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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河灯

2016-05-14李清明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河灯江豚洞庭湖

李清明

俯看家乡地图,仿若水网世界。

湘江北去,资江东流,汨水西绕……三条江水长年经流不息,在县境内交汇后均是千回百转,留下九曲十八弯后才波涌洞庭,魂归长江。家乡水多,乡亲们自古便有在江河中施放河灯的习俗。

农历三月三、七月七他们施放的是咏春灯、鹊桥灯;夏季江河涨水的防汛期,乡亲们为避风躲浪,祈保平安,施放的多为航道灯、彩船灯;到了农历七月半的盂兰会(也称鬼节),乡亲们在夜间施放的则多为辟邪、消灾、祛病、度魂的祈福灯、超生灯……

今年农历七月十五日,家乡的祈福传灯法会便是在湘江边的法华寺内举行的。夜幕降临,偌大的法华寺道场内和尚道士成群,信男信女云集,一开始是僧侣和居士们喃喃齐诵《盂兰盆经》《地藏菩萨经》;不一会,道场一边的道士们念诵的《超生咒》响起来了:“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紧接着道场内另一边的和尚们伴随着木鱼声声,也吟唱起了《大悲咒》《往生咒》……整个道场内,或低回或咽呜的笙、管、箫、笛的吹奏声,呢喃嗡嗡交替的诵经声;加之烛光摇曳,树影倒幻,香雾轻飘……让人久陷冥想、沉思、回味等多种思绪之中,仿若已逝亲人们的游魂就在眼前飘幻,也仿若把大伙的所思所想带向生命的另一个维度。记得小时候,每到夜晚大人们总是让我们禁吹带管状的乐器。说是夜晚的管弦之声最易招鬼唤魂……当时总是撇嘴不信,只有今夕置身于此等境况之中,方觉顿悟。

约莫一小时的时间过去,这时法华寺主持早国大师手持一盏莲花灯,一边称念本师释迦牟尼佛圣号,一边带领众多信男信女一步一吟、一移一诵地缓步来到江边施放河灯……不一会,金呼呼、亮通通、花盈盈的河灯便将沉寂的江水照得幽光发亮,难以数计的河灯随着江水向北方向缓缓流动,仿若一朵朵盛开的莲花,又如一双双蟒珠龙眼,在神秘莫测的江水中漂浮闪烁……也许是习俗如此,又或许是秘而不宣的召唤,紧接着几乎所有江河边其他村庄的乡亲们也在不停地将其精心制作的莲花灯盏、船形灯盏等置入江中……成千上万只河灯有如一条见不到头的灯带,在天上银河两边无数星星的辉映下,从湘江、从资江、从汨水等江河中缠绕汇集,继而由明转暗、由多渐少、由密转稀地向着浩渺的洞庭湖缓缓北流……此情此景,仿若正验证了一代伟人那句“纸船明月照天烧”的情景与境况。

家乡的父老乡亲们爱河灯、放河灯,一方面是因为长年生活在水乡,要向水中讨生活,他们在驾船、渔猎、游泳等过程中总会有人不慎被水夺去了生命,需要超度亡灵;另一方面也是处于对江河湖水及大自然的敬畏……于是他们便选择在特定的夜晚,十分虔诚地向江水诵经叩拜,让亲手制作的河灯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善念、慈悲、祈愿……再有就是他们相传相信,农历七月十五日这天,众多死了的游魂冤鬼均会相约扎堆聚集在一起;以前缠绵徘徊在地狱里面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天夜晚,若有灯光指引,每一个游魂若能托着一个河灯,便可超度托生,重回人间。

