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立人
2016-05-14郑小驴
郑小驴
终结
整个上午我都耗在了榆钱树下。几只蚂蚁正在抬蚂蚱的尸体。蚂蚱像匹巨大的特洛伊木马,它们使了吃奶的劲儿也奈何不得,哥几个碰了碰头,决定去搬援兵。我捏死其中两只留下来看守的,等着浩浩荡荡的部队赶来集体赴死。一只蜘蛛正挂在榆钱树的叶枝上,忙着吐丝织网。忙乎了一个上午,它就要大功告成,等着守株待兔了。二叔正在用水泵抽水灌树苗儿。轰轰的响声使整个田野都热闹起来了。阳光灿烂,微风轻拂,曲鼠草,看麦娘,落单的野油菜花儿都在摇头摆尾地笑。要是没有这场罕见的大干旱,这样的好光阴,换高级的话说,正是播种的好季节啊。高级嘴里听不到几句好话来,他说的“播种”就是那个意思。这水车人都晓得。但这天杀的就爱这样说,孝敏婆娘听说在广东卖逼,他一定不会跟着大家也说卖逼,强调那是“性工作者”,大家齐笑,这个狗日的,说话就是高级。一九九九年的春末是那么干旱,土地龟裂出手指宽的缝隙,我光着脚丫踩下去,像踩在刀片上,水田比水泥还硬。快能点着火的树苗奄奄一息,在旱田里彻夜哀鸣。我能听见它们的呻吟,快给我点水喝啊,快给点水……那阵子整个水车人都在诅咒老天,然后又流着泪盼雨。为了争一点可怜的水源,不惜挥锄头舞扁担拿鸟铳,争吵个不休,拍桌子的,掀凳子的,扬言叫人脑袋调个方向的,奇招出尽。打不赢的就骂,傍上老天爷,诅咒他们死全家。
井里仅存的一点水是水车人的命根子。井很大,起先干旱的时候,井水也不曾枯竭,大家纷纷用水泵往自家地里灌水。井水一寸寸地往下跌。地底下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嘴。高级说,再这么抽下去,人和牲口喝的水都没了,谁再偷抽井里的水,谁家就死光光。对,对,都死光光,大家都附和着说。还是有人在偷抽。山猴子家的抽了,孝敏家的抽了,二告家的也在抽。
“凭什么我就抽不得?”二叔吩咐我在榆钱树下放哨。“冬瓜,谁要来了你就学牛叫!”“牛咋叫呀?”“你真是猪!”二叔揪着我的耳朵,学了声“哞——”问会没,我点点头,摸着我麻辣火烧的耳朵。井里的水已经浑浊不堪,成了黄泥巴水儿。“再这么抽,井可就真没水了。”我说。“你只冬瓜猪,懂条卵,你不抽别家的就抽走了!”我表示同意,慢步走到前方的榆钱树下躲荫去了。
我看到浩浩荡荡的黑头蚂蚁正朝那具巨大的特洛伊木马赶来。它们一定在欢呼雀跃,个个兴奋得屁颠儿屁颠儿,这个战利品够它们吃上一大段时间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将裤子褪到膝盖,那满身怒气的家伙昂首挺胸着,就是不肯尿出来。不知道怎么一刹那,它就来脾气了。硬邦邦地挺在那里,叫我好生难堪。我眼睁睁地看着黑压压的蚂蚁们将战利品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真应了人多力量大这句话,这么大的一团儿,还真给它们移动了。我努力不去想细妹。我想将脑海中那一幕幕有关细妹的记忆抹去。可那玩意儿比我还倔儿,我像握着根烫手的火棍儿。我看到细妹在朝我笑。穿着衣服的,没穿衣服的,都在笑。“冬瓜,冬瓜,想那事啦?”我满脸绯红。蚂蚁们拖着蚂蚱走了有半米远了。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蘑菇云又爆炸了,世界瞬间消失,我抽搐了几下,细妹渐渐从我眼前消失。我看见跃出云团的红日刺穿榆钱树的叶缝,子弹一样射了过来。我对那些即将消失的蚂蚁已经索然无味。刚才那怒气冲冲的玩意儿此刻低眉顺眼的,没了脾气,尿意倒是很快腾上来了。撒尿的时候,我感觉到发软的膝盖在微微颤抖。那种感觉让我感到有些害怕。田野不知什么时候静寂了下来。一点声响都没了。杜鹃停歇了,蝴蝶不飞了,水泵也停歇了,四周静得有些发慌,我发力大喊一声:“二叔!”没人应。我没有看到那个戴斗笠的背影。我小跑着去找二叔,水泵已经没响声了,嫩绿色的塑料管里一点水也没有。二叔一头栽倒在三米多深的井里,满脸的血。