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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尾巴”有点疼

2016-05-14郝峻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村里人供销社生产队

郝峻

1976年,村里有两件大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一件是,杞花乍开的初春,县里一支工作队踩着残雪进村了,说是来“割尾巴”的。这尾巴就是每家的自留地种的瓜菜、房前屋后的果树、圈里的猪、笼里的鸡和一切与生产队主业无关的副业。这些“尾巴”都得充公!工作队说了,家家都有一根姓“资”的尾巴,别人护不住,自己藏不了,想护、想藏,就是想跟社会主义作对、挑衅。护尾巴,是说给大队干部听的,大队干部尴尬地干咳一片;藏尾巴,是说给社员们听的。人人自危,都有种像即将被摁在地上割掉尾巴的猪那样的恐惧和隐痛。因为要被割掉的“尾巴”,是家里主食缺少的补充和一切日常用度的经济来源,包括我们的学费啊,我正上初中。会后,工作队带领大队、小队干部就动手了,砍树毁秧,捆猪赶羊,整个村子鸡飞狗跳,人心凄惶。

另一件是,稻黍入库的晚秋,供销社贴出告示,收水竹篾青,一捆一百根,收购价八毛钱!水竹,是满山遍野疯长的植物,砍下来,剖成篾,就能换钱,真是猪八戒娶媳妇,都想的美事。要知道那时的八毛钱,价值大得现在难以想象,还是以当时八毛钱的购买力举个例吧:可以买一斤一两多猪肉!可以买两斤照明的煤油!可以上半个学期的学!可以抵上一个十分的强劳动力八天的劳动报酬!

一边是一捆篾青八毛钱的馋人好事,一边是割尾巴的恐痛,咋办?办!这时村里人为了生计,不约而同地铤而走险了。

我的父亲动手了。那些日子,我的父亲每天鸡啼时分,夹着刀,悄悄出门,借着晓星残月朦胧光亮,潜进大山,约两个小时后,扛着一大捆新鲜水竹从后门偷偷进屋。每回,总是父亲先低沉地咳嗽一声,母亲迅速去抽开门闩的。我那时候,刚刚读过《红岩》,感觉这是接头暗号。父亲总是浑身湿漉漉的,是秋露和汗水。

竹子砍回家,接下来就是剖成篾青。父亲平时就会用竹篾编菜篮箩筐斗笠的,剖篾溜手得很。他先将竹子一剖平分四份粗篾,再用刀刃在粗篾头处上下一分,将篾青和篾黄分得匀匀称称的,右手持刀,左手送篾,刃在篾中游,青黄刃上分。一梱竹子,在父亲的手中竹利利落落成了一堆篾青和一堆篾黄,我和母亲都在打下手,我在一根根地数篾青,满一百根就让父亲捆上三道篾箍。篾黄归母亲处理,母亲将篾黄折成几段,填进灶膛里当柴火做饭煮猪食了。一捆竹子除了篾青,其他部分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就像清理了“作案”现场一样。父亲起身拍拍手,三下五下地扒了碗饭,扛着锄头,吱呀打开大门,上生产队出工去了。这时,太阳刚从山坳中升出。

村里几乎每家都在行动。小孩的嘴都不带锁的,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把家里的事往外说。

大半夜砍竹破篾干嘛这样神神秘秘的?不怕割尾巴的工作组,他们睡在大队部里,起不了这么早的床。怕的是“三寸钉”。“三寸钉”是一位村民的绰号,他因村里的每场运动中,都积极打听和揭发坏人坏事,曾被一位公社领导高度评价为“一根揳入在‘地、富、反、坏、右心里的革命的钉子”,加上他身材矮小,村里人就送他这一外号。今年春上,村里人悄悄采些茅林茶,做成红茶卖给供销社。工作组割尾巴时,开始想尽了办法都查不出证据来,就是“三寸钉”给工作组支了查手指缝的损招破了案的。工作队召集大家到小学操场上,逐个掰开指缝检查,查得大家心服口服低头认罪,将藏在墙角落里的卖茶钱老老实实地交到生产队里充公的。原来,“三寸钉”发现,凡是做茶的人在揉茶时,茶汁在形成茶垢后就不容易洗干净,黑黑地残留在指缝里,就把这线索告诉了工作组。事后,“三寸钉”一直被村里人明骂暗咒着,但“三寸钉”本色不改,倒是村人更怕他了。我们小孩在“三寸钉”面前嘴是带锁的。“不怕狗咬蚂蝗叮,就怕缺德‘三寸钉”,这是每家大人们耳提面命般反复交待的话。

到供销社卖篾是技巧活。大人们在生产队集体出工是没时间去供销社卖篾的,即使有时间也怕被人认出来,所以,卖篾,我们这样半大的小孩正合适,背篾的力气有,数钱的本事有,加上脚快机灵,不太引人注意。

卖篾拿钱不容易,供销社验收后,付钱时要实名制,须要报个家长名字登记。第一次,我们都老老实实报家长的姓名。摊上事了,工作组直接拿到供销社的账本,当晚,就把中午卖的八毛钱没收了。社员们诚实,除了叹惜几声算了,本是工夫人,工夫不值钱,篾钱没收了,该,没收去,赚。接着干,就像夏天扑灯的亡命蛾子。

倒是小林的双眼哭成俩桃子似的。

小林的爹五年前在公社修水库时放炮炸石崩死了,母亲带着他们三兄弟过活,哥哥大林十四岁就到生产队出工挣口粮,他也准备读完初一就上生产队干活,家里供不起了。这次卖篾挣钱,燃起了小林读完初中的希望。他自己上山砍竹自己剖篾。剖篾是技术活,小林不会,就边学边干。在剖分篾青篾黄时,锋利的刀刃不认人,不留情,常常一次又一次把他的拇指和食指拉出一道道血口子,红红的血洇染在篾条上。小林的篾青,根根都血迹斑斑的。小林是肉痛加心疼,不哭才怪。

第二次我们又结伴去卖篾,小林还是扛着一梱血篾。半路上,我们商定了一个方案,可大伙心里总是忐忐忑忑的。小林说他先来。

到了供销社,小林先去验篾,供销社的人发现有些篾条厚薄不匀,刚要动手去抽出来时,他发现了小林手指上翻起的皮和灰色伤口,再看看小林那乞求眼神和泪光,叹了口气,停下了手,说了声合格。

登记家长名字时,小林大声道:“三寸钉!”那声音,既响亮,又坚定。接下来,我们十几个小孩逐一报的都是“三寸钉”。供销社的人只是惊愕了一会,疑惑了片刻,照报登记了。刚开始,我们的眼神游移不定,是不敢直视登记的人的。后来的几次卖篾,登记的人不但不再质疑了,反而预先在登记表中用“~~”代替了“三寸钉”的姓名。登记的人是同情我们还是为了完成收篾任务?不得而知。据说,供销社收购的一库房篾青,都是“三寸钉”一个人“卖”的。工作队端着账本傻眼了,找来“三寸钉”追究。“三寸钉”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地赌咒发誓,如果自己卖过一根篾就断子绝孙。村里人知道,“三寸钉”本来就没一儿半女。工作队不清楚,也不信“三寸钉”一个人能剖一库房的篾青,一合账本,算了。

此后,村里人再也没有骂过“三寸钉”了。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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