还有,佛传农历七月也是佛教地藏菩萨成道的日子。菩萨在成道时发誓要普度所有罪孽的众生,使他们脱离苦海。这天也便成了超度“亡魂”的日子。佛曰,至诚一心,慈悲为怀,诚诵《往生咒》,便会使亡魂“拔除一切业障根本”,能“得生净土”。于是,虔诚的乡亲们一个个双手捧着河灯,平放水中,然后闭眼抬头,双手合十,呼唤亡人名号,默念佛经……此刻水乡童谣也起:“放河灯,放河灯,盏盏灯光遂我心;放河灯,放河灯,愿我亲人早托生……放河灯,放河灯,今晚放了明日灵。”

每当桃花汛一过,素有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的水乡就到了夏季的防汛期。乡亲们或为避风防水祈保平安;或给过往船只夜晚在河道中航行指示航道,避开危礁险滩……每至夜幕降临,乡亲们均会在江水河道中施放许许多多的航道灯与彩船灯。他们在小木板或小竹筏上点上蜡烛,用透光的镜片或白纸成壁制成河灯放置于江中,有的固定,有的则顺应江流河道任其漂流……天上星光、地上萤火、水里河灯交相辉映,自成水乡夏夜特有一景。这个时季,江边渔村的乡亲们还会自发捐钱捐物,在河道的暗礁险滩及江河转道的交汊口专门留有数目不等的救生船,以及一座座用漂浮物建置的长明灯塔,是为“义灯”。——它和义学、义渡、义粥、义田、义冢等好善之举,统称为“水乡六义”,久传佳话。

水乡自古人文鼎盛,青年男女在水上生活和劳作时均是唱渔歌、对情诗、哼花鼓调的好手。且听:“少男少女放河灯,桃花水暖好心情,流水悠悠带去信,妹有情来哥有心,巧用河灯定终身,牛郎织女喜临门。”有感于此,曾在法华寺盛弘佛法的一代诗僧“八指头陀”,以乐于在寺院江边施放河灯,且有一定诗文基础的信男信女为众,早在一百多年前便在湘江边成立了一个“白梅诗社”。如今,传至该寺现任住持早国大师手中,已发展诗社成员一千多人。

农历三月三、七月七,正值水乡多情的少男少女们咏春、约会的良辰佳日。他(她)们在自制的莲花灯里放上写有自己姓名、住址及生辰八字字条的小瓶;当然也有含蓄的姑娘小伙子在瓶中只留下咏春、思春的诗作,要求对方唱和、吟对的……他(她)们让河灯在河里自由漂流,等待下游未曾婚配的男孩女孩去抢、去对……一些自恃肚中有些“墨水”的小伙子,还天不怕地不怕地戏改古人诗句,合着渔歌曲调,或对着江河中戏水的鸳鸯,或面朝江岸上撑着花油伞的姑娘,扯着公鸭般的嗓音,将“妹住湘江头哎,我住湘江尾呐,梦里思君不见君哎,请看我的啊漂流瓶……”等唱得水鸟惊飞,水波回响。长江在未修筑三峡大坝之前,春秋两季汛期之时曾常有江水倒流的自然景观。即从湘江、资江、汨水流入洞庭湖的江水,十天半月后又会流回水乡原来的江河。无疑,这一自然现象又给多情的水乡男女们通过施放河灯互相传递诗文、交流情感等提供了极好的机会。乡亲们也把这种不经媒婆说合,靠河水传情,自由恋爱成功的婚姻,称为真正的“天作之合”。

家住法华寺边樟树村的甘妹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七十多年前便是通过农历七月七施放鹊桥灯时,认识了自己的如意郎君的。甘妹老人年轻时的心上人名叫胡水生,家住洞庭湖中一个名叫青山岛的渔村。青山横亘在南洞庭湖中,既是湘、资、汨三水北流入湖的门户,又为南来江水的翠屏。先是住在湘江之滨的甘妹有情,她那刻有特殊印记,装有思春、咏春诗句的漂流瓶河灯,随江水流向了青山岛……水生捡到后,又通过倒流的江水,将他装有回应、仰慕、示爱文字的漂流瓶,经船形河灯传递到了甘妹的手中。在这过程中,虽江水无情,漂流瓶在江河湖水中的传送也充满着许多的未知数。好在水乡的渔民、船户们自古便有规矩和约定:凡捡到写有明确地址和特殊印记的漂流瓶,都须义务想办法送达!他们的理解其实也非常简单: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水上生活的男男女女谁没有年轻过呀?

