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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水船帮

2016-05-14廖静仁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纤夫伯父母亲

廖静仁

这里的一切当然是熟悉的。虽然许多年如流水般过去,往事却仿佛江上的白帆从我的脑海中一页页地翻了过去……眼前就是崩洪滩了,我却在滩涂的崖咀处向右手边一折,踏上了一条时隐时现于杂草丛生中的纤道。这不就是那一条曾经布满过我的童年及少年脚印的纤道么?

时间确实有些久远,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往事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在资水的纤道上和船帮里度过的。那时候家乡还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一条汹涌着滚滚激流的资水无疑便成了我的父辈们十分重要的交通途径。有一首辛酸的船谣一代又一代流传着:

资水行船莫单帮,

单帮攒钱不久长,

一旦碰到江中鬼,

船毁货丢人亦亡。

所谓船帮,一般是由七八条以上的帆船所组成,船上人丁相互帮衬,形同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资水中、上游沿岸自古以来就盛产煤炭及木材,江上的船帮,就是经常满载着这类货物送往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然后再从汉口、南京等地装了食盐或布匹销售给资水两岸的商行。倏忽间记起这一首辛酸的船谣时,我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揪心而断肠的时光了。

纤狗儿,你也该消停消停哒,船头船尾乱爬么子嘛,还怕冇得你卖力气的时候啊!这是我母亲的声音。父母痛幼子,船家人亦不例外。我母亲总是巴望着她儿子早日长成一条壮汉,又总是想时常把我拴在身边。

是的,每逢货船走顺水时,我们父子几人同母亲,便是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时候,唯有掌艄的爷爷双目紧盯前方,两手紧抓舵柄,这毕竟是闯滩冲峡呵,他是不敢有一丝松懈的。若是船往上行,我们便纷纷系了纤搭肩上岸,四脚四手形同狗爬着匐匍拉纤。船与船紧紧地咬着,纤夫们一队队相衔,喊着号子,打着口哨,艰辛中充满着乐趣。而如果是遇上了较长的滩峡,便只得停船调整队伍,船帮中除舩公外的男女人丁排成长队,把船一条条拉过长滩再分别起锚。领头纤的自然是最具威信也最有力气的汉子,他手揽一大串纤缆匍匐在队伍的最前列,一步一声号子,后面的则应着号子声,合着脚步,寸寸节节向前逼近。拉到紧要处,一个脚趾头便是一颗铁钉,牢牢地钉紧纤道,腰杆弯成桥拱状,双手张开着总想抓住一根藤蔓或一根小草,喉咙里喘着粗气,口中呼着号子,衣服是早就扔进了船仓的,全身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衩,阳光的曝晒下,闪着油亮汗光的身躯鼓涨着黝黑的肌腱,在汹涌着滚滚激流的滩峡江岸上定格成一队力与美的铜雕……长滩过去,这群拉纤的男人或女人便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各自的船头上,沐着浸凉的江风,欣赏着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流云,那才是人世间最美好、最惬意的一种享受哦!

然而不久,我们家脱离了船帮。这无疑是我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往事。那时候我爷爷还不到六十岁,他已经亲自主持为我伯父添置了一条新船,让伯父家独立门户跑水上活计了,而我也刚好初小毕业,父亲又正值壮年,加上吃苦耐劳的母亲同正在成长中的我们兄弟仨,一家六口,算是水上人家中最强盛的一族了。我父亲是一把拉头纤的好手,身强力壮,性格刚烈,就是他提出要独立门户的。没有了船队的拖累,一家人轻捷简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上三年,我们家那条旧船便换了新船,也确实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开春从汉口装了满船食盐返航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正是桃花水涨的三月天。暴雨中的江水如同千军万马在狂奔。这样的时候,我们家的新船已经停泊在挨近唐家观小镇下游不到十里的一个水湾里,只须拉过眼前的那道长滩——崩洪滩,满船食盐便可脱手给镇上的商行换钱了。掌艄的是我爷爷,他起初还有着几分犹豫,双眉紧锁,少言寡语,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凭着他行船数十载的经验,一定知道在暴涨洪水的时候顶着巨浪洪涛闯崩洪滩是件凶多吉少的事。可我那性烈气盛的父亲见暴雨稍有了停歇,却执意要起锚开船。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老白干后,粗声大气地吆喝道:船到顶风也能开,我就不信这个邪!话音未落,便催促我们兄弟上岸解缆拉纤。爷爷明白已阻止不了,只得勉为其难地升起了帆篷……此时雨点子仍在飘着,我父亲赤着膀子在前牛吼般一声号子喊响,满载货物的木船便缓缓地离开了江湾。

