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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长和他的金青蛙

2016-05-14艾华

上海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李老雷公镇子

艾华

镇长其实不是镇长了,挂在嘴上也镇不住耳朵了。镇政府已经迁走,在镇子上留下一块癞疤似的废墟,大大小小的脚板渐渐懒得去挠了。乡,镇,区,社,乡,镇,都在这块废墟上挂过牌,日晒夜露,雨打风吹去;只剩斜对面的酒店招牌,以地名入店名,仍旧赫然在目:三岔酒店。

“三岔酒店,以前叫,丁字酒店。”“三岔路口,以前是,丁字路口。”三四个脑袋,在废墟上白着头发,或光着头皮,“还是丁字好,丁字比三岔……”“我知道!”有小孩打岔,“三岔路口不一定是丁字路口,丁字路口一定是三岔路口。”老人们不理睬,接着往前回忆,“丁字之前?是——”于是他们在从前的丁字路口迷路了:钉子、锭子、顶子、丁子,各种说法都出来了。其中,“丁子”又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丁子即儿子:有个人露宿荒野,梦见自己生了儿子,就把家安在做梦的地方了,后来他果然得子,此地也就人丁兴旺。另一种是,此地古时候多丁子,丁子即青蛙。

“青蛙?”小孩来劲了,“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

“是的,丁子即虾蟆,虾蟆就是青蛙。”持“青蛙”说的老人,是镇上最老的老人,也来了劲头,“古书上说,丁子有尾,就是说,青蛙小时候长尾巴。”

于是有人瘪嘴,有人憋嘴,有人撇嘴,都看一眼偏西的太阳,走进酒店喝酒去了。小孩咧嘴笑了,没有跟进去,“青蛙小时候?”他自言自语,“我知道,青蛙小时候叫蝌蚪。”

镇长是镇长时,从不喝酒;不是镇长时,也不喝酒。不是镇长但相当于镇长,他也不喝酒;不是镇长了仍然被人叫作镇长,

他还是不喝酒。因此,喝酒的人们从未跟他在酒店相遇。直到有一天,镇上来了个收破烂的外乡人,“三岔酒店”里有了动静,镇长才不得不进了酒店的门。

“金字?”镇长似乎听懂了外乡人的口音,“你是说这里最早叫金字?”

外乡人咪一口酒,摇摇头。

“金——子——?”镇长咬文嚼字。

外乡人又咪一口酒,吐出的还是两个含糊的音。那两个音散发着酒气,刺激着邻桌的老人,也刺激着围观的闲汉。

“到底是,金——字——?”镇长忍不住伸出食指,在空中写起来,“还是,金——子——?”

外乡人看也不看,仍旧坐着咪酒。

“金——子——?”镇长弯腰在桌上写,“金——字——?”

外乡人仍旧不看,埋头嘀咕着那两个音。

“莫非,不识字?”老人们也嘀咕,面面相觑。

镇长出门了,闲汉们一拥而出。“金子?”闲汉们跟在镇长身后,在那块废墟上一阵乱走。一根根拐杖也出了酒店的门,把老人们带到了废墟边。“金字?”老人们用拐杖虚虚实实戳着地,戳着想像中的金石和竹帛;又回头对着酒店招牌指指点点,似乎“三岔酒店”被指成了“丁字酒店”,“丁字酒店”又被点成了“金字酒店”。“金字,本来就是金字,”有老人恍然了,“店名就是四个鎏金大字啊。”老人们于是回家去了。闲汉们则跟着镇长去了河边。

一身灰土两脚泥,镇长和闲汉们回到“三岔酒店”时,那个收破烂的外乡人已经走了;店主正匆忙收拾着酒桌上的一幅字:漫地黄土,一河金沙。镇长搓搓手,丢了魂似的,立即在酒店前乱点了九名壮汉,分三路追赶而去。

天黑之前,九名壮汉三三得九回来了,关心时事的年轻人聚集了,追忆往事的老人们也聚集了,但坐镇酒店的镇长却不见了踪影。在最后的天光中,镇长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现身于酒店前。他一只手向众人摊开半块瓦片,说是从那个收破烂的外乡人手里索回的,另一只手指着上面刻写的一溜怪字,问有谁认得。人们里里外外挤成三圈,都伸长脖子盯看那些头粗尾细的笔画,或张着嘴巴或绷着人中,都哑了喉咙。镇上最老的老人,被人们让进了人堆,只见他在瓦片前拄稳了拐杖,似看非看:

“哈哈!蝌蚪于我何有哉!”