甘妹和水生这对有情人经河灯传情,辗转三载,终成神仙佳侣。然而就在他们新婚不久,日本侵略军的铁蹄便踏入了水乡。后来,水生在甘妹的鼓励和支持下参加了“洞庭湖水上游击队”,用漂流的河灯传送情报,引接水雷,单是水生一人便先后炸沉了三艘日本鬼子的巡逻艇……后水生不幸光荣牺牲。七十多年了,甘妹几乎年年都会到湘江边施放相思灯、超生灯……每当这时,甘妹多会用她那略带尖锐的嗓音,一抑一扬地唱起自己自编的情歌:“放江灯耶唱心境,心中想念的人啊要听清,与你相爱不后悔呐,来世还做一家人啊,一家人……”回应的只有在河道中渐行渐远,一浮一沉的河灯;还有那一声又一声“呱哇—呱哇—呱哇哇……”夜鸟的悲鸣。

也许是熟能生巧,又或许是心有所向……我们曾多次亲眼目睹甘妹老人制作“双飞燕船灯”的全过程。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仍是手不抖,眼不花。只见她将一张涂有防水油漆的薄硬方形彩纸剪成正方形,然后将四角折向中心,再将四角打开……如此反复,几个回合下来,约摸四五分钟光景,一个漂亮的船形河灯便大功告成了。围观的乡亲们都说,甘妹老人制作的河灯快是快、好是好,只是每盏河灯的灯壁上总会留下无数的泪痕……

夜深了,我们仍在江边追逐着漂移的河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江水的下游走去……此时,寺院的梵音越来越小,河风也越来越凉。江中的河灯则慢慢由集中流向分散,灯光也越来越由亮转暗,一粒粒一颗颗扑闪扑闪,一会灭了一盏,一会又灭了一盏……真有些像被什么东西托走了的感觉。

江豚缘

在南洞庭湖中有一个名叫青山岛的渔村,村里有一位名叫江花的渔姑。江花人美歌甜,平日最喜欢与素有水中精灵、长江大熊猫、东方美人鱼之称的江豚为伴。因长期养护、救助江豚有功,乡亲们总是亲切地称呼江花为“江豚姐姐”与“江豚天使”。

说起江花名字的来历,不了解内情的单是从字面上理解,似乎很容易找到答案,江花也即浪花是也;后来,听了她母亲的解释,给人感觉则多少富有些传奇色彩。老人回忆说,江花临出生时她梦见了一群十分可爱的江豚在渔村边的湘江中游弋嬉戏,其中一头臀部有着一朵浪花纹斑记的江豚还不停地向她一边微笑,一边乐此不疲地表演着三百六十度翻滚跃水的动作……她家原本姓江,又有浪花与江豚微笑的梦兆,江花的芳名也就由此而来。

青山岛四面环水,南有资江对冲,北有荆江缓流;西有沅水拍岸,东有湘江与汨罗江缠绕。因多条江水发源地的水文、地质不同,其携带的泥沙及浮游生物各异,汇流的江水有的微黄,有的微红,也有的微绿……它们在青山岛渔村周围的芦苇长洲与杨柳湿地间不断地冲撞缠绵与徘徊顾盼,久而久之便把这一带营造成了一个繁复与繁荣的水下动植物与水上飞禽聚会的丰茂世界。也由此形成了环拱在青山岛渔村周边的两个洞庭湖著名的天然渔场,南面的叫荷叶湖,北面的叫青草湖。