他疲倦地朝上望着我,眼皮一眨一眨的,我头回觉得自己很高大,很威武,这种感觉真好。后来二叔就睡着了。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水车说二叔各种死法的人都有。电死的,掉井里摔死的,甚至被鬼缠上死的……二叔的死,除了天和地知道外,就我知道了。我知道二叔是怎样死的,但是我不说。那是我的秘密,水车人跑来问我,“冬瓜,你二叔到底怎么死的呀?”我拍了拍油腻腻的肚皮,“娘卖×的就晓得!”二叔是水车的杀猪匠。水车所有猪都恨他恨得要命。他一到猪圈前,猪群就开始打电话,瘸子来啦,瘸子来啦!我二叔是个瘸子,整天拖着一条瘸腿在水车晃来晃去,像影子一样。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打残了他一条腿。我二叔因伤退伍,从部队回来没多久就成了家。但没过多久就离了婚,没有孩子。原来是战争不仅要了他一条腿,把他第三条腿也要了。我起先不知道第三条腿是啥。他们就起哄,傻子,问你二叔去吧!二叔给了我好大一巴掌,打得我原地转了一圈儿,“痛呗?”“痛……”我捂着脸。“还问呗?”“不问了。”我说。计划生育搞起来的时候,谁也不愿当妇女主任,嫌得罪人,大家推来推去,一致认为二叔是最合适的人选。二叔讪笑着接了下来。他于是成了水车有史以来第一个男妇女主任。我从小跟着二叔。二叔杀猪,我和他学,我是矮冬瓜,但是力气大,二叔说别看我又傻又瘸,但拽猪尾巴是把好手。二叔说,打蛇要打七寸,杀猪同样道理,朝猪脖子一刀下去,转个窟窿,猪就必须得死!一刀下去,猪还没死,那猪的主人可不高兴了。水车人说杀猪一刀,满堂红,杀猪两刀,主人痛。
清流
水车的人真可恶,他们都叫我冬瓜。我是冬瓜,我讨厌冬瓜。他们都这样叫我,包括二告、花妹、长顺爷爷。叫了十几年了,我都习惯了。他们说我也是有父母的,而且是个吃国家粮的,住在县城。“冬瓜,你父母咋这么狠心不要你了呢?”听到这话我就跑。背后声音跟着来,“你这小瘸子!”我从没见过他们,听说他们在学校当老师,我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我属于超生,他们说我脑袋出了问题父母就不要我了。“他们将你放在大榆钱树下的篮子里,大冬天的,冻得哇哇叫,我看是个带勺把儿的,虽然是个瘸子,也要了。可没想到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傻子哩!”二叔喝了酒常和我讲这些。他有事没事爱喝两盅,他一个人喝不过瘾,用筷子蘸了酒,让我吮。跟喝农药一样。喝醉了,他就拿着手电筒出去了,长长的光柱划破漆黑的夜空,引来水车大狗小狗齐吠,整个村庄顿时热闹起来,大家都晓得那个讨厌的人来了。“我没得生,你们也甭想!”他站在老仓库前,对着黑夜骂,耍酒疯。红毛裹着一场满是破洞的毛毯看他的把戏。他们背地里骂二叔活该断子绝孙。
忠书奶奶可怜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把她孙子穿剩的衣服给我。说冬瓜啊,你看你父母多狠心呀,他们又偷生了一个呢,你有弟弟了。他们说,吃国家粮的怎么也生出这样的崽子来。我成天无事瞎晃荡。从东晃到西,从南逛到北。年龄和我相仿的都上学去了,剩下的都是老掉牙的。长顺爷爷,忠书奶奶,二告外婆……他们常在水车的老仓库坪上晒太阳,忆苦思甜。长顺爷爷喜欢关心国家大事,一锅旱烟没抽完,他已经从美国鬼子讲到苏联形势……光头白扛着锄头碰巧听见,“苏联早没啦,都俄罗斯啦!”长顺爷爷仿佛记起来了,将旱烟管往石阶上敲了敲,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儿的,“哦,叶利钦了啊——”一九九九年的时候,他们开始热衷于澳门问题了。何时解放澳门成了他们头等关心的问题。高级声称去过澳门。“楼可高了!一百多层呢!”“一百多层有多高呢?”高级就指了指尖尖山,说比它还高。我们就一起仰着脖子望着尖尖山的山顶,帽子都快要掉了。过年的时候,去广东打工的伢子都回来了,都说高级吹牛逼,他压根就没去过澳门。
“楼真的有尖尖山高吗?”