老人仰天大笑,由笑而哭,泪水洗亮了一条条皱纹,又洗亮了一根根胡须,开始往下坠落。为了躲避泪滴,镇长摊着瓦片的手一抽,瓦片啪地落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了。人们这才有些不舍地踢踢碎片,陆续散去。老人也被镇长扶着,一拐杖,一拐杖,挪进了夜里。过了三天,老人死了,又过三天,老人埋了。镇民们的日子总算恢复正常,但镇长却从此复发了什么旧病。

镇长曾经是个和尚,后来寺庙改建成了学校和医院,他便当了老师和医生,后来老师和医生都多起来,他便当了校长和院长。到他成为镇长时,校长和院长的职务仍然没有离开他,就像他的胳膊和腿不会离开整体的他一样,而整体的他就是:

“镇长!”

“镇长啊!”

“啊,镇长!”

“镇长啊镇长!”

在镇长和镇民们的记忆里,很多年前的一场洪水,给未来的镇子带来了很多的物资;洪水退后,物资就搁浅在布满卵石的河滩。未来的镇长那时候逃生到河边,看到的正是很多活人利用这些物资创建家园的情景。他加入到活人们中间,努力忘记自己是个外乡人;而忙碌的活人们并未打听他的来历,只佩服他认得几个字,识得几味药,大概是个人物。

在他当了和尚后不久,一次奇异的经历给他以后的劫数埋下了祸根。祸从口出,半主动半被动,所谓的“奇异”其实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一个有风的早晨,他拎着桶去河里打水,太阳又红又大,河面上一层金光。他从河里打起满满一桶水,风突然停了,河面上的金光被他装到桶里来了。他把桶放在水码头的石板上,等桶里的水静下来一看:一只金光闪闪的青蛙,沉在水底。“金青蛙?!”他脱口而出,心也快跳出来。一只手不觉伸向水面,被金光堵回了,顺势抓住提环,拎起桶就走。他双脚点着石阶,飞一般上了河岸,这才觉出水桶比往日重。他没有停步也没有换手,紧接着就在平路上走,走得又急又稳。桶里的水荡着,但并不溅出。他觉得自己被桶里的金光荡亮了,一截截巷子一条条天,也被金光荡亮了。蹁进寺庙的侧门,到了厨房的水缸边,他把一桶金光稳稳地放在地上。水静下来了,一看:那只金光闪闪的青蛙,仍旧沉在水底。“金青蛙?!”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将水倒掉。师父催促了,他才横下心来,将桶往缸里一倾:一道金光闪过,青蛙不见了!水桶里没有,水缸里也没有,水缸外,还是没有。

“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语。

“我的金青蛙呢!”他仍自言自语。

镇子终于建成。据说有几处挖地基时,挖出了破瓦片,还有乌龟壳。那么,新建成的镇子下面,早已是一片古老的废墟。不过新的镇民们对旧的废墟不感兴趣,破瓦片和乌龟壳被他们丢到河里去了;他们忙着穿衣吃饭,生儿育女,每个日子都是新的,有早上,有晚上。

镇子分作两半,河流两岸屋舍俨然。只是河上无一桥横卧,到底不成样子。渡船,自然是有的,但毕竟不方便。为了修一座木桥,南北两岸的居民不知为何结下了仇怨,于是木桥也就用不着修了。没有木桥垫底,两岸居民的脚板很少来往。来往得多的,倒是咒语、骂词、卵石、泥团、飞镖、标枪、铁丸、子弹,在河上映着影子飞来飞去,或者飞得不见影子。

