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就怪蝴蝶
2016-05-14禹风
禹风
1
贼师父老王长得和和气气圆圆胖胖,眉毛淡得看不见,嘴唇端庄又丰满。他不慌不忙从路边桂花树上捋下一手心金桂花,放在鼻子底下嗅,香得闭上了小眼睛。他对身边那神思恍惚的中年瘦子说:“你既然选了干这行,最好忘掉自己从前干什么!”
贼徒弟郭东没接师父的话,他低下眼睛,看自己脚尖,脚上穿了一双晃眼的牛皮鞋,褐色鞋面绕着白色镶边。这鞋子属于以前的职业,不再适合一个避人眼目的贼。
老王和郭东的目标,是成排金合欢遮蔽下的别墅区,英国式的别墅群漂亮得像明信片。
郭东掏出中华来,第一支敬师父,第二支自己叼上。他的白色打火机上雕一枝明黄玫瑰,女里女气。他噗一声轻巧地给老王点了烟,顺手一个圆弧也红了自己那支:“你踩准点了?你怎么知道房主是靠互联网发财的?”
老王没回答郭东,师父没义务回答徒弟所有问题。今天第一次带郭东出来练手,老王已给足他面子。郭东以前帮过老王,尽管对以前的郭东来说,那不过举手之劳。
郭东吐出一连串烟圈,把烟头掷在地上,伸出尖尖皮鞋头,狠狠蹍灭了烟蒂的火星:“老王,今非昔比。你就当我是个小学徒,忘掉我以前干啥!”
老王笑笑,淡淡眉毛绽成两道潦草的弧:“人家拿了你的,你也拿点人家的,天经地义。”
两个贼商议妥帖,烟也抽干净了,正好动手。
丁太太面如满月,川籍女子,皮肤且白且嫩,吹弹得破。她站在别墅客厅阳光里,眼睛眯缝,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浅笑。
她身材早已不如从前,变得越来越像个圆柱,头发也变得更细更黄。她微微转身,眺望一下远处立镜里自己的模样,觉得形象和脚本吻合:一个新离婚的怨妇,不就该这样子?
她刚将楼上一间间房间细看了走下来,又细细看厨房、餐厅、客厅和地下室。所有的家具和家当都在,纹丝未动,安安静静地留在原来地方。前夫连保险柜都没打开,百分百照他自己的许诺,净身出户了。女儿在英国上高中,今后跟着她,只是现在远在天边,怕还不知道情况。
看完这些,丁太太伤心得麻木了,长长吐一口浊气,打开通往花园的纱门,探出头,深深吸入带着桂花香的草坪味儿。无论命运如何亏待人,至少钝刀子割肉的日子结束了。她和前夫已整整五年没好好说过话。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五年不交谈,这冷战超过了马拉松的范畴,成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丁太太眼睛掠过墙上的彩色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女留学生和年轻的男留学生快乐地在城堡式的英国学院里戴着博士帽亲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不再是丁太太,应该还原成骆女士了。
骆女士?这称呼又拗口又嘲讽,丁太太暂时还不想改过去。至少今天,还是不换番号吧?重归单身的日子如同降温,气温一下子降下来,冷得让人浑身发抖。
丁太太走进大储物间,打开衣橱,找出一件素色披肩,搭在自己旗袍裙肩上。她挑了手袋,忍不住走过房间另一边,打开属于前夫的衣橱,眼色掠过那一排整洁的西服和白衬衣。她鼻腔里哼了一声,拿不准是把这些衣服打包好,通知丁先生来取,还是直接丢到小区门口大垃圾桶里去?
刹那间,悲从中来。她五官扭曲,大喊一声“啊!——”,把衣橱的木门用力甩过去,发出“砰”的一声,转身猛地向门外冲去。等关上房门,她才发现竟然连手袋也遗落在储物间,钱包也还在床头柜里。她从外头门廊里鞋架上随意拿了双平底船鞋穿上,向别墅区的湖边快步走去。
躲躲闪闪地,她像一只老鼠般,悄悄走过邻居的别墅。以前,她路过邻家院落,总会收获到花朵般的微笑和问候。可是今后,左邻右舍又会如何评论她呢?那些问候会不会变成刺心的匕首,微笑会不会变成讽刺呢?
