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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优步骄傲

2016-05-14谢梦遥

人物 2016年9期
关键词:淑芬优步滴滴

谢梦遥

让你骄傲的不是Uber,是你的青春。

全部销毁

那个在收购之日制造出所有混乱的元凶,是两周前潜入优步员工电脑的。只是当时,他们并不知道。事实上,许多人直至今天也不知道。

指示来自于Uber旧金山总部给中国区(即优步)所有员工发出的一封邮件,要求他们务必安装一个名为“Global Protect”的软件,否则将无法登入Uber控制系统。至于这个软件的功能是什么,邮件只是简略地说,可令办公环境更安全。

王淑芬用手机将“Global Protect”拍了下来

“Global Protect”,一个非常正能量的名字。几乎没有人怀疑什么。但王淑芬(化名)是例外,她是早期进入优步的资深员工,也是一个技术爱好者。

她遵循指示安装该软件后,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查看了软件的根证书—一般人大概不会这么做。“我当时就觉得毛骨悚然。”她后来对《人物》记者回忆。

软件权限的第一条以醒目的红色字符显示:抹掉这台电脑上的所有数据。其他权限包括锁定屏幕、更改设置、应用程序和媒体管理等。这个软件无法卸载,除非重装操作系统。

“你干的任何事情,可能总部的IT Room有一个人正在盯着看。他可以读你的任何网络数据,知道你做的任何操作。”王淑芬说,“那你作为一个稍微有一点工作常识的人,就知道将来早晚有一天会发生什么。”

她没有和任何人提这件事,但她把存储于电脑里的一些私人文件备份了出来。

在8月1日上午,距离优步被滴滴收购的消息公布还有若干小时,“Global Protect”自行启动程序,发挥出它的毁灭力量。几乎所有人都中招了。但凡存在电脑里的文件—不止是那些核心商业机密,还包括司机工资单、外部合作协议、日常照片,甚至实习生的毕业论文—变成乱码文档,就像战争失败方在大撤退前常做的那样,把己方资料全部销毁。

也有例外。优步成都的市场部员工刘全有(化名)逃过这一劫。他负责社交媒体,使用自己的电脑办公亦可,就没有向公司申请配发统一的苹果电脑。但当时,办公室主任还是敦促他安装“Global Protect”,否则将无法连接公司Wifi。

事后看来,那不过是又一个烟雾弹—办公室主任也许也被蒙在了鼓里,刘全有发现,不装那个软件,Wifi仍是可以连接上的。

黑色星期一

即使忽略贯穿于整个7月突然蹿起又迅速平息的收购流言,仍有一些征兆,透露出事件的走向。

7月30日是优步进军南京一周年的庆典,所有参与者被一种亢奋、自豪的情绪包裹着。优步与滴滴在全国范围内逐城厮杀,绝大多数战场尚落于下风,但至少就南京而言,他们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市场份额超过了60%。当晚酒过三巡后,性格一向沉稳冷静的南京总经理文一龙竟然失控,痛哭流涕,“对不起大家,我也不想输,我尽力了… …”他说了一些诸如此类非常消极的话。事后看来,有员工猜测,他应该是已经知道某些无法公开讲出的消息。

柳甄是原优步战略负责人,在交通部出台网约车新规的当天,她在震惊中得知优步将成为过去时

这本该是1988年出生的文一龙志得意满的时刻,他分管的郑州和合肥在市场份额上也领先于滴滴。但在那个周六夜晚,他的反常之举却没有引起旁人太多疑惑。他如此年轻—优步很多城市经理都不过30岁上下,却身处如此重要职位,压力如山,也许他只是难得一醉吧。

然后就到了8月1日,黑色星期一。

扰乱人心的,不止是电脑里的文件乱码,员工们发现,控制系统进不去了,工作邮箱也无法登入。同时间,一张号称是Uber创始人Travis Kalanick的公开信截图,在网上传播,提及优步将与滴滴合并。

不安的感觉在每个城市的办公室里传递着,但没有任何公开信息,也没有高层站出来讲话。至此时,对优步来说,收购一事理论上只有战略负责人柳甄与几位高层知晓。其他优步人如果提前获知,不管是从谁那里、通过何种渠道,都属百密一疏的意外。

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被拔去了电源。“感觉非常不好。系统用不了了,大家也都没啥事情可以干了。”王淑芬说。她对她团队下的员工说:“先回家吧,大家各自冷静一点。”

