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
2016-05-14朱秀坤
朱秀坤
阳光如瀑,原野依稀传来几声鹧鸪啼。汉子停下手里的活,抬头望一望陌上。她来了,一身青布衣衫,左臂挎一只马头篮,右手提一只青花罐,步履匆匆地走,前面蹦一只小花狗。汉子脸上油然笼上一层笑意。接过青花罐,“咕噜、咕噜”先惬意地喝个够。这才嘿嘿笑着,掀开篮里的饭菜,呵,还有一壶酒!旧时老电影像《人生》《牧马人》《潇女湘湘》,好像都有这样的镜头。男人吃饭,她絮叨地聊些家长里短,为男人擦把汗,或陪着吃一点,小花狗在一边追蝴蝶,也是庸常生活中的小情趣。
最初的瓦罐,就是盛水的,“瓦罐不离井沿破”嘛。法国安格尔的油画《泉》,金发裸女,肩上托了只陶红色瓦罐,三绺水柱从罐中静静注入足下的泉,给人清高绝伦与庄严肃穆的美感。而朝鲜的女子,是惯于用瓦罐打水的,甚至头顶瓦罐,还能滴水不漏地跳出曼妙的舞姿。
那时,家家都有几只贮物用的瓦罐。灶台上的盐和糖都装在小小的瓦罐里,大铁锅烧热,倒油,乒乒乓乓一通爆炒,喷香的油烟中,一匙盐、一匙糖,烹调出家常美味,蓝花汤盆装得满满,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一只芦花鸡从窝里出来,涨红了脸,“咯咯哒”“咯咯哒”大声地叫唤,孩子笑眯眯地答“晓得,个个大,个个大!”从窝里捡出一只温热的红皮鸡蛋,又喂一把稻谷,随手将鸡蛋装进家里那只豆青色瓦罐。一罐罐鸡蛋卖了钱,便是家里的日常开销。
正月里走亲戚,婶婶总会从一只大瓦罐里掏出花生、瓜子、糖果还有柿饼给我们。在年幼的我眼里,那只蜜色釉的大瓦罐就像是魔术师的大口袋。婶婶故去好多年了,那只蜜色釉瓦罐我还记得。
爱美的姐姐们也用瓦罐插花,插三月的海棠、盛夏的莲蓬、秋后的芦花、雪中的腊梅,甚至插地里新开的棉絮。幽幽的朴拙瓦罐,在案前闪现出釉彩里凝结的日光,配了欹斜的一束梅或两朵莲蓬,那样沉静,除却田家野趣,更显一种禅寂空灵之美。
旧时的瓦罐还用来熬药——要不乡下会骂人“药罐子”呢?窗下几块青砖支成灶,坐一只带柄的紫砂色药罐,袅袅青烟中,一把蒲扇轻轻地扇,扇出阵阵苦涩的药香。现如今没人熬药了,瓦罐便用来煨汤,那种腹部隆起的青黛色、米黄色瓦罐,排骨剁成段,冬瓜切成片,配了葱姜蒜,再放几粒艳红的枸杞,合适的水,一并装进来,密闭上盖。淡蓝色的火焰轻轻地舔在瓦罐的底部,温柔而多情,你自可读两页书,听一段音乐,歇上一歇的。那瓦罐里的荤与素,红与白,硬与软,让它们自个儿慢慢地磨合去,只等那一声声“咕嘟”“咕嘟”带上温暖的香气,唤醒你,揭开雾气氤氲的盖儿,那股子馋人的美味直往鼻孔里钻,蓦然间真能熏倒你。
许多年前,母亲甚至用家里的猪食罐,装了鸡块埋在火灰冒冒的锅膛里,愣是让一罐鸡肉在锅膛里焖了一夜。翌日起床,灶间那一阵阵的鸡肉香啊——至今没尝过那样的美食。
上高中时我是寄宿生,一个月回一趟家。那时我有一只专用的咸菜罐,荸荠色,不大,有耳,耳上穿了细麻绳,方便拎着。返校时,我会自己动手熬一罐咸菜,用黄豆熬,用蚕豆熬,还用小杂鱼熬过,放上多多的辣酱,可香了。一罐咸菜正好对付一个月。那时上学,寄宿生总有这么一只咸菜罐,途中遇上了,还互相尝一尝。
至今想起那段学子生涯,还有一只荸荠色的咸菜罐在我眼前晃动。
几十年了,许多悠长难忘的时光都像贮存在瓦罐里,或随了瓦罐一去不返了。只有老家的那只豆青色瓦罐,那只装过鸡蛋、盛过咸菜、承载过家庭温馨与慈祥母爱的豆青色瓦罐,被我带进了城。因为,那里面,有我绵长的少年时光,那上面,有今生再不能见的、母亲的手泽。
(冯忠方摘自《羊城晚报》2016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