桃花水起,花信自然,春讯的湖水漫上墨绿一片的苇林、柳丛,这里便成了鲤鱼、鲫鱼、青鱼、草鱼及鲢鱼、鳗鱼、银鱼、团头鲂、翘嘴红鲌、胭脂鱼、中华鲟等众多淡水鱼类扑散产籽、孵化幼苗、追逐觅食的温床。青山岛渔村周边天然渔场的鱼多,引来专以淡水鱼为食的江豚也特别多。渔村景美,引来渔歌悠扬:

“江豚走呀我也走哟,江豚哎伴我去湖洲。春风呀吹弯金丝柳哟,江豚戏水哎浪点头。雪白的鱼儿呀咬满钩哟,渔歌哎唱晚乐悠悠。湖洲四季呀风景好哟,渔民生活哎不用愁。”

洞庭湖的江豚有着所有鱼类的习性,它们爱逆水而上,爱到水草丰盈的浅滩戏水觅食,还喜欢到湖水与江水的交汇处冲浪、产仔,每到春秋汛期尤以喜好在涨水与退水的地方蹲守,让迎水冲浪的鱼儿似乎有些自然自觉自愿地飞进它们早已张开的嘴里。它们三五户人家相约集体围猎,大老远便不断地“丫”型尾翼搅浑湖水,构建一个越缩越小的包围圈,把“鱼团”不断地压缩至中心,最后总有一位勇健的“江豚投弹手”呈弧线腾空而起,射向“鱼团”,惊恐万状的鱼儿有如雪花飞舞一般狂跳乱扑,许多便直接飚向了江豚们早已张开的如盆大口之中。

江花一家祖祖辈辈专以打鱼为生,他们知晓,什么时候洞庭湖的环境好了,江豚就多了;江豚多了,鱼儿就跟着多了;鱼儿多了,渔民们家家户户的生活就更好了。反之则亦然……长辈们还告诉江花,江豚不但是渔民朋友们的吉祥物,而且还是预测洞庭湖天气的好手,大多数时候渔民渔船上风信标的旗杆也比不上“江豚拜风”的灵验。如果江豚们跃出水面,面朝风向不停摇摆着形如双翅的侧鳍——既像拜佛又像独舞时……渔民们便都知晓,洞庭湖大的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必须赶紧收帆停网,驾船返岸归港。古人也云:江豚多产于洞庭之处,吹浪可生风,故江猪出舞,舟人谓之“拜风”。

记得,那是江花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天,她随父母到村子南边的荷叶湖打鱼。中途,江花的父母解下大渔船边的小渔划子到湖中放钓去了,把江花一人留在大船上玩耍。江花站在船头一会用长柄网兜勾划船边的荷花,一会又用竹篙挑拨湖面的菱角,不小心一个趔趄,便连人带篙一起掉到湖里去了……就在小江花一边尖叫着“救命”——“救命”,一边在湖中举着一双小手扑打湖水,一浮一沉的时候,从不远处的湖面箭一般冲来三四只江豚。它们见此情形,似乎非常有经验地迅速从不同方位聚拢一处,用它们那光溜溜的脊背托住了小肚早已灌满了湖水的小江花;紧接着又是同心协力地用它们的尖嘴拱、用背托,坚持把小江花移到了船舷边,直至奋力将她顶进了船舱;然后才一声唿哨,一齐潜入湖心。也是从这开始,江花得知,江豚救人是天性,也是习惯。村里的渔民一半以上均有被江豚救援过的经历。乡亲们都说,自古“行船打鱼三分险”,但只要有江豚陪伴,他们的安全感便会增强许多。

打那以后,节假日及寒暑假里,江花只要有时间便会缠上外出打渔的父母带她出湖,与她心爱的江豚们相约、相会。在江花的认识里,江豚的“豚”与“臀”,既同音又同义,其形状与现今人们在动物园或电视中看到的海豚无异,只是海豚的体形要比江豚略大而已。渔村的乡亲们因见其身体滚圆,肥厚,其憨可鞠,初看像极了一头家养的大屁股肥猪,便俗称其为“江猪子”。上学了,老师还告诉江花,江豚的历史比渔村周边绝大多数生命的历史都长,它们已在地球上生存了两千五百多万年,比大熊猫还年长八倍多,是长江及洞庭湖流域的“活化石”,其智力也与三岁的小孩接近。难怪,当江花以及同伴们给江豚每喂食一条鲜鱼,它们都会颔首微笑许久,紧接着要么表演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滚动作;要么张开双鳍,立于水面表演一段美妙绝伦的独舞。

