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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教·家风

2016-05-14吴克敬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姐妹俩老娘兄弟姐妹

家 教

佛教、道教、天主教、伊斯兰教……一切为各区域、各阶层人所尊崇的宗教,有没有一个共同的元教呢?我不敢说我有这个发现,但我们只要深入进去,身体力行,全神贯注地去探讨,就会有这样一个体会,家教该是那个让人都要遵守的元教呢。

这教那教,不能被家教所接受,自然只能成为邪教;正如这说那说一样,不能被家教所认同,自然也只能成为邪说。

一度期,被我们鄙薄的、而今又为我们推崇的家教,就是这么任性,就是这么不讲理。我追着央视的“记住乡愁”专栏,赶上了是一定要看的,那遍布全国各地的经典村寨,以各不相同,但又基本相同的家教理念,建立起来的村社文明,确是值得我们发掘和发扬的。六尺巷的故事,流传得很久也很广,言说清朝康熙年间,在京任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桐城张英,收到一封驰书于老家的家信,极言他们家与邻居叶家在宅基地上发生了争执。两家旧宅都是祖上的基业,时间久了,本就是一笔糊涂账。欲占便宜的人,最是好算糊涂账,不分彼此,往往都只相信自己的算计,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两家纷争起来,各说各的道,各讲各的理,谁都不肯相让。地方官因为事涉当朝尚书,也不愿意插手其中,便是街坊邻人,同样怕惹是非,而不敢轻易插话,致使纠纷越闹越大,家人没了办法,飞书京城,欲求张英招呼地方官员“摆平”叶家。张英如果听信家人请求,完全可以实现自家的期望,可他阅罢家书,只是捻须一笑,挥笔在书案上的一方书笺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诗云:

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飞书来京的家里人,把张英的打油诗火速带回家。家里人见信喜不自禁,以为定有什么解决纷争的强硬办法,拆开来看,却是这样一首打油诗。心里败兴着,却也仔细想来,唯有一个“让”字,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措施。他们遵照张英的打油诗,自己主动拆除墙桓,先让出三尺来。“宰相肚里能撑船”,尚书的打油诗和他们家的忍让举动,感动了与他家争执的邻居一家,他们热泪盈眶,也自觉推倒围墙,向侧旁让出三尺。张、叶两家合计让出的六尺巷子,不仅和睦了邻里关系,还方便了大家的出行,让人们思索至今,无不为之获益。便是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建国初会见前苏联驻华大使尤金时,就曾引用这个故事,表达了两国之间的事宜,应该谦让、平等。过去了许多年,亦即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一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吴仪,来桐城视察,在六尺巷走着,仔细观看巷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临离开时,她不无严肃地说,“大度做人,克己处事”,是六尺巷故事给人的最大启示。

今年的春晚,赵薇的一首歌,更是唱绝了六尺巷的历史蕴涵,以及现实需求:

我家两堵墙,前后百米长,

德义中间走,礼让站两旁。

我家一条巷,相隔六尺宽,

包容无限大,和谐诗中藏。

这是家教的力量了。人少了家教,或者欠缺家教,就不可能有那相让出来的六尺巷。

家教是一种内修,讲究的是仁义,还有忍让。但要葆有这一美好的品性,是要本家人,祖祖辈辈,言传身教,才可能实现的呢。英明的张英做到了,著名的司马光也做到了。神童般的司马光,砸缸泄水救同伴的故事,家喻户晓,但是我们要知道,他也是会说谎的。