纤夫拉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凝重、深沉的号子声从我们父子的胸腔里迸出,在江峡中回荡着……

资水源远流长近千里,有滩峡九九八十一道,而逼在我们眼前的崩洪滩,便是这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道滩峡。船已经进入崩洪滩中段了,那被两岸群山突然逼得狭窄的江流咆哮着,翻腾着,其声势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谚说:不是硬汉莫驾船,驾船的硬汉胆包天,有朝一日遇险境,神莫慌,意莫乱!我父亲当然是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闯滩过峡,从未见他有过惧色,然而此时,从他那粗犷嗓门中吼喊出来的号子声,却有着几分隐隐的慌乱了,我已经不敢抬眼看父亲,只照样地把弯成了桥拱状的稚嫩腰杆子拼命伸直,将小小的脚趾头使劲地扣进纤道,匍匐着尾随在我父母亲和兄长的身后。但听到从前面传过来的咔吧咔吧声,我已经知道父亲那钢铁般硬朗的脊梁骨在挪位了。一瞬,母亲负重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我们兄弟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号子声已经乱了,气也已经接不上了,而水势却仍在上涨,巨浪一个大似一个地盖将过来,船舱里进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我那有着丰富行船经验的爷爷已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只能是别无选择地选择砍断纤缆,以求保护住江岸上挣扎得精疲力尽的儿孙们,不然,渗水的盐船一旦横头逆转,那是会把紧系在纤缆上的一家人全都拖入滚滚洪流的。说时迟,那时快,我那掌艄的爷爷一跃而起,冲向船头,从船板上抓起那一柄明晃晃的镇妖板斧,手起斧落,绳缆便啪的一声成了两截……

行船从此莫单帮啊——这是我爷爷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声。

我爷爷被突然断裂的纤缆抽得如同陀螺般坠入了激浪洪涛;船翻着滚着在汹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无数碎片……待我们从天旋地转的晕厥中省悟过来时,悲剧已经酿成,一切都已成定局而且无可挽回了。

爷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在下游的江湾里被打捞上岸的,母亲托人扯了几丈粗白布为爷爷裹住尸体。牛高马大、性情刚烈的我的父亲一下子崩溃了,仿佛一时间密黑的头发全都白了,他轰然一声跪在爷爷的尸体旁,两个拳头鼓点般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泪如雨下,在无言地忏悔着……

当然没有责备的声音,因为一切责备都已于事无补。一家人全都跪在了死者面前,无声地淌着忏悔的泪水。我也长跪着,很懂事地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爷爷临终前喊出的那一句“行船从此莫单帮啊”的警语。

资水是凶险的,但资水的传统是美好的:一家遭难,众人相帮。

一场天灾人祸过去,船帮众人掏钱相帮,又为我们家购置了一条几经修补过的半旧木船。我父亲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当着上百名老少男女的面发下重誓,一定要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用在整个船帮上,再也不见利负义跑单帮了。否则,他将抛尸江峡。时间如同资江流水滔滔远逝。自那以后,船帮的拉纤队伍中,我的父亲仍然是一名拉头纤的纤夫。他那牛高马大、铁打铜铸般的身影,便成了我记忆中负重拉纤的永远坐标。

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众人齐心哪——嗬嘿!

莫单帮啊——嗬嘿!

