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西安
2016-05-14晓秋
晓秋
与西安相见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花红柳绿的样子,从一路葱绿的江南小城来到满目清黄的西北高原。西安只是一路奔袭之后的必经之城,必经之时,并非每次都做停留,只是偶尔,观光客一样顿足。说是观光客,却并未多少风光纳入眼里,何况,此时的我心中正荡漾着爱情,眉眼间的春风只为一人锁定。所以,一路的行走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穿城,漫不经心,不好奇,不惊叹。管他汉代还是唐朝,长安还是西安,多少朝代的古都于我而言,只不过是一座被标为“古”的城,没那么明艳,也不鲜亮,如落了厚尘的雕塑,毫无轩昂之气,木讷讷地立在西北的方向。或许,因为西安不是我的城,亦不是我心中的城。我的梦想落在一望无际、能策马奔腾的大草原,遗世而立、雄浑壮美的沙漠与戈壁,想象中,绿意盎然的草原上一个素朴的蒙古包,或黄沙漫漫中一处被风蚀的小土房,像在红尘与世外的交界,似乎更容易让人心动。也或许,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梦想的世界,没有现实的城,只不过一颗开始恋家的心,在一阵行走的疲惫中落落寡欢。于是就那么敷衍一般随意穿过,低眉耷眼,像是沉淀了许多风霜,刻意迎合着这个声息都带着古旧气息的城市。再加上耳畔时不时荡过我无法辨晰的陕西话,横平竖直的语调总出其不意地在某个地方折过去,折成直角、锐角或钝角,我被那些角戳中,译不出它们真切的意思,便只能在恍惚中彻底将心思收了,不肯再费力去听,生怕不经意中再聚拢了那些纷纷扬扬的角,让我的茫然一览无余。
一座古城,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历史渊源,有无数可以细细品读的情与景,有唐诗宋韵、秦砖汉瓦,甚至还有金戈铁马、冷月秋霜。但万千之中,我只清楚记得杨玉环的丰腴娇媚,记得杜牧的“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想这玉环,受尽万千宠爱,到头来,落得个魂销马嵬坡。人生起落太快,想必也是悲剧,但处在那么一个时代,女人的命运维系不就是自己的男人嘛,只不过,她的男人承载的东西太多,给得下一个女人的所有,也毁得了整个天下。“君王有泪救不得”,在我这样的小女子看来,不过一种托词。江山美人,有了江山才有美人,拥美人而弃江山的,总是异数。可怜不过杨玉环,貌倾天下,却逃不脱时代政治的无常,倒不如一个普通女子,在凡尘俗世过着平凡安然的日子,就算有一天“姹紫嫣红,青梅已是旧物,莺飞蝶舞,春光不似当年。”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也是生命的体验,又何尝不是人间的幸福!
惟有轻轻一叹。我那颗率性的心,再不愿向历史的深处探去,古今往来多少风流,就任它们成为历史的尘埃,消弥在浩瀚的时光中。轻飘飘地穿过已没有多少旧迹,也未显尽现代都市繁华的西安街道,我执意不作过多停留。不说自己的轻浅与浮躁,只说这城过于沉静与琐屑。年轻如当时的我,并不肯驻足回望,哪怕这城曾经是大气磅薄、富丽壮观的十三朝古都。历史深邃幽长,而我所能到达的时空,在无数卷册中,可以浩瀚到无穷。如是,又怎肯仰起头,细数一座城那已落满沧桑的年轮,既使那年轮之上依旧闪耀着熠熠光芒。
就这样错过古时的长安,错过一段辉煌。或许至今我都可以用年轻来搪塞当年对于西安的漠视,我以为自己与这座城的交集也许仅仅止于那一次彼此毫无感觉的相遇。西安的不以为然,我的世界也不过自此多了一笔“到此一游”。
没成想,几年后,西安却成了一个标签,荒唐地贴进我的记忆,让我对西安的无感越发鲜明。那本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小而尖锐,使我每次听到“西安”时便有些冷峭。想来还真是我的狭隘,一座经风历雨,被千年岁月洗礼过,曾经煊赫繁华的城市,竟因一件微不足道之事,被路过的我鄙夷了数年。那时女儿刚满两岁,由南往大西北,开始我们一家三口的团聚之旅。路过西安,我们都趴在窗口向外张望。站台的风景大多相似,不过是往来人流中的告别与重聚,喧闹与孤寂。窗口前的我们,本也是织就这些迎来送往中的一根丝线,看别人,一如看着十几个小时前的自己。也许时光会改变人的心境,尽管眼前能看到的只是站台的风景,而站台外面略显阴暗的天色却让我忽然有种怀旧的感觉,好像几百年前的时光在一片喧嚣熙攘中悄悄临近,执披轻薄的尘,泛着微微的黄,与我隔窗相望。一时有些惶然,想几年前对西安的漠视,心中竟有些羞赧。而此刻,窗里窗外,一样的人间,却两样的世界,一种是明媚生动的现在,一种是沉默苍凉的过去。与时光对望,我忽心生柔情,就好似那次我低着眉眼穿城而过时,倏忽抬头,惊见那堵古城墙时的震撼。青冷的墙砖,岁月风蚀的斑驳,高大宽厚的城门,在微薄的阳光中,端正肃然。我对西安所有的轻薄,所有无意识的拒纳,在那瞬间消融。这才是历史的延续,用一种磅薄、凛然的姿势护卫着数百年的风雪雨霜。