但也有人是迟钝的。

在优步成都办公室,刘全有所在的市场部的工作没有停止。下午1点多,他正在写当天微信的推文—优步没有明确的午餐时间以及上下班打卡制度—意识到办公室气氛有些奇怪。他是一名Contractor(临时雇员),属于职级最低的全职员工。像他一样,很多实习生在今年大学毕业后,就转为Contractor,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够成为计入正式员工序列的OC(Operation coordinator,运营助理)。OC坐在办公室的一边,而Contractor与实习生坐在另一边。

他看到,对面的那些OC纷纷开始喝酒,拍合影。打开微信朋友圈,不断有人在发优步的口号“Celebrate cities”(为城市喝彩)。这些举动本该在欢庆场合出现,但刘全有感到那些人全无欣喜。

Contractor这边没有任何异常,用刘全有的话说,所有人“还处于战斗的状态”。他忍不住问旁边人:“你们难道没有感受到有什么变化吗?”

“为什么他们都在发朋友圈?”其他的Contractor说。

原本的推文是日常推广,但刘全有的直觉是,马上将至抒情的时刻了。“今天的推文换一下吧。”他说。他们选择Uber的口号,配上图库里找的9张风景画,让悲凉辽阔的感觉充分渲染。除了微信公众号,他们还把那些图发到朋友圈里。

几个小时后,收购的消息由官方宣布(优步的说法是合并)。刘全有等人制作的9张“情怀图”,很快占领了优步人的微信朋友圈。

情怀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像小心翼翼搭起的积木一下子倒了。像是一场突然结束的宴席。像被最亲近的人扎了一刀。一位优步人回想起来,“就像你被你爸爸给卖了。”另一位则用“青春年少轰轰烈烈的爱恋”来作比,“失去了男女朋友,还会有新的,但是新的始终不是这一个。”

最终,这些感受含混到了一起,在周一夜晚,被放大到了近乎失控的地步。

那晚是所有优步人的不眠夜。“两三点钟还在发朋友圈,以前发朋友圈都没人点赞的,现在是公司的人全部都点赞,非常多。”刘全有说。

有人回忆起加入优步的第一天;有人表达感激,“始终有一种普通生侥幸进了尖子班的感觉,恨不能再优秀再聪明一些”;还有人动情地写道,“山河湖海,都是我们造梦的地方。”

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骄傲。

必须承认,Uberness(Uber精神)是感召他们加入的原因。“这是一种感觉,如果你有‘Uberness,那我们就觉得你是一类人。”一位优步员工说。很难用精确的语言描述“Uberness”,口号中的“Always be hustling”是一个属性,在篮球场指的是那类愿意飞身扑向地板救球的球员。“Superpumped”也是一个属性,你大概可以想象一个动力十足的泵,或者一个永远打满鸡血的人。

所有的Uber口号都是英文的,简单有力,很难找到中文对应。从招聘宣讲到工作日常,他们会使用这些词。创始人Travis Kalanick召唤出一个横冲直撞的商业独角兽,不止如此,Uberness为加入者加持,让他们获得某种内心的优越感。

很多员工是来自投行、咨询行业或者跨国企业的精英,降薪30%是普遍情况,还有人降薪50%。他们英语流利,普遍有海外留学背景。Uber招人有着极其严格的甄选流程,早期员工至少要经过包括笔试与面试在内的六轮考核才能入选。他们有股份,但重要的是,他们有理想。改变世界,那将是他们职场的信条,也是工作的意义。

对于那位好斗的、有着摇滚明星气质的创始人 Kalanick,他们充满崇敬之情。Kalanick数次公开表示自己正认真考虑加入中国国籍,《人物》记者此前问过一名优步的经理,他微笑地说他愿意相信,“他永远是一个能做出让你完全意想不到事情的人,如果他真正搬到中国,我不会惊讶。”

滴滴总裁柳青第一次面对优步员工做演讲时,她使用了英语,而且讲得非常流畅

这种在8月1日晚开始加剧渲染的骄傲,或许在外界看来有些傲慢、矫情。但这种骄傲的背后,是一种身份认同。滴滴从优步那里挖走了不少运营经理,但优步从不这么干。有员工告诉《人物》记者,原优步战略负责人柳甄曾说过,“我们不收滴滴的人。”