丁太太脚步踉跄,落荒而逃。
2
老王提着工具箱,肥肥的身体弯得像虾米,一副恭顺的样子。郭东潇洒地向门房挥挥手里钥匙,他那合体的洋西装在太阳底下闪着贵重面料的光泽。他大声说我请个师傅来修点小东西。两个门卫咧开嘴,低下头,用阿谀的姿势表示他们对两人的身份毫不怀疑。一个朝两个贼敬了个礼,另一个向郭东挥手致意。一个拥有两百栋别墅的小区,门卫绝对不可能记住所有业主。
“老王,是哪一栋?”郭东问。
老王直起了腰身,正在喘气。他讽刺地一笑,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家?”
他眼睛一瞟,看见一个女人走出别墅,随手带上了门。他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咂巴咂巴嘴,觉得这女人身形透露出孤独的神气。要知道,一个女人的孤独是无论如何掩藏不住的。老王说:“看见没?就那一栋!那个女人现在出门了。”
“你连她出门时间都算准了?”郭东钦佩地回头看看白胖老贼,“不得不佩服你的专业精神,踏盘子踏得够细致!”
老王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心里暗说:“书呆子做贼才讲究踏盘子。做贼,两分靠准备,八分靠发挥,会闯空门,才是窍门!”
这撬门溜锁的行家不慌不忙踏上丁家门廊,他轻轻巧巧用一根细铁丝打开了大门。两个贼,像懂事的客人那样脱掉鞋子,进门换上了室内拖鞋。
关上门,他俩站在那里,像被什么震住那样,抬着脸,欣赏被锁起来的美景。
这别墅从外头看,帽子一样盖着狭长而倾斜的灰瓦顶,红砖墙白格子窗户。一进门,老王就看明白原来这是栋木结构房子,是用考究的进口加拿大黑木搭建的,这种木头不生白蚁,且有股特别木香。
进门是个长方形小房间,用来作派头十足的玄关。地板是樱桃木的,坚硬的木质上布满隐隐的木纹。玄关里除了有方便客人暂坐的长沙发,还放了茶几和挂客人衣服的雕花木衣柜,一只水晶吊灯像枝发亮的花垂下来。
“我喜欢这枝吊灯。”郭东抬起头,凝视着水晶的神秘光芒。
老王骨碌碌看遍了玄关角角落落,说:“这里没装探头。”
往前走几步,左手是通往客厅的门,门头上垂下石膏雕花,是三叶草托着小天使像。两个贼挤到客厅门口,肩并肩望向有八扇大窗、两个落地玻璃门的明亮大厅,像两只蜜蜂呆看一朵巨大的向日葵。
在那一分钟,时间凝固了。贼也是人,也会从现实里失脚,掉进白日梦。
“洋气!”郭东终于动了一下,感叹说。
“气派!”老王不懂艺术,但他有一双势利的眼睛。
他对郭东说:“动手吧!”
