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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恩典

2016-05-14姚璐

人物 2016年9期
关键词:伊莱小天治疗师

姚璐

24岁的伊莱患有严重的脑瘫,发育迟缓,还有渐进性肌张力障碍。他瘦骨嶙峋地躺在护理院的病床上,频繁地发生呼吸困难和抽搐。除了能眨眼睛表示“是”以外,他无法与人交流。

伊莱是刘小天女士的第一个病人。那是3年前,她22岁,刚刚从堪萨斯大学的音乐治疗专业毕业,从美国中部搬到了西海岸的圣地亚哥市,在全世界首个临终音乐治疗项目的发起机构四季临终安宁关怀(Seasons Hospice and Palliative Care)实习。

督导带她见到了已经进入临终关怀阶段的伊莱,小天承认,“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你心里都会难受很久”。而作为音乐治疗师,她的职责是为生命正在枯萎的他提供抚慰。

非常见效。当小天轻抚琴弦,唱起歌来,伊莱每10秒左右就会出现一次的呼吸困难症状会放缓,有时候,唱好几首歌都不会出现。和《人物》记者聊起伊莱,小天愣神了好几秒,伊莱早已经离开人世,但她还能记起伊莱听她唱歌时眼里的神采,他最喜欢听小天唱诺拉·琼斯(Norah Jones)的歌Lone Star(《孤星》),歌词唱的是“孤独星,你今夜在哪儿/我正在努力抗拒着这种感觉/这里如此黑暗,我想我愿意给予我的所有/只为让你的星光洒在我身上。”小天觉得,当病人遇到无法表达的痛苦,唱起这首歌就是在代替他们说话。

在美国,临终关怀已经相当普遍,被评估生命预期少于6个月时,病人可以申请此项服务,医疗保险会为此支付费用。而音乐治疗,这门在1940年代之后在美国兴起的新兴学科,也在近30年介入了临终关怀领域。

西安女孩小天是在高中时代了解到音乐治疗的,那时候她正在思索是否要把心理学作为未来的学习方向,在出版社工作的父亲将一本关于音乐治疗的书推荐给女儿。小天觉得灵光一现,她4岁半开始学习弹钢琴,又是那种从小就善于感知他人情绪的小孩,“我觉得这个事不仅能让别人高兴,还可以让我干音乐……还有比这更美的吗?”

2009年她获得音乐治疗专业数一数二的堪萨斯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开始了系统性的学习。这个专业隶属于音乐学院,乐理、乐器课外,还要学习各种与治疗相关的课程,比如:要和特教老师合作研究特教领域的音乐治疗;为了和物理治疗师无缝沟通,必须上解剖课,了解肌肉的走向;涉及到老年对象,要学习养老院的基本设置。

美国音乐治疗协会强调,所有的音乐干预手段都是经过科学研究和临床验证的,在特定机构学习并通过行业资格认证的人才可以操作。在知乎上,她充满热情地向国内受众科普音乐治疗,提到美国人和中国人对“治疗”理解的微妙差异,小天说:“一个人心情不好,嘛都干不了,你给他一只可爱的小猫抱抱,他心情好了,高兴地该干嘛干嘛去了。这在美国人看来,足以设计一个科学实验,然后发展成一个动物治疗的干预手段。但在我们中国人眼里这也许不配称之为‘治疗。”

小天的声音温柔悦耳,嘴角总是略微带着笑意。在大学的时候,学生们需要根据年龄层,有意识地储备曲库,小天发现节奏欢快的儿歌、青少年喜欢的流行歌曲,都不适合自己,“我的能量可能不是以这种方式去释放的吧……如果我找不到乐子的话,我唱得那么痛苦,就没有办法有气场。”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当教授告诉她音乐治疗可以用于服务临终关怀人群时,她毫不犹豫地将此作为了自己实习以及之后工作的方向。