为了沟通南北两岸,和尚发愿修好木桥。在镇民们的嘴巴里,和尚修桥已成传奇:外出化缘,去了三年两个月零一天,一说两年三个月零七天;铺设桥板时则亲自上阵,结果失足跌落河滩,脑袋砸破了卵石,一说卵石顶破了脑袋。最后,桥是修好了,但和尚没料到这只是新设了一个战场。很多很多人在战斗中从桥上栽下去了,很多很多年后却有他们的后代为桥上作战究竟是陆战、水战还是空战,打起口水战。

和尚成为镇长后,南北两岸的战斗仍旧断断续续。这样,镇长到底在河流哪边居住,便成了一个问题。因为办公归办公,地址不易变更;居住如果偏于一岸,另一岸的居民就会认为镇长偏心。为了表示公正,镇长只得启用渡船,船尾也加了锚具:四锚定位,宿于河中央。但问题仍接二连三。例如镇长睡觉时头脚所指的方向,据说也暗示着好恶。所以镇长只得今天头朝北岸,明天头朝南岸。然而有一次,住在北岸的黄医生在大清早发现,镇长所睡之船偏向了南岸,于是一场新的战斗便爆发了。黄医生以学校和医院均在南岸而镇长兼职校长和院长来证明镇长偏心于南岸为必然并且扬言要将医院迁至北岸因为他到南岸上班很不方便。镇长劝黄医生顾全大局不必斤斤计较并且解释船偏南岸是因为风向已经转北而锚有所松动。南岸的居民觉得镇长有理有据而黄医生信口开河,北岸的居民感到镇长居心不良而黄医生值得尊重。结果大战一场,令镇长手足无措,神情恍惚。“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语。“我的金青蛙呢!”他仍自言自语。

“什么金青蛙?”黄医生逼问,“谁的金青蛙?”

“我的金青蛙。”

“你有金青蛙?”

“我有金青蛙。”

镇长在主动被动之间,说出了他奇异的经历。待他说完,悔之晚矣,全镇都在传说他的金青蛙了。孩子们甚至编了一首童谣,在嘴巴上热闹:

金青蛙,金青蛙,

没见它就眼睛花;

金青蛙,金青蛙,

听不到它叫呱呱;

金青蛙,金青蛙,

究竟有谁看见它?

金青蛙,金青蛙,

到底是个什么呀?

大人们的热闹跟孩子们的热闹可不一样。他们本来就活得不耐烦,一听说镇长有金青蛙,而且还瞒着他们,转而停止南北内战,将矛头指向最高领导人。镇长在冬天的寒冷和人们的热闹中,变得恍恍惚惚,疯疯癫癫,经常缩着脑袋,游魂似的在镇子上来来去去。

“你到底有没有金青蛙?”

“没有。”

“那世上有没有金青蛙?”

“有。没有。”

“到底有没有?”

“有。”

“有金青蛙,那就有金人了?”

“有。”

“在哪里?”

“原先庙里就有。”

“现在在哪里?”

“庙没了,金人就没了。”

“那你的金青蛙呢?”

“我没有金青蛙。”

“没有金青蛙,那你乱说,有什么目的?”

“木屐?”

“目的!”

“木屐?没有。”

“问你有什么目的?”

“什么木屐也没有,我只有一双套鞋。”

又冷又饿的人们被激怒了,在“三岔酒店”前将镇长的衣服扯光:又黑又瘦,胸口有疤;这么个来历不明、口音怪异的秃驴,居然当了镇长!镇民们觉得受骗了,也受辱了。他们把一只装满屎尿的粪桶挂在镇长脖子上,压得镇长弯腰弓背,像一只虾子;又将一把竹扫帚拆散,每人抓一根枯瘦的竹条,朝镇长抽打起来。很快,一条条红棱子在镇长身上交织,组成了密密匝匝的鳞片;在周遭飞舞的竹条中,镇长就像网中的一条鱼,一条赤裸裸的鱼。