让城市出行变得更美好,优步与滴滴目标一致。但优步人不认为自己和滴滴员工属于同一群人。多位员工都提到这个企业行事正派的一面:不要求合作方签署排他协议,不会“购买”咨询公司对市场份额的排名,不请地方领导吃饭。

有优步员工向《人物》指出,滴滴用户如果打车较多,优惠券折扣会变小,因为系统默认该用户已养成消费习惯,如果用户打车少,系统则会发更大折扣的优惠券,以刺激消费。但优步视差异定价有违公平,对所有用户折扣统一。(对此,滴滴相关公关负责人给《人物》记者的回应为,“不能完全这样说,优惠券与整体市场环境和城市营运节奏相关。比如我,我是经常打车的用户,同样也能收到很多打车券呀。而且很多红包都可以抢。”)

在进入中国后的一年多里,优步从来不给媒体发车马费。一名员工称,直至某一任公关总监上任,优步才“入乡随俗”。但这也引发公关同事的疑虑:“我不知道他走的什么样的预算去报车马费,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报这笔钱。”

情怀吸引他们,保护他们,情怀成为激发他们身体内最大潜能的自我暗示。每个人都可以给你讲一个如何完成不可能任务的故事。

长沙在今年2月做过一键呼叫直升飞机的营销活动,从提出创意到落地执行,不过一周时间。而刚开始的时候,负责此事的市场经理符迪萱一没有预算,二没有直升飞机,手上只有4个实习生。她带着他们去找合作方,跟机场沟通,赶制宣传物料。他们熬夜制作一个30秒视频,用手模和纸片介绍了这个活动。成本只有32元,用于纸张打印。活动完成的那天正是情人节,她精疲力竭,回家8点就睡了。

成都市场经理龚姿予讲述的故事是,在一次儿童座驾的推广活动上,合作伙伴发过来的彩色车贴不够完美,时间紧迫,她带着实习生去厂房陪着师傅重做车贴。中间厂房停电,实习生就用自己的车灯照明,直至凌晨4点。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受降大会”

第二天,他们发现彼此的眼睛经过整夜的泪水浸泡而变得肿胀。极度伤心的人也包括柳甄。据一个接近她的人描述,她的表情僵硬,嗓子喑哑,能看出,“哭了很多次”。

大部分人无事可做。系统仍在自动运转,外面仍有很多优步的车可以呼叫。但所有人工干预、数据分析工具的使用权限都被总部收回了。按照计划,哈尔滨、徐州、南昌等城市在9月开启,作为先遣部队的“拓展人”本应派出了,但此时已无必要。除了少数几个势在必行的大型活动—比如黄浦江上搭乘热气球—其他市场创意活动均被叫停。

有些员工根本没有来上班。在办公室的人,互相倾诉。难免,又有人哭了起来。

在优步成都,刘全有惊讶地注意到,一个昨天才新入职的经理竟然在和大家一起哭泣。他记得,一天之前,那个人的情绪里还只有愤怒:“你们就这样子被收购了?你们这是恶意隐瞒信息!你们这是恶意招人!”

“我觉得企业文化真的是跟传销效果差不多。他们可能就是在贩卖我们的情怀,很傻很天真。”那一刻,这个念头在刘全有脑中一闪而过,但他也认为,“从商业的角度来考虑的话,做得是很成功的。”

下午,滴滴总裁柳青带着4位滴滴高管来到优步北京总部。这是她首次踏入这个地方。她毫无傲慢之气,举止非常优雅,但是,“也察觉不到她有任何的同情”,一位在场的人说。

一场优步全国视频会议开始了。柳青演讲,她的脸出现在每个办公室的屏幕上。

出人意料地,她选择的语言是英语,而且讲得非常流畅。这是柳青过往极少展露的一面,考虑到优步的办公系统是全英文,员工们平时交流也是中英混杂,柳青可能只是在向原来的敌人释放友善。

但在优步的人看来,整个过程就像“非常屈辱的受降大会”。他们心情沉重,在柳青的讲话过程里,没有任何掌声。柳青用“伟大的对手,史诗般的对决”来表达对优步的尊敬,重申滴滴的价值观,并强调“我们是同一类的人”。

“谁跟你是同一类人?”王淑芬脑中当即冒出的想法是,“我觉得你说的都是狗屎,我不相信。”