在湛蓝的湖水中,江花初看江豚们大多是黑灰色,待湖水清澈时细看,实际是紫灰色或青黛色,其皮肤深腻有深浅不一的色素斑,这也是识别江豚个体差异的标志。通过这个认识,江花依稀记得,曾经救援过她的几头江豚的臀部上均有明显的色素斑记:一头是几条小而碎的细花,很像浅湖中常见的菱花;一头是几朵荷花,还有一头的印记颇像一枝长条形的芦花……对此,江花给这几头江豚依次起名为菱花、荷花、芦花,常以“姊妹”相称……长天共湖水一色,人与豚共舞,“四花”同欢同乐,遂成湖区一景。

江花发现,荷花、菱花与芦花们会用各种声音传达群体的情绪,吱吱——嘎嘎声是寻找同伴;吱吱——咝咝声是围捕到了成堆的鱼群;唧唧——唧唧由弱呼到激越是遇到危险的求援声;噗噗——噗噗——噗噗噗……这是江豚们求爱求偶的呢喃……父辈们还说,江豚们的声呐判断也是极其的精准,在击水或追逐过程中如遇船体或险礁,其转弯逃避的灵敏度仅在瞬息之间。有时,它们心血来潮,还会常常聚在一起用头部的喷水孔喷水,最高可达一米多,转眼便成水柱、水雾、水网等壮丽景观。

更多的时候,江花还是喜看江豚们的微笑,它们不管人类怎样待它,总是一张扁平的W式笑脸,且常常会全部露出几十颗密而小、白而齐的牙齿。江豚们天真、无邪,勇敢、智慧的天性,加之后天完美的进化,它们的生存领域里几乎没有天敌。让人不忍落笔的是——江豚唯一的敌人居然是我们人类!

洞庭渔民先前大多用网类、钩类、籇类等工具捕鱼。其中钩类里面的滚钩、拖钩、排钩对江豚伤害最大。排钩是湖区渔民为捕获大鱼而专制的一种渔具。每个均由三四寸长坚硬的铁丝焠火弯曲而成,打磨得锋利无比的钩尖还留有倒刺,一个个铁钩经香棍般大小的尼龙线系牢后,并排吊接在一条条粗壮的网纲上,一钩动则会有八钩、十钩等群钩连动,最后钩钩相拥,抱团缠绕……几百、上千斤的大鱼都休想逃脱。江豚捕鱼也像当地的渔民一样,既喜欢也最擅长集体作业。它们分工协助,不断将鱼群往包围圈里赶……渔民们知道,越是江豚在湖面或江面扎堆,不停地飞跃、拍浪、冲撞的时候,也正是大量的鱼群被江豚们包围追逐,不断地集中的时候。

这时,集体作业的“排钩帮”渔民们,便会集中所有的渔船在鱼群和江豚群的外围,内三层外三层地施放排钩,有的甚至还会在水中立体置网……间或,个别被利益熏晕了头脑的渔民还会利用江豚的善良,故意从船上跌落湖面,吸引江豚群体冲刺过来救人……以便达到把鱼群驱赶至排钩包围圈中的罪恶目的。最终的结果是,鱼群大多在劫难逃;一起冲撞、拍浪的江豚们虽有着十分精准的回声定位系统,但经不住此时人喊、鱼跳、船撞、篙击、水浑等因素的干扰,误碰误撞之间,它们多数也会被锋利的排钩割划得体无完肤、伤痕累累……直至死亡!每当看到或听到这些,江花和同龄的小朋友们总是泪眼婆娑,悲愤不已……紧接着,江花先是缠着父母弃用了捕鱼的挂钩、拖钩;接着又跑到两个也是靠打鱼为生的舅舅家,连哭带闹地硬是让十分疼爱她的两个舅舅退出了村里的“排钩帮”,改用“风网船”拖网,猎捕洞庭湖中常见的针嘴鱼和银鱼。