镇长最后昏倒在地。粪桶和他一同倒下,屎尿泼在他的身上身下。黄医生一脚蹬住滚动的粪桶,叫人往镇长身上泼冷水。镇长的皮肉抖着,人却不见醒来。十桶水后,镇长挣扎着坐起来。“反穿麻衫!”黄医生叫人用麻绳将镇长五花大绑;“跪着!”镇长也就跪着了;“朝北方!”但镇长偏偏朝着西方。黄医生不管了,叫人继续泼水。绳子吃过水,开始吱吱紧缩,勒进镇长的皮肉里。

“下雪啦。”有小孩在人堆外喊了一声。那一年的雪,纷纷扬扬,从天上下下来了。

镇长居然大难不死。曾经被黄医生抢占的官位归于原主,镇长还是镇长,只是不再身兼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缺胳膊少腿了,”老人们说,“不是件好事。”黄医生起初忧中藏喜,以为自己应该还能继续当个医院院长,不料镇长早就选定了王医生。于是黄医生干脆搬家,迁往河流下游一个叫“雷公塔”的地方。那地方为什么叫“雷公塔”呢?黄医生撂下的解释是:那里曾经有一座塔,是后人纪念黄帝时候的名医“雷公”的;王医生不以为然:黄帝自己才是真正的名医,怎么没听说有黄帝塔?

“塔,源自西天,”镇长就很权威地说,“不能乱建的。我们镇上有过庙,但都没有建过塔。”

“雷公塔,并非佛塔,”有很老的老人也很权威地说,“雷公塔是风水塔,防水火的。因为,雷公即雷神,要敬着,供着。因为,雷电易引发火灾,而雷雨可致水患。”

“听说,雷公塔反倒是被雷电劈了。”一个不很老的老人说。

“不是,是被洪水冲了。”另一个老人说。

“水深,火热,”镇长说,“结果都一样。”

有年轻人不关心结果,只关心动机,结结巴巴,对“塔”发表了不同的看法。老人们听出的大意是:

古时候,在地上待着的人想上天去,就齐心修塔,通天塔。他们把砖烧透了,拿砖当石头,修得一层一层高上去。地上的人仰头一看,似乎塔顶已经挨着天了。在塔顶劳作的人却觉得天还是那么高,于是迟疑,继而争吵,吵出各种口音,言语彼此不通,塔就没有再往上修。残塔脚下,一代一代的人,活人变成死人;也有活人多次续修,但那塔始终没有多少长进……

“后来,雷电就把塔劈了;或者,雷雨下成了雷水——洪水,把塔冲了。”年轻人的一张嘴,照顾着几对耳朵;牙齿咬了舌头,慌不择词,“反正,电光石火!反正,洪水猛兽!反正,雷公发怒了!告诫天下人:死了上天这条心!所以……”

“所以就得名叫雷公塔,”镇长把话接过来,作了总结,“所以,并不是个好地方,说不定哪天还会遭雷打,被水淹。”

然而仍有很多人迁往雷公塔,据说那里是花花世界,人们都长着花花肠子。很多医生跟随黄医生走了,所以镇上的医院便无形中消亡了,只剩下王医生开了一家诊所。学校倒是原样,在镇政府决计往雷公塔搬迁以后,也没有要去赶热闹的意思,大约是因为读书正需要安静的地方。于是逐渐冷清的镇子上,依旧有孩子们的读书声和打闹声,以及上课下课的钟声。一早一晚,走读的大小孩子背着书包跑过街巷,或云集,或星散。夜里便不再有钟声响起,而代之以更声。镇子就是这样度量昼夜,当当,梆梆,大致敲着时辰;只在星期天和寒暑假,三五块手表才有骄傲的指针。当然,恒久的度量是太阳和月亮的度量,但太阳和月亮也有不露面的时候,叫人奈何不得。

日出日入,月升月落。镇政府最终迁往了雷公塔。镇长留了下来,当然不再是镇长了,名不符实,“镇长”只是习惯称呼,挂在一些没有迁走的老居民嘴上:“镇——长!”“镇……长!”而真正的镇长在雷公塔,不在这个老镇上坐镇了。三年后,学校也迁往了雷公塔。没有了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身影,镇上老人们的眼睛彻底昏花了;没有了白天的钟声,夜里的更声听起来也怯生生的。镇子没了生气,确乎要衰败了。

