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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蛇人

2016-05-14晓寒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田垄毒蛇村庄

晓寒

阳光是在我看它的时候突然静止的,我看见它落在田垄、草甸、屋顶和树叶上,然后很快停止了,不动了,这时候风升起来,从牛羊的皮毛上缓慢地升起,被省略过的风,穿过低垂的树冠之后,带走窸窣的碎响,又一个秋天在村庄里沉淀。

父亲吃饭比我快,把碗筷一丢坐在门口抽烟,他抽烟充满了仪式感,该准备的东西一样不少,烟杆,火笼,装满烟丝的铁皮烟盒,还有一大杯浓茶,杯子没有盖子,热气像一蓬乱草从太阳下往上长。他把烟丝填满烟斗,用拇指压了压,伸进火笼里,烟斗受热以后,滋滋地冒着烟油。父亲的烟瘾很大,他正在抽的是第五袋,也可能是第六袋。就在几天前,父亲的鬓角毫无悬念地白了,对天天衔着的那个发亮的铜烟嘴开始感到吃力,他的脸憋得通红,腮帮子鼓得老高,他粗重的呼吸已经掩饰不住他对时间的愤怒和无奈。烟经过长长的烟杆时咝咝地响着,我对那种声音已经习以为常,虽然它的响起,意味着我要做好准备招架那股呛人的草烟味,但一旦少了它,我便觉得身边一无所有,只有一片空。

地坪里晒着谷,薄薄的一层,铺在晒垫里,一共六床,为了不让风吹走,晒垫的每个角上都压着一块石头。这些都是前几天才收回来的晚稻,收稻子要看天,天不好会沤坏,沤坏了就不能吃了,只能喂猪。所以都趁天好抢着收,到处兵荒马乱的,收回来的稻子往往还夹带着稻叶、泥土、或者几只虫子、一条没来得及逃跑的四脚蛇,这些很像是有意为之,以便给每一粒谷子打上一块田垄的烙印,田垄是它们血脉的源头。

阳光安静地贴在晒垫里,被晒垫切割成一个个标准的长方形,谷子正在做一个梦,这个梦可能与田垄有关,也可能与秋天有关,它默然不语,以自己的安静应和着阳光的安静,这种安静仿佛突然把村庄抽空,村庄向草木、鸟虫、天空,向所有窥视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敞开了自己,一切像刚刚被解放,有一种藩篱尽撤的感觉。我被这张空静的背景呈现出来,感受到村庄的浩瀚,另一种空茫和辽阔,仿佛刹那间把自己丢进了秋日的高原,我是高原耸立的路标,我的身边一无所有,束在腰间的是那一圈长着白色绒毛的好看的天际线。

几只鸡来得不是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鸡,咯咯地叫着,两只爪子轮流在晒垫里扒拉,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谷子在爪子下乱飞一气。它们在找虫子,这个季节,把鸡都给宠坏了,变得奢侈而挑剔,谷子吃腻了,非得欢蹦乱跳的虫子才能下咽。

父亲沉浸在自己的烟雾里,世界对父亲显得多余,这个世界提供的一切好东西,他都不需要,吃的穿的用的就像是生活的一根下划线。他像原始人一样活着,他的精气神好像都来自那缥缈的烟雾。母亲洗完碗筷从灶屋里出来,看到鸡在晒垫里闹腾,眉头很快皱了起来,看看你,只晓得抽烟,也不赶一下鸡。父亲好像这时才看到鸡在晒垫里,他将烟斗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烟斗磕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音,烧焦的烟灰纷纷扬扬。他喝了口茶,清了下嗓子,打一个喔嗬,鸡吓得东倒西歪,像被一阵风赶进了田垄。

狗开始叫,调子拉得很长,像在吊嗓子。两三声铺垫过后,直切主题,一只狗的叫声导出了很多狗的叫声,空气骤然间被一群狗搅得纷乱起来,我知道有人进村了。我曾经有过怀疑倾向,我怀疑很多事物,但我从没怀疑过一条狗的忠诚,几乎每一条狗,都是负责任的狗。我透过狗叫声望去,果然看到有人走来,第一拨三个,紧接着来了第二拨,两个,后面还来了好几拨,有三个的,也有五个的。

