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巷

成丽

当“庙巷”二字从《咸宁史志》的故纸堆里出现在我视线时，这个有着宿命的称谓，立即勾起了我探宝般的好奇。我有急切想去咸宁汀泗古镇的西街一睹庙巷的冲动。

长街、深巷。

一条不规则的小巷弯弯曲曲。巷窄而长，路面只有丈余宽。巷子两侧的房屋多为二层，门房窄小，青砖黛瓦，小巧别致。临街正面整面墙皆为杉树木板，呈玄黑或黛黄或陈年的土黄色。树纹一条条顺着木板垂下来。与光阴抗争多年，风干了岁月的辉光，年轮的经纬却未曾磨灭，或明或暗，清晰地诉说渐行渐远的往事。

正午的阳光就在头顶，直线照射下来，古屋、街面、木门都罩在暖阳中。地面的石块经年踩踏磨砺，现出时光深处的光亮，在光照中，光亮合成釉光，带着神秘的诱因往幽长巷子的深里透，让人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没有雨，没有油纸伞，没有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巷子寂寥空旷。脚步轻踢一地阳光，眼神在街巷两侧不停流转。

不见庙宇，不见木鱼声，不闻诵经声。

巷因庙而存，还是庙因巷而生？

庙巷，巷中庙在何处？

一路人自告奋勇领着我穿越檐下的乱草堆，指着远处荒废的破败之地：那就是西街古庙的遗迹。早前，此庙为汀泗久负盛名的大型庙宇，供奉108尊佛像，正堂可容纳300多人诵经。蒲团罗列、香客盈门、香炉焰红，檀香弥散十里八乡。很多外地香客念其菩萨灵验，拧着茶油，背着大米，前来受戒吃斋，诵经修行，祈佛护佑国泰家昌、子孙平安。络绎不绝的香客在逼仄的小巷排成长龙的情景，至今是庙巷老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然而，多年来，庙同古镇一道，经受历年战火的洗礼。庙宇一次次损毁，百姓一次次自发修葺。最终，庙宇在战火中呻吟：主梁倒塌，屋顶不见了，几处黑糁糁的墙皮苟延残喘般坚守着昔日的风尘，残留半截烧坏的大梁，一头尚在墙内，另一头歪斜地下坠，悲沧而孤独地与岁月对抗。土墙坑坑洼洼，布满弹孔与大火亲吻过的印痕。

“文化大革命”期间，破“四旧”运动风卷残云，庙宇遭受彻底性的毁灭，在口号声声中被夷为平地。

原以为庙巷的庙宇是镏金檐角，巍峨宝殿，不成想，触目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满目疮痍。一颗心从云端跌至冰点。眼神不甘心地在时光的缝隙里搜寻，废墟旧址地基处，有一突起的枯草丛，让我眼前一亮。匆忙上前扯掉残枝败叶，一长方形巨大青石沾满草屑和泥土，静卧焦土中，依稀可见边角处雕刻的朵朵祥云。遂放了相机，撇挎包，低头、弯腰，奋力将枯草扯起，绕成大把草团，用力擦拭。拭去经年的沧桑，拾起百年前的明丽，方显青石精刻图案为蟠桃会拜寿图：王母娘娘佩环华盖，端坐正中，纤纤玉手轻捏蟠桃，笑意盈盈；各路神仙或手托蟠桃美目顾盼，或袒胸露腹手捧酒葫芦呈醉酒状，神态各异，活灵活现；香炉袅袅，祥云四汇，是一副喜庆祥和、其乐融融的和谐图。刀锋雕刻详略得当，过渡自然，悄无声息地昭示过往的繁华。

这块青石很有考古和实用价值，为何至今还能存留此处？

据传，此石为镇庙之宝，庙宇垮塌时，也曾有人觊觎此物，街头一地痞曾指使五六个年轻力强的壮汉趁着黑夜欲盗走此物，麻绳分前、中、后三道紧系于青石，谁知抬起时，崭新的麻绳在同一方位齐刷刷而断，其中一根木棍飞出数丈，砸向墙边指使者头部，顿时血流如注。一行人只道是菩萨显灵，魂飞魄散，落荒而逃。此后，越传越神，一说是青石飞起，砸向指使者，令其身亡。人们将此石视为神石、灵石，保留至今。如今，这条古街整体被列入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加了护身符，更是弥足珍贵。

稍远处，木梁坍塌后着地，粗大的木料长年遭虫蛀蚁蚀、风雨侵袭，只剩一层空皮囊，随时皆有可能与土地融为一体；遍地的瓦砾已腐化成黝黑的泥土，回归大地。从泥土来，回到泥土，参悟从死到生的佛道，孕育一片青绿。

庙巷深深，越走越空旷，视线却越来越开阔。两侧的房屋远远地离开了路面。几乎是同一建筑模式，同一场景，每家的楼房与巷子的小屋，有了大与小的对视。白栅栏院内，金银花灰白苍劲的藤条把栽在墙边的小金竹扭成麻花状，借势攀附，越过二楼的空调外壳，以爬山虎之姿向三楼阳台的花卉示爱。青幽幽的藤萝肆意丛生，盈盈绿叶中鹅黄花蕊一路悬挂，芳香四溢。

金银花会在冬季开花？院中的白发老人，手指掠过金银花，指向院中开满枝头的月桂树，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有太平盛世，这些植物才能按自己的自然规律生长，开花，结果。庙之不存，能国泰民安，也是庙巷的福音。

我愕然，愣住，久久回味他禅意的慧语。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