江花还在上高中的时候,便早早地出落成了一个十分标准、漂亮的渔姑。S型的身材,甜美的歌喉,再配上一条齐腰的长辫,还有也许是受江豚微笑的影响,一笑便露出一排小而密、白而齐的牙齿……江花成了远近闻名的“村花”。当有人笑问江花将来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时,她竟脱口而出:“要找就找‘江豚男式的男朋友,要不就打一辈子单身!”

原来江花在长久的观察中发现,江豚们的家庭观念极强,若仔豚受困或被捕,父豚和母豚均不会单独离去,宁愿同时被捕或同归于尽。几乎所有的“江豚男”均具备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对爱情忠诚,一生从一而终;二是恩爱和睦,一家三口形影不离,朝夕相伴;三是责任心强,只要遇到危险,江豚男总是奋不顾身,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又一道防线,用生命护卫自己的妻室儿女。还有,江豚为少有的水下哺乳类动物,小宝宝的出生也是自由生命的自然分娩。雌江豚怀胎十一个月,每胎产一仔。胎儿整体娩出,这时仔仔奋力向上游动,母豚腹面朝上,身体朝仔仔相反方向远冲,用力拉断脐带……顷刻间,一股鲜红的鲜血在水中喷涌而出,映照着一个新生命的奋勇诞生。为此,成年后的江花曾不止一次羞涩地憧憬:将来,如果自己既能拥有江豚男式的爱情,还有勇敢的江豚宝宝般小朋友的陪伴……那该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人生啊!

时光如江豚逐浪,一朵一朵过得飞快。从江花高中读完,直至大学毕业,后又在城市工作……一晃竟近十年。中间寒暑假里,江花几次匆忙回家,也只是在渡船边偶尔与她心爱的江豚们邂逅过几次……待江花再回渔村,她十分惊讶地发现,青草湖及荷叶湖的水浅了、鱼少了,围网多了、荒滩多了,洞庭湖的污染也严重了……整个湖区乃至长江流域的江豚数量更是呈直线下降。江花求证得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长江全流域江豚种群数量为四千多头,至九十年代初已降至两千多头;时至今日,长江流域仅剩不到九百头,偌大的洞庭湖区也只有江豚一百头左右。

此时,江花的父母及渔村所有的乡亲们都不捕鱼了,每家每户的禾堂上或屋檐下都倒扣着一条或几条数量不等的大小渔船,任凭风吹日晒……年轻人到城市打工去了,剩下老弱病残的村民大都靠在岛上种植一些经济作物,或靠开辟几个旅游景点维持生活。一日,江花请老父亲雇船,想去她年少时非常熟悉的荷叶湖看看。船至湖边,唯见湖滩祼露,杂草丛生,浊浪滚滚,几条轰隆隆——轰隆隆的大型采砂船正在开足马力,采挖湖底的砂石……问及她曾心爱的江豚都去哪了?邻居们说,现在活着的江豚很是难见,死了的江豚倒是不经意间就会遇上。仅是前年,洞庭湖区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便有十二头江豚死于“非命”……乡亲们称现时的航运、排污、采砂、滥捕、水利工程成为了江豚的“五大杀手”。

不几日,就有人告诉江花,在青山岛邻近的严家山沙滩上发现了一头死去的江豚。待江花赶到,只见一头雌性江豚正躺在满是泡沫的沙滩边,身体已变成微黄色;尤以给她震撼的是,死了的江豚眼眶边还挂着几滴透明的液体,细看其臀部上似乎还有一朵若隐若现的花朵斑痕……此刻,江花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她认定,那眼睛边挂着的透明液体一定是江豚的眼泪,其身份也一定是江豚荷花、芦花、菱花们的后代!不久有渔政工作人员上来,在给江豚实施解剖时,江花及所有在场的人们发现,死了的江豚消化系统中竟无任何食物……由此推断,现在湖区中屡禁不止的电捕鱼、迷魂阵、滚钩、拖网、炸药、矮围等几近将湖中的鱼虾都猎捕干净了,以鱼为食的江豚们早已“断炊”,其结果只能是活活饿死!