他们的打扮显然不合时宜,大晴天里穿着高筒雨靴,一只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杈,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蛇皮袋,没拿蛇皮袋的,提着一只铁笼子,笼子不大,像电视里关鸟的笼子,不过鸟笼都是用藤条或者篾丝编织的,透着草木的暖意,他们手里的笼子不同,铁丝细密,看上去坚硬,冰冷,压抑,似乎暗示着一种危险和罪恶。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外村人,他们的脸就是一块招牌。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只隐约地感到,他们的造访,带着某种使命而来。母亲说这些都是捉蛇的人。母亲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我猜母亲可能在此之前已经见过他们了。

母亲的话说得够直接了,但我就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记忆里,没有人喜欢蛇,它们给过村庄种种的不幸,吓得人魂飞魄散,偷吃小鸡、屋檐下的乳燕和鸡刚下的蛋,把人和牲畜咬伤,咬死,这些事不止一次在村庄里发生。它们带来的只有恐惧、伤害、猎杀、泪水,好像没有除此以外的更多内容。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怎么还会有人大老远地跑来追逐一场劫难?

你还不晓得呀,母亲大概想消除我的疑惑,一斤能卖几十块哩!这时候母亲手上的水珠还没干,她挥舞着双手,水珠随着她的手被甩到空中,她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眸子里迸溅着亮光,她的样子滑稽可笑,好像眼前就摆着几十块钱,而那几十块钱最终将归她所有。母亲和父亲不同,虽不至见钱眼开,但一直在和贫穷较着劲儿,她的世界出奇的纯粹,就是让一家人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她为此下过血本,起早贪黑,养过猪,养过牛,种过药材,烧过木炭,挑过石灰,去镇子上卖过山货,她像个男人一样,什么赚钱就干什么。生活有时候就是蛮不讲理,直到她老了,干不动了,她所寄寓的世界还处于一个雏形的状态。这一次母亲的表情显然过于夸张了,但我最终还是在心里原谅了她。我想起她的过去,想起我在学校上一天班,也凑不满十块钱。

农忙假的几天,每天都能看到捕蛇人的到来。我对他们并不感兴趣,我的时间只够紧锣密鼓地应付自己,再分不出多余的部分来插足捕蛇人的生活。如果说对他们有一点印象的话,就是他们像钟表一样守时,每天进入村庄的时候,我们不是正在吃午饭,就是刚刚吃完。

突然有一天,弟弟在饭桌上说他也要去捉蛇。弟弟的理由很充分,听起来无懈可击。村庄里这么多蛇,为什么要让给外面的人捉,自己不去捉?

村庄里的蛇确实多,你在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着,有可能就有一条蛇突然钻到你面前,头一抬,脖子一耸,送你一件见面礼,一脑门的汗水外加一身的冰凉。村庄里到底有多少种蛇,我估计没有人知道,光我见过的就有很多种,乌梢蛇,菜花蛇,金环蛇,银环蛇,竹叶青,棋盘蛇,眼镜蛇,还有我没见过的,或者见过叫不出名字的。

我小时候怕狗,但自从被蛇吓过以后,我恐惧的重心产生了彻底的偏移,我觉得一条狗的愤怒是可以忽略的。我第一次被蛇吓到是在田里扯早秧,快到吃饭的时候,一条拳头粗的菜花蛇不知从哪里溜到田里,它竖起大半截身子,嘴巴张开,露出血红的上颚、开叉的舌头,像一根魔桩一样向我飞一样靠近,吓得我把秧一丢,没命地蹿到了田埂上。第二次是在夏天的中午,我干活渴了,放下锄头去喝水。小溪里积满了淤泥,淤泥上长满了水草,看上去一片青芜。我太渴了,也没细看,跳进小溪弯下腰拼命地喝水,等我喝饱水站起来转过身,看到不远处一条棋盘蛇,它将身子盘成一圈,足足有脸盆那么大。它埋着头,一动不动,用一种近乎愚蠢的安静伪装闪电般的出击,等待对它而言是一种幸福,因为希望有可能就在下一秒怒放,仅仅为了等待那呼啸的一刻,压在身子下的水草已经由碧绿变成了枯黄。我离它不到一尺的距离,我感觉从它身上袭来一股阴风,一直穿透我的骨髓。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像一条狗一样跃上河岸,裤子被树枝划烂了,我努力地站直我的身子,却无法控制双腿的颤动。