接下来,其他几位滴滴高管依次用英文讲话。快车事业部与人力资源的负责人抱歉地表示英语欠佳,才讲起中文。

到了提问环节,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有人问以后租赁公司怎么管理,滴滴方只是含糊地说,该怎么合作还怎么合作;有人问市场活动还搞不搞,滴滴方面不置可否;还有人拿优步比照起快的的命运—快的最后一次更新是在2015年11月,几乎没有用户,在最近一轮融资后,企业的名字里也拿掉了快的,“滴滴快的”更名为“滴滴出行”。对此,滴滴方同样没有直接回应,只不过把收购声明里的话重读了一遍。

“很多问题没有回答,他们是非常忐忑的。”王淑芬说。

Uber的创始人Travis Kalanick曾屡屡提到,“China first”

很难说是出于讽刺还是什么目的,有人问道:“我们以后还能不能穿人字拖?”另一人则问起能否携带狗进办公室。Uber有着宽松的办公室文化,制有专门的宠物政策,规定多大范围空间可安置一个宠物,员工提前预约。

在如此重大时刻,这当然不是一个成熟、严肃的问题。现场难得出现了笑声。“你不问些切身利益相关的,你问这些有的没的。”王淑芬想。

按王淑芬的理解,柳青完全未预料到这种问题出现,“感觉无所适从”。她绕过了这些问题。

敌对

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滴滴与优步势如水火。

两家公司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气质与外部观感上却有着微妙差别。优步是小团队作战,在编人数800人。滴滴体系庞大,拥有超过6000员工。优步视滴滴为粗鄙的“土狼”—那是创始人程维的外号,而滴滴视优步为来自长城之外的入侵者,因为Kalanick从一开始就提出入股滴滴40%的蛮横要求。

优步成都的微信公号推送“情怀九张图”后,后台有人留言说,“希望大家以后共同发展,做得更好—来自滴滴成都的同事”。

刺眼的两个字是“同事”。大家被激怒了,“谁要跟你做同事!我们要走的。”他们纷纷说。

“我们很大的工作量,都是因为滴滴在。竞争就是这样,对手出一张牌,你就要跟进。”王淑芬说,“几乎所有员工对于滴滴这个品牌都是非常痛恨的,因为你没有痛恨就没有战斗力。”

正如荣誉感可以传递,愤怒也可以。《人物》记者采访的4座城市的优步员工,都否认了平时会与滴滴员工见面、聚会。“就像仇人打架一样。”有人说。另一次谈到激动处,一位女性市场经理说:“就他妈想干死滴滴。”

在市场营销方面,优步做得有声有色,滴滴有时在创意与文案上出现雷同,优步人会非常怨恨,认为对方抄袭。在针对车主的奖励政策上,优步在各城却均是死死咬住滴滴。“比如全天成单奖,拉够12单给你多奖励50块钱,拉够22单多奖励100块钱。我们会相应的,比他们高一些。”一名北京的优步实习生介绍。

优步的战术是后发制人。滴滴如果在半夜12点推出下一阶段的奖励政策,优步就会在1点钟跟进,如果滴滴夜里两三点推出奖励政策,优步就会在早晨发布。

这是一场关于侦查与反侦查的战斗。优步每个城市团队都有“竞品追踪”小组—在很长的时间里对外而言这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部门—负责分析滴滴的产品功能、司机与乘客端的奖励政策,尽可能量化对方在特定阶段的投入。“我们只要醒着,手机聊天工具一直在线,会不断地去更新,如果说出了什么事,我们就去跟进。”前述那名实习生说,她在这个小组里工作了6个月。

为防止己方情报被监视,优步很早就弃用微信,改用Telegram为工作联系工具。优步曾公开指责,腾讯作为滴滴的战略投资方,几度封杀优步各城市的微信公号。腾讯则用公众难以理解的技术术语回应,称故障源于“系统抖动”。

滴滴华南区与华北区的总经理都是从优步跳槽过去的。共事时,王淑芬与他们每天开视频会议,也见面吃过饭,“是一起战斗过的特别好的同事”。但很快,他们都屏蔽了彼此的微信朋友圈。

烧钱

这场战争本质在于融资与烧钱,而赢下的关键是如何有效率地烧钱,让对手损耗更大,直至一方资源耗尽或者中途妥协。

“我烧10亿,他烧30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体量就是1:3,如果同等运营,只要不断花钱,基本上差不了多少。”王淑芬说。“在这个市场上,如果我四他六,我们认为是一个合理的比例。30%是一个生命线。就是老百姓已经认为你不划算,或者不喜欢你了,可能就直接把你卸掉了。如果你低于30%,你要马上跟总部申请,多烧钱,抓紧烧上去,不然的话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但坐在旧金山的决策者从来不是予取予求,城市总经理要举出实际困难与解决方案,去说服他们。