成人后事功彪炳的司马光,年少时还不是一次说谎,民间传说和历史记述的就有三次,一次是他剥花生皮的事,一次是他作文抄袭的事,另有一次是他吃核桃除核桃仁皮的事。《弟子规》故事之五十六,所云“过能改,归于无;倘掩饰,增一辜”,说的就是这件事。一次,他跟姐姐一起剥核桃吃,核桃仁上的那层薄皮入口又苦又涩,很难剥净。姐姐的办法好,让他把核桃仁浸在碗里,用水泡一会儿剥,薄皮变软发涨,就能很好地剥出白亮亮的核桃仁吃了。司马光如法炮制,吃的那叫一个美。姐姐有事出去了,父亲司马池来了,看见司马光剥除核桃皮的办法很有效,就问他谁想出来的办法?司马光随口说是他呀。司马池得意儿子司马光的聪慧伶俐,就大大地夸了他一番。正夸着,司马光的姐姐进来了,向父亲证实了这种剥核桃皮的方法,不是弟弟想出来的,也不是她想出来,是后厨的一个丫鬟给她说的。为此,夸着儿子的父亲,转换了语气,当即把司马光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说谎被父亲批评,司马光记在了心里,决心做一个诚实的人。为了堵住说谎的嘴,长大后,还自觉给自己取个字,叫做“君实”。大家把他“君实”的字叫在口上,让他时刻注意着,什么时候都必须诚实守信,正直无私,廉洁奉公。他坚持这么做,还要求他的子女,也要代代相传,一直做下去。

到了他的儿子司马康时,官做得很大,名望也浪得很高的司马光,唯见儿子受母亲溺爱,在吃上,尽可能的精细,在穿上,尽可能的光鲜。司马光劝说了他的妻子,并写了一篇《训俭示康》的文章,要司马康认真习读。这篇家训式的文章,从自己年轻时受家父教诲,不喜华靡,注重节俭的经历说起,批评了近世风俗趋向奢侈靡费,讲究排场的错误现象,指出大贤的节俭,有其深谋远虑,而非奢侈庸人所及的道理,深刻说明了“俭能立名,侈必自败”的终极至理,使儿子司马康幡然悔悟,后来勤俭自励,成长为有宋以来,文武兼备的一个大才。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举例的六尺巷故事,以及司马光三代人的成长经历,都在证实家教文明,之于一个家庭,一个人,及至一个国家,是何等重要啊!凡有历史功德,且为人师表的大贤臣圣,谁不都是注重内修,加强内修而成长起来的。我不敢把我家的家教与张英、司马光家的家教类比,但我以为也是值得总结和写出来的。

不知道我的祖爷爷是如何教养我的爷爷他们的,但我听说了我的爷爷是怎么教养我的父亲他们的。我的大伯二十岁出头,就已做了陕西靖国军的一个营长,家里翻修上房,爷爷捎话,要大伯回来看一看。话捎去了,大伯却一直不见回来,爷爷等着大伯,一直等到上了梁,浇了木,铺上苇箔往房顶上复泥列瓦的日子,大伯回家来了。大伯抗日牺牲在了黄河东岸的中条山,我没有见过大伯,家里有他一帧戎装的遗像,佩刀带枪,还戴了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十分的英武,十分的帅气。从大伯的遗像可以看出,他生前的气象是何等不凡,爷爷捎话让他回家,他回来了。

回家来的大伯,骑了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还随身跟着一位马弁和两位勤务兵,像一股大风似的从入村的道路上刮过,并刮过村街,回到了我家门口。出息成我大伯这样的男儿,在我们村是少见的,他是爷爷的骄傲,也是村里人的骄傲。被爷爷骄傲,被满村人骄傲的大伯,绝对没有想到,他在我家门口跳下马来,把他带回家的银元,还没送到爷爷的手上,就被闻讯撵到他身边的爷爷,提着沾满泥巴的铁锨,抡起来,一锨拍趴在了地上。大伯没说什么,站起来把装着银元的一个帆布挎包往爷爷怀里一塞,自己脱了鞋袜,挽起冲锋尼的军裤,跳进了旁边的一堆草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起来。家里翻修上房,踩泥是个霸王活,大伯想要以此消除爷爷的愤怒。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爷爷把大伯送到他怀里的银元挎包,“嗵”的扔进了草泥中,抡着他手里的铁锨,扑着还去拍打大伯。跟随大伯来的马弁和勤务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在部队上,从来都是大伯威风凛凛地教导训戒他们,兴冲冲回到家,茶没喝一杯,饭没吃一口,即被家里的老人打得草泥里乱踩,他们看不下去,同时也是责任,就团团围上去,把爷爷拉住,让他打不着大伯。

爷爷打不着大伯,身子受到围困,但他嘴是解放的,他大骂大伯少教无理。你出息了,有本事了,回来给我作势呢?回来给村里人作势呢?

