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
2016-05-14王勇
王勇
一条船泊在水潭边,桨篙架在船帮两侧,木头散发着古旧漂白的光,搭在两边供人靠坐的木板歪歪斜斜。船舱里积着很深的水,有砂土沉积在水下,一些浮游的小生命在里面欢快地活动。看来船泊在这里很久很久都没人动过了,那平时摇桨人频繁踩踏的船尾有些黯黑的苔痕,是那些干枯了又被雨水浸湿的苔藓,反反复复地留下一团一团的黑,像过往的时光一样黯淡。船帮上偶尔有鸟儿留下的白色粪便斑痕,而浸在水中的木质上已经有了厚厚的苔泥和寄生的水蛭。这一切都在暗示着这是一条已经废弃的木船。
距离渡口不远处的地方已经架起了一座钢筋水泥的桥梁,虽然不够宽阔,但是已经足够行人和车辆通行。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桥修好了,那上千年的渡口便旧了,只好留给苔藓和虫鸟。是否真的像有人说的,因为失去童年,我们才知道长大;因为失去岁月,我们才知道自己活着;因为失去,我们才知道时间?
废弃了的木船,废弃了的渡口。看来时间是不能改变的,废弃了的要永远永远地废弃了,就像远走了的永远不会再回来。那船却并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尽管已经没有了缆绳牵系,但它却恋恋不舍地固守在它行走了千遍万遍的渡口。由于泥沙的淤积,流水未能将它带走。
这是我在川陕交界的大山里见到的野渡。平常我喜欢在山野里行走,感受着山野里的地气和那种禅味般的静。有时我固执地认为,禅门修行其实修的是一种静,让自己的肉身和心平静。平静了的心和身体最终才会达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我的深山野行实质上也是一种修行,摆脱世俗杂念、纷扰喧嚣,让心静了,境界也就变得弘远宽阔了。
多年前,我到过这个渡口,那时我从一座很高很高很陡很峭的山上下来,渡口边古老的水麻柳黄绿黄绿的,吊着一串一串的青绿色荚,蝉在树叶间充满生机和情欲地吼叫,像是烦躁不安却又春情荡漾的汉子在远山里吼唱山歌,吸引山林间躲着的姑娘妹子。远远地,我便看见了那条船在潭水里晃荡。春末夏初的潭水清澈明亮,阳光照射着那些刚刚丰满起来的树叶,有一种镜面反射般的明黄的不真实感,明晃晃的让人眼睛不能全部睁开。远山里不时传来几声清亮悠远的鸟名,鹧鸪、野雉、斑鸠、布谷……像是故去的传说一般空远。渡口也就显得愈发静谧而富有神秘的神韵。
我是要从这里渡河的,但是我又是不急于渡过河流的。因为我并不是急于赶路的人,过了这个渡口,我很快就能凭借现代的交通工具快速地回到我在城里的日常生活中去。船安静地泊在那里,承受着阳光的洗礼。渡船的主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船上的木板也就被阳光晒得温和。我静坐在船上,看着流水从上游两山的夹缝中间挤出来,喧哗而柔顺,在滩上波光粼粼,像是万千银鱼在晃动。脚下的水潭很深,看不出水的流动,仔细看却是那种叫作凝动的流逝方式。岸边浅水下的水草在摆动,石头反射着阳光,一些细小的游鱼像是影子一样在晃动。偶尔有细小的翠鸟快速地用尾羽拨动水面,不知是在滑水还是在捕捞午餐。大巴山的燕尾船为了下水方便,尾巴高高地翘起,船尾有供撑船人遮风挡雨的竹篷,仅仅能够容身。我斜靠着燕尾船高翘的尾巴上,正好能够看到很远很远的山峰。山峰上是蓝得让人感动的纯净的天空,没有云影来捣乱,天空碧蓝高远。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我便如同进入了悠远的旷古,穿行于时空之中,而心早已在高天上飞翔了。这岂止是与世独立,而是自由于苍穹八极,忘己忘身了。
后来撑船的人来了,是一个半老的妇女。说实话,我遗憾的是再也在渡口上见不到翠翠那样的渡船女了。在中国的乡间,可能最著名的渡口该是边城茶峒的那一处渡口了,最著名的撑船人也该是湘西边城那个渡口上的翠翠和她的老爷爷了。但是这些都早已让沈从文先生定格在了那部著名的《边城》了。到过湘西的人都知道,而今的渡口上能够留下的至少是“翠翠”的妈或婆了,“翠翠”早已进城打工,消失在城里的灯红酒绿里了。我有些时候的思绪总是有点混沌,混淆了古今,混淆了现实与文学,但冷静思索,这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在过往的年代,大巴山里像这样的一处渡口,常有一个茶摊供过往的行人歇脚待渡,渡口集中了南来北往的人,渡口是一处发布天下奇闻的绝佳去处。小时候我在这样的渡口上行走过无数次,那是在巴河上,夏天河里涨了水,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总会有一条船横在深水潭里,等着把此岸的人渡到彼岸去。而巴河上上下往复的行船也来这里稍作停泊,等待上行的船经过了再顺水而下。那些远行的船只阅尽了无数的水光山色,无数的风无数的浪,把我的思绪拉扯得很远很远。我有限的撑船的经历也是在这样的渡口,年少的我曾经有过做一个水手的幻想,像自己拥有一只船,然后把它撑到天边去。我能够用竹篙轻松地将船渡到对岸,但却一直没有能够熟练地操作桨橹,因为修通了公路,巴河上很快就不行船了,只有渡船停泊在水潭边渡人过河了,我的水手梦也就很快破灭。
过河的时候,我没有让老年妇女撑船,而是我自己撑过去的。船靠了岸,我把篙从船头的孔里插进沙地,给她付船钱她不要,我只好找一个理由来感谢她给了我撑船的机会,她虽未出力气,但就算我买了一个撑船的机会。她不懂这些话,我干脆就说船是我撑过来的,就算你帮我撑回去。不知道她将渡口上的所遇说给别的人听时,别人会不会说我是一个疯子。我说不准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撑船经历,但至少可以说是一生中很有限的几次了,因为木船已经很难找了。
这不,当我再次来到这一处地方的时候,我只好站在岸边,站在船上感叹了。陷入了淤积的泥沙并已开始朽破的这只船,我再也撑不到对岸去了。从原始人的独木舟到木筏木排,再到木船,木头做成的渡河工具已经在中国乡间的河流和渡口上行走了数千年,渡过贩夫走卒,渡过文人官员,渡过强盗囚犯,也渡过出嫁的新娘,一只船装满了酸甜苦辣的各色人生,而今它的作用再也发挥不出来了。船走过了流动的岁月,而今只好回到岸边,回归泥土,蒿草和灌木掩饰着岁月留给它的伤痕与皱纹,在星月、阳光、雨露和风霜的伴随下,它就这样淡淡地睡入泥土的怀抱。
假若一百年以后,三百年以后,还有人能够读到我的这些文字,他可想象得出什么叫作野渡?那埋于泥沙之下的木船要是还没有朽烂,人们可会像我们今天惊叹一些重大考古发现那样,激动,惊喜?
流水去了,木船远了,野渡去了,可是时光的痕迹呢?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