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壁橱及衣裳
2016-05-14李敬泽
李敬泽
那日去东莞,恰逢北京大雪,一点半的飞机,一直等到六点半才起飞。所以东莞之路阻且长,比去德国还长,几乎花了十個小时。逢到这种时候,常有新闻发生,有人要占领跑道,有人砸航空公司的柜台,照例行政拘留。在拘留室里,一个人有十五天的时间冷静思考,也不知他会不会想到,一个劳心者(坐飞机的通常是)为什么在飞机晚点时就会突然变成劳力者,大肆使用他的身体。这可能涉及集体心理学,一个人身处一个情绪激昂的群体,多半会干出事后独自后悔的事;或者是幽闭恐惧症,我们本来就特别害怕独处,中国人现在大概只有睡着了才能自己和自己在一起,现在却被扔在一个周围全是陌生人的封闭环境里。当然,我们知道天气不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呢?但正是这种娘要嫁人的局面能让一个孩子疯掉,这使我们意识到生活中有些东西是我们完全控制不了的,是失控的,这时航空公司再摆出一张冷漠的呆脸,那么它就成了我们发泄无名怒火的对象。
现在,窗外大雪,但三点的飞机都飞了,你还被关在飞机里,当然,你是个有修养的人,你不会咆哮和施暴,你知道,急也没用,问也没人告诉你,想了想只好睡觉,睡醒了看小说。那天我看完了一本小说,很薄,名叫《长崎》(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9月版)。长崎是日本的城市,但这书是法国作家埃里克·法伊写的。很小的一个故事,在长崎真实地发生过,被日本的报纸报道过。讲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在气象台上班,独自住在一所房子里。这个独居的男子回了家总感觉不对劲,比如打开冰箱发现果汁被人喝过,明明记得没喝啊。于是就在面包、奶酪上做个记号,结果发现还真是有人吃了。于是他就在屋子里装上了摄像头和监视器,每天上班的时候,一边看老天爷的脸色,放行或者阻止飞机,一边看着他空旷的厨房和卧室。终于有一天看到有一个女人在他的房间里。赶紧报警,这个女人被抓起来了。原来是女人失业了,没有工作和居所,长崎的社会治安大概比较好,一般是不锁门的,女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发现男人是独身,于是进去了,转了一圈,发现一个房间是客房,从来不用。客房里有一个很大的壁橱,上下两层,于是这个女人就在这个壁橱里和男人共同生活,当然,男人不知道。这件事到此为止,都是社会新闻,还不是文学。如果我们看报纸,这些信息完全够了。但是小说家还要往下写。首先写这个男的,他把女人送到了警察局,审了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回了家站在那间客房里,看着女人住过的壁橱,看着看着男人爬了进去,躺在里面……然后,法伊放下这个男人,写这个女人。这个小说比较短,四五万字,最后大概用了三千多字来写这个女人。女人给男人写了一封信,解释了她为何要住在这个壁橱里。随着这个女人的叙述,我们逐步知道了一些我们在社会新闻的层面上永远不会看到的事情,原来这所房子正是女人童年时住过的房子,在这所房子里,她经历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失去,失去了父亲母亲,由此开始了在社会中的一系列失去。作为一个失败者,她后来参加了日本赤军,赤军是日本上世纪七十年代激进的左翼组织,但是后来赤军也失败了。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有一天她重新回到这里,看见了这所房子,于是进去了,她就躺在那里。
任何小说的复述都是很乏味的,现在复述这个小说是因为我觉得它可能与飞机晚点后的社会新闻有些关系。这个小说探讨的是,人可能永远不知道他的房子里、生命里是否有那么一个壁橱。比如那个男人,他忽然发现,他竟然和另一个人有着那么密切的关系,原来不是别人闯进他的家,而是他住在别人家里。小说的名字为什么叫《长崎》?因为长崎几百年来就是日本的一个通商口岸,幕府时代奉行锁国政策,外国人去日本只能住在长崎,相当于1840年前的广州,所以那里到现在中国人还特别多。小说在谈到这段历史时写到:“长崎很长时期一直就像日本这个大公寓尽头的一个壁橱,这个公寓拥有一长溜四个主要房间:北海道、本洲、四国和九洲;而帝国在这长达二百五十年的历史时期,可以说就这样假装不知道。”所以,这个小说是从历史到个人生活,探讨我们的“不知道”,我们是否知道我们生命中、心灵里的“壁橱”?我们是否知道我们身体里哪一个自己不知的壁橱里藏着什么,在比如飞机晚点时它就会跳出来,吓大家一跳也让自己后悔?人和社会如何在勘探中扩展和深化他的自我意识?这些也正是文学要探索的问题。
忽然想起,去年莫言去领诺贝尔奖,全民围观,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找个话题争论一下,比如他要不要穿燕尾服。有一次,一群人坐在那儿,大家都说,不该燕尾,该穿民族服装。问我的意见,我说我没意见,不过我请在座的先生们注意:你们此时穿的都是西装。大家面面相觑,这个时候,一个壁橱敞开了,这个壁橱里挂着西装。我们穿着西装,慷慨激昂地维护民族服装,我们真的“不知道”自己穿着什么呢,这身衣裳此时是不存在的。
——终于起飞,平安降落。
(选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