大伯的马弁和勤务兵劝说着怒骂的爷爷,一个说我们首长不是回来了吗!一个说我们长官公务缠身!一个说我们头儿事情多!三个人的劝说,没能劝住爷爷,爷爷打得更起劲了,满嘴的唾沫,骂我大伯,你首长了?你长官了?你头儿了?你就这么首长?你就这么长官?你就这么头儿?爷爷骂着,把粘泥的铁锨在自己身上猛地拍了一下,责骂自己“子不教,父之过”,说他不把大伯教好了,还怎么给人首长、长官、头儿!

大伯被爷爷的一铁锨,以及一顿大骂,拍醒了,骂醒了,他从草泥里出来,牵了他的枣红马,赤脚从村街上走过,走到出村的路上,一直走出去三里路,在路边,把自己脚腿上的泥擦去,穿上马弁和勤务兵给他拿来的鞋袜,整理好衣扣,戴端正帽子,让马弁和勤务兵落后他百丈距离,他在前头走,马弁、勤务兵后边跟,一步一步,重新走上进村的路,一步一步,重新走上村街,一步一步,重新走到我家门口,走到爷爷的跟前,脱去军帽,给我爷爷跪下去,磕了个头,被我爷爷扶起来,双手相携,这才进了我家的门。

大家庭惯骡子,小家庭惯娃娃。爷爷说过这句话没有?我没听说过,仅从他教训大伯的事上,可以知道,他是不会娇惯自己的娃娃的,无论他的娃娃年纪尚小,还是已经成人,如果无教或者失教,都不免受责施教。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吗?在乡村社会里,应该是算得上的,曾经的日子,我家的牲口圈里,有骡子有马,听说饲养得油光水滑,很是得宠受惯。到我爷爷去世,我父亲他们一辈分门立户,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但大家庭生活的礼规却丝毫未变。我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的教养,抓得似比我爷爷还要紧。这应验了父亲挂在嘴上的一口话,房檐水不离旧窝窝。

的确是,前次降雨,从房檐上的瓦槽里落下的雨珠,砸在房檐下的那个窝窝里,再次降雨,再再次降雨,从房檐瓦槽里落下的雨珠,绝对不会偏去原来的窝窝,叮叮咚咚,叮叮咚咚……都会端端正正砸在旧窝窝里。父亲继承了爷爷的秉性和礼规,他自己做得就很好,因此教养我们一辈,自然不会有半点松懈。我在兄弟姐妹中最小,看在眼里的情景是,常常因为一些小事,父亲就要拽着哥哥姐姐的胳膊,去到村里人家门上去,按着哥哥姐姐的脑袋,他自己向邻居赔礼,哥哥姐姐向邻居认错。

父亲去世早,没有能如爷爷那么轰轰烈烈地教训我大伯那么教训我们,但就经常拽着哥哥姐姐的胳膊,上门向邻居赔礼认错,让年龄尚小的我,也是很震惊的。因为我知道,哥哥姐姐许多次向人赔礼认错,不全是哥哥姐姐们错,恰恰是赔礼认错的人家的孩子的错。就这个问题,哥哥姐姐与父亲讨论过没有,我不知道,少小懵懂的我,就曾严肃认真地问了父亲。

我问父亲:哥哥姐姐没错,为啥还要给人赔礼认错?

父亲对我的发问,像早有准备似的说:赔礼认错,叫你娃娃低人一等了?没有,你哥哥姐姐在人眼里,还会高人一等。

我父亲坚持着他从爷爷那里继承来的礼规,严格仔细地教养着我们,便是我的母亲,也一点都不马虎,她站在父亲一边,支持父亲对我们的教养。母亲从她自身出发,要求着她的孩子时,仿佛与父亲分了工,对我的两位姐姐教养得尤为上心,不论锅上灶上,还是纺车织机,以及待人接物,都要求得很严,抓挠得很紧。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她是说给我的两个姐姐的。

母亲说:我不能把你俩推出门,让人家说我把你俩生下来,在窗台上晾了晾就给了人吧!

