尽渲染煽情之能事,浓墨重彩,精描细画,把个王家屋场说成了人间天堂,可也就正是这么一个人间天堂,却被整体拆迁了!王家屋场拆迁的压力来自内外两个方面:外在压力来自上级领导,何党委要的到底是良田还是政绩,明眼人是一眼就能分辨的;内在的压力来自人口的增加,人口增加的直接后果是耕地的相对减少,“折屋造田是好事,有了稻田才能有饭呷,这是三岁的小孩子都晓得的道理。”在征得王家屋场的保护神老五将军的认可后,老队长王金吾爬上自家的屋顶,揭下了第一块瓦……

王家屋场的第一次拆迁收获了良田,但丢失的绝不仅仅是“屋场”,而是一种文化,一种传承,一条血脉和一群人的内在凝聚力。王家屋场的第二次迁徙,是在利益的诱惑下进行的,虽然人们都知道这个利益只是眼前的,但那利诱的妖媚却足以迷失了村民的理智。这次迁徙,不但使王家屋场彻底失去了村庄,而且失去了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如果说,王金吾的那份执着,是在为村民的牺牲老屋争取人的最根本的生存依赖,那么,刘庆国老人的坚守,正是这份依赖的延续——“刘庆国隐隐约约感到打那片田主意的人越来越多,便在青溪河边搭建了三间茅屋,决心死守那片田。”可是,在利益的诱惑面前,刘庆国老人的坚守却是那么的无力。

相对于王家屋场的整体丢失,隔河相望的赵家屋场却是被利诱一点一点吞噬的。学农出身的村小组长爱地的宿命,可以看成是王金吾那辈人的承继。在外四处碰壁的赵爱地与其说是被英子们劝回来的,还不如说赵爱地回村的初衷还是想大干一场的。竟选村民小组长的成功鼓起了他一展抱负的大志,可迈出的第一步便被陷于绝境。假种子不仅让他经济受损,人入监狱,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的沉重一击,让他再也难成“爱地”。出狱后的赵爱地只能接受英子们的安排,其实,赵爱地的观念转变的过程,我们完全可以看成是他们这一代人思想观念转变的过程,土地再也不是这一代农民的命根子,而是成了他们眼下的“金饭碗”,卖地再也不是寓言,“小田,小田?你说得轻巧。田就是我当农民的饭碗呢!”有了“金饭碗”,还要什么真饭碗?饿死孤岛的财主不是也在饿死前逍遥过吗?一顿打,是把爱地打醒了,还是打残了?这个“农村最后一道门”的“守门人”最终成了刘庆国那辈人的陪葬者。

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已不能再被称为农民了,他们拥有了大把的拆迁款,却成了捧着金饭碗的“乞讨者”。他们向谁乞讨,只能向政府。见缝插针的违建,成了他们向政府乞讨的砝码。于是,全备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成了村民们的“领头羊”——他的短视确定了他只能是只羊,虽说一时风光,却最终会被“利诱”而宰杀!

《沃土》无疑是部现实主义作品,现实主义的批判性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较好的诠释,这种诠释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这部作品的写作风格,但具体到全备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不能不说,这是王天明的一点所谓的“高明”。

王天明把全备的出场安排在一个本应是阳春三月,却“纷纷扬扬”下着寒雪的日子里,全备在雪地里朝天喊:“这世道乱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这里的隐喻与象征,我不想多说,单凭全备的几句怂恿,几句煽动,便有“一百多人”随着他“涌进了县政府机关”,就不能不让我探问:全备哪来的如此号召力?

王天明告诉我们,全备“不偷不抢不硬要,脾气却特别的大”,一次,“他坐了五分钟见还没有人搭理他”,就把镇上的一个办公室砸了,“镇长和派出所长拿他都没办法”,而且,“全备的路子比我们熟”,还同县信访局的张局长“是兄弟”,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全备的一句话就燃起了众人的愤怒,“不说房就罢,一说房村民们便又急又怒”,还因为全备骂村民:“个个没屌用,政府拆你们的房子时不是说有安置房么,房子呢?你们在那个鸟棚里过了一个年,怕今年还要过一个年呢。”全备骂得有理,全备说得有理,更何况全备那句:“走呀,跟我一起找政府去”呢!一个不畏官,敢出头,同村民们同病相怜的全备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我们要屋住”,“我们要生存”的众人的拥护……

说到这里,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就只有全备不畏官,敢出头呢?从王天明的小说中,我至少找到了三个答案。

其一是,全备什么也没有了,“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其实,全备并不是什么也没有了的,他不是还有件“旧黄军衣”么?很明显,旧黄军衣是政府送的。在那些“世道还没乱”的日子里,黄军衣肯定带给了他不少的温暖,可是,黄军衣终究还是“旧”了,而现在“这世道乱了”,“雪花落在他的旧黄军衣上,像一片片土布补丁。”请注意,王天明在这里说的是“一片片土布补丁”,土布补丁在笔挺西装面前是无法“挺括”的,虽然在全备第一次穿上西装时,刘寡妇还是“悄悄地把全备那件旧黄军衣收进了衣柜”,可到最后还是让全备“掉在地上了”,而且是掉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的地上了!他再也没有弯一下腰,去把那件曾给过他温暖的旧黄军衣捡起来。当然啰,这时的全备已没有必要再去青睐那件看起来十分土气的黄军衣了。没有了旧黄军衣的全备有了西装,却真的成了“彻底的无产者”了——连刘寡妇也被他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招安他“漂亮小姐”了……