秋天的别墅区漂亮得如同一首诗。丁太太走几步,就到了桥头。这是一座袖珍的铁桥,有维多利亚风格,通体漆成斑驳的绿色,像古代的青铜制品。站在桥上,右边是三条小河汊的交汇口,河里有高高的芦苇,岸上是色彩斑斓的小乔木。两三棵高大的栾树已经结束了黄色的花期,结出了红褐色铜钱果,一串串小元宝在高高的枝头波浪般起伏。白色水鸟在河汊里懒懒飞动,落下来,在浅水啄食。桥的左边,是开阔的湖面,湖面倒映着一支划艇队舞动的船桨。
丁太太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不晓得自己是高兴了一些,还是更加地落寞。有一只浅褐色的小狗撒欢着从她身边跑过,吸引了她的目光。这小狗仿佛是快乐的化身,沿着曲线奔跑,把桥面的木条、桥下的水泥路和路边的草地当成了蹦床,每一步都将自己高高弹起,小身体在空中划出快速弧线。
小狗穿件小小红袄,显然是人家的宠物。一个矮小的女人骑在一辆旧自行车上,左晃右晃跟着它。小狗停下来,回头看它的主人,自行车便加速骑到它前头去。女人在车上扭头喊一声贝贝,小狗又灵动地奔上前来。
远处,丁太太望见来了一只大黄狗、一个高个女人,还有一辆缓缓驶来的黑色奔驰。这景象给丁太太一种强烈的忧虑感,她停住脚步,望着骑自行车女人的背影和快乐的小狗。
大黄狗没被狗链牵住,卷成一团的狗链笼在高个女人手里。大狗看见了小狗,如同一枚射出的黄色炮弹,朝小狗直飞过来。小狗转身就逃,逃到马路牙子上转脸过来,正碰见大黄狗狰狞的黑嘴垂着长舌头朝它凑过去。它原地蹦起来,慌不择路朝马路上冲。骑在自行车上的女人尖着嗓子喊叫起来,她手忙脚乱要从自行车上下来,却和自行车搅成一团。
丁太太看见了越驶越近的黑色奔驰,慌乱的小狗正在车道上东躲西逃,大黄狗紧追不舍。她浑身发抖,额上冒出豆粒大冷汗,她似乎看见前夫坐在黑色奔驰里,那双很多年没好好看她的眼睛,闪烁着疯狂的光,在方向盘上方偷瞄她……
丁太太用手捂住了自己眼睛,等待命运的拳头从天空里揍下来,落在小狗头上……
3
郭东看自己的手指,是可以弹奏钢琴的那种细长敏感的手指;手掌白皙而红润,两只手上没一丝微小伤疤;手指甲剪得光滑整齐,指甲上以前有过八个小太阳,近来渐渐消退了。郭东对老王说:“动手?手一动,以前的郭东就不存在了!”
“对。”老王笑了,“这就和那些女人差不多,双腿一趴开,以前的装腔作势一笔勾销!”
郭东笑了一下,白净的脸出现一丝局促不安的红色,他喃喃地问:“怪谁呢?”
老王模仿他的窘相,也说:“怪谁呢?”
两个贼一前一后走到通向二楼的大木梯上,勾倒脑袋往上走。老王是惯犯,低头是防备探头照见他;郭东低下头,是为做贼而羞愧。
他俩推开一扇扇虚掩的门,寻找主卧室。保险箱一般总藏在主卧室里,富人只有和自己的财宝躺在一起,才睡得着。
他们在大床脚凳下,发现了保险柜。
开保险柜是老王特长。他放下工具箱,打开木盖子,先找出一只助听器戴在自己耳朵上,然后伏倒在地,脸钻到床脚凳下面。
郭东呆呆看着床头柜上女主人的相片,这是个白皙文静的年轻女人,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材颀长,腰肢柔软,脸上的自得和快活几乎要溢出相框。背景是伦敦的大本钟和泰晤士河的流水。她凝视镜头的眼光洋溢着幸福,还有一种柔情的波。不用说,端着照相机的一定是她情人。
郭东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可怒气立刻浮上来驱逐了这一缕残存的温柔。他凶光毕露,突然暴怒地踢了老王一屁股:“磨蹭啥?还不打开?”
老王瓮声瓮气在床脚凳下骂道:“发啥神经?你去搜抽屉和床头柜呀!”
郭东看见床头柜上一对精致的瓷器人物,一个是骑在马上的爵士,另一个是撑着遮阳伞的贵妇。他拿起瓷器,实在精美绝伦,瓷器底部印着英国瓷号名家的徽,郭东知道那是替英国宫廷制瓷的百年老店。他看看贵妇瓷像的面部,再看看别墅女主人的靓照,看出这是花大钱的定制品。那骑在马上的爵士有很东方的方脸膛,一定比照了男主人的脸。他狰狞地对瓷像露出一个坏笑,低声说:“你这个用互联网当凶器的混蛋!”