家教在一个家里,就是这么没理而有理,就是这么无用而有用。

家 风

“云逼秦岭蕴酿雨,竹扫轩窗议论风”。在秦岭北麓的大峪和库峪之间,有个叫魏家岭的小山梁,居住着百余户的人家,去年西安大热的时候,朋友武强开车拉我入秦岭避暑,路过魏家岭,直觉这里的风水不错,就和执掌村政的村长商讨,把他新建的宅基租下来,办了个农家书屋,同时还挂了“吴克敬工作室”和“吴木匠作坊”的牌子。吴克敬就是吴木匠,吴木匠亦即是吴克敬。我初来这里,眼看对面的山色,回听身后的竹喧,没怎么多想,就为我此后将要写作加木作的地方,拟写了这样一副对联,默写出来,刻成板子,挂在了门两侧。

从乡村进入城市,吃了多年城市的市场饭,喝了多年城市自来水的我,年过花甲,又回到乡村来,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我体会到了风的吹拂,如我对联里写到的竹风一般,既是自然的,也是精神的。百度搜索,定义自然的风,是由空气流动而引起,是太阳辐射热的产物。那么精神的风呢?百度搜索上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比自然的风要丰富得多,广阔得多,士风、乾风、宗风、乡风等等“风”在后的说教,汗牛充栋;再是“风”在前的风气、风尚、风俗、风情等等,更是多如星辰,无法计数了。

我要讨论的“家风”自然也在其中。

那么何为“家风”?百度搜索里的答案多种多样,有人说,“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家里的故事,一段家庭的记忆,都是自己家家风的呈现”。有人说,“家风就是家中代代相传的精神风貌”。有人说,“家风是包罗文化密码的家族文本,是建立在中华文化之根上的集体认同,是每个个体成长的精神足印”。关于“家风”的说法,我在百度搜索里发现还有很多,所以列举出这三个人的说法,是因为我认同他们,以为他们说对了。

村邻家的一个故事,就很能说明问题。

村邻兄弟姐妹五人,父亲去世早,是他母亲守寡拉扯着他们,把他们拉扯大,男孩儿娶了妻,女孩儿嫁了人。母亲完成了她的使命,母亲也老了,老得做不了活,用他们母亲的话说,“都是我年轻时活累遭的罪,到老了都来了,腿痛胳膊痛,脑瓜子也痛,我成了娃娃们累赘,成了娃娃们的祸害。”病痛爬在炕上的老母亲,轮换着由他的儿女们养,大儿子一个月,二儿子一个月,三儿子一个月,乡村里的习俗,嫁出门的女儿可以不尽赡养父母的义务,但也不能一点孝都不尽呀,所以,大女儿过些日子,把母亲接到她家里养些日子,二女儿也把母亲接到她家里养些日子……一年两年地轮换下来,出问题了,大儿子养了母亲一个月,到二儿子接的时候,二儿子没有来,好容易找了来,接回去养够一个月,到三儿子要养的时候,三儿子不见了踪影,好在还有大女儿,二女儿,捎话接了去,两边养了一段时间,姐妹俩把母亲用架子车拉回到我们村子里来,给她们大哥家送,大哥没说什么,大嫂挡在大门口,给两个嫁出门的妹子说,老三把他养娘的一个月日子还没养,你俩把娘送老三那边去吧。

老三的确没尽他养娘一个月的义务,姐妹俩没和大嫂拌嘴,拉着老娘去找老三,在老三的家门口,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老三家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仔细看,锁上的时间不会久,姐妹俩就等在大门外,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回老三。姐妹俩没办法,加之等人等得时间久,口渴肚子饿,就又拉起老娘往老大家里去,老大家的大门上,像老三家一样,也挂了一把大铁锁。姐妹俩口渴肚子饿,那么老娘呢?身体本就病弱的老娘,自然比两姐妹还要口渴肚子饿。

老娘闭着眼睛,老娘不说话。

姐妹俩连吃两家闭门羹,心急火燎地再去老二家的门上。老二家的大门倒是没挂大铁锁,姐妹俩拉着老娘,去推老二家的大门,轻推不开,重推不开,这就敲上了,先轻敲,后重敲,轻敲没人开门,重敲还是没人开门,姐妹俩泄气了,落泪了,看着闭眼不说话的老娘,姐妹俩说上了。

姐姐说:我哥他们是娘养的吗?