在一些老居民的激将下,镇长力图重振镇威,便集资,雇人,买料,在冬天修建石拱桥;而河上的木桥历经多次洪水,垮掉不如拆掉。“石头,比木头硬,”有懂“五行”的老人说,“金克木,石桥靠得住了。”但是,石拱下的垫土,三个拱只挖去了中间一个,工程就因缺钱而停下。开春后,河水慢慢涨宽了,除了从中间的拱下流过,还需挤两边垫土中的涵洞了。“无妨,土克水,”懂“五行”的老人说,“堵疏并济,靠得住了。何况,桥本来就修长了,哪里需要三个拱?”在河上架好一座沟通两岸的桥,是镇长毕生所愿,现在他终于得到了最后的结果。他动员两岸的居民自己动手,赶在梅雨季节前将两边石拱下的垫土挖去,但老人们说,浪费了物力财力,就不要再浪费人力了,而作为人力的青壮年大多不作响应。“有工钱吗?”有人问他。“钱?钱!钱!”他愤怒了,“钱是个什么东西!”然而很快,“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语。“我的金青蛙呢!”他仍自言自语。

“金青蛙,金青蛙,没见它就眼睛花……”有小孩又念起了童谣,“金青蛙,金青蛙,到底是个什么呀?”

“钱呀!”大人们回答。

镇长需要钱,为了石拱桥完工,也为了自己活着。他几次外出,但没有弄回钱来。喜欢外出的闲汉“阿丙”,有一天却叭地弄回一辆摩托。“骆驼?”老人们出来看热闹,“哪来的骆驼?”那匹“骆驼”,从此就在镇上打屁冒烟扬灰尘:驮着阿丙,驮着阿丙和别的闲汉,驮着阿丙和一个姑娘,驮着阿丙和另一个姑娘。“青蛙!驮着好多青蛙!”终于有小孩透过灰尘,看出了名堂,“吃青蛙!吃益虫!”小孩激动了,老人们也激动了,有一天早上就拦住了正要飙出镇子的“骆驼”:一边一袋,青蛙们的头脚都挣出了网眼。

“金青蛙,青青蛙,青青蛙不是金青蛙。”阿丙对赶来的镇长嬉皮笑脸。

“金不金,都是生灵。”镇长脸色一正。

“青不青,我不杀生。”

“那谁杀生?”

“雷公塔的人。”

“那谁捕捉?”

“兄弟们。”

镇长明白了,老人们也明白了。只有“骆驼”不明白,还在打屁冒烟。从老人们的手中抢过一只网袋,阿丙就跨上摩托突围了。不过摩托刚甩掉拉扯,老人们的腿间就有小孩大笑,笑得阿丙停住摩托骂起来。原来摩托的后轮,已经瘪了。笑声和骂声中,太阳升起来了。

一只青蛙一张嘴,

两只眼睛四条腿,

扑通一声跳下水;

两只青蛙两张嘴,

四只眼睛八条腿,

扑通扑通跳下水;

三只青蛙三张嘴,

……

孩子们念着童谣,把两网袋青蛙放回了河里:扑通,扑通,扑通,青蛙们跳得河面金光闪闪。

“放下网袋,立地成佛。”老人们看镇长把网袋还给阿丙,就在水码头上对阿丙苦口婆心,“这里青蛙多,风水好。”“祖祖辈辈,不吃青蛙。”“我们享福,享的是青蛙的福。”

“是的,过世的郭老,生前不是说过么,青蛙即丁子,”提起“郭老”的是“李老”,现在是镇上最老的老人,趁机发扬“青蛙”学说,“金青蛙就是金子,此地由此得名啊。”

老人们的话,阿丙当成了耳边风。他仍旧用摩托贩运青蛙,只不过时间由天亮之后提前到了天亮之前。那个曾偷偷把他的摩托放了气的小孩,也被他打骂和教唆成了硬心肠,人称“小阿丙”。有人看见小阿丙有一次在玩弄一只青蛙,青蛙的一条腿上系着一根细线;还有人看见小阿丙用针刺激一只无头的剥皮青蛙,青蛙半透明地往前跳。问他是不是自己抓的青蛙,他摇摇头;问他是不是阿丙给的青蛙,他也摇摇头。有心肠更硬的闲汉“老三”非得问出青蛙的来处,就把小阿丙衣服扯光了,打得他趴在地上,像一只死青蛙。