这时候,邻居正好路过,他大概发觉了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我指了指小溪说,有一条很大的棋盘蛇。邻居闻声走过来,看到蛇后他显得很高兴,他笑着说这是一条不错的蛇,他要我把锄头拿给他。我把锄头送到他手里,他一手拿着锄头压住蛇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裤腰上取下钥匙扣,我看到他的钥匙扣上有一把明晃晃的小剪刀。他拿着小剪刀向蛇的脑袋靠近,得剪掉它的毒牙,剪掉了就没事了。他一边说一边把剪刀伸进蛇的嘴巴里,蛇被激怒了,拼命地摇晃着三角形的脑袋,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雪白的毒牙瞬间暴露出来。邻居没费什么工夫就剪掉了蛇的毒牙,表情轻松,动作熟练,看来他已不是第一次干这件事情。好了,他把锄头丢在一边,一手捏住蛇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蛇的腹部,不用怕了,现在它变成一条泥鳅了。邻居打了个哈哈,我回去把它剖开晒成干,能卖一笔钱。邻居抓着蛇晃晃悠悠地走了。我仍旧站在那里没动,我觉得刚才的一切就像幻觉,都说蛇毒,没想到人更毒,我一边庆幸今天逃过了一劫,一边又感到对不住这条蛇,它没有伤害我,而因为我,它却受尽了折磨丢掉了性命。

这两次经历在我心头播下了恐惧的种子,扭曲的豹纹,血红的信子,爬行时S型的线条,以及眼睛里闪烁的诡异之光,这些表象连同它牵连的隐蔽,潮湿、阴暗、冰冷,无一不带给我尖锐的惊悚。假期外出干活,我对村庄总会严加戒备,晚上非得出门,我也会穿上雨靴,带上雪亮的电筒,我用全副武装来安慰我内心的恐惧。

正因为这两次经历,我第一个反对弟弟去捉蛇。父亲也坚决反对,他用筷子把饭碗敲得当当响,他说一条命有一条命的活路,你去要它们的命做什么?母亲的语气缓和一些,她说做什么都是赚钱,我们不赚这个钱。我想母亲说这话时内心应该是纠结的,她知道捉蛇赚钱,她同时也知道捉蛇是个危险的活。

我们的反对还是没有起到作用,弟弟执意要去捉蛇,他丢下饭碗,穿上高筒雨靴,找了个蛇皮袋和一根树杈,加入了捕蛇人的行列。他临走时说,我只捉乌梢和菜花。我们都知道,这两种是无毒蛇,即算被咬到,顶多挨下痛,流点血,没有什么大的妨碍。

弟弟成了村庄里第一个捕蛇人,他每天吃完午饭就出门,夹在那些捕蛇人当中,沿着田垄往上走,田垄呈阶梯型往幽深的山里掘进,开出一条条的枝杈,如果折合成里程的话,大概是十来里的样子。

田垄里,草垛堆了起来,大大小小的草垛散落在田间,干燥的草垛,持续地吸附着阳光,储存着这片土地上最后的温暖。草垛与草垛之间,整齐地分布着高高的稻茬,一脚踩上去,便倒向软绵绵的田泥,脚一松又弹了回来,有时候稻茬被齐跟踩断,从脚底传出细碎的响声。田埂、沟渠和空地上覆盖着马兰、丝茅、小蓬草、水蓼、车前草,它们结着籽开着花,像铺了一床印着古典花纹的被子。蛙们早已不知去向,秋虫已经偃旗息鼓。农人已不再下地,牛羊也只是找一处向阳的坡地躺着,等待着暮色从身后涌来,把它们送回家。村庄善解蛇意,特意为蛇精心准备了这一片空旷和静谧。

很多蛇从隐秘处进入到这片空静里,它们躺在草垛和杂草上,或者拦腰趴在田埂上,头和尾巴留在田里,它们努力地打开自己,将身子变成一根直线,有些像调皮的孩子翻过身来,露出雪白的肚皮,让每一寸肌肤接受阳光的逡巡。霜降过后,它们会告别地面深入洞穴,开始一个冗长的梦。所以想趁这个当儿,享受地平线上最后的温暖。奢华的阳光把它们变得呆滞、疲惫、无力,连爬行的时候也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一改往日的风驰电掣,这正给了捕蛇人可乘之机,所以这也是捕蛇人的黄金季节,他们只需沿着田垄走,把目光盯着草垛和草甸,一趟下来就会有不菲的收获。

捕蛇人分两类,拿蛇皮袋的是捉无毒蛇的,这种蛇价格相对便宜,主要是用来食用。提铁笼子的是捉毒蛇的,毒蛇价格比无毒蛇要高一倍,用来泡酒或者烤成干做药材,据说对风湿之类的疾病势如破竹。