司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会成为这场绞肉机式战争里的小白鼠。泰伦芦(化名)是西南一座城市的运营组Contractor,他参与的一个项目是,从大数据里选出3批近似的司机样本,分为一个控制组和两个实验组,通过微信群联系。实验组采取不同的刺激方式,比如一个返还平台费,另一个达到相关单量有奖品,而控制组没有任何奖励,但是会告诉他们,“要好好跑单”。

“我们想通过这批司机来做一个实验,看一下哪一种刺激效果最好,下一个月就用这种方式。”泰伦芦说。

每座新开拓的城市有每周500万美元的资金上限。内部竞赛同样残酷,全球城市每周进行各项指标排名,只要进入系统就一目了然。同样的资源赋予,成都表现尤为杰出。至去年年中,成都在Uber全球城市订单量占据第一位。1986年出生、投行出身的成都总经理张严琪因此晋升为全国三位大区主管之一。在Uber全球员工大会上,当张严琪介绍成都团队时,外国员工纷纷起立鼓掌。

不需要附加任何意义,仅仅是这段故事就振奋了所有优步人。受到全球表彰时,张严琪未及而立,他毕业于清华大学,英俊、儒雅,有着运动员一般的健美身材,他是优步新崛起的偶像。人人都想成为他。

另一方面,价格战以异常激烈的方式进行,盈利成了放置于任务栏里的最后一件事。长沙总经理潘琳玲回忆,当去年10月,滴滴快车将价格从1.5元降到0.99元后,她曾顶住压力,死守对应产品人民优步每公里1.8元的单价半年之久,直至今年3月,滴滴开展起半价优惠,“相当于它每公里就四毛九了,逼迫我必须降价。”

春节前,滴滴仅在杭州,一周就要烧掉一个亿。优步人预算不如对方,感到巨大的压力。压力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层层传递。长沙市场经理符迪萱回忆,一向温和的总经理潘玲琳有一天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不断地跑过来对她说:“你看下现在的百分比吧?”这种质问一天内发生了近10次—尽管谁都知道,数据变化不可能短时间内实现。那段时期,符迪萱与负责司机端的运营经理之间关系也有着微妙的紧张感,两人既要配合,也要从总经理处竞争有限的资源。而她最终需要面对的人是自己,唯有更拼命地压迫自己,想出绝佳的营销创意,才能让市场滚动起来。

好在到了年后,滴滴资金一度吃紧,优步猛烧一周,市场份额又冲高了。

疲惫感是挥之不去的,周末加班是常态。身体的疲惫还在其次,更多是精神上的。共享经济是一个美好的概念,回到现实,优步人发现自己陷入的却是一场场的巷战肉搏,而站在对面的,是一个以“让出行更美好”为口号、同样倡导共享经济的对手。

渐渐地,王淑芬感到怀疑,更高补贴能从对手那里抢夺用户,但在市场教育早已经完成的前提下,这种优势只是暂时的,对培养消费习惯并无裨益。“市场份额其实是一个很虚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这是烧钱烧出来的泡沫。”

这当然不是Uber国际投资者乐见的,从年初开始,他们对外释放出不安的信息。一位投资者形容,这场不断升级的“军备竞赛”,就像进行到了“棒球赛的第14局”。

但没有任何终场哨声响起的迹象。优步员工们虽然疲劳,仍然军心稳定,像打了鸡血一般。“我们每一天的信念就是我们能赢,而且我们只有500人(优步运营员工,不计300客服)。我们500人做到这个程度。”王淑芬说。

更何况,他们有Kalanick的保证。旧金山总部成立了一个叫做“China Growth”的工程师团队,招募的全是有中国背景的人——曾任北京总经理并创立人民优步品牌的姜智亚亦在其中,以便于与中国团队交流。在多次的总部会议上,Kalanick都提过一个词,“China first”。