老王从床脚凳下探出头,刚想说话,被郭东恶狠狠的脸色惊得浑身一僵。郭东手里拿着老王工具箱里的一把锯子,正在锯瓷像的脖子。他一边锯,一边轻轻地吹掉锯出的瓷粉。他把两只脖子上锯出血痕的瓷像放回床头柜,露出一个舒心的微笑。
老王打了个寒战,他避开郭东的目光,说:“打开了。”
他一件件递出保险箱里的东西。郭东把这些东西摊开到梳妆台上,有房产证、国库券、一摞子存折、金银首饰盒和几根金条,后面让人好笑的是用布包着的假阳具和催情药水,还有一张撕掉了男方头像光剩下女人像的大红结婚证。
老王最后递出一包现钞,有美金有英镑还有澳元。
郭东斜睨了老王一眼,站起来跑出卧室,他手里除了老王的小锯子,还拿了老王的合金锤。
丁太太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掌,正看见自行车翻倒在车道上,骑自行车的女人张开双臂,哭喊着小狗名字,奋不顾身扑过去挡行驶的车辆。
大黄狗已经得逞,它伸出一只刚硬爪子,按住小狗柔软的腰肢,黑色带毛的长嘴伸到小狗头颅上嗅它的气味。
惊惶失色的小狗主人跑过来,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伸手去推黄狗硕大脑袋,想把小狗从黄狗爪下抱出来。黄狗发出一阵呜呜的胸音,威胁地龇开一排黄牙……
奔驰车谨慎地停了下来,一个女生从驾驶座上探出她戴了墨镜的脸,矜持地观察狗们和两个女主人。
大黄狗的女主人却依然气定神闲站在夹竹桃下,她的衣服竖起了衣领,将她从头到脚严密地裹在布料里,脸上的一副大框墨镜遮住了她的表情。她手里拿着解开的狗链,清清淡淡在喊:“托尼,托尼,回来!”
丁太太心里涌出对这女人的恨意。她恨她置身事外的态度,仿佛不是她松开了狗链,狗才制造事端;她恨她没表情的脸,和那小狗的女主人满脸苦痛紧张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甚至恨她的衣着,你把自己裹在里面,想和谁隔绝,想表现怎样的与众不同呢?
小狗终于从大黄狗爪下扭身出来,投入了主人怀抱。女人抱着她的小狗,心疼得扭曲了鼻子嘴巴:“哦!贝贝!哦!心肝宝贝儿!吓死妈妈了!要是你受了伤,我可怎么办!”
丁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这女人的情感多么真挚!她又是多么谦卑忍让,她只为小狗没受伤而欣喜!她转眼再去看大黄狗的女主人,高个女人竟没有重新拴好狗链的打算,她拍打着大黄狗脑袋,往前方一指,转身要走。她并不准备对那可怜的骑车女人说声抱歉,也不打算端端正正对停下等待的奔驰车以及其他目击者们看上一眼。她想就这么走了!
丁太太再也无法对这种一走了之的人。再保持谦卑和忍让!她发疯般尖叫起来:“别走!”
4
郭东一扭身进了主卧洗手间,他站在那里惊呆了:这洗手间真大!足足有四五十个平米。居中是一个贵妇立式浴缸,两个落地窗户之间是淋浴房。墙上镶嵌着西班牙手工瓷砖,地砖上的鸢尾花和墙砖腰带上的金合欢组成一个盛开的花圃。最夺人眼目的是贵妇浴缸边那尊贝壳里的维纳斯,跟真人一般高,赤裸着大理石的洁白身体,两只美得让人超脱了邪念的乳房像两朵完美的白玉兰……
他微微张开了嘴巴,喃喃说:“不可能!玩互联网的强盗不可能有这种鉴赏力!”