妹妹说:是娘养的,咋能这样呢?

村里看到她们姐妹的好心人,这时端来了热汤热菜,让她们母女吃用,唉声叹气,却没人说啥。姐妹俩陪着老娘,就在老二家的门楼下,坐等了一个晚上。来日早晨,为娘的说话了。

老娘说:你俩都回去吧。我看他们还能饿死我不成。

姐妹俩听从了老娘,抹着眼泪,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回头地走了。走后的姐妹俩,三日过去,想来娘家看看情况,但姐妹还没动身,就等来了报丧的人,说她娘死了。

娘是怎么死的呢?姐妹俩哭喊着到了娘家,听人说三天三夜,病弱的老娘,这一黑爬到大儿子家的门楼下熬一夜,下一黑再到二儿子门楼下熬一夜,又一黑又去三儿子的门楼下熬一夜,到死的时候,没有爬在哪个儿子的门楼下,而是自己挣扎到大街上,死在街头上了。

老娘死得恓惶,死后却埋得红火。

三个儿子出钱,吹手班子、戏班子的请到门上来,杀猪宰羊的待承街坊邻里和亲朋,把母亲热热闹闹地送进坟地。这是我们周原人的风俗,谁都要走这一步。他们兄弟姐妹葬埋了老娘,三年过去,到了母亲忌日,是还要再杀猪宰羊的,再把街坊邻里和亲朋们请来,叫上吹手班子、戏班子,吹吹打打热闹上一天,喝五吆六的吃喝上一天,到坟里去,架起纸火,把兄弟姐妹们穿了三年的孝衣卸下来,投进纸火里烧掉,兄弟姐妹们就算是尽了孝,就算把丧母的一场悲情事扔过了头。可是,三年的孝衣,要卸来是不由兄弟姐妹自己的。这是千百年来遵守的一条乡村礼俗,兄弟姐妹身上的孝,是要他们娘舅家的长辈来给他们卸的,是孝帽了脱孝帽,是孝鞋了脱孝鞋,是孝服了,一颗纽扣一颗纽扣的,要娘舅家的长辈给他们解开来,脱下来,烧了去。

然而没有,娘舅家的人,老的小的,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一场事似的,没有给他们兄弟姐妹卸孝,齐刷刷地跪在他们家老姐姐的坟前,扯了一声长哭,磕了一个响头,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就从坟地里走开了。

娘舅家没给他们兄弟姐妹卸孝。

没有卸孝是一种态度,向世人表明,他们兄弟姐妹都是不孝之辈。

不孝的罪名压在他们兄弟姐妹的头上,几十年过去,都没脸抬起来。前些日子,村里有人进城来办事,找了我,给我又说了这件事。来人说了,当年的事情重复到他们自己身上了,他家老大,也是三个儿子,两个女子,他像他老娘一样,现在又轮在几个儿子的家里来养了,在几个交接的晚上,还像他老娘一样,就在被交接儿子的门楼子下过夜了。

我听得心酸,说:他们家的家风如此,怪不得他人。

来人与我感同身受,说:这种不好的家风,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来人的慨叹,正是我的慨叹。社会发展到今天,家风问题不是弱化了,而是在强化,好像是,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儿女不孝,老人受虐的事情。各地法院,因此还把官司打到了电视上,为的是教育人,规范人,要尽好自己为人子女的义务,却似乎收效并不怎么明显。

许多年了,我萦绕于胸的这个问题,总是让我想起我们各自家族的祖坟,还有我们各自家族的宗祠。

现在的社会,我们谁家还有自己的祖坟呢?谁家还有自己的宗祠呢?我能知道的是,孔子孔圣人的祖坟和宗祠还在,孟子孟亚圣家的祖坟和祠堂还在,此外,还有一些特殊人家的祖坟和祠堂也在,除此而外,一切庸常人家的祖坟和宗祠都不在了。

我要说,我们的祖坟,可是安顿我们灵魂的地方呢!还有,我们的宗祠,可是安置我们精神的地方呢!

