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铁匠
2016-05-14周淑兰
周淑兰
这是一幅极为生动的场景:公元223年,在洛阳城郊一片潇潇竹林里,嵇康挥动着大锤,一下一下捶打着石头一样坚硬的铁块。铁砧火花四溅,熊熊炉火映红了他那挺拔如松,醉倒如玉山倾的伟岸身躯。这叮叮当当的节奏,就是广陵散的前奏,一曲中华文人的正气歌正在排演之中。
风流名士的另类生涯
何为狂狷?孔子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不拘一格,气势猛烈,蔑俗轻规,清高自守。中国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气质如此狂狷的风流名士,例如以打铁来表示自己的“远迈不群”和藐视世俗的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被誉为“竹林七贤”之首的阮籍。在当下,如嵇康、阮籍一般狂放任性的作风已不多见,人们害怕锋芒毕露,在很多事情上学会了妥协。因此,魏晋名士身上的狂狷之气才彰显出更加强大的人格魅力。即便这股狂狷之气至于今日已少有后继之人,但也希望它能够影响我们的时代风气和价值取向。
嵇康打铁,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也是中国文人不可重复的神话。能把这么平凡的劳作上升为一种名士的精神象征,只有人中之龙嵇康能做到。
嵇康贵为曹操的孙女婿,一位盛名在身的大哲学家、文学家、音乐家,为什么当起了铁匠?古往今来,人们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是他的爱好,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健身,还有人说他家贫,打铁是为了谋生,换一点酒饭。
然而,以嵇康的名气和智慧,只要他肯像钟会之流那样依附权贵,马上就有轻车肥马锦衣玉食,而不用在竹林里汗流浃背地打铁谋生了。正因如此,嵇康的铁匠身份才让世人永远景仰。他宁可火中取栗,却不肯鱼肉百姓;他宁可隐身竹林,也不与当权者同流合污。嵇康本身就是最硬的一块铁,哽在司马父子的喉头,让他们难以下咽。他是那个时代和超越了任何时代的中国文人铁的脊骨。
嵇康不是在打铁,而是在打击夺皇权杀名士的无道朝政。他的炉膛里燃的也不是普通的柴草,而是他炽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怀。他把时代的风云关灌在木质的风箱里,吹旺了埋藏在人们心头的正义之火。
这一堆通红的炉火,驱散了那个时代的墨染般的浓暗,把中国名士高贵、倔强的身姿——魏晋风骨,烙印在史册上,彪炳千秋。
血雨腥风的魏晋时期是一个丧失尊严、正义与良知的黑暗而麻木的时代。从公元249年至262年这十四年问,司马氏用卑鄙的时段,全面夺取了魏朝政权,酿成了一系列重大的事变。司马氏为巩固政权,加强统治,疯狂地铲除异己,诛戮名族,与曹魏宗室以及其他司马氏的敌对力量有牵连的社会名流几乎无一幸免。篡位相寻导致政治黑暗,国土分裂,战争频繁,经济衰退,工商萎缩,民不聊生。
在魏晋时期无边的黑暗中,正义无法存身,良知不能宣泄,杨修、孔文举、祢衡,一个个倒在莽夫的屠刀之下,整个文人阶层,都出于覆巢之下。只有做谋士、食客、奴才式的人物,才能生存,而他们必须时时刻刻战战兢兢,以求自救自保,还谈什么救国救民?
嵇康对司马氏的黑暗统治深恶痛绝,他用如椽巨笔对窃国者的腐朽和残暴进行口诛笔伐,公开揭露他们的“矜威纵虐”,深切同情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贫苦百姓。为了反抗,他遁入山林,与竹为伴,视竹为友,冬天以长发当被覆盖身躯,夏天则编草为衣,打铁糊口。
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的良心”,其天职就是关注人的历史和现实境遇,探求人的生存价值。嵇康以其“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态度,超然诗化的人生追求,为当代和后世树立了光彩逼人的典范。
“是真名士自风流”。衡量名士的一个最严格的标准,是出身门阀贵族,有唾手可得的金钱和政治地位,却又视其为粪土。名士注重审美的人生态度,抛弃功利和实用的人生哲学,使他们千古风流。
一个打铁的名士是可爱的。他不需要金钱和地位,却心甘情愿为那些质朴的农民锻造镰刀、锄头等农耕工具,在他们辛劳的耕种和收割的喜悦中获得心灵的平衡。
可是,专横残暴的统治者连这点乐趣也不给他,非要把他纳入巨大的政治霸权中,牢牢地控制起来,为他们所用。
于是,悲剧产生了。
引人发笑的是:嵇康的炉灶边还站着一个小丑——司马父子的奴才钟会,一个借刀杀人的无耻小人。他想巴结权贵,又想附庸风雅,这等猥琐的小人自然心虚。嵇康的风骨让他自惭形秽,但又想得到这位真名士的点拨,借以扬名立身。可是,这个歹毒的家伙胆子又太小,在嵇康家门口转悠了好久却不敢进门,只得把自己的文章从窗口偷偷扔进嵇康的房中,以求点评。
这么猥琐的人、这么猥琐的行径,自然为嵇康不屑。没有得到音信的钟会,后来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带着洛阳的一些所谓名士壮胆,来见嵇康,想借人多势众来压制嵇康。
当时嵇康的好友山涛曾受司马氏集团之托,推荐嵇康去做官,被刚正不阿的嵇康以“与友断交”的激烈态度回绝了,还写下了一篇刀一样锋利的檄文,向司马氏宣战。钟会便是趁此机会,来落井下石的。
当时的钟会已是司隶校尉,他原以为嵇康会受宠若惊地施礼拜见,哪知嵇康连头都没有回过来,旁若无人地挥锤打铁。嵇康明知钟会来意,却对他视而不见,让钟会自讨没趣,心中十分恼火。就在他准备离去之际,嵇康却讥讽地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恼怒万分,却又无由发作,只好尴尬地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讪讪地转身狼狈离去。
有了这一幕场景,火光前的名士更加高大,光彩照人;火光里的小人更显得卑微和可憎。尽管钟会杀人,让嵇康死于暴君的屠刀下,可真名士至此千古风流,小人因此遗臭万年。就像岳飞与秦桧一样,谁上英雄光荣榜,谁上丑类耻辱柱,后人自有公论,后人自有公道!
(选自《狂与狷》,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66—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