“比尖尖山还高哩!”
我们就不知道比尖尖山还高的楼到底有多高了。
过年好热闹了,二告、钢炮他们回来了,三窖也回来了。大包小包,脚上都是黑亮亮的皮鞋,喇叭牛仔裤儿,可洋气。水车一下子活过来了。二告家买了台录音机,一大早就将音量开到最大,“四大天王”的歌轮番响起。从广东回来的都爱往他家凑,打牌,吹牛逼,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听他们带回广东的新鲜事儿。
“好多工厂都台湾佬开的哩。”
“台湾佬长什么样呀?”
“还不一个!”
年轻人过完年又一阵风似的往广东赶,风将他们的身影刮得干干净净。留下来的老家伙们新的一年里又多了一个话题:什么时候解放台湾?
以前碰到有人骂我野种,我就找二告和钢炮。我从小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俩跑。他们夏天去堰塘捞鱼游泳,偷摘荷塘里的莲子,偷看细妹洗澡,我都晓得。细妹是我们水车的美人,比《新白娘子传奇》里的兔子精还美。我不怕二告和钢炮,他们打我也不怕。我怕火鸡。火鸡真不是条好卵。从小死了娘,他爹又管他不住,打发了他游手好闲的脾性。他也去过广东,三天两头换厂,听说手脚不干净,叫四川人狠狠收拾过一顿,回来时少了两根手指。他还偷看过顺明老婆的屁股蛋儿。“火鸡真不是好东西。”有回我也捡他们的样说。火鸡有回听见了,可没把我给揍惨。先打左脸,一巴掌下去我就知道要坏事。左边脸打腻了,命令我凑右边脸来,我大声哭。
“不许哭!”
他古怪地瞪着我,一把褪下我的裤子,握着那条萎缩得像根甘蔗似的腿说,“野种,傻子,残废,也跟着骂我哩!”
他站起来,一下一下地抽我。鼻涕都流到我嘴里去了,伴着鼻血,很咸。幸亏长顺爷爷看见了。
长顺爷爷说:“打崽呢?”
火鸡说:“要你管闲事?”
长顺爷爷说:“嘿,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翅膀子硬起来啦!”
火鸡不打了,阴着脸走了。
我躲在阁楼上的柴垛里。那会儿已经不流鼻血了,长顺爷爷在路边扯了把艾草揉成一团儿,两个鼻孔各塞一个。艾草汁儿带着草药味,我的鼻子像挨着大地似的。上回流鼻血,二叔用的蛇莓,也管用。我不喜欢蛇莓,据说是蛇下的蛋儿,看着恶心。春天来到了水车,大地上满是各种植被,益母草呀,婆婆纳,灰灰草,柳叶菜,马齿苋……每到春天,二叔就打发我背着篮子去打猪草,拔满一篮子看麦娘才许回家吃饭。窗外远处是黛色的山峦,一层接着一层,近处是绿色的田野。忠书奶奶正在给地锄草,孝敏赶着牛回家,那头大黄牛哞哞地叫。原来牛是这么叫的,我以前老学不会。我靠着墙,还打哭嗝,我不知道火鸡为什么这回打我这么重。以前他也打过我,可没这么下过手。这回他快把我打没了。他就是个坏人。“坏人会遭报应的。”忠书奶奶说。
“谁来报应呢?”我问。
“老天呀。”
我就抬头望着天。天空湛蓝如洗,只有边上几朵白云儿,懒散地卧在那。我没看见老天。我只见到拖着长尾巴的飞机,还有卫星。他们说天上有卫星,卫星上装了眼睛,能把地面上的万物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一抬头,眼睛就和它们对视上啦!天上有无数颗卫星,也就是说有无数颗眼睛,每天都在骨碌碌地转呢!我跑去问二告,他回答说,“天上当然有卫星啦,它们天天盯着下面看呢!”
