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一部小说的力量
2016-05-14魏天真
魏天真
老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他一生写了十五部长篇小说和众多中短篇小说,几十部各类剧本及各种曲艺作品。《四世同堂》在1944年初动笔,年底开始在报纸上连载。第一部叫《惶惑》,第二部叫《偷生》,1946年底完成,第三部《饥荒》是老舍于1948年在美国期间写成的。故事发生的时间起于“七七事变”,迄于抗战胜利。主要人物是北平一个叫小羊圈胡同里的居民,涉及八九个家庭,几十个来自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人物,包括普通市民、知识分子、洋人等。文学史家和研究者认为,老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贡献,在于他对中国文化和国民性问题的探索。其创作成就及艺术特色则表现在如下几方面:一是他精于人物形象尤其是各种市民形象的刻画;二是善写社会风俗,他的作品都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尤其是北京风味;三是语言纯熟,富于幽默感,不愧为语言大师。这一切自然也体现在《四世同堂》中。不过,历来人们对《四世同堂》的评价并不一致。许多人觉得,老舍此前的《骆驼祥子》、之后的《鼓书艺人》《正红旗下》,以及话剧《茶馆》等作品,都要优于《四世同堂》。但我认为,《四世同堂》即使不是老舍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也是最有力量的一部。
在写《四世同堂》之前的五年时间里,也就是从1939年到1944年,除了少量短篇小说,老舍把主要精力放在“抗战文艺”上。他写了许多杂文、鼓词、民歌、新诗、地方戏曲、话剧,以唤醒民众的爱国热情,激励抗日斗志。1940年初发表的两首《北行小诗》反映了他“以笔为枪”的心意,其中第二首写道:“劳军来万里,愧我未能兵!空作长沙哭,羞看细柳营;感怀成酒病,误国是书生!莫任山河碎,男儿当请缨。”老舍的抗战文艺在今天看来也许时效性太强而在艺术上不够醇正,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些杂七杂八的写作也为《四世同堂》作了准备及酝酿。并且,老舍一直很重视文学的社会价值,像《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牛天赐传》《骆驼祥子》等等,无不包含着求索振兴国运之道的意旨,也无一不可视为《四世同堂》在文体艺术方面的准备。所有这些“准备”使得《四世同堂》即便不完美,也是臻于完美了。更重要的是,作为“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它充盈着强烈的民族情绪和爱国主义精神,在今天依然能够感染和激励无数的读者,发挥强大的社会功能。
读《四世同堂》,读者很容易感觉到作者的悲愤之情,悲伤和怨愤像空气一样浸透了文本。我们甚至很容易想象作者在写作时,他的内心是怎样地充满了恨:恨日寇的残暴猖獗,恨汉奸的猥琐无耻,也恨国人的苟且自私。这最后一种恨给我们的感觉尤为痛切。比如第53节写到北海的新年溜冰大会,北平人虽然沦为了亡国奴,但他们不论穷富,照样纷纷“去看升平景象”,溜冰大会竟也是一派盛况:“过度爱和平的人没有多少脸皮,而薄薄的脸皮一旦被剥了去,他们便把屈服叫着享受,忍辱苟安叫做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著屈辱。”这种恨,是出于对祖国的爱,对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
所以,也可以说爱恨交织是小说叙述的基调。这个爱恨交织除了对国家、民族的爱之深、责之切,还有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恨和对祖国的爱的交织,也有对洋奴的恨和鄙弃、对抗敌义士的爱和崇敬的交织,更有对普通百姓或小人物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式的爱恨交织。正是因为国破家亡带来的激烈情感态度,使得这部书中的某些人物形象,在今天看来有值得指摘之处。比如前两部中对日本人的表现,作者似乎无意于把日本军政府、日本帝国主义,以及我们称为日寇或鬼子的那一类人与无数具体的日本人加以分别,只要谈的是“日本人”,那么他们的性情、生活方式、行为特质乃至身量、相貌都是类型化的,令人反感的,似乎得自某种刻板印象。实际上,现在我们能这样辨别出老舍的失误或偏颇,多亏了文学带给我们的素养,而老舍自己也曾经培育过读者的这种素养。在《四世同堂》之前,他笔下的妓女(《月牙儿》)、悍妇(《骆驼祥子》)、警察(《我这一辈子》)等形象,都打破了我们可能的成见或世俗的偏见,让我们看到他们的人性,进而能够对他人、对世界投注更多的关注和同情。为什么老舍在写日本人失去了客观性和宽容心呢?