他确实是这样做的,过去两年间,Kalanick频繁往来中国。这位创始人在Uber向全球迅猛扩张中彰显其兀傲不驯的一面,但面对中国时,他显得格外温驯。在百度世界大会上,他在幻灯片中打出“和”字,形容 Uber 与中国政府的关系。在中国共产党诞辰日,他站在“为人民服务”的牌匾下拍照。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美国西雅图期间,如果在当地打开Uber,人们都可以看到一个欢迎他访美的弹幕… …

2016年优步订下的目标是进驻100座中国城市,8月时已经拿下61座。“他每一次来中国就说,大家要拼命打仗,我们一定能赢的,总部还可以输血之类的。都说话到这份上,你能不信吗?”王淑芬说。

“现在看起来非常像谎言。非常大,非常大的谎言。那么多的人其实被TK给骗了。”

她忽略的是,商业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残酷吗,但从无例外,棒球赛本该只有9局。

两种平等

Uber是一个重视平等的公司。这种对于平等的尽力追求,在某些角度看来甚至显得不太合理。全球员工享有同样的出差标准,每晚200美元上限的酒店住宿,不论你是在美国、东南亚还是北欧。当然在中国,员工们都很自觉,没有人会用尽这个额度,一般住五六百元一晚的酒店。一个城市团队除了总经理,只划分为经理和OC两层,不论级别,员工有每月333美元的乘车金、68美元的健身补贴。

以上都是事实,只不过有一点小小的例外。刘全有这样的Contractor。

“从法律上来讲,我们(毕业生)是不能当实习生的。”刘全有说,“对于我们定位的问题,有个很大的尴尬就是我们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与在美国总部的情况不同,Uber在中国大量使用实习生—在印度也是如此—很多城市里实习生和员工的比例一度达到5∶1甚至更高。优步实习生估算超过千人。根据城市不同,实习生的日薪在100—180元之间,如果表现好,可以申请高阶工资。

Contractor是介乎在册员工与实习生之间的那类人。他们没有乘车金与健身补贴,没有机会去美国接受名为“Uberversity”的统一培训。他们没有专属的全球员工编号,劳动合同签订给第三方公司。优步中国报称的800名员工里,有500名属于运营核心力量,其他是客服人员。Contractor不在其中,是一个长期被外界忽视的存在。

“很多应届生没有经验,或者是工作能力不强。而优步的招聘门槛一直是很高的。”王淑芬说,“那让他做半年临时工过渡一下,然后再申请。”

在优步成都,所有的Contractor的月薪是一致且公开的,4500元。最初的Offer是4000元,但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最后提了500元。这份薪酬在成都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已算中上。大家普遍满意。Contractor和实习生的工作没有本质区别,做的是一些基础的辅助的工作。

优步充分信任实习生。很多场合交给实习生去和合作方谈判。如果实习生的设想好,也会采用。“让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这一点最吸引我。我们得到了很好的历练,这个就足够了。”一名北京实习生说,直至现在她也不认同自己被廉价使用的说法。

你永远能在失败者的阵营里找到痛苦和遗憾。但到了周二下午,其他的情绪也慢慢发酵出来。

“我觉得Kalanick做错了,我们可以证明给他看。”Contractor泰伦芦承认,他产生了为滴滴效力的意愿。Kalanick在收购消息发布的当晚即离开了中国。

“受降大会”结束后,成都总经理方寅在办公室向大家分享他的感受变化,为了照顾一些英语不够好的Contractor,他鲜有地全程使用中文。“之前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就是很郁闷,现在则有一点愤怒。”他是夏威夷长大的美籍华人,来中国前,作为拓展人帮Uber攻下曼谷、雅加达、吉隆坡三座亚洲城市。但现在,他的愤怒在于,事发如此突然,总部如此决绝,他并不比其他人掌握更多的信息。

自始至终,方寅说的最多一句话是,“我和你们是一样的”。

敏感的问题终于被提了出来。在收购后的人事处理上,Contractor与在编员工也不相同。后者若在滴滴工作满30天,可以获得6个月的工资补偿(离职则多加3个月)。但善后方案里没有提及Contractor。“我们之后会怎么办?我们全心全意地付出,公司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在成都办公室,一个Contractor站起来对方寅说,一边说一边哭。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面对现实

每个人的去向是不一致的。

在8月初的第一周,作为优步资深员工的王淑芬就接到了五六个猎头电话。就像许多优步人一样,她对新工作意兴阑珊,也不愿意加入滴滴。但在8月底,当与《人物》记者再次通话时,她已决定留下。“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吧,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她承认。