捕蛇人的到来,颠覆了村庄的秩序,开始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一场终结者的巅峰对决。捕蛇人想方设法终结蛇的生命,而蛇保命的最好的办法,不是逃跑,而是终结捕蛇人的生命。残忍,伪装,欺骗,杀戮,这些埋伏在人蛇深处的原始的野性,瞬间被搅动激活,在古老的村庄,在史书上称之为阡陌的地方疯狂地上演。其实说穿了,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博弈,结果几乎是捕蛇人完胜,一条条的蛇被装进蛇皮袋或者铁丝笼子里,它们的命运由此而彻底地改变。

弟弟捉蛇并不怎么顺利,头两天都是空手而归,不过他好像并不着急,他说我两天都看到蛇了,但没搞赢手脚,让它跑了。他还说再看到说什么也不会让它们跑了。到第三天傍晚,弟弟回来时把蛇皮袋往地上一丢,捉了三条,他说。他从门角里拿出那把老秤一称,六斤多一点,这意味着能卖近二百块钱,差不多抵我一个月的工资。弟弟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神色,他解开系着蛇皮袋口的绳子,意思是要把蛇放出来,让我们检验一下他骄人的成绩。我及时制止了他的行为,我害怕这些蛇在深夜里唤醒我恐怖的记忆。他重新把绳子系上,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我好像还听到他嘀咕了一句,就几条菜花,不知怕什么?

第二天一早,弟弟将蛇送到小镇上卖了,他买了一边猪头和一瓶浏阳河小曲回来。猪头便宜,是家里平时改善伙食的首选。浏阳河小曲是很少买的,属于高档酒,得五块多一瓶。午饭很丰盛,有酒有肉,但吃得并不愉快,我默默地扒着饭,用余光瞄一下父亲,他绷着一张脸,母亲虽然脸色平静,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有弟弟高兴,喝了几杯酒后,脸红了,话也多起来,听说野猪窝有条十几斤的菜花,我去找找,兴许能碰上。弟弟还说,等我捉蛇搞到钱了,就给家里买头牛,像李保他们家那样的牯牛。李保家的牛是村庄里力气最大的,我们家那头牛在一次意外中摔死了,父亲一直在攒钱买牛,但一直没有攒够。

接下来弟弟每天都几乎是空手而归,有时候能抓到一两条蛇,但个头不大,卖不了几个钱。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很久后,弟弟才回来,他的样子把一家人吓得不轻。衣服上到处粘着田泥,裤子上还破了几道口子,手上留下一条条的血痕,脸色十分难看。我们都以为他摔跤了,问他,他不肯说。草草地洗过澡后,连晚饭也没吃便睡了。

到第二天晚上,母亲告诉我,弟弟在野猪窝碰到他说的那条菜花蛇了,他把那条碗口粗的蛇按在稻田里,他以为这次捡了个便宜,没想到蛇像藤缠树一样,一圈一圈地缠在弟弟身上,越缠越紧,弟弟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但他不舍得放掉手里的蛇,他在田垄里拼命地打滚,试图让蛇松开,但一点作用也没有,他想过咬蛇一口,他听说过蛇最怕人咬,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最后不得不松手放行。虽然是母亲的转述,但我依然能感到那场面的惊心动魄,听得我背上一层冷汗。

经过这样一吓,弟弟再也不敢去捉蛇,他脸上往日那种骄矜的神色变成了淡淡的落寞。我怀疑弟弟是打肿脸充胖子,事实上他的胆子并没有那么大。但我却没有资格去揭穿他,我在想如果我不是有一个工作,我会不会想尽办法战胜对蛇的恐惧,成为村庄里又一个捕蛇人?我一直没有勇气给自己一个答案。

鹞子是怎么成为捕蛇人的,没有人知道。我想大概和弟弟的情形差不多,突然蹦出一个念头,然后抄起家伙加入到了捕蛇人的行列,成了村庄里第二个捕蛇人。

我听鹞子隔壁的邻居说,鹞子打算去捉蛇的头天和他父亲吵了一架,那时候已吃过晚饭,秋虫的叫声带着凉意从屋顶上落下来。他们从屋里吵起,吵到屋坪里,惊动了左右的邻居。他父亲挥舞着一把锋利的镰刀,一刀比一刀凶地砍向灰暗的夜色,他说你去捉蛇我就剁掉你的手。鹞子说我捉蛇赚了钱加一间屋,加了一间屋就不捉了。他父亲听了这话丢了镰刀,坐在门槛上发呆,鹞子知道,父亲已经默许了他的选择。