起初,对于死亡她有一种轻盈的想象,她从普莉西雅·安(Priscilla Ahn)的歌曲Dream(《梦》)中获得对死亡的粗浅感受,“一个女孩从孩童到长大,到老去,一直梦想能够飞翔,临终时,她终于准备好飞离这个世界”,“歌词于我是寓言式的美”。在现实生活中,她唯一面对过的重要失去是她的狗,“就是我的狗我也没有直接看到它过世,我姥姥打电话告诉我的”。

她没空去思考死亡的沉重。“当你真正走进医院,走到那个病房,你站在病人的那个病房前面的时候……,我就会想,哎,我怎么能让他高兴点呢……比如说我要坐到他旁边弹吉他,没有凳子,我去哪儿找凳子……然后我坐下来以后,我的吉他怎么摆,才能放得下,我这音怎么他才能听得见,他哪个耳朵好用,我这下句话说什么,他这个表情什么意思,都想的是非常具体的,就很忙,死亡好严肃,我没有空想这些。”

更实际的考验是,在那样一个私密而特殊的生命时刻,如何获得去陪伴的允许和信任。很多时候,小天推门走进病房,病人很无聊地躺在床上,电视开着,也没有人看,“死一样的空气,死的气息,空气都不流动的感觉”。

80多岁的艾凯莎是一个难以服务的对象,处在老年痴呆症的晚期,住在一个服务并不很好的私人护理院,她因为脾气火爆而出名,稍有不称心就会尖酸地辱骂来客,第一次去探访艾凯莎的时候,她很直接地告诉小天:“我对音乐不感兴趣!”

小天听护工说,艾凯莎喜欢猫王的歌,于是偷偷学了一首Love me tender(《温柔地爱着我》),又来了护理院。艾凯莎依然冷酷,“我吉他都带来啦,你就让我唱一首吧。”靠一点点赖皮,小天得到了准许。在放下自我的过程中,她逐渐想通:“我的工作不在于得不得到病人的反应,在于提供我可以提供的最好的安慰……我去唱歌的目的不是表演获得喝彩的。”但她仍然常常获得奖赏,听完歌的艾凯莎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开始向小天倾诉她人生中的苦涩和心酸,唯一的一点甜,是曾经有一个常来看望她的异性朋友,可是那个朋友3年前去世了。那天临走,艾凯莎问小天:“我喜欢Dont be cruel(《别这么残忍》,也是猫王的歌)这个歌,你会唱吗?”

小天曾经参加过罗素·希利亚德(Russel Hilliard)的工作坊,罗素是美国最早为临终病人开展音乐治疗的“业界鼻祖”,打动小天的是,“他不给人贴标签。所以身份、种族、生活背景、年龄、性别、性取向等等这些我们用来做判断的东西,他似乎都不会去看。他关注的是对方的生活、生命质量。”小天将其理解成一种“慈悲心”。罗素“对于生死没有虚伪的见地”,“他有自己的信仰,但不会给大家讲人死以后一定会怎样怎样(比如去天堂或者转世轮回)。如果需要,他会将死亡的痛苦,人死以后家人要经历的痛苦全都如实告诉。我觉得对于所有的痛苦,必须先接受其存在,才能说到转化或疗愈。”

她开始学着像白纸一样去见证他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悲喜。

一位90岁的女病人佩蒂,老年痴呆症晚期,已经完全认不出全职照顾她的丈夫杰克,一次偶然,小天翻到一首纳京高(Nat King Cole)的老歌Always(《总是》)唱给佩蒂听,她竟然一字不落地跟唱了下来,唱完说,“这可是我和杰克当年的定情歌。”

一位在养护院的50多岁的黑人女性,失语,失去大部分的肢体机能,大部分时间紧皱眉头望着窗外,谁都没听过她发出过什么声音。一次,小天带着一种小的打击乐器沙蛋,为她唱了一首傻乐傻乐的歌,Don't worry be happy(《别担心,高兴就行》),她听了笑了,摇着沙蛋啊啊叫。

