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獐记（8首）

小布头

火舌来到他们的舌尖上

火舌从木炭中心

最先来到他们的对视里

一对围炉而坐的母子

眼里交汇，夜空繁星

窗外雨水滴答

屋内炉火通明

一对围炉而坐的母子

火舌来到他们的舌尖上

木炭炸响，星星飞溅

蹿升的火舌，像推波助澜者

抬高言辞的热度和分贝

偶有火舌颤抖，斜出炉膛

烫伤往事的手掌

火舌没有止步

以炊烟的弧度攀升

声音的剧情，从低回、转承

高潮迭起，而后落入谷底

直到火舌黯淡，爱恨情仇

随出走的记忆反转、折回

在暗下来的炉膛前

一对围炉而坐的母子

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

变得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轻

如焚烧殆尽的木炭

越来越轻的灵魂猎獐记

一

“獐死于麝，鹿死于角”

枪口下不留活口，这可是技术活儿

只有一次失手，那天

他们把一只雄獐，逼上悬崖

还没开枪，雄獐就猛捶脐下

自毁香囊

那是春日，悬崖上野花斗艳

围猎者失望而散，留下小张一人

漫山弥漫的麝香

把小张变成老张

二

眼神机警，长耳高竖

在春天的茅草地，香獐啃食着

小量的青苔、地衣、玫瑰和树皮

六月至七月，获取虫、蛇

至次年春日，香囊充盈

固守一小块领地，即使死里逃生

依旧会回到栖息地，回到等待的枪口

千万，千万不要惊动它们

一定要轻，要准，要它完好无损，要一枪毙命

每一只香獐都有一颗春天的小心脏

遇惊时心跳剧烈，内脏充血而死

老张告诉我： 它们实在是太机警，太怕人了

它们身上藏着的麝香，才是它们的敌人

登武当山飞升崖遇一只白猫

剑河蛇行。飞升崖在七十二峰之上

抬升。分开山水的白猫，体内鼓风

在石级上，它眼睛里有木鱼有经卷也有

山径上扑鼻香气的紫荆

群鸦顺着逍遥谷的树影飞抵

乌鸦岭，一座山被乌玄玄之弹壳覆盖

众神已去，道法自然是普世碑拓

白猫灵动如电，引领山色

引领鸦雀羽翼上轻微震颤的纹理

在稀薄的夕光中，诸峰如内陆下沉

登顶者玄衣消融

它喵的一声回首，带着通灵者的神情

一身皎洁，刺破暗涌的薄暮

我确信它来自月亮

在木鱼镇

黄杨木运到木鱼镇

用一截木头

变戏法

多像我母亲砧板上的面团

月牙尖的，捏成木梳，梳理思念

椭圆边角，凿成木碗，盛放三餐

捏成黄狗的，门前迎客

捏成风铃的，吊窗前，与明月交谈

雕花的伞骨，彩绘的偶人

与痒痒挠，兄弟姐妹肩挨肩

冷水鱼获得灵感，从木纹里脱身

作为一种象征，也跑去镇上唯一的寺院

我的身体长出了黄杨木的曲线

我的心，有冷水鱼回到母亲砧板上的

快感

浮山

关于浮山，你这样描述：

如船浮水面，水上悬浮孤山

一亿多年前，火山喷发，地下的

叠嶂、峭壁、岩洞和怪石，悬置人间

年迈的杜甫北归心切，乘舟楫，向故园

饥肠辘辘，心身俱焚

暴涨的长江水，三丈收魂白练

像山悬明镜，归舟的磁悬浮

导出流速对木质的抗拒和吸引。杜甫病困船上

使一座浮山高出盛唐

献给神农架的十四行

你是怒目金刚，一头撞开长江和汉江

你展开手纹里的四条低眉菩萨水系：

渡河、南河、堵河、香溪河

它们竹林一样流淌，顺着边地和月光

避开帝国和杀戮

野花、野人、鸽子树和会唱歌的鱼

正变成我的骨头

我的骨头，正变成你的一只巨足

一步一步，走向神农氏，走向天梯

好像我随时要一脚踏空。腾身，拍翅

骄傲得像一只金雕的样子

仅一次，我的喙，就触碰到

云端和雷电，就触碰到

极乐之朝露、之猝死

白鹭

白鹭为山水留白：

拍拍翅膀，腾空，鹤立云端

拍拍翅膀，曼舞，水边款款

收起翅膀，静止，引颈望远

白鹭出现，山水空远而起伏

白鹭隐身，山水寂寥而止息

时而在山涧、水泊，时而在纸上、镜头一端

飞起时，一抹白，加大苍穹纵深感

拢翅时，水中茎干，倒影恬淡

鱼群接受白鹭的检阅

湖面划过黑色的背鳍

波浪抛掷曲线，勾勒群鱼如一根渡江芦苇

白鹭飞远

孤帆远在天边

火车停不下来

没有比这更遥远的旅程了

火车停不下来

车窗也停不下来

赶来跟你见面的风景停不下来

坐在窗边的你在奔跑的惯性里停不下来

每当，车轮与铁轨咬合

车体发出铿锵的声音

你知道，它们在合力抱紧、抛开

再抛开、抱紧

没有比这更遥远的旅程了

需要 铁轨咬紧齿轮

齿轮咬紧车体

车体咬紧车头

车头咬紧远方

你也牙关紧咬

没有比这更提起就放不下的旅程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