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难写之物如眼前,正侧结合妙笔生花
2016-05-14范庆元
范庆元
用文字描摹世态万象,有形的事物容易刻画描写,无形的声音、情绪则难以摹画呈现,例如写音乐,如何通过对乐声的描画来表现弹奏者的技艺高超,没有巧妙的构思和笔力是难以获得理想效果的。但这在匠心独运的文学大家笔下,却不是一个问题。下面就以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三首诗为例,领略一下他们的生花妙笔。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銀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白居易《琵琶行》)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李贺《李凭箜篌引》)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韩愈《听颖师弹琴》)
这三首诗中,无论琵琶女,还是李凭、颖师,都是乐器弹奏的高手,为了表现他们技术精湛,曲妙无伦,诗人们有时直接入笔,不事迂回,用平静的叙述笔触对音乐进行了正面描写。如“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分别从琵琶女调试乐器、低眉信手而弹、音乐情感等方面表现弹奏者的技艺娴熟。“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等句就准确地交代了乐曲弹奏进程中的曲调、情感表现和赋予听众的心理感受。韩诗中“划然变轩昂”一句也是如此。这种直接描写在林嗣环《口技》一文中也有,场景声响的变化交杂真是惟妙惟肖,令听众如临其境,目见耳闻。不仅声音描写如此,人物的外貌描写也同样采用这种直接正面刻画手法,如汉乐府《陌上桑》中直接以秦罗敷的外表装束来凸显人物之美:“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然而,这样的直接描写毕竟展开空间有限,也容易流于单调呆板。于是,更多的作者匠心独运,采用“以声摹声”“以形摹声”的方式,运用比喻、对比等手法借用读者熟悉的事物来进行更为亲切具体的表现。“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是《李凭箜篌引》中直接写到美妙乐曲声仅有的两句,但诗人不是运用概括性的语言,半具体、半抽象地描写乐曲声的状态,而是运用形象化的比拟,从不同的角度写出了乐曲声的优美动听:有时激越得像昆仑上玉碎山崩,有时又柔和得像凤凰的鸣叫;有时凄伤哀怨,像是带露的芙蓉花在哭泣,有时又明朗欢快,像是盛开的兰花在欢笑。诗人选择了形象感极强的一些优美的事物——昆山玉、凤凰、芙蓉、香兰等,以视觉感受的美来写听觉感受的美,从而引发听者的想象与联想,虽然并没有对乐曲本身直接的展开具体描绘,却让人能够同样感觉到乐曲丰富的层次和乐声的优美。在《琵琶行》中白居易也是运用了这一手法将琵琶曲声的重浊、清脆、流畅、艰涩、激越、戛然而止的变化层次既具象又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韩愈笔下颖师的琴声先是轻柔狎昵(“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继而高昂雄越(“勇士赴敌场”)、舒展飘逸(“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繁杂清纯(“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艰涩直落(“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变化万端,层次分明,而又形象可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非巧指难以奏出,非妙手难以摹画。诗如此,文亦然。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也有这样的妙笔:“叶子出水很高,像婷婷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博喻、通感手法的运用,巧妙地从不同角度对荷花的情态、色彩以及荷香的幽渺特点作了形象地刻画。
当然,对于抽象无形事物的描写,诗人们是不会仅仅停笔于直接摹绘。云雾缭绕方能凸显山之高危,青松红日的映衬才能表现人物的伟岸崇高,这是绘画中常见的技法。书画文同源,这种侧面烘托映衬技巧也往往被运用于文字表现之中。
一是器物、氛围的映衬。《李凭箜篌引》中起首一句“吴丝蜀桐张高秋”看似突兀,诗人从乐师李凭演奏时所用的乐器落笔,写那件箜篌是用吴地的丝弦和蜀地的桐木制成的,强化了乐器本身的精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里写乐器的精良完全是为了突出音乐的高雅。“张高秋”中“高秋”,写出了李凭弹奏箜篌时的环境背景,秋高气爽,空灵阔渺,幽雅之境高雅之事,正如读书也要讲究一个情境一样,只有这样的环境方能与绝妙的乐声相契合。这不禁使我们自然想到《陌上桑》中写秦罗敷出场时环境背景的艳美和所用器物的精美:“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一轮红日从东南方冉冉升起,满眼红艳温暖,一位手持精心编制的采桑钩篮的女子娉婷而出,这景这人都如此美丽动人,撩人心弦。其实环境氛围的描写也同样可以用于衬托音乐效果。《琵琶行》中“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两句就是表现琵琶女演奏效果的。一曲奏罢,大家都听得入迷了,演奏已经结束,而听者依然沉浸在音乐的境界里,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水中倒映着一轮明月。
二是以听众或观众的行为反应和感受进行侧面表现。音乐是人们对生活感受的真情抒发,它对人们又具有感染怡情、交流沟通等功能,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故事就充分证明了音乐富有打通情感、求得心灵相应的功效。正因如此,诗人们就经常借助听音乐人的情感反应来表现弹奏者高妙技艺和音乐的魅力。《琵琶行》中主客秋夜江头离别,偶闻江上琵琶声,竟“主人忘归客不发”,深深为乐曲所吸引。韩愈也感叹自己不省音乐,“自闻颖师弹”,也在一旁忽起忽坐,最终因情不自禁,只好“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感叹颖师琴技实在高妙,简直是在将“冰炭置我肠”。尤其是李贺描写李凭的箜篌之曲,不仅让听者觉得“十二门前”寒意阵阵,并且使得神话里的人物,也无不为这乐曲演奏所感动:“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这六句诗都是从侧面写出李凭弹奏乐曲时所产生的动人心弦的效果:女娲正在炼石补天,因为凝神倾听这美妙的乐曲声,也忘记了自己正要做的事,以致石破天惊,秋雨倾泻;这乐曲声传到梦里的神山上,那神话中善弹箜篌的神妪也要让李凭教她演奏的绝技;那衰老瘦弱的鱼龙,听了李凭的弹奏,也随波逐浪,翩翩起舞。月宫里疲累不堪的吳刚听了这乐声也彻夜不眠,倚在桂树上谛听;在他的脚下,月宫前的玉兔也蹲在那里侧耳聆听,以至于让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全身。这种侧面描写的方法,显然比诉诸直接描写乐曲声如何优美动人要生动形象得多了,给人一种具体的视觉感受,使人如见其事,如闻其声,给人以无穷回想咀嚼的余味和想象。这种侧面描写的手法,在《口技》中也有充分表现,宾客在听口技表演时时而“侧目微笑”,时而“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都是沉浸于口技所营造的生活情境中的自然反应,充分表现了口技模仿的逼真高妙。《陌上桑》中作者也是借助“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写出这些路人对罗敷的欣赏,达到从侧面烘托出罗敷美丽的目的。
无形之物难状写,但也有摹画之诀窍,可以直接描写,也可侧面烘托。不光音乐、美色描绘可以这样,甚至人的内心情绪感受,如“愁思”“愁绪”也都能够借助形象的春草、春水、黄梅时雨等意象加以表达,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贺铸的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等等就是如此。阅读可以帮助写作,学习欣赏这些名文大家的匠心妙笔,一定会给我们自己的写作描绘带来许多启示和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