从那天开始,我决定倒立。倒立它们就看不清我的脸色了。
我弓着腰,一发力,整个人就倒立起来了。嚯,世界整个全倒过来了!忠书奶奶倒过来了,孝敏倒过来了,孝敏的牛也倒过来了,世间万物都倒过来了。第一回我就玩上瘾了。我的瘸腿解放了,高高地闲置着。我学着用手走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起先他们很惊奇,“冬瓜,你都能玩倒立啦!”我憋着气,慢慢地往前走。他们觉得我可不简单,有人要和我比,都纷纷败下阵来。我长得像冬瓜,力气都长在了上半身,倒立起来有先天优势。谁也比不过我。有回他们和我打赌,要是能倒立一炷香的工夫,就赏我一块钱。一炷香烧完了,我依然还在倒立着。赌输了的气狠狠地说,“这瘸子腿长错地方了!”
我倒立的本领越来越高,倒立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遇到开心的事,我倒立,遇到不开心的事,我也倒立。
他们问,“冬瓜,为啥要倒立呢?”
“卫星看不清我。”我说。
那时和我年龄相仿的都上学了。二叔也带我去,但老师不收,说我是个瘸子,脑子还有问题。二叔说,“冬瓜你瞧,这是老师不肯收留你,怨不得我。”我点头说是。他们在学堂里上课,我一个人跑进空无一人的礼堂玩。礼堂是罗姓祠堂改建的,青砖上还刷着口号,“农业学大寨”“社会主义万岁!”我一个人在里面抽着陀螺玩,玩腻了就倒立着在礼堂里走来走去。那些标语全倒了过来,怎么看都不对。我等他们下课。铃声响了,他们纷纷从各个教室里拥出来,里面有花妹,有二告,有钢炮,他们冲到我跟前,朝我肚脐上一指,我立马从倒立中恢复正常姿势。地球又正常了。有一阵子大家受我感染,纷纷玩起倒立来。靠着墙,比谁倒立得久。一、二、三……数到一百的时候,已经没有竞争对手了,他们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没人再和我比赛,但玩出了其他的花样来,大家弓着腰,学动物用四肢走路,肚脐眼朝天。有时腰上还骑着一个人,扮成一匹马。我从来没输过,我的腰腹一样比他们强劲有力,他们觉得赢我无望,渐渐就没了兴致。他们不玩,我一个玩,从操场这头倒着走到那头,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我暗下决心,要把整个水车用手摸个够。夜里的时候,我躺在小阁楼的单人床上,听楼下二叔震耳欲聋的鼾声。还有猪圈里蠢蠢欲动的声音。来自黑暗里的声音潮水一般涌向我。
猪可是温驯的动物呀,有的比狗还聪明,你喂它久了它还会和你套近乎,嗯嗯嗯,嚎嚎嚎,你一提食槽它就冲你摇小尾巴,眼睛放光,嘴巴乱拱。等它长膘了,屁股儿圆了,用手狠狠地抽也没事。有一阵儿我越看它越像细妹的屁股。我叫它细妹,它哼哧哼哧地应着。我将它使唤到跟前,用手重重地抽它,抽得它嗷嗷叫。
红毛
红毛坐在二叔的肉摊旁抽烟。谁刚扔的烟屁股,他当宝贝似的捡了,一直抽到烫着嘴巴。有时他们开心,就散支给他。“哎,红毛,讲个白话嘛!”红毛谄媚地笑了笑,将烟搭在耳朵上说,“再给支就讲!”
“噢,还会讨价还价了?”
我们都说红毛是外国鬼子,白皮肤,蓝眼睛,一头火红的头发,一年四季穿着那身破了几个洞浑身发臭的迷彩服,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冒出来的,也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也不晓得他多大岁数了,在水车待了几十年了,要是他真讲几句洋鬼子话,我们这儿可就要上新闻了。说不定比二先生还要有名呢!红毛只会讲水车的地方语言。我们这十里不同音,出了水车,红毛的话就没人听得懂了。红毛肚子里鬼名堂一担,里面不知装了多少污言秽语,多少笑掉大牙的白话。
水车人管故事就叫白话。红毛说,你看如今这个朝代,青壮年男人都跑外头打工去了,女人们一个个独守长夜,晓得怎么守过来的吗?大家的目光流星乱撞在一起,都摇了摇头。红毛很满意,继续说道,“看看你家的擂钵锤那玩意长得像啥?”哄堂大笑,纷纷骂,红毛你这个狗日的!有女人在场,羞得满脸粉红,骂红毛不要脸,迟早遭雷劈。这样的荤段子,红毛三天三夜讲不完。讲到兴起处,很多男人开始骚动不安,找个借口溜回家去了。回去干吗呢,回去犁田。第二天早晨起床便有人打趣,昨晚犁了几次田呀?田没干到吧?要不要今晚我来帮把手,替你家犁一下?