纤夫号子声再度在江峡中响起时,便已经注入了新的内涵。这内涵中无疑包括死者对生死的劝勉和告诫,更包括着生者对死者的承诺与悼念。我们家的那一条木船始终是走在船帮中的最后面(是不是象征着那是资水跑过单帮的最后一条船呢?),所不同的是,船上的帆篷却布满着斑斑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页血色的红帆如火一般燃烧着、燃烧着——那是一页用包裹过我爷爷尸体的布匹所缝织成的红帆啊!

——红帆船!红帆船!她将永远在我记忆的江河里行驶着……

往事纷纭,比我似梦非梦的记忆还要遥远,也全都是与船帮与资水有关的——我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操持舵柄,一手奋力撑篙,母亲却独自上了江岸背负着沉重的纤缆寸寸前蠕。那时我只有三岁,两个哥哥就由爷爷和奶奶守护着,他们正是启蒙读书的年龄。但母亲却执意要把她的幼子带在身边,是期盼着我长大后也能成为一名拉头纤的硬汉么?她总是一直习惯性地唤着我的乳名:纤狗儿。我也确实如一条不安分的小狗,是怕我乱翻乱爬滚进江中么?母亲用一根缆绳把我拴着,拴在桅杆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着脸孔的布帆,我幼小的一颗心便颤抖不已……

资水滔滔,多险滩也多急弯,然而那一江流水,却澄碧清澈;难怪这两岸的或男人或女人,生性都如此倔强拙朴,兴许,就是因了这江水的灵秀也不可知呢。我的记忆又一次被浪奔浪流的一江资水激活了。

那一天阳光灿烂,本是一个起锚开船的好日子。和往常一样,我父亲叉开着两腿铁塔般立在后艄掌舵;船头上的母亲把手中竹篙当的一声射向了江岸,随着一声依哟嗬的船夫号子喊响,江岸,就被远远地撑开了。

那是我父亲自己进深山老林采挖的一船药材。他当日回得家来时那身被柴棍和荆条划得布条翻卷的衣服,让血与汗一浸染已是乌七八紫了;手脚也裂开着许多张娃娃小口,那淤在伤口里的血已经结成了黑红的硬壳;然而他那如青铜铸成的脸膛上却辉映着满足和欣喜的光亮。船帮正在休整中,我父亲却按捺不住急切的性子,说是只要把这船药材送往益阳变钱后便可以请来船木匠,郑重其事地修补这条由船帮们集资购买的、与风浪搏斗了数个春秋的木船了。那神情仿佛修补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了他的瞳仁里。因为只是跑一趟水路并不太遥远的益阳,而且又是行顺水船,我的父亲和母亲才敢斗胆于过午时分独自起锚的么?是为了尽早将这条破船修补一新,我的父亲和母亲才决意日夜兼程赶往益阳送货么?

船过乌鸦嘴,便接近“满天星”了。如繁星般密布的明崖暗礁就阴森森逼在了眼前。恰在这时太阳又已西斜,洒满江闪闪烁烁的余晖晃人视线,我的父亲心里一惊,随即便记起了当地的一句民谣来:船过满天星,当心鬼眼睛。确实已一时难以辨清前面的吉凶了。那一年我十三岁了,在家里休农忙假,也正好可以上船帮父母做一点杂事。但由于一连十多日患伤风感冒,年少的身子骨却一直软绵绵的,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因为是采山药的旺季,我的两个哥哥并没有上船,而是进深山老林刨药材去了。我吓得躲进了后舱,年少的灵魂随着波涛在一同颤抖着……

左——左 ——右——再右!父亲的眉头拧紧着愤怒和坚毅,很是沉稳地辨听着母亲的指挥,还一边咕噜咕噜地灌着老白干。我想:父亲兴许是用酒来为自己壮胆,抑或,是在显示他的骁勇与豪迈吧!就像他采药回家的那天晚上,补完帆篷后的母亲用灯拨棍蘸了桐油,还特意到灯火上烧得嗤喳喳响后才又烫上他的伤口。母亲心痛,边哈气边喃喃地说:忍着点,忍着点,热桐油能消炎退肿,还能生肌长肉呢……然而我的父亲却咧开嘴笑着说,哈哈!你还把我当一条闯资水的船夫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像是有意渲染一种恐怖气氛一样。就在即将穿过“满天星”时,咔哧一声脆响,船身陡地抖了几下,这条曾经承受过激浪狂涛千万次啃咬的木船再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那间作床铺用的后舱的底板被暗礁无情地穿了一个碗大的漏洞。江水顿时喷成水柱掀开了船篷,涌进了船舱。病魔缠身的我吓傻了眼。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起一脚把我挑开,毫不犹豫地把船上唯一的一床破棉絮卷成一团,严严地堵着了洞口并雷吼般朝我喝道:还想活命就给老子死死地坐着棉絮!