鹞子和父亲住着两间屋,一间做饭,一间睡觉。他们家原来有三间屋,在一夜大雨中倒了一间,后来想修起来,但手里没钱,一直没修。他们就住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以至于它看起来像在藐视你,阻止你的进入,一个人可以使这屋子显得拥挤,两个人便可以塞满它,你几乎不可能在其中移动,除非你把身体缩成最小的尺寸,只有那样,你才能开始呼吸,才能感觉到屋子在扩张。屋子里堆满了各种东西,桌椅,衣服,碗筷,农具,横七竖八,随时保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似乎一不小心,它们就会倒下来,把你整个儿淹没。偶尔有人找他父子俩有事,也从不进屋,只是在外面吆喝一声,然后隔着门窗说几句话。

得到父亲的默许,鹞子像找到了一根应急支柱,揣着心里的想法走上了捉蛇的路,鹞子不是他的名,是外号,他胆子大,手脚灵活,河里的鱼,只要看到了,他准能摸上来。鹞子捉蛇和别人不同,不用树杈,他看到蛇,把手伸直,一把抓住蛇的尾巴,以最快的速度往空中一提,等蛇反应过来要咬他,头已经无力反过来了。他用这个办法捉无毒蛇,也捉毒蛇,他说这个办法快捷安全,不像人家用树杈,反应慢,给了蛇逃跑的机会,没叉中部位还容易被蛇咬。

鹞子对无毒蛇并不感兴趣,他一心想捉毒蛇,毒蛇价钱高,他说他仔细算过了,只要捉二十斤毒蛇就能把一间屋修起来。他走的地方也和一般的捕蛇人不同,专门挑没有太阳的地方,河沟、干涸的水渠、荒草滩、老树下,毒蛇出来晒太阳的少,习惯盘踞在这些阴暗潮湿的地方。

我周末放假,总能看到鹞子,他提着一个自己编织的铁丝笼子,不大,但很深,看上去有一种深渊的感觉。他沿着一条干涸的水沟走着,边走边听,当他听见一些什么,便再度聆听,然后他等待着,观察着,等待着。然后他好像看见一些什么,就再度观察,再度聆听。他告诉我,毒蛇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会散发一股难闻的气味,有时候还会发出一种啸叫,像婴儿嘶哑的啼哭。他是一个聪明人,迥异于其他的捕蛇人,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职业素养。我相信,鹞子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是一把好手。

每天吃过中饭,鹞子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村庄里游荡,他挣脱太阳的光区,不放过每一处潮湿阴暗,他走走停停,一会弯下腰,一会站起来,观察,倾听,嗅闻,他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视觉听觉嗅觉和感觉,像一个入侵的夜盗,在村庄里搜寻属于他的宝藏。鹞子不肯轻易坐下来歇息,他一直被时间追猎,时间像一个加速的法轮,每转一圈,他就闻到寒冷的气息近了一分,仿佛看到白霜从田垄和草垛上突然冒了出了来。他和其他的捕蛇人一样,扮演着终结者的角色,必须赶在霜期到来之前,终结更多的蛇的生命。

鹞子做事用心,每天的收获比其他捕蛇人要好,但毒蛇毕竟占少数,抓的大部分还是菜花和乌稍,就算这样,他的收入也相当可观,他正在离他的目标一点点靠近,他希望过上自己想过的而又还没有过上的生活。他拿出积攒的钱请人打好了屋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还可以住进新房子里点燃过年的鞭炮。然后在新年村庄里耍龙灯的班子贺新屋的时候,给领头的提大红灯笼的老人递上一个喜气洋洋的红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村庄里的人看不起捕蛇人,鹞子算是个特例。他们称鹞子捉蛇为一门技术,意思是不是靠土办法蛮干。有人见过鹞子捉蛇,虽然吓得不轻,但仍然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像捉黄鳝一样,那功夫,绝了。他们说鹞子靠这门技术,坚持几年,他家就会旺起来。只有父亲的看法不同,一次吃饭时母亲说起鹞子赚了不少的钱,都开始起新屋了,父亲默默地听着,最后用了一句俗话来表达他的观点,猎狗山中死,将军阵上亡。父亲说完这句话后,没有人再说话,饭桌上突然安静了。凡是熟识父亲的人,都没怀疑过父亲的和善,但我私下里认为,父亲这句话说得有些刻毒,虽然他只是信口而出,并没存什么恶意。父亲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他的日历是倒着翻的。母亲剜了父亲一眼,她这一眼又一次表达了她的不满,母亲常说,父亲是被烟熏坏了脑壳,这个家的贫穷都是因为父亲。不知父亲是默认了母亲的说法,还是觉得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每次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