不管情感上如何抗拒,从8月1号那一刻,他们在人事关系上已经归属于滴滴。“认清这个道理后,就只能接受了。”王淑芬说,你不会意识到在哪个时间节点,适应了自己是一名滴滴人的事实。它就是这样发生了。受访者们提到最多的两个词是,“无力”、“无奈”。对于他们曾经瞧不起的滴滴,他们现在拥有的是一个被迫去了解它的机会。

关于Contractor的补偿方案悬而未决,刘全有不再期待,找到一份薪水更高的新工作,马上将入职。他认识的其他Contractor,也不再将情怀挂在口上,考虑的因素变得简单许多,哪里合适就去哪里。

在优步最高级别的三位大区经理中,张严琪和罗岗进入滴滴,分别负责二手车交易和加油的新项目。汪莹留守,统领优步。此时优步已经成为滴滴下属的一个事业部,但两者在拼车上的竞争仍在,按照内部说法,一切未定,谁做的好就是谁留。

尽管像是被突然弃用的卒子,美籍华人方寅仍选择重新申请Uber的职位,他人已至新加坡。另一位引人注目的辞职者是原来的优步广州总经理,他是一个香港人,也回归了Uber。未来,他们与中国旧同事会有交手可能。8月中旬,滴滴宣布投资打车应用GrabTaxi。而在东南亚市场上,GrabTaxi是Uber最大竞争对手。中国的专车大战结束了,全球的战火还将燃烧。

没有人见过原优步战略负责人柳甄,她就这样消失了。据说她很伤心,去休假了。

随着一些细节披露,商业世界的残酷性展现无疑。8月初,有一批入职不久的优步员工被送去旧金山参加Uberversity的培训,刚下飞机,就知道了坏消息。总部不让他们进门,并取消酒店预订。他们唯有自己解决剩下的回程。最后,由滴滴报销费用。

迟则生变。Uber在收购消息发布后即指示,员工需与中国优步在工作层面切断联系。一位优步高管发现,他直接对接的美国负责人,再也联系不上了,邮件不回电话不听。他收到对方的最后一个信息是,“Sorry.”同时期,Uber总部的China growth团队宣布解散。

“很多历史事件是相符的。”王淑芬说。这让人以为她接下来会举一两个当代著名企业并购案例,她描述的却是冷兵器时代的场景,“我在前线浴血奋杀,元帅在大营里说,我们已经投降了。这种感觉刻骨铭心。”她承认这是促使她接受《人物》记者采访的原因,“我们的努力不能被否定。”

她以前从未体会过败军之将的滋味,却决心投入巨头的战争。回想起来,她仍然认为,所谓的情怀没有错,优步骄傲没有错,甚至对于滴滴的痛恨都没有错。但生意就是生意,碾压过这一切的时候,毫不留情。以前如此,可能以后也如此。现在,她体会到了。

滴滴的胜利,不等于滴滴所有员工的胜利。欢呼雀跃的庆祝过去后,他们将接受内部称为“优化计划”的新一轮考验。由于最大的竞争对手已经消灭,很多职位变得冗余,更何况还有来自优步的诸多精英等待内部消化。一个尚待验证的说法是,滴滴大约20%的人会被裁员。

另一方面,很难视Kalanick为一个失败者。Uber投掷20亿美金,得到的回报是一个估值350亿美元的独角兽企业20%的占股。

这场收购具有所有的戏剧性。而它又是如此普遍,在当下互联网变革潮中,每个垂直领域大概都会经历这样的厮杀与阵痛。

有些时候,未来与过去在同一时间线上重合运行。7月28日恐怕是优步人最后欢欣的时刻了。当天,交通运输部出台网约车新规,符合条件的私家车可登记为网约车,这意味着行业正迈向合法化。但也正是这一天,柳甄和几位高管汇聚北京与Kalanick见面,在震惊中得知优步将成为过去时。没有任何一个优步人参与到这个决策之中。

滴滴想象的是未来。多年后的未来,也许无人驾驶已经成为新的出行方式,也许滴滴已经在这个星球上彻底打败Uber,也许不是,没有人知道,毕竟那是未来了。然而整个故事,和未来、生意以及一个可能伟大的企业并不相关,重点是当下,一群带着理想的年轻人,他们在商业战场经历过怎样的洗礼。他们的激情、眼泪与骄傲。

“让你骄傲的不是Uber,是你的青春。”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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