老王在洗手间门口一探头,对里面的华贵和艺术气氛不屑一顾。他忍不住对郭东吼了一声:“你是做贼还是逛博物馆?大件的拿不走,快去看看有值钱的画没有?”
郭东像被老王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他呆滞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不忍离开。刹那间凶光又布满了他眼眶,他举起合金锤子,一锤子砸在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台盆上。台盆碎了,玉石的牙具缸子哐当砸到地砖上,牙刷牙膏滚了一地。台盆上那狗嘴般张开的破洞,丑陋得像欧洲贵族行使了初夜权之后的伤口!
郭东看一眼手里的合金锤子,又看一眼自己砸烂的东西,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又胀又酸。他知道自己正在嬗变,从一个文雅的人,变成一个怪物,一只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巨兽……
可是他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走出这美轮美奂的洗手间!这个靠互联网掠夺世界的畜生,他不配拥有这么个高雅的洗手间!绝不能容许他坐在马桶上拉屎的时候猥亵地看裸体的维纳斯!
郭东心脏咚咚跳动,合金锤在阳光里发出耀眼的光芒,又一下子狠命砸在维纳斯雕像的乳房上,再一下子砸在维纳斯的脖子上……乳房碎了,随即,维纳斯娇嫩的头颅重重砸下来,在地砖上砸出一个鸡蛋大的坑,随后绕着这坑旋转不止,如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
老王听见声音跑来,他捂住了胖脸上的嘴,张大了没眉毛的眼眶。他眼珠既浑浊又闪耀,既愤怒又恐惧。
郭东转过身来,满脸泪水和傻笑,像一个先天愚型白痴。他晃晃合金锤子:“怪谁呢?”
老王害怕地倒退了三步:“你没事吧?发什么疯?拿了值钱的走,别砸人家东西,这是职业道德!”
郭东兴奋地舞动锤子,又跑进了书房,他眼睛掠过满排的书架:“装什么装?这种人能看书做学问?”
他砸了几排书橱的玻璃,还觉得不过瘾,顺手把一架古色古香的地球仪敲了个七零八落。他在二楼小客厅里看见一架成色很旧的德国钢琴,他掀开钢琴盖子,手指在上面翻飞,弹奏出一小段《维也纳森林》。他发了一分钟呆,看见老王又跟着他走来,他举起合金锤子,好像一个焚书坑儒的古中国鬼和汪达尔人之魂同时附体的虐待狂,拼命敲打钢琴的键盘,发出古怪又凄惨的轰鸣……
“我操你妈!”老王崩溃了,“有你这么做贼的吗?你个神经病,想把保安招来吗?”
他趴在窗台上往外看。郭东停下砸琴的手,说:“我不要钱,也不要黄金,我只想出出这口鸟气!”
丁太太隐约听见远处有钢琴奇特的轰鸣,不免有几分诧异。这时她看见高个女人朝她转过脸来,那没表情的脸颊开始绽出惊奇和鄙夷。
她一步步走近高个女人。在这个过程中,黑色的奔驰车慢慢驶了开去,驾车的女生困惑地看了丁太太一眼。抱着小狗的女人抬起头,有点担心地看看四周。一个戴着牛仔帽背着双肩包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关心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丁太太走到高个女人的面前,勉力浮起一个微笑,说:“请您把您的大狗拴上狗链吧!”