他还会讲革命党的故事。长毛佬是革命党,但是并未剪掉辫子。武功了得,丈把高的墙,晃一晃就过了,像鸟一样敏捷。长毛佬姓马,叫马什么不晓得。他要造反,说要杀鞑靼,闹得蛮凶,杀了好些人——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呀,于是好多兵牯子来捉拿他,那些当兵的都是凡夫俗子,怎奈得何他呢?他们一来他早就飞走了,比麻雀还快。那些兵牯子费了好大的劲也抓不住他,于是他们便求咱孙姓的族长,摆了一条很歹毒的计。那个族长号称小吴用,鬼主意名堂一担。他有一天请长毛佬去他家喝酒,他们给长毛佬灌了很多的酒,但是长毛佬酒量很好,他们都败下阵来了。于是咱孙姓的族长便悄悄走到屋外的窗前,你晓得的,古时的窗子都是木格子做的。红毛正好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族长便悄悄把长毛佬背后的辫子从木格子窗口拉了出来,然后死劲扯住,他们也真够狠呀,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长毛佬纵有万般本事也无法动弹了。于是他们便把长毛佬绑住见了官。
长毛佬可不是一般的人呀,他被砍头了,夜里那头便滑溜溜地跑到尸身上去了。接上了头,红毛第二天又活了!可惜还很虚弱,跑不动,又被砍了。那些人都吓坏了,专门派人夜里守红毛的尸身,将红毛的脑袋埋掉了。半夜的时候,脑袋从土里又拱了出来,睁着两只黑亮亮的眼四处找它的尸身。守尸的人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做鸟兽散。第二早,大家壮了胆再来看时,发现长毛佬已经不见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鞑靼就被赶走啦!”
红毛晚上睡在老仓库里。老仓库是“文革”时期建的,成了危房后就没人管了。里面老鼠成堆,只只肥硕得像猫,大白天也不怕人。仓库逐年在倾斜,用几根杉木在撑着,屋上的瓦片遇到刮风下雨就往下掉。红毛不嫌弃,大冬天裹了床脏兮兮的毛毯就过了,夏天则赤条条躺在木板上,挺得像具尸。他白天睡觉,晚上游荡于水车的各个角落。遇上谁家办红白喜事,准不会落场,赚碗东坡肉吃。什么事都瞒不过这双蓝眼睛,他晓得谁家梁上还剩几只板鸭,谁家的母狗一窝下了几只狗崽儿,谁家的媳妇和谁偷偷好上了,谁的屁股上长着胎记……大家有些忌惮他。他们说红毛的眼睛是狗眼睛。狗眼晚上也能看清鬼魂,什么事都瞒不过它的眼睛。
“你知道我二叔怎么死的吗?”有一天我朝他问道。
三窖听说在广州开黑药店,专门给那些在外打工的四川妹和河南妹打胎,也治痔疮、不育等疑难杂症,说是祖传秘方。过年的时候,带了一个四川妹回来。那女人我见过,一头红头发,穿着皮草,高跟鞋,眼里有几分妖艳。水车的老男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显眼的货,回到家还收不住口水。婆娘们醋意大发,骂那是四川骚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三窖原先老婆可不是这样的。三窖的老婆是枫树的人,他娶了裁缝家的二闺女,连给他生了三个女儿。那几年三窖阴沉着脸,好像谁都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第三个女儿断奶的时候,大家都晓得三窖接下来又想干吗了。“你要是敢再生一个下来,你就给我从水车滚出去,以后再也别想回来!”那阵儿,二叔常跑去乡里开计划生育的会,常阴沉着脸。水车的事让他很难堪。三窖嗓子比他还亮,“哪个要我断子绝孙,我就死在他家里!”
二叔领着计生组的人深夜里跑到三窖家,想把他婆娘抓去结扎,结果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还没到三窖家里,就迎头碰上了三窖。
三窖说,“来这么多人是要杀人放火了么?”