我以为,对西安的情愫正在像泉水一样,一点点渗出来,曾经不是我的城的这座城,在这样的凝眸中也许就一点点洇进心里,成为我生命中再不肯离开的城。
然而现实以啼笑皆非的方式让我泛生柔情的心失去柔软,我对西安重回浑沌无情的冷漠。那是开车几分钟之后,我们才发觉座位下女儿的鞋子被人收走。鞋是新鞋,还未成长到“垃圾”的级别,想见是刻意而为。途中失鞋,算不得大事,何况女儿年纪尚小,背着也不成负担。但心情忽而转换,真正是“一时风雨一时晴”,对西安那芽苗一样弱小的好感,在女儿借势的悲伤和愤怒中,已然夭折。而自此对这座古城,再无春花秋月之情,既使诗文中遇见,也不屑于然。“有一些隔绝在人与人之间的东西,可以轻易地就在彼此间划开深深的沟壑,下过雨,再变成河,就再也没办法度过去。”西安于我,就是这样的隔绝,只不过,无论我如何度不过这下过雨的河,西安依然是西安。一座城有着一座城无关悲欢的泰然。
从此数年果真与西安无缘,在往来不断的行走中,即使西安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地方,即使我已经能诠译那些被折成各种角的话语所表达的意思,心中的芥蒂却依然硬硬地梗在那里,我不曾试图越过去,亦无心主动示好,投怀入抱。也许一河两岸的距离最是安全,没有拥抱,也没有伤害。
其实这样挺好。人一生相遇的城太多,喜欢与不喜欢,都出于自然,有让你怦然心动的地方,就有莫名不知所以之地。无论有多少人慕其大名,裹着风尘而来,只为一睹这十三朝古都未曾消逝殆尽的旧时风采,被现代影视演绎得无比丰满与壮丽的历史遗迹,或感受其作为一座现代城市的文明与繁荣,它歌舞升平的盛况,流光溢彩的辉煌。我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置身其外,西安不会在我的向往之中。这像是一个永远无法解释的谜,西安与我,各在其地,各安其生,本不相扰,却偏偏受尽我的怨怼。
琵琶弦上的嘈嘈切切没能打动我,历史卷轴中的关山云月没能吸引我,馏金宝殿里的帝王将相不能诱惑我,我执迷寻常的平乏与庸碌,像是毫无功力却又表现的如怀尽天下武功的高手,已于无形之中隔绝了西安,且一隔十数年。
时光无情——抑或是有情,忽一日就明明白白将西安推至跟前,我再不能闪身躲过,不仅不能,还忙不迭地撑起一脸的笑意,轻声地招呼一声:嗨,西安!
这果真是俗世的缘份,被我拒纳的城市,成为女儿生命成长的首站——她放弃了自己选择的大学,而来到应属于她父亲的城市,成为军校的一名学员。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暗合还是命中的注定,曾经她在这里丢失鞋子,现在却在这里踏上属于她的人生之路。在西安的这个军校里,她如一朵含苞的荷花,缓缓盛开。我是那趋荷之人,每到思念之极,便一头扎进西安,这时才发现,对西安除了万千柔情,再无半点凌厉。原来“因爱一人,挚爱一城”是真的。因了女儿,西安成为词阕,供我一次又一次赏读,那些旧时光,拂尽黯淡,在秦月汉风之中,以明艳娉婷的姿态舞动。那些历史,终于从亘古的荒野启蒙,趟过日月星辉,越过山峦漫过河川,穿过斑驳的城墙,一点一点落进我荒芜的心底。西安,于我不再是被尘封的、毫无生动可言的城市,朝代更迭的辉煌与黯淡,诗词歌赋的悲愤与欢扬,战马的咆哮,将军的泪痕,武则天的柔腕铁拳,长信宫的凄婉哀怨……旧时长安,又怎能是一个杨玉环可以道尽!
如今再说西安,已不轻易标签为秦关汉隘。历史并不一定重复,但文明却一定会延绵。一个王权霸业之地,一个古丝绸之路的起始之地,在它每一寸的黄土里,除了拥挤的古文明,更浸染着现代物质与文化的文明。这座曾经我眼中雕塑一样木讷的西部城市,它不仅有数千年的故事,有明城墙、兵马俑、大雁塔、大明宫,还有有情有景有气节的白鹿原,有气韵钪锵悠长的秦腔,韵味绵延端正的西凤酒……
一帧水墨,淡淡霜华,或俯或仰,那画皆在心中,濡染着风月。这是西安!我不敢再轻视,亦不敢再莽撞,踮起脚尖走进这座城,既寻觅它深厚岁月的风雅与多情,亦体验它现代的富丽与堂皇。在它的流光溢彩中,我再次轻轻招呼一声:嗨,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