高个女人没说话,也没动弹,只是居高临下看着丁太太。
丁太太解释说:“大狗吓坏了小狗,小狗差点被车子碾到。”
高个女人还是什么也不说,狗链捏在她手里,纹丝不动,墨镜下的表情冷漠得像冰。
丁太太太熟悉这种冰一样的自尊了,拥有这种自尊的人仿佛暂停了人类的感知能力,对别人的痛苦和请求不闻不问。他们被捆缚住的灵魂,不能从表皮里柔软地伸展开来,只会僵硬地固定在躯壳里,停止代谢,永远封闭。
那个抱着小狗的女人终于被高个女人的冷漠压垮了,她呜咽了一声,一只手抱她的宠物,一只手勉强扶起自行车。她小心翼翼对丁太太说:“谢谢你!”然后跨上车,弓着腰,骑远了。
丁太太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她发现自己开始可怜起面前这具冷冰冰的僵尸。她微笑着对高个女人说:“如果我是你,我当然也喜欢自己的狗自由自在地奔跑,只是这别墅区小了一点,车辆太多。”
听到她的话,高个女人也牵强地微笑了一下。丁太太看见这微笑,立刻转身走开了。戴牛仔帽的男人也转过身去,默默走他的路。
丁太太对着阔大的湖面走去,湖水粼粼闪着金色,水波有一股子腥气,不过并不讨厌。丁太太在湖边的紫藤架子下坐下来,她想起了人家刚刚带她去过的基督教会,她觉得自己悬着的心脏缓缓落回了胸膛。她低下头,学着信徒的样子祈祷说:“仁慈的天父呀,我愿意免了人的罪过,也请你一样免了我的罪吧!”
5
郭东终于服从了老王指挥,老王说:“赶紧!十五分钟里结束战斗!”
战斗?郭东觉得老王的话很滑稽,他跑进卧室,去打开忘记打开的床头柜,看看里面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他发现了丁太太的钱包,里面有一些粉红色的大钞,有她的身份证和公司证件。郭东看看丁太太的身份证,揣摩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是不是经受得住失窃的刺激,她会不会对着被砸坏的维纳斯抱头嚎叫呢?反正,她的任何痛苦都会变成对她丈夫的惩罚!
他看看她的公司证件,一个为外国人打工的高级白领?这些人年轻时不吃不睡、哭着喊着去留洋,他们从国外带回潘多拉魔匣,肆无忌惮地打开,好比欧洲人把天花带到墨西哥,叫印地安人死个精光。他们带回来互联网,没多少年,像他郭东这样兢兢业业的老实人竟然也被彻底剥夺了饭碗!怪谁呢?不该怪你们这些病毒传播者吗?
钱包下面有张折叠的纸,郭东本来没想碰,可他还是拿起来打开了,原来是一张崭新的离婚证明。
原来这女人已和她可恶的老公分手了!郭东的心扑通了一下。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想,这女人和她老公从留学就在一起,他们一定共同策划了可恶而错误的人生。他们搬回来魔鬼,为魔鬼工作,最后同样毁坏了他们自己的生活吧?
老王把找到的值钱东西都放进他工具箱下的夹层里,看着郭东说:“你手套没脱下来过?千万别留指纹!”
郭东顺手又翻一下抽屉,里面有本锦锻面的小本子,他翻开看,似乎是主人的日记。他一把拽住小本子,塞进自己衣服口袋。
他们下了楼梯,郭东意犹未尽,他拉开男主人衣柜,找出一套他认为最能代表互联网行业的黑色西服套装,还挑出条玫瑰花的斜纹领带。他的眼光四处搜寻,最后盯上了玄关那盏漂亮的水晶吊灯。他抢过老王的合金小锤子,拼命跳起来砸掉水晶灯的玻璃球儿,然后把黑色西服套装挂在灯钩子上,把花领带绕到西服脖子上,象征吊死了邪恶的互联网从业者和推广人。
老王摇着他肥胖的脑袋:“这样子胡闹,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你破坏了我们的职业道德!”
郭东在拉开房门前回过头来,笑眯眯但斩钉截铁地对老王说:“告诉你吧,我可不是个贼!我这是替天行道!”
两个贼,小心而温柔地关闭丁太太家的大门,换回自己臭烘烘的鞋子,一前一后,向别墅区出口走去。丁太太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郭东控制不住自己,有点抱歉地看了丁太太一眼,他发现这女人眼里呈现一种平和的光芒,似乎还有些仁慈的小闪光。
“怪谁呢?要怪就怪蝴蝶吧!外国的蝴蝶扇动了翅膀,我们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郭东在心里大声地说。
丁太太在湖边祈祷时,感到自己灼热的心得到了一点清凉。这清凉来自于心底散发出来的一种宽容,她愿意原谅那遛狗的高个女人。凭女人敏感的直觉,她认定那女人的心也装了满满的苦痛,苦痛甚至已麻木了她的同情心。可能,她比自己陷在更难以自拔的麻烦里吧?
