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酒坊
2016-05-14余喜华
余喜华
记得小时候,家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空酒坛,奶奶就利用这些酒坛储存大米、面粉、菜煸、萝卜丝干等农产品,酒坛密封性好,防潮防虫蛀,是非常好的储物器具。每年夏天,荸荠秧都已经下种了,奶奶还能从酒坛里摸出保存完好、果皮饱满、水分充足的荸荠给我们吃,让我们十分的惊喜。而逢年过节,左邻右舍们常来我家借用饭甑、筛子、蒸笼等用具,用以炊饭蒸糕,盖因这些用具我家一应俱全。
原来家里这些酒坛、蒸笼、饭甑、团箕等器具,是爷爷和他大哥在抗战胜利后解放前的那几年,办酿酒作坊留存下来的。爷爷年轻时,和他大哥在农事之余,都是闯江湖做生意的,在村里也算得上是精明能干之人,因此积累了一些资金,购买了几十亩田地,后来他们办了一个酿酒的作坊,生意兴旺时作坊里有三千多只酒坛。可以想象,在绿水环绕的东江河畔,青山依偎的莲花山下,一处占地面积二三亩,远远望去,方方正正的围墙上,贴着一个个如同孕妇肚皮的空酒坛,无须做广告。
酒厂,根据酿酒的工序被分割成不同的车间,各处有序摆放着,很是幽深,回归恬静的手工酿造,无不透露着原始、野性、粗拙、古朴之风。那里有,用于拌曲散发着曲香的团箕;那里有,用于发酵透着淡淡酒香的七尺土陶缸;那里有,用于煮饭冒着热气的饭甑;那里有,用于封口的箬叶和黄泥,榨酒的酒袋……酒香、饭香、曲香四溢,回绕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制曲、蒸饭、发酵、压榨、过滤、煮酒、储存、勾兑、灌装,是酿制黄酒的传统工艺。
“啄黍黄鸡没骨肥。绕篱绿橘缀枝垂。新酿酒,旋裁衣”的气象,让爷爷对生活充满期待。但酿酒行业,在那个年代,是个税负很重的行业。诚实经营,照章纳税,以及同行的竞争,利润十分有限,甚至亏损。家乡临解放时,爷爷的酿酒作坊亏本了,为了还债,兄弟俩卖了一些田产,作坊也关闭了。但也因祸得福,土改时,爷爷没有被划上地主成分,在以后风云激荡的岁月里,因此而少吃一些苦头。
爷爷本是兄弟三人,抗战前,兄弟仨在螺洋街开了一间粮食店,前店后厂。几年下来,积攒了一些钱,日子过得比较宽裕,算是小康人家。但好景不长,很快发生了七七事变,日本人全面侵华,地处浙东一隅的家乡,虽没有被日本人全面占领,但很快成了前线,常有日本飞机掠过家乡上空,轰炸人口密集的集镇、县城。仅1938年黄岩县城就被轰炸了十几次,爷爷的二哥,就死于1938年9月24日的那次轰炸。消息传到家里,全家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爷爷和他大哥连夜赶往县城,收殓起他二哥的遗体,雇了一辆车拉回老家安葬。这起家族的大事,从此也多多少少改变了爷爷今后的人生。打那以后,爷爷参加了县政府组织的军事训练,由于爷爷的积极训练,取得很好的成绩。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后,爷爷回到乡里成为全乡的民兵教练,每个月可以领八块大洋的津贴。
但,这也成为爷爷在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批斗的缘由。因爷爷一辈子只干过好事,没干过坏事,拿国民党大洋时是在为国家做事,那些批斗他的人挖掘不出爷爷的罪行劣迹,因此爷爷的被批斗大多数是陪斗。胸怀坦荡、心情开朗的爷爷,熬过了一次次的批斗。
城镇实行手工合作社时期,因为有酿酒的手艺,曾经有镇上的国营酒厂要爷爷去酒厂工作,爷爷因为留恋家里的三十多亩土地,放弃了进城工作的机会,也因此将我父亲以及我两个叔叔的命运彻底定格在土地里,而我们这些爷爷的第三代孙辈们,只有在改革开放后的年代里,靠自己的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才跳出了农门,书没读好的,继续做农民或者进城打工或者步爷爷辈的后尘做些小本生意。
爷爷是附近七里八村酿酒的好手。每年冬至前后晚稻成熟收割,附近的乡亲都来请爷爷去为他们做老酒,爷爷都是为乡亲们义务服务的,回来时总会带几个炊饭团分发给我们,那兴奋劲不亚于过年得到压岁钱。忙完了别人家的,爷爷也给自家做酒,有一年贪吃的我偷偷地从酒缸里舀了一大碗喝,结果醉得睡了一天,从此,我晓得这米饭泡在水里经历岁月发酵的黄色液体的滋味了。
爷爷善酿酒,也好喝酒。据爷爷自己讲,他年轻时能喝一壶高度白酒,爷爷此话并无夸张成分。我们小时候,家乡尚不富裕,过年前自家酿的这点老酒,只够喝到开春时节,而购买老酒、酱油、米醋等需要凭票,限量供应,那时爷爷只是偶尔喝点酒,谈不上畅饮。后来经济开放了,物质丰富了,爷爷也能时时买酒喝了。我刚参加工作那会,爷爷已近八十岁,我们给爷爷敬酒,老人家一餐喝下四五两白酒,略事休息几分钟就去下地干活了,而我喝个二三两,却要昏昏然睡上一下午。晚年爷爷一天两顿酒,后来一天三顿酒,只是量逐年减少,酒后吃饭才能下咽。爷爷说他一辈子从没有喝醉过,无论是到别人家做客,还是居家招待客人,不是因为爷爷有不醉之量,而是爷爷能恰当把握分寸,一斤酒量喝七分。确实,我从小到大没见爷爷喝醉过。
爷爷做人如喝酒,有度有节。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