“三岔酒店,”死青蛙说话了,“偷偷杀给人吃的。”

“三岔酒店”偷偷杀青蛙,只有偷偷吃过的人知道;阿丙的兄弟们仍旧在河边捉青蛙,被在夜里的手电暴露出来。“金青蛙?!”据说有一个闲汉还看到过一只金青蛙,在黑暗里闪闪发光,手电一照,却不见了。“金青蛙?!”镇上最老的李老,把这个传闻悄悄告诉镇长,镇长一言不发,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糊涂了,他大概老糊涂了,”李老于是对别人说,“我还没老糊涂呢,青蛙即丁子,金青蛙就是金子。”

镇长确乎老了,而且,老得太快了。拐杖也帮不了他外出了,他就在镇子上挪来挪去;挪来挪去挪不动了,就在“三岔酒店”前晒太阳;晒太阳晒饿了,店主就会端出半碗饭。天热了,太阳底下已经待不住人了,镇长却还追着太阳,从上午到下午,向阳而坐。

一天中午,一只无头的剥皮青蛙跳出了酒店的门;在阳光和影子交接的地方,青蛙停了一停;跳到阳光里,它就变成透明的了;最后,这只无头的剥皮青蛙,跳上了一只人的脚;又一只人的脚。

那是镇长的脚。镇长正埋头打盹,终于睁开了眼睛。

“疯了,他大概有点疯了,”镇上最老的李老说,“我还没疯呢,青蛙即丁子,金青蛙就是金子。”“疯了”的镇长挪窝了,挪到了三岔酒店斜对面的废墟上。废墟上有人搭了个小吃棚,镇长就在小吃棚边替人算命:早上摆摊,晚上收摊,每个日子都是一样。

“一只青蛙,没有嘴;没有眼睛,只有腿;没声没息,跳成鬼。”镇长有时候也会念起孩子们新编的童谣,结结巴巴念完了,“我的金青蛙呢?”他自言自语。“我的金青蛙呢!”他仍自言自语。

他的眼睛快瞎了,两粒眼珠混浊不清,仿佛是遭到了太多光阴的腐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活到多大岁数了。也许是凭着那一把别人无从掌握的年纪,他算命很灵。当王医生告诉他黄医生买了一辆摩托时,他嘴一撇:“我晓得了,他要撞死在板车上。”果然,几天后从雷公塔传来了黄医生的死讯:板车的把手穿过了他的肚子。

“我早说过的,”镇长于是说,“雷公塔不是好地方。”

雷公塔到底好不好呢?遗留在镇上的人们不知道。有些人想去看看,但又不晓得雷公塔到底有多远。十几里,几十里,百十里,几百里:异口异声,不清不楚。去问权威人物阿丙,阿丙指指摩托上的一个表:

“里程表,坏了。”

“坏了?”异口同声。

“坏了,这么难走的路,颠坏了;就算不坏,这么难走的路,怎么算?”

“你说怎么算?”

“有平路,有坡路,有直路,有弯路,怎么算?有近路,有远路,有小路,有大路,怎么算?”

“是呀,那怎么算?”

“用直线算,用曲线算?用脚板算,用轮子算?”

“用公里算,用母里算?”小阿丙给他的阿丙叔帮腔了。

“闭嘴!”阿丙叔扬起了巴掌,“公母不是你说的!”

“这‘骆驼是公,是母?”李老的拐杖及时戳进了“骆驼”的屁眼,戳得阿丙收回了巴掌。

“李老!是李老啊,”阿丙向李老伸出了手,李老不握,阿丙就缩了,“李老啊李老,我这‘骆驼是公的,公家的,哪天驮您老到雷公塔玩去?”