在她的身边,几个小孩子轮流拿小石子打水漂,小石子在水面上弹跳,击打出圈圈涟漪。她忽然想起丁先生,在大不列颠的蓝天下,他曾经是个漂亮的湖,而她是这美丽湖泊里的一条鱼,尽情戏水。然而,已经快五年没能和他交谈了,他已经不再是一汪清水湖泊,而是黏稠的黑色蓄油池。在他的心里,已经再也不能泛起涟漪了吧。
那些快乐的日子到底是如何终结的?在不知不觉之中,还是在他的事业越来越艰难之后?他曾经是那么一个儒雅的男人,操着流利的英语,在伦敦如鱼得水。他们曾一起出席过无数冠盖如云的文化界宴会,尤其在他倾其所有来经营高雅书店之后。连首相和王子们都光顾过他的书店呢!
谁知道互联网会成为他的终结者呢?
他的书店破产了。以透明和开放著称的互联网把他的灵魂紧紧关闭起来,如一枚合起的贝壳。丁太太的泪水和幽怨也无法突破他对这世界的弃绝,五年,一场漫长的长跑,他们的婚姻最后还是跑到了终点。她恨自己,恨自己无法留在自己男人的心里,无法帮他抗衡内心恣肆奔流的沮丧和失败。她明白自己做错了很多事,尤其是他渐渐滑向失败的时候,她却一味斥责他的疏忽和心不在焉。她把他看成爱情的逃兵,她没向他伸出同盟者的手臂,而是扮演了愚妇……现在,她满心的痛苦是不是就是当年的回报?
丁太太简直不想回自己别墅去,那里埋葬了她的黄金岁月,那里的艺术气息和典雅的装潢让她觉得自己躺进了水晶棺。她尤其怕看那尊完美的维纳斯雕像,恨不得拿起榔头,把这冰凉的雕像砸烂!
她又一次流下苦涩的眼泪。
6
他们在别墅区对面的停车场上了老王的丰田车,老王把车开到主路上,叹了一口气。郭东玩弄着老王的合金锤子,心里还有残存的怒气,似乎还没砸个痛快。
他无聊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本锦锻面的小本子,想读读受害人的日记。这日记记得零零碎碎,想必是女人记的事情和感触,不过却像美式咖啡,苦得很。
郭东不耐烦地把小本子扔在膝盖上,问老王:“我们弄到多少钱?”
老王说:“有十多万吧?”
“我一分也不要,我洗手不干了!”郭东正色说。
老王摇摇头,很冷静地回答他:“不需要洗手不干,你根本就没干过。你不是一个贼,贼有职业道德。你是个疯子,被风吹坏了脑子!”
“说得好!”郭东夸老王,“不是人人都能够当贼。贼也不是都像你一样用助听器和合金锤子,他们还会用互联网,偷掉一个产业,偷掉一个时代,然后还被人当成英雄!”
老王笑了:“你这小子!一张嘴真会上下翻!”
贼师父不再说笑,他专心开车。郭东又拿起受害人的日记往下读,他的眉毛蹙了起来,像一只振翅的夜蛾扇动着毛茸茸的粉羽。
郭东问老王:“这家人家真是搞互联网的吗?你踩过点?”
老王释然地把一个膀子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放到郭东脖子后面,拍拍他的背:“别书呆子了!就算我们去踏盘子,也不至于去查户口!我们只看看哪扇窗户开着,哪道门好撬。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老王最喜欢闯空门,谁不在家,我就偷谁。”
老王感到郭东的背僵直了。郭东冷冷地问:“所以,我们去这一家,只是因为那个女人出门了?”