跑到他家,一个人影儿都没搜着。三窖老婆正拼命往后山跑呢,怀着六个多月身孕。黑灯瞎火的,后山上埋着水车世世代代的亡魂,三窖老婆被找到的时候,躺在崖下,不知是踩空了还是一时慌乱跌下去的,总之两条命都没了。三窖知道那是儿子的时候,立马变了脸。他提了把菜刀去找二叔,还没到仓库前,就给红毛发现了。红毛对我说,“准是找你二叔算账来了。”我伸长着脖子,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脸正赶过来,慌忙跑回去给二叔通风报信。二叔躲在地窖里,听到上面呼天抢地的,又是哭又是骂,将二叔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接着一阵子乒乒乓乓,锅碗瓢壶砸了个稀巴烂,要不是三窖娘闻讯赶来,二叔的老巢都要给点着了。三窖料理完后事,心灰意懒,将三个女儿打发娘带着,自个儿跑广东去了。
计划生育可是个凶狠的东西呀,水车好多人都被它弄得家破人亡。他们不恨计划生育,只恨二叔。因为是二叔领的人来的。他就是计划生育。全水车就一个人不怕,他就是高级。高级一口气连生了六个女儿。再这么生下去,水车都要成女儿国了。老天爷最后还是给了他一个儿子。高级心满意足,表示鸣金收兵。别人家不服,计生组的再来,就拿高级当挡箭牌,“凭什么高级生七个都没点事?!”
上面拿高级也没办法。他是在社会上混的,手臂上还纹着一条龙,在珠海还给地下赌场看过场子,听说还吸过毒,我的奶奶,见到这种人躲还来不及呢!
抽搐
我身上的猪屎味像夜风一样弥漫,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找来好多“太阳”牌洗衣粉,全身都搓了一遍,可是这猪屎的味道还是和我如影相随,怎么甩手也丢不掉。我屏住呼吸,将世界隔离开来,我看见细妹拖着拉杆箱走了过来,走在乡间公路上,扭着腰肢,胸前停着两只斑斓的蝴蝶,翅膀一抖一抖的。我的心也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听见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我快受不了了,赶紧倒立起来,鼻尖闻到了鼠曲草的清香味儿,我看到蝴蝶的翅膀离我越来越近。几个月不见,她愈发丰腴动人。她在油菜花旁边停了下来,我看到金色的高跟鞋粘着花粉,上面是套着丝袜的长腿。“冬瓜,你在玩倒立啊?”她笑吟吟地说。我翻转过来,蹲在草地里,回了她一个傻笑。她拉着粉红色的拉杆箱扭着屁股往家里走去,蝴蝶又飞到她的屁股上去了。
细妹长得像朵花儿,她是全水车最漂亮的女孩。初中毕业后她跟着其他的女孩子一起去了广东。每年回水车,我都能看见一个不一样的细妹。她在变戏法。发型,鼻子,眼睛,脸型……那个细妹越来越陌生,离我也越来越远了。我不知道是谁带走了我熟悉的那个细妹,我很想出去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个名堂。我还记得她第一年回来的情景,普通的马尾辫,牛仔裤,运动鞋,背的包是她们工厂生产的,据说远销东南亚和美国。那时她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细妹。那时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鼻子也没那么挺拔,脸型也不是现在的瓜子脸……可就是那么好看。
水车人说如果换了古代,细妹保管是王妃的命。他们又说,太漂亮的女人不好,说红颜薄命。漂亮的女人男人都爱和她困觉。从广东回来的第一年,水车中学的一位数学教师就打发媒人上门来提亲了。媒人说,“人民教师呢,吃国家粮的,退休了国家还发钱,到时每天坐在家里数钞票。”说得细妹的娘心花怒放。可人家细妹不同意。那小男人长得实在有些委屈,人又黑又矮,偏又生了一对鼠目,不说是老师的话,还以为是个二不挂五的呢!这不说,老师还没等来媒人的消息,家里的窗户倒先迎来了一砖头。就我所知,二告和钢炮就为细妹干过一架。在那块后来著名的油菜田里,他们像两条狗似的,翻来覆去地滚着,扭打在一起。这事之后,数学老师的提亲总算是黄了。细妹的娘为这块到嘴边的肉丢了而大发脾气,说细妹低不成高不就,“你一个初中生,难道想嫁给县长不成?”
可不,细妹后来还真的遇上了咱们的县长。
那天二先生来了。二先生对她娘说,“你真应该出门见见世面了,一个初中教书匠有什么可惜的!”
二先生是水车头个见过大世面的。他带领乡亲在稻田里改种杉树苗被评上县里的劳动模范,据说在我们县最豪华阔气的宾馆和周县长吃了一顿饭,还合了影。照片上西装革履的二先生果然和周县长站在一起。这可不得了,成了水车的头条新闻事件。二先生将照片冲洗了很多张,平时兜里也随时装着,见人就掏出来,指着照片上那位肥头大耳的说,“诺!那就是周县长!”