一位俄罗斯老爷爷,老年痴呆晚期,养护院最安静的病人。他的儿子都认为他不会说话了。小天吭哧吭哧学了《喀秋莎》的俄语歌词第一段,唱给他听。他从睡梦中慢慢醒来,听着,看着小天笑,又看着小天流眼泪。他说了一大堆俄语,一个劲说“斯巴西巴”(谢谢)。

用旋律点亮一个人的暗淡宇宙,对小天来说,这是奇异的恩典。

Amazing grace(《奇异的恩典》),是病人们请她唱的频率最高的一首歌。在治疗中,葬礼上,病人火化前入殓完毕的尸体旁,她都唱过这首歌。这是一首基督教的赞美诗,第一段也是传唱最广的一段歌词是这样的,“奇异的恩典,那声音何等甜美/拯救了我这样无助的人/我曾迷失,如今已被找回/曾经盲目,如今又能看见。”

实习期过去一半的时候,小天有点自得其乐地认为,自己是个不错的治疗师了,每天清晨,她接收工作邮件,查看病人的死讯,在病人名单中划去一些名字,然后继续接下来的工作。她相信自己建立了职业的保护屏障,既能和病人共情,又不会对病人产生非正常的依恋。

“事实证明我完全错了。”有天晚上,在探访完一个病人开车回家的途中,车里放着挺悲伤的曲子,她发现自己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越流越多,最后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放声大哭了足足30分钟。同样的事情两周后又发生了一次,在夜间走高速路回家,她不得不一手擦眼泪一手把着方向盘,她发现自己哭的时候在喃喃自语:“你们走吧,别跟着我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觉得逝去的那些病人都还在我身边,而我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了这些沉重的依恋了。”在临终关怀机构内部,每周例会分享完工作进展之后,大家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治疗师会分享死去的患者的故事,大家一起悼念他,然后治疗师把病人的名字写在一块小小的鹅卵石上,放进一个玻璃柱子里。小天的哭泣并非没有来由,那些天里,她遭遇了一次痛苦的失去,她偏爱的病人玛莎,一个给了她极大鼓励与信心的老太太,在一个下雨天离世了。小天亲眼目睹玛莎被装在一个袋子里抬走了。

人是有灵魂的吗?小天找到了机构内部的心理咨询师寻求答案,对方告诉她:“我无法回答你这世界上有没有灵魂,更没法告诉你灵魂会不会跟着你,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你审视和探索自己最好的时机。”

这是第一次,一个年轻的心灵被生死拷问。在那段时期,宗教自然而然地出现,小天读了宗萨仁波切的《正见》,也去研究了基督教的教义,她对佛教产生了一些亲近感,“它的思维,就是说你要亲自去见识,你要亲自去经历,知行合一,你要亲证。”

小天试着给自己的生命做一次梳理,她发明了一个东西叫“super shit(超级纸)”,把生活中的事件、飘过的思绪一一写在上面,然后写着写着她发现这是有规律可循的,“可能也是生死这些东西启发的思考吧,就是想要探寻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她发现,自己可以穷尽一生去追求的无外乎三个字:真善美。

还有音乐,曾经用来疗愈他人的工具,小天用来疗愈自己,她写了一首《挽歌》,“有人在乎活过吗?颜色会褪去,音乐也会消逝/但我知道,我知道/没有你的世界不再如从前……你在那里吗我的朋友?你在听着我的挽歌吗?”歌的最后一句,她给了自己答案:“你永远在我心上。”

结束实习之后,小天在另一家名为Sonata Hospice的临终关怀机构创立了自己的特色音乐治疗项目,开展了一年多的音乐治疗。

无意间走入生死的边界,小天告诉《人物》记者,她并没有皈依某一个宗教,但她产生了一种很强的敬畏感,她相信,有一个“比我、比所有人更大的东西”存在,“我不确定它是一个真理,还是一个具体的神,还是正在等待被发现的科学的一个新的突破还是一个什么?但我相信有个更大的道存在”。

就像她最喜欢的一首叫做Pink Moon(《粉月亮》)的歌曲:粉色的月亮,浮在天空中,它如此之远,从来没有人见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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