又一个傍晚,鹞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流窜在自己的内部,已经记不清这是他成为捕蛇人后的第几个傍晚。那时候,凉薄的夜色开始从天而降,灰蒙蒙的炊烟在同样灰蒙蒙的屋顶蒸腾,鼓荡在荒凉而略带着伤感的村庄里。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嗖地响了一下,他低下头发现路边的草丛里有一条蛇,蛇的大半截身子埋在草丛里,只露出一小截乌黑的尾巴。凭他的经验,他断定这是一条乌梢蛇,这使他彻底放松了警惕,他弯下腰抓住蛇的尾巴拖出草丛,准备随手丢进打开的铁丝笼子里。蛇回过头在他手上咬了一口,他感到被针刺了一下,血很快流了出来,他并未在意,继续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后,他感到浑身不适,将笼子提到黯淡的光线下,这时才发现咬他的并不是一条乌梢蛇,而是一条眼镜蛇,村庄里俗称扇头风。他的背上冒出一股冷汗,赶紧打发他父亲去请小镇上最有名的治蛇伤的刘郎中。刘郎中来了,村庄里的老老少少也闻讯赶了过去,围在屋子外等消息。刘郎中给鹞子处理了伤口,敷上了草药,临走时说了一句话,要做好准备,如果熬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鹞子没有熬过那个秋天的长夜,第二天一早,合了上他那双二十一岁的眼睛。鹞子就葬在了屋后的山冈上,他是安静地上山的,没有锣声鼓声和唢呐声,也没有哭声,他的父亲一张脸变成了黑的,始终没流一滴泪。按村庄里的习俗,鹞子太年轻,又是凶死鬼,不配享有锣敲鼓打的殊荣。只能孤独地出发,从一种孤独走向另一种孤独。

造孽啊!回来的路上,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路上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鹞子不在了,他请人砌的屋基还在,背靠一个山包,面向一条小河,河水绕着田垄安静地向下流。等到来年春天雨水一发,它就会和鹞子的坟茔一样,爬上稀疏的青草,荡漾的春意里带着荒芜和哀凉。

鹞子做了我二十一年的邻居,夜复一夜,我想起鹞子的时候,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迷惑,生活是永远不可能错的,像一本书在我们面前一页页机械地翻过,错的只能是我们,每个人都从不同的角度诠释着生活,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父亲?母亲?捕蛇人?

弟弟给自己画了一头牛,鹞子给自己画了一间房子,其他的捕蛇人呢,肯定也在心中画了一样东西,他们勾勒了什么?他们试图到达一处地方,当他们越走越远的时候,才发现通向目标的路并不存在,他们只能盲目地向前,这也意味着不知会将自己置于什么地方。命运无法确定,似乎总在转圈,回头,向着许多地方而去,永远没有尽头。

一场雨阻断了霜期的准时到来。

雨牵牵连连,带着发芽的意绪,从早晨延续到傍晚,从傍晚持续到清晨,一连下了三天。远山上的树叶黄了,黄着黄着就红了,一种超越极限的红,烟岚从互相交错的叶子中升起,把它们衬托得虚幻而忧伤。

毫无准备的村庄遭到一场雨的洗劫,像提前进入了春天,一切变得黏糊糊湿漉漉的,屋顶,被子、衣服、牛羊的脊背、父亲铁皮烟盒里的烟丝都有了潮湿的味道,好像只要用力一拧,便能拧出水来。我坐在窗前翻开书准备夜读,雨水飘进了我的书页里,被打湿的词语一片模糊。我只能合上书,默默地听窗外的雨,雨噼里啪啦地敲击夜村庄,我的村庄,在夜雨的翻腾中漂浮。

第四天一早,雨停了,明艳的太阳照亮了那一片死白。

吃完午饭,捕蛇人又准时地来了,一连好几拨,他们的装束没有改变,乌黑发亮的长筒雨靴踩在布满水渍的路上,无声无息。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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