可能读者会反驳说,小说中不是有两个外国人得到作者的认同和赞赏吗?的确,一个是富善先生,另一个是小羊圈胡同一号那家日本人中的一个老太太。但是,这两人之所以获得作者的肯定,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族群,他们的出现反证了敌人/异邦人的非人性以及邪恶本质。要等到小说的结尾,看到日本女人迎接她们战死的子弟的骨灰时,我们才看得见作者对他们的客观的再现和同情的理解,她们才有机会显露自己的人性,而不只是那个邪恶民族的无个性的一员。也就是说,在第三部,作者对自己的偏颇进行了反省和矫正。
作者的反省是通过祁瑞宣的反省而实现的。小说第73节写的是七七事变纪念日这天,祁瑞宣心中的郁闷无以排解。他在外面遇见那日本老太太后回到自家院子,却安不下心:“又慢慢地走出来,看着一号的门,他才想清楚,他是要看看那两个日本妇人怎样捧回来骨灰。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这分明是要满足自己没出息的一点愿望——我不去动手打仗,敌人也会死亡。”接下来,又写他提醒自己把心放大一些,“日本人也是人,一号男人的死亡也是该伤心的”;但很快他又否定自己:“假若被侵略的不去抵抗,不去打死侵略者,岂不就证明弱肉强食的道理是可以畅行无阻,而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正义可言了么?”等到他看到日本小男孩像老人一样肃穆地立在门口迎接骨灰时,心里另起一番纠结,反思起国人的性格来,同时也真正地理解了日本老太太——“她的心是超过了种族、国籍,与宗教等等的成见的。”就这样,作者细写瑞宣心里一个连着一个的疑问,并且每一个都是“他回答不出”的,直到最后他还在纠结“他知道他不应当替他的敌人伤心,他的敌人已杀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包括着他的父亲与弟弟。可是他也知道,为死亡而难过,也不算什么过错;敌人也是人”。如果说祁瑞宣的内心波澜反映了作者本人的思想矛盾,那么,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也是作者的自省而思想成熟的过程。到接近尾声的第98节时,我们看到,得知日本投降,胡同里平日老实胆小的人们看到那个日本老妇人,就向她围拢过去,要拿她出出恶气。这时,祁瑞宣“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脸色煞白,眼睛闪着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坚决地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老舍让瑞宣这个文弱书生在众人面前显示出来的力量,正是一种理性和宽容的力量。至此,读者见证了作者和主人公共同的成长。
书中的“幽默”也能说明这一点。当然,《四世同堂》不可能是一部幽默的小说,题材决定了它不适合幽默,但其中某些细节能帮助我们理解幽默的精髓。比如有一节写的是小羊圈胡同的车夫小崔的死,他被日本人莫须有地砍了头,无钱下葬。于是,李大爷、孙七、长顺一干人帮忙张罗,去向邻居们募集丧葬费用。长顺到小文夫妇家,募了钱临走时,小文太太若霞关切地问了一句“小崔太太怎么办呢?”作者写道:“长顺回答不出来。把钱慢慢收在衣袋里,他看了若霞一眼,心里说‘小文要是被日本人杀了,你怎么办呢?心中这样嘀咕着,他开始往外走。他无意诅咒小文夫妇,而是觉得死亡太容易了,谁敢说小文一定不挨刀呢。”真正的幽默一定带着真情和慈悲,它比愤怒的控诉更有力量,并且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涵养着读者的人性。文学大师们看透了人间的冷暖、美丑、善恶,他们对恶有充分的认知,同时又对世界报以最高的善意。所以,在阅读经典时,读者每每会含着眼泪微笑,也会在笑中流出酸辛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