成了县劳动模范的二先生回到水车比二叔牛逼多了,牛逼一百倍!二叔活这么长时间,见到的最大的官不过是镇长。二先生不仅见到了县长,还跟人握手,合影,吃饭,那是哪和哪,这一比,二叔顿时回到了解放前。二先生在水车从此说一不二,大家都听他的。二先生说,种树苗比种水稻要强得多,承诺一两年就可以带领大家脱贫致富,三四年后家家户户看上大彩电。水车都要沸腾了。二先生就是上天派下来解救我们的大救星啊!所以细妹娘听了二先生的话后,再也不聒噪了。二先生说,“细妹不愁嫁,这个媒我来做。”
高级
水车人说,高级才厉害呢,连中两对双胞胎,还都是女的。细妹之前,水车要数高级老婆水莲最漂亮。水莲在新境开了一家发廊,原先是跟人学,后来索性自己盘了那家店。就开在老县城的棉花街上,听说生意红火得不得了。棉花街是条什么街,我没去过。水车的男人都爱拿这条街开玩笑,听说谁去了县城,必定不怀好意地说,“呦呵,上棉花街去啦!”必回一句:“你娘才去棉花街呢!”据说棉花街上有好十几家像水莲这样的发廊。店铺不大,开着一扇玻璃门,里面的灯光五颜六色的,仙境一样。谁家婆娘要是知道自家男人去了棉花街,那家就会响起一阵锅碗瓢盆的演奏曲。高级不介意。他们说,高级让他老婆在外卖×呢,他吃软饭,他老婆命真苦,白天让野男人日,夜里还得让他骑。但是这话不要让高级听见。高级要是听见了,骑着摩托会将你撵进水沟里一顿暴揍。高级是水车第一个骑上摩托的人,比二先生还早哩!听见摩托车的呜呜声,就知道高级来了。大家赶紧打住话题,嬉皮笑脸地望着他。向他讨“芙蓉王”抽。水车的人说高级在外面好野,和很多女人困过觉。二告说,那天他亲眼看到高级和三娜在松树林里就脱了裤子。二告说他那天正好在林子里拾松果,看见他们脱了裤子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在嗯嗯啊啊的。问三娜的奶子和屄长啥样,二告嘿嘿直笑,忙摇头,“崽就看到了!”钢炮死劲地追问,许一只松鸡给他。
“看见啦?”
“看见啦!”
“看见啥啦?”
“黑漆漆的像你家的灶洞。”
三娜是顺明的老婆,顺明娘常骂三娜是只不下蛋的鸡。三娜听了火冒三丈,差点打铺盖回娘家。三娜第二年春天就给顺明添了个带勺把儿的。顺明娘眼都要笑花了。他们背地里说,那儿长得像高级。简直和高级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问高级,高级嘿嘿笑,打死都不承认这回事。这话传到顺明耳里,顺明从此去了福建,索性过年也不回来了。
几只狗围在肉铺旁,黄的黑的白的麻的,像苍蝇一样轰也轰不走。丢一块碎骨,远远地抛向天空,大狗小狗齐汪汪,战争瞬间就爆发了。冬天的狗肉最好吃了,壮阳。壮阳是什么?他们朝我怪笑。忠书奶奶说狗肉也分几等,黄狗的肉最补,一黄二黑三麻四白——白狗的肉最劣。见了白狗我就撵,挥着木棍打。水车黑狗最多。春天的时候,那些狗全发骚啦,公的母的老的少的,在肉铺前,水车边,荒野里,它们屁股对屁股,吐着红红的长舌,不停地磨蹭着。火鸡说,啊哈哈狗发骚呀,狗屄痒啦,要等公狗去日它呢!