“对头。”老王说,有点尴尬地抽回自己的胳膊。
郭东愣愣地看着前方,他指指那本小本子:“这家人家的男人是个开书店的,让互联网搞破了产,夫妻离婚。你这老猢狲,不但偷了他,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我砸烂了他的家?”
老王是个聪明的贼,他及时把车停到了高速路边的紧急停车道里。刚停好车,郭东愤怒的两拳头就砸中了他的脸。他任由肮脏的鼻血溅满自己的肥脸,并且弄脏了衣服和坐垫,他不还手,他绝对不愿让警方介入他们相互的争执。
郭东抢过老王的工具箱,他跳下车,顺着高架往前走,走下高架路,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
丁太太打开家门,她看见灯碎了一地,丁先生吊在玄关的灯架上,轻如鸿毛,在气流中转动。她的心收得那么紧,如同被一只铁拳捏住,她满眼金星,听不见任何声音,软软地倒在灯的碎片上。
黑暗降临,她觉得自己正在飘飞,如一只黑色的蝴蝶。她看见了长着白翅膀的天使,天使在吹奏动听的乐曲。她还看见一片灿烂的金色,那颜色拥有抚慰她心灵的力量。
她俯下身去,对着那天使和金光说:“我是一个有罪的妇人,我没好好看护丁先生的理想,我只是等待和索取他的成功,却不想分担他的苦楚和重压,他成了没有硬草芯的草,折断了。”
说出这番话,丁太太觉得有一种认了罪的轻松。她又开口恳求说:“我愿意担起自己的罪过,惩罚我吧!哪怕下到地狱,只要我的心得到平安!我绝不在烈火里头咬牙切齿!”
一股力量推动她飞升起来,向白衣的天使飞近。她悠悠醒转,看见吊在灯座上的丁先生不见了,只有丁先生的西服在上头荡悠。
7
郭东走过保安身边,他严肃地向他们点点头,看他们把解开的风纪扣急急忙忙扣好,到处摸索他们乱扔的帽子。他走过门房,任他们在他背后胡乱地敬礼。
他记得自己偷的是哪一家,他走上门廊去,放下工具箱,想也不想按住了门铃。
丁太太听见有叮咚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身上的一身冷汗现在包裹住她,使得她浑身发凉。她坐起身子,感到害怕。她慢慢站起身,脸凑到猫眼上,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
她缓缓后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扶着楼梯扶手向楼上去,惊讶地发现钢琴被砸破了,书房里满地是地球仪的碎片。她惊惧地推开卧室门,一眼看见了空空如也的保险箱,原来遭窃了!
她想用冷水敷自己额头,猛然看见了地砖上翻滚着的维纳斯脑袋,正诡异地向她微笑。
这一切终于冲破了丁太太的心理底线,她大喊一声,连滚带爬跑下楼梯,穿过客厅,跑进玄关,打开了别墅大门。
郭东恢复了一个失业前的媒体主编彬彬有礼的神态。不过,他发现自己喉头哽住,完全开不了口。尽管有勇气像一只猫那样跑回来拨拉自己的屎尿,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对一个受伤害的女人作解释,何况这解释还要绕进无处不在的强大的互联网!他不知道如何告诉这女人,仅仅一小时前在她家撒野的家伙就是自己,当然,也不是自己。他没那种智慧,不能解释为什么受害者常常也成为魔鬼!
丁太太则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仿佛真的是一场充满暴力和纠结的梦:放大狗的女人、被偷窃和砸烂的家、丁先生吊在水晶灯上成了一件松垂的外衣,然后是这个敲了门却不说话的男人。这个男人像一个淘气闯祸逃回家找妈妈的大孩子,一脸惊魂未定的纯真……
一男一女站在别墅门口,谁也没有开口,互相打量着。巡逻的保安走过他们身边,他笑了,他迟钝的脑筋想着:别墅世界真是个文雅天地,又高尚又温柔,看看这一对先生夫人,真会用眼睛说话……
这时候,丁太太已经大大方方伸出手来:“我是骆女士,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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