此时,船已飚进了骆滩的咽喉处,两面悬崖如高耸的驼峰压过来,江面便陡地窄了。滩啸声轰轰隆隆仿佛千万石磨在江峡中碾过。也不知到底是由于这滩啸声的压挤还是浪涛的冲击,只听见整个船身都在咔吧咔吧地脆响。真让人担心它会在一瞬间全都散板,各自东西漂浮而去。

我曾听父亲说过:资水多弯,八十一滩,最险骆滩、崩洪滩。然而我醒悟得太慢了,那床堵着船底漏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咝咝喷涌的水柱冲开了……我的灵魂猛然一阵颤抖。赶紧搂过棉絮将整个身子向着洞口压去、压去……但是,这过失却再也无法弥补了,超载的旧木船怎禁得激浪狂涛的冲击,那漏洞越来越大了。我悔恨交加向父亲投去请求恕罪的目光,但父亲根本就来不及注意我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着舵柄;我再回头欲呼喊母亲时,而母亲手中的竹篙正撑得叽叽作响,狠狠地对准着迎面逼来的前方拐弯处的陡崖……这是怎样惊险的场面哪!激流挟着飓风,呼啸着向铁青色的礁崖撞去,一个又一个波涛,全都被撞得粉碎、粉碎……就在我父亲和母亲正拼死与险滩搏斗的时刻,船头却绝望地朝东天一翘,轰隆一声巨响便完完全全地被激流推进了骆滩的峡谷深渊中……我什么也无须再知道了,只把双眼紧紧地闭着,等待罪恶的死神把我拦腰抱起,再狠狠地摔向前面的礁崖,像浪涛一样地被撞成水沫……

然而,仿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我却突然隐约地感觉到有只巨手把我钳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举着我、托举着我……有人终于从死神的嘴里把我夺了出来,继而像扔软皮球一样我被扔在了江岸的沙滩上。

也不知到底在沙滩上躺了多久,凄惶的月亮从我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升了起来,寡白寡白的,就像刚刚目睹了一幕刺痛人心的惨烈悲剧。江岸上,黑黝黝如鬼神般的石峰悬崖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喔喔喔的夜鸟的啼鸣,阴阴惨惨,使人毛骨悚然。江峡中,滩啸声极是压抑,完完全全像是为不幸者奏响的哀乐。惧怕和懦弱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十多岁年纪的我竟仿佛在一时间长成了一条汉子。我的忏悔的心在燃烧、在流血啊!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哪!在我的哑哑的呼喊声中,从下游江岸的纤道上蹒跚着走来了一个黑黑的人影。步子缓慢而又凝重。我想:兴许那便是我的父亲,或是我的母亲吧?然而我却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会是我的遍体鳞伤的父亲,正背着我的已经死去了的母亲蹒跚着走来了……

悽惶惨淡的月色星光下,我已经不敢辨认自己的母亲了,她的头部及身躯已被撞得四分五裂,双手却还紧紧地握紧着拳头。莫非母亲的灵魂还以为是在与激流险滩延续着那一场搏斗,或者是气愤我的懦弱而使她惨死于非命?我不敢打听父亲是从什么地方把母亲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渗着血珠,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着,没有叹息,没有眼泪,也没有诅咒我的罪过。把母亲安放在我的身边后,父亲又默默地勾下身去,叉开着十指在沙滩上掘着、掘着……我的母亲就埋在了骆滩的滩脚下。