“去!”李老收回了拐杖。

“您答应啦?”阿丙的“骆驼”打起屁来,“要不,现在就去?”

“滚!叫你滚!叫你给我滚!”李老的拐杖发抖了。

“不是我滚,是轮子滚!滚啰——”一溜烟,阿丙滚了,灰尘裹着他的破嗓子,“条条道路——通——通他娘的——雷——公——塔——!”

“人心不古!”李老的拐杖还在发抖,“古时候多好啊,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十里一亭,十亭一乡,十乡……”

“金青蛙,”小阿丙突然插嘴,“只有我们这儿有金青蛙。”

“是的,青蛙即丁子,”李老的拐杖不抖了,“金青蛙就是金子,人心不古,地名很古啊。”

“老——家——伙——!”阿丙的破嗓子又回来了,“言——必——称——!”阿丙的破嗓子又远去了。

“青——蛙——!”小阿丙接上阿丙的话,大叫着,去追灰尘。

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于是散了。李老咳嗽起来,移动拐杖和脚板。

雷公塔,到底有多远?闲汉老三换了脑筋,打起水路的主意。水路,自然是有的,但镇上的人从来不走;因为当初建镇子,最早的物资是从水中来的,如果人再走水路,那么……“镇子也就走了水路了!”总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不该说的禁忌,然后假装打一下自己的嘴。但是闲汉老三不信这一套,终于避开轮子和脚板,又避开人眼,走了犯忌的水路。一天天刚亮,有人发现,那只早就废弃在河滩的破渡船,不见了踪影;天一天天亮,也一天天黑,但那只破渡船却一天天不见回来。从上游倒是来过几只过路船,在石拱桥中间的拱下一梭,就逃离了两边涵洞的水声;它们顺流而下,同样有去无回。“兆头不好,”老人们说,“逆水,行不了舟了。”河里的水也确乎大了,浑了,急了,闹了。有一天突然安静:涵洞那儿没了水花,只有漩涡了。“无妨,水是活的,”懂“五行”的老人仍旧嘴硬,“人不会被尿憋死,河水岂会被涵洞憋死?”

雷公塔,远,还是不远?依然是个问题。很多人说河是往东流到海里去的,那雷公塔大概是在东方的海边吧。“乱讲!”镇长说,“海是在东方么?海在西方!河就是从那儿流来的。”人们听了镇长的疯话,很新鲜地向西方看去,隐约望见河流挤开远山,而远山那边有蓝色起伏:有人说那是海浪,有人说那是山影。说山影的进一步推论四面都是山,山就像大柱子,撑起了天;说海浪的则更进一步推论八方都是水,水里有只大乌龟,背起了地。不管怎样,他们都认为自己居于天下的中心,不能离开中心而去什么雷公塔。

梅雨季节到了,老人们感到骨头都长了霉。“霉雨”时大时小,下了三七二十一天,洪水趁着黑夜来了,遇到尚未完工的石拱桥的阻挡,便泛滥开来,席卷了整个镇子。一切人和物都被冲到下游去了。物,据说大多被雷公塔的人截住;人,只有少数在雷公塔爬上了岸。

三天后的早晨,久违的太阳出来了,又大又红,泛红的洪水开始退去。一只白色的鸟从东方飞来,飞到已经完全成为废墟的镇子上空,盘旋不去。鸟的下方,废镇上回来了三五个活人。他们在残垣断壁之间,各自找着什么;找了一阵,就找到了一起;互相看看,都是两手空空,一身泥巴。

“看!海鸥!是海鸥吧?”

一个小孩指着那只白色的鸟。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又点头又摇头,但都仰着头。低下来,三五个脑袋,口耳之间传起了他们的老镇长。一个说他还活着,在雷公塔现身了:一身骨头一身皮,和拐杖一起神出鬼没。一个说他死了,见到了他的尸体:和一根枯树在一起,枯树上缠着一条蛇呢。那个小孩并不关心什么老镇长,但也忍不住要说出自己的见闻,他胸一挺,胳膊往两边一划:这么大一个葫芦,趴着好多青蛙,摇摇晃晃,漂到天边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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