水莲很少回来。她一回来肯定是件新闻。水莲回来,每回都要到二叔肉铺前称几斤上相点的精肉。给公公婆婆买的。大家都说水莲孝顺,懂事。水莲那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下面是黑色的套裙。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刺眼的大胸,里面的两团肉快要将衬衣的扣子挤掉蹦跳出来。水莲走后,大家都在背后里感叹,有的女人生完崽后就像一块猪板油,水莲人家生一窝,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甚至比以前还惹火,这底子好啊。
水莲回去后,我依旧想着那颗快要解脱的扣子。我努力想钻进去,却总给挡在了门外。有股无名火在我的心尖儿上不停地喷。我不停地倒立,让下半身的血往头上涌。我跑去问二告,“灶洞”到底长什么样?二告一脸坏笑,说傻子也发春啦?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有些恼羞起来。从二告家回来,路过花妹家的时候,我看见她家的晾衣架上晒着几条粉红色的内裤和一个胸罩。我一眼也不敢多看,光头白正在喂牛,他不怀好意地瞅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春华
春华是水车唯一的人民教师。是我们水车唯一吃上了国家粮的人。他们说古时候教师都得叫先生的。但现在只有二先生才是先生了。叫他就叫春华老师。春华以前是小学的代课老师,属于民办教师,后来去市里的师范学校考了张文凭,就转公了。回来讲在市里考试的过程,“紧张呢,手抖连笔都捉不住。”大家就觉得这考试一定是很难的,竟然让春华作紧张得发抖。他考上了,成了我们水车学历最高、喝墨水最多的人。在水车谁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唯独春华不可以。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大家都愿听春华的,请他来拿主意。
我在磨杀猪刀,春华瞅见我说,“冬瓜,杀猪好不好玩?”我不作声,埋头磨刀。“念书才好玩呢,不然以后就是睁眼瞎。”他的话勾得我痒痒儿,我对二叔说,我想念书。二叔摸了摸我的光脑壳,伸出一根指头问,这是几?我说一。再伸出两根,我说二。他说要得,就带我去了。见了春华,春华也学二叔的,他伸出一根指头,还没等他说话,我就说了一。春华便再伸出几根来,问加在一起是几呀?我傻眼了。“他是个,腿脚也不方便,不是读书的料,跟你学杀猪吧,那是门手艺哩!”二叔就把我领回家去了,从此再不提读书的事。夜里我躺在床上,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一加四,五哩!我兴奋得差点喊起来。第二早我和二叔说,二叔眯了眯眼,说,那五减四等于多少?我又傻了。从此我也不再提读书的事。每天早上七点钟,春华从家踩着他的那辆18寸的凤凰牌单车沿着河往水车小学去。那叫上班哩!叫水车的人又嫉妒又羡慕。但人家肚里有货,不能平白怨天尤人。
春华的婆娘生了张圆脸,偏生还长满麻子,整张脸看上去像秋天的向日葵。春华要麻子实属无奈,是他奶奶做的媒。麻子的爹那时还在供销社,神气得很。那时的春华自然也没转正。听说当民办教师还是麻子她爹使了力。
麻子爱来和忠书奶奶诉苦,每次来都是哭哭啼啼的,有的时候哭着哭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只用报纸包好的鸡腿来,给我吃的。“冬瓜,你也命苦呀,你爹娘自己在外享福,说不要就不要你了。多吃点啊,长高点啊!”
又对忠书奶奶说,“你看我哪件事对不住他,他一转正,卵毛就硬了,不把我放眼里不说,整天朝我摆臭架子,在外面看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录像,回家就要我也学里面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哎哟,真是不要脸的东西,羞死人了……我哪做得出来嘛。他还和那不要脸的骚货要好,我亲眼看见那骚货写给他的情书哩!死贱屄,烂货,没人日的,她男人在怀化做漆匠就在外野上了,她是没人日的贱货啊!”
麻子说的人是喜梅。喜梅是水车少数读完高中的人,平时好打扮,在家也要穿花衣裳,弄得利利索索的。前两年时兴染头发,跑到县里也染了个回来。嘿,可洋气了!一下子就和水车那些堂客拉开了距离。
麻子把春华喜欢看黄碟的事描述得绘声绘色,甚至向娘家人也讲,说春华嫌她没情趣,不会叫床,不懂味,像个木头,又没文化。弄得春华成了水车的笑话。“他就喜欢喜梅那样的骚货呢,叫床声大得像打雷。” 麻子把这事一嚷嚷,喜梅就不好做人了。她一气之下跑去了广东,跟人进了服装厂。喜梅一走,春华对麻子更加有恃无恐,惹毛了,他就给她来顿狠的,叫打牙祭。麻子被他打怕了,跑娘家一住一个月也不回,春华也不去登门道歉接她回来。那会她那爹已经中风瘫痪在床,在等着向阎王爷报到,连女婿都快要认不出来了,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恐怕气得又要活过来。
那段时间,二先生和春华好得像穿同一条裤子。二先生叫媳妇把酒菜弄好,就打发高级去叫