连续经历了两次人生中的重创后,父亲衰老多了。回家后我那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龛上点了一炷香并烧了几块纸钱,然后就呆呆地立在神龛前,好久好久。本来就嗜酒成癖的父亲后来就更爱喝酒了。嗜酒后他就举起拳头要擂打青天,怒斥青天的不公平,把我母亲的灵魂摄了去。青天无语,父亲就更怒了,嘭嘭嘭地捶着自己的胸脯,叱骂自己死不悔改的烈性子,叱骂自己的无能,枉为了一世男子汉,没有能耐保护好自己的父亲和妻子,没有能耐造一条新船……

人生有过许多第一次。我第一次加入纤夫的行列是八岁还是九岁呢?应该是不满十岁的那个暑假吧。那时我父亲和伯父还没有分家。兄弟俩合掌着一条木船。为了添几分薄力,也为了历练我稚嫩的肩膀,我亦照例背着个纤搭肩在瘦而长的纤道上紧跟着大人们行走,拉纤的种种艰辛也算是体验得深了,凝练成一句:纤夫就是一个个铁打铜铸的汉子!

尤其在盛夏的正午,一江墨绿的流水挟带着灼人的气焰呼啸着向东撞去,而且正在此时,笨重又庞大的木船又偏偏是毫不相让地顶着石块般拱来的浪涛逆行,面对那样的一种对峙,谁又能说不会使人心惊肉跳!

入滩了。水流愈发湍急时浪涛也愈发凝重,轰轰隆隆的滩啸声在江峡中撞来荡去,让人疑心是沉雷在滚动。然而纤夫们像是有意要与这汹涌的浪涛比气势,倏忽间,头纤手便用浊重的声音率先喊起了纤夫号子:

——咿哟——嗬嘿!

——咿哟——嗬嘿!

而正是在那样的时候,我就挤在大人们的行列中,一副纤搭肩紧紧地扣在我稚嫩的肩胛上。每每我跟着大家喊起纤夫号子时就总是觉得有一股潜在的力量陡然间从身心中膨胀开来。资水有一首戏谑纤夫的民谣:

纤狗子,冒卵扒;

四脚四手,路上爬。

此时的我早已经把稚嫩的背脊弯成了桥拱形状,两只脚掌正死命地抠进路面,而叉开着十指的双手却又颤颤巍巍地总想要抓爬前面的什么东西!我的眼珠已鼓成了弹丸,时刻都有可能射出眼眶,而所有气力又全都凝聚在纤缆上——这根似乎永远也无法拉直的纤缆呀,正在咝咝地切割着拐弯处隆起的铁青崖石……然而那整个的一江激浪狂涛却又如一江酽稠的粘合剂,正死死地把我们身后江流中的木船黏合住,不让动弹。

我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了,甚至有白沫也从两边嘴角渗了出来,那纤夫号子,渐渐地已经哼不成声了:嗬——嗬!——嗬——嗬……而那拉纤的姿式,却依然如雕像一般顽强地向前倾扑着。在烈日的暴晒下,纤夫们早已经大汗淋漓,童稚的我也一样是在显示着不倔骁勇和强悍啊!

满载货物的船实在太古老太沉重了,吃水很深很深。用陷入沼泽的车马来比喻它恐怕是算不得有丝毫夸张的。我和我父辈们的力量在消耗着,时间在流逝着,而木船又根本就没有前移哪怕是一寸。墨绿的石块拱动得好凶猛呀,挟着雄风,裹着沉雷,仿佛硬是想要把我们的船拱下滩去,硬是想要把我们的船压进谷底……这已是拼搏的时刻啊纤夫们!

我那拉头纤的父亲发怒了,牙巴骨咬得嘎嘎响,还断断续续地骂出些粗野话来。他是在骂船上掌舵的我伯父,骂他为什么不把布帆升起来。

那布帆曾旗帜般轰轰烈烈过一阵子呢!穿洞庭,过长江,任其顺风啵啵啵地赞颂它,但也就在赞颂它的同时,风的利齿也在撕扯着它呀!