打这开始,江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日愁眉不展,继而沉默寡言……不久,她便毅然辞去了城里的工作,托朋友报名参加了一个名叫“江豚保护协会”的民间组织。平日,江花除了帮父母销售一些青山岛渔村独有的西瓜子、蔓荆子、蕌头子、枸杞子、米虾子、桑葚子等旅游特产外,其余大部分时间则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保护江豚的行动当中。江花身着“江豚救护”的文化衫或马甲,扎着一个马尾辫,和男志愿者们一起乘坐冲锋舟深入湖区,一会下湖拆围网、一会劝阻挖砂船、一会驾船追偷猎、一会钻入湖边工厂制止乱排污水……由此,江花也被协会的同伴们直接叫成了“江疯子”。

转眼,江花已年过三十,成了村中一名十足的“剩女”。她自己似乎不急,但父母急、亲友们急……其间出于对长辈们的尊重,江花曾极不情愿地见过几个“对象”。第一位是一位渔村的“富二代”,人长得帅气,在省城还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当江花听说其父亲曾是洞庭湖中最大的“排钩帮”帮主,完全是靠滥捕起家的历史后,面都未见便一口回绝了。第二位是一位开挖砂船的老板,身价不菲,且对江花爱慕已久……可江花认为湖洲的沙滩是维系洞庭湖湿地水下及水上生物的基础……哪天把这些都挖空了,鱼儿便没有地方觅食,更没地方产籽了……鱼没了,最终江豚们也只有死路一条。在挖砂男安排的“全鱼宴”上,江花也只给其留下一个背影,便匆匆逃离。

最后一位是县城里的一名公务员,开始还谈得勉强,后来那位公务男总见江花穿着一件保护江豚的“黄马甲”,忙得不分白天黑夜时,便留有如下一段对话:“亲,江豚能吃么?”“不能吃!”“不能吃,为什么还要保护呢?”其结果是,最后一句彻底把江花惹怒了……以至后面,江花干脆抛出话来:凡不热爱江豚,所从事的工作与江豚生存不利的男人一概免见,一概免谈!

在江豚保护协会十分简陋的办公室内,江花见到了该协会十多位首创成员们为保护江豚留下的“血书”,一个个鲜红鲜红的手模印,至今仍在她眼前晃动;还有被誉为“江豚爸爸”的协会徐亚平会长的一句话,也让江花感动莫名。徐会长说:“我们保护江豚,就是要让其在洞庭湖中世世代代与我们人类一起生存生活下去。如果哪天江豚灭绝了……我就直接跳湖!”听完,江花虽小声但仍十分坚定地回应道:“如果哪天江豚绝迹了,我就单身到底!”

江花后来解释说,讲这句话并非一时冲动,因为在她的“江豚保护日记本”的扉页上,一直端抄着这么两段语录:“江豚等淡水哺乳动物处于食物链的最高层,作为长江生态系统的旗舰物种,长江及洞庭湖如果不能支撑豚类的生存,有一天它也不能支撑我们人类的生存。”还有一句则是:“水灭亡,生物灭亡,人类灭亡!”

夜深了,风凉了,江花独自一人有如祥林嫂般还在荷叶湖边不停地转圈……且边走边喃喃自言自语道:湖水干涸了,被污染了,鱼虾少了,江豚绝迹了,人与豚类的缘分也就彻底没了……真到了那时,人类再好的恋爱、再好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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