其二是,“这世道乱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有困难找政府”,这在全备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政府是人民的政府,当然会为人民解决困难,可小说中的现实呢,连县长都在说话了,“同志们啊,不要再争了,” “我们的老百姓了不起呀,为了修路,贡献了自己的家,已经在那个棚子里过了一个年了,不能还让他们在棚子里过年吧……”这是县长在会上说的,是良心的发现还是本来就是个好官?人民自有公论。再看代表着镇政府的周书记面对着人民的质问,是何等的尴尬,甚至是无言以对,“周书记,你说说这土方工程为什么只能他们搞,我们怎么就搞不得?推土的只怕是你的亲戚吧?” “招标?什么时候招的标?我们怎么没看到招标公告?”人民对“人民政府”的信任度大打折扣了。连全备每年应按时发放的低保,也要全备“一拐一瘸”地上门催问了……人民的政府失去了人民的信任,有时甚至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全备又还有什么必要畏?又怎么不敢挑这个头呢!

其三是,那些官员实在不值得全备们“畏”了!民畏官可说是汉文化的传统了,但究其底,民畏官的是官的廉,官的清,官的正,失去了“廉正清明”的官,在老百姓眼里是狗屎也不如的!从根子上说,全备开始还是怕官的,当他接到朱小牛请喝酒的邀请后,不也是“激动万分”,而且“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寡妇”。并“满头大汗”地在朱小牛面前表示:“您朱大书记请我吃饭我是受宠若惊啊。”这语句中虽不乏调侃成分,但全备对朱小牛的“下请”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您这么大的领导同我称兄道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您有指示就说,我全备一定照办。”不仅是全备口头上当时说的,而且也是他后来做的。可那些官呢,他们值不值得全备畏(其实这种畏是一种敬)呢?拆迁户安置房的项目定了,连周书记的妻子都知道这“是件大好事”,可周书记呢?他想的是“你懂个屁,这年头难事不好办,好事也难办。”他想的是办这样的“好事”,会影响了他的前途,于是把朱小牛推了出去。而朱小牛想的又是什么呢?他知道自己也可以像书记镇长那样耍滑头,可“那后果就是自己那个‘副字永远拿不掉。”为了“政绩”,他只能去同全备“称兄道弟”。还有那些“土生土长”的官(干部)工作浮夸,面对一夜之间出现的新屋新坟,因为不了解情况而束手无策,只能求助“了解情况”的全备……就这样的官,全备们一旦识破其嘴脸,不要说畏,他们不玩死你是给你面子了。

王天明无愧于写人物的高手,他深知只有把人物放进小说设定的典型环境之中,人物才会随了情节的发展而逐步丰满起来,一个“不畏官,敢挑头”的全备是不足以担当起王天明寄予的艺术“厚望”的,全备的命运只有融入现实的生活(艺术的真实)之中,生活中的全备(如果有原型的话)才能成其为真正的(艺术的)全备。于是,王天明笔锋一转,全备被“招安”了。

招安全备远没有招安宋江那么复杂,一点起码的人格尊重就使全备感激涕零,朱小牛的一杯酒,几样菜,几句安慰的话就同全备达成了协议:“你的房屋我承诺按国家征收的最高标准计算给钱,刘寡妇那里你也要帮我做工作,让她自己拆除房屋,我适当给予补偿,让她有点利可得。这些事你帮我办完了,我也为你做两件事:一呢你到我指挥部上班,我按月发工资;第二呢我亲自为你做媒,把刘寡妇说给你做老婆。”招安后的全备不仅带头迁了自己老母亲的坟(为了刘寡妇),而且用他的手段帮朱小牛大功告成。

如果说第一次接受招安是全备仅仅感到“刘寡妇太可爱了”,而朱小牛又正是以此为条件引他上钩,那么全备的第二次接受招安就是捏住了对方的“痛脚”,漫天要价,自进染缸了。

笫二次接受招安时,周书记是明确宣布了聘请全备为“拆迁代表”,并全程参与安置房建设的。全备这个代表一上台就玩了个偷天换日的把戏,他一方面为拆迁户们搞来了两万块钱,一方面又为工程的顺利开工铺平了道路,这第一次的弄权,不仅让他获得了双方的认可,而且多弄到了两千块钱,虽然这笔钱他“全都买炮,祝贺工地开工也算是大家的面子”,可这个头一开,以前他所要求的透明公开就大打了折扣。全备已经不是以前的全备了,面对金钱美色的诱惑,面对“只要老百姓不阻工什么都好说,我们的老板把那里的业务都接下来了,不会亏待你的”交易,全备不仅丢下了他的那件旧黄军衣,连刘寡妇也抛在了脑后,他再梦见的已经是“女孩成了他的新娘”了……

我这里分析的只是《沃土》众多人物中的一个,其实,正是“这一个”的代表性,让我们看到了隔河相望的王家屋场和赵家屋场三代人价值观的转变,而这个转变不正是这个时代某些人价值观的转变吗?

王天明究其实还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现实主义作家对真理的向往是那么的执着,于是,出现了一场暴雨,那场由暴雨形成的(从天而降)洪水最后冲垮了屋场,冲毁了良田,冲走了“早已挖空”的王家大山,却冲不走刘大爷的麻石桌面,更冲不灭桌面上那两行土得不能再土了的字:金木水火土,泥巴是师傅!这是王天明发出的警示,也是这个时代发出的叹惜!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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