白热的太阳在下沉。仿佛已压上了我们的头顶,压上了我们的背脊,咝咝咝正在吮吸着我们毛孔里的汗水呢。炎阳下,我的肌肤在由红变黑,在闪着幽光。然而谁知补好了的布帆却还沮丧地蜷缩在桅杆下面……

哦,原来风早已经窒息了。父亲突然把向前伸直的手缩了回来,颤颤地又攥成了拳头,嘭地一声,猛擂在纤道上,擂得尘土四溅。

——给我稳住!

——给我死死地稳住啊!

他大声地断喝着,又把手合成喇叭筒,撕开喉咙呼起了喊风号子来:

哦噢——喂——!

哦噢——喂——!

这是一种古老而又有着很浓迷信色彩的唯一的祈风方式啊!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也是驾船人的祖母讲过,说风是由一位神婆所掌管的,她有一个风袋,把天下的风全都装在袋子里,只要她把袋子张开一线细缝,就有风呼呼地吹出来。但风婆总喜欢睡懒觉,睡着了,就忘记了把风袋张开。驾船人如果需要风了,就只好大声地呼喊……

父亲一定是在忏悔自己错怪了我伯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是因为死了风我伯父才没有升起帆篷来。于是,他就想起了风婆,祈祷风婆前往协助。他把喊风号子呼得那样的响亮,响亮得如同金属的撞击声;也不知是父亲虔诚的喊风号子真的感动了风婆,还是碰巧这时正好要起风了,江岸山巅上的树梢开始骚动,纤道旁蜷缩着叶片的小草也摇晃起来,那如同石块般向船头拱去的浪涛,也已有了粼粼波纹朝逆向闪动……

哦噢——喂——!

哦噢——喂——!

在此起彼伏的喊风号子声中,缀满了补丁的布帆庄严地升上了桅杆。

父亲的嗓音渐渐喑哑下去,嘴角也渗出了鲜红的血浆。他顺手从纤道旁扯了几株卷缩着叶片的嫩草塞进口中,执着地又把黑红的脊背弯成桥拱形状,两只脚掌,仍然死死地抠进路面……似乎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平静而慷慨地,把力量凝聚在那根似乎永远也拉不直的纤缆上。

笨重的帆船终于能切割开石块般坚硬的浪涛前行了。然而滩还长着,年少的我愈来愈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是沉重的,同时,也是神圣的!

父亲终于没能闯过他人生中的这一道关隘,不久便追随我的母亲而去了。因我的两个哥哥尚未成家,我便过继给了同是驾船人家的伯父。

资水向东流着,像一位伟大的哲人,讲述着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如今纤道已被公路替代,纤痕已随礁石被声声炮响轰进了河谷或做了路基,然而我却觉得往事并不如烟。那是在数年前年关将近的时候罢。

我的伯父已经泊船到岸上与家人团聚度岁末来了。对于一个长年在水路上行走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值得珍惜的平安日子,资水有句民谣如此说:水上行,不是人;进家门,是贵人。我那虽无生育能力却天性贤惠的伯母,其时便显得愈发温诚了。如同侍候小孩子一般,我的伯母把那煨得滾热滾烫的老白干酌了满满一蓝花瓷碗递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纸的腊肉用竹筷夹着送进伯父的嘴里……然而就在这时,远远地却传来了呼喊救命的声音。这会是谁呢?我伯父说声不妙,来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声射了出去。

原来是一条还没有来得及赶回家中团聚的外地货船,被迫停在了上游不远的竹山湾躲避正在暴涨的洪水,而纤夫和船工都已步行回家去了,只留了一个才上船不久的年轻后生在看守船只,不期,竟被愈来愈汹涌的洪涛冲断了货船的缆索……这显然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特例,依照气象规律,冬天是不会暴涨洪水的,但在那一年竟连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瓢泼大雨,澄碧清澈的资水,也陡然间变得浑浊泥黄了,树木、杂柴如同狂狮猛兽般在江峡中乱冲乱撞……我伯父自然最清楚情况有多么危急。