人啊,魂不附体,失魂落魄,才可能失去人的本性;人啊,精气不在,神气散失,才可能失去人所应有面目。

良好的家风,正是人的灵魂和精神的凝聚,并如风一样,给人以滋养,给人以确立。

我是一个木匠,就在距离我的“吴木匠作坊”不远处,曾有一位盲人木匠,他叫魏旦旦。一九九四年春,我从《咸阳日报》调进《西安日报》,在来西安上班的59路公交汽车上,耳闻了盲人木匠魏旦旦的故事。

因为我曾经的木作经历,耳闻魏旦旦的故事,就特别惊奇。我能想象,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杰出的音乐家,譬如创作了《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我能想象,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譬如创作了荷马史诗的荷马;我能想象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博识严谨的史学家,譬如坚持“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陈寅恪……我能想象出一个盲人可以成就自己辉煌的种种可能,唯独不敢想象一个盲人可以成为一位受人尊重的木匠。

木匠行里,一根墨线是准绳。

盲人看不见那一根墨线,他怎么走锯?他怎么凿卯?他怎么接榫?还有扯钻钻眼,平缝合板等等木匠要做的工序技能,哪一样没双好的眼睛做得了?可是,言传的人说得言之凿凿,不由我不信。我向言传的人问了魏旦旦的地址,到《西安日报》上班的头一天,就骑了一辆自行车,去了长安县的魏旦旦家,和他交流了一个上午。

魏旦旦先天只是一只盲眼,好的那只眼睛,因为一个意外,亦不幸致盲了。致盲了他眼睛的人是个木匠,他主动承担起了魏旦旦的养育之责,并在长期的养育过程中,使悟性很高的魏旦旦,自己盲着双眼,创制了许多盲人能够使用的角尺、刻线及一切要用的专用工具,成为了一个乡左受人敬重、被人信任的好木匠。

魏旦旦在我搭手给他拉锯时,敏感的意识我有木作经历,所以他给我说起他来,没了一点障碍。他说了,他有一段时间,特别仇恨致盲了他眼睛的义父。是哩,因为自觉承担了魏旦旦养育之责的老木匠,后来在魏旦旦的强烈请求下,拜为了义父。魏旦旦说,义父不容易哩,他不放弃自己的责任,教会了我的,不只是木匠手艺,他还教会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使我知道,“人活一口气,也活一口饭。”他把我眼睛致盲了,又让我学到了这么多东西,我还能恨他吗?

义父是我的恩人哩!

知恩报本,在魏旦旦这里得到了最真切的体现。他娶了妻,生了子,两子一女,日子过得温馨而又安逸。义父病了,是他端屎接尿地侍候义父;义父去世了,是他穿白戴孝给义父送的终。我把我采访的魏旦旦,写了个通讯,不到一千字,突出了“人活一口气(精神的问题),人活一口饭(物质的问题)”,还突出了恩仇转换的民间情怀,刊发出来,当年不仅获得了省、市新闻奖,上报到全国,还评上了全国新闻奖。

我到魏家岭自己租用的“吴木匠作坊”里来,向村里人打听魏旦旦,大家都说知道,而且又都感慨魏旦旦眼睛盲了,心不盲。他现在老了,做不动木匠活儿,跟他儿子女儿进城享福去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西安工作,一个还出了国,在外国挣他们的洋钱哩。他的女儿也出息,是一个大学的教授。

听着魏家岭乡党对魏旦旦的叹羡,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他家家风好啊!

乡党们全都同意我的看法,一哇声附和我,说:“对着哩,好家风才能育出好儿女。

好的家教,好的家风,可都是自觉修出来的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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