远远的,只见我那似离弦响箭般冲出家门的伯父三下两下便扒掉衣服,毫不犹豫也毫不畏惧地纵身跳进了滚滚狂涛。我不禁心里一紧,那是怎样寒冷的天气呀!待我和伯母追着那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货船赶到崩洪滩滩头时,我伯父已经鲤鱼打挺般跃在船上了。哦,伯父,你那瘦削的骨骼是铁打的么?你那伤痕斑斑的躯体是铜铸的么?当他回头来望了一眼在江岸拼命地紧追过来的我和我伯母时,一行浑浊的泪水已把满脸苦涩冲刷成纵横的沟壑……也许是料定这艘木船在闯崩洪滩时十之八九难得有救了罢,我伯父一掌将那个仍在嘶声呼救的年轻汉子推入了水中,旋即又飚了块船板给他做依托,自己则撑着船篷跳到了舵舱……

终于,那位外地汉子爬上了江岸……然而就在此后不到一袋烟的时间,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如沉雷般从远处传来,把人们的心都撞得碎了。

木然地,我们立在崩洪滩滩头,不敢向远处张望——伯父啊伯父!

伯母为您煨的老白干还没冷呢,桌上的菜也还在散着热气呢,但是由于洪水实在太猛,惯性使然,您驾驶的笨重货船终于没能躲避开这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两岸阴森森左逼右突于江峡中的礁崖的暗算……

天色暗了下来,雨脚并没有停歇,北风仍在呼呼狂叫,黧黑的石山上有猿在啼啸;崩洪滩的滩声也更加一阵紧似一阵了……这难道就是天地河山为前赴后继的资水亡灵们合奏出的一曲悲壮而深沉的哀乐么?

我吃惊那噩耗居然传得如此神速,就在我伯父遇难后没几天,也就是那年正月初三,伯父家门前的江面上,倏忽间便聚集了成百条船只,桅杆竖立似森林,而帆篷却耷拉着只挂了一半(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哀悼元勋和功臣所举行的仪式啊),沉浸在万分悲痛中的我伯母激动得身子都发起抖来:你看看,你看看,船帮人都来悼念你伯父了。说着就忙拉了我跪倒在堂中的神龛下,声音愈来愈哽咽,喃喃地说着些我听不太懂的言语。但我想:那一定是伯母在告慰伯父的在天亡灵吧!偷偷地我望了一眼神龛上我伯父的遗像。说也奇怪,我倏忽觉得伯父就是一位哲人,他那肃穆的表情里包含着许多让后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尽的道理……

有声音从江面上盖了过来:佬大,你安息罢……

佬大是我伯父在水上人口中的称呼,我回过头去,立时便惊得呆了:成百条木船上正跪倒着一片黑红脊背的汉子——那是些面对着飓风狂浪敢于将苦难笑饮狂餐的铁铮铮的汉子啊!为了表示对我伯父亡灵的深重哀悼,在如此严寒的日子里他们竟然全都一丝不挂地赤裸着上身……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等事情发生——那位平素怯懦如女人的船工(就是那位曾留下来看守船只的异乡汉子),居然在极度痛苦的烧灼中能够升华到完全忘我的境界(忘记了几百上千年资水的传统道德),他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发狂一般跳上江岸并朝我伯母冲来,还一手将我伯母搂起如滩啸一般一字一顿地宣布:我——要——娶——你!

我伯母的脸色刷地就惨白了,陡然从那汉子的怀中挣脱开来,接着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佬大啊!话音未落便猛地朝我伯父的遗像扑了过去,把伯父紧紧地搂进怀里,许久许久才又出乎意料地转过身来,一双拳头如铁锤擂打着那懦弱汉子的胸脯。然而那汉子竟任其捶打,一动不动,俨然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山……人们一怔,旋即,又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去。我知道:那是船帮对这位敢于以如此一种行为抉择作为报答的汉子的默许,也是对我伯母那种似乎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的首肯。

尽管后来的结果并不如人们所想,但我始终还是对人性充满了感激。

其时,整个世界一派静穆,只有资水汤汤一如天与地的啜泣……

——资水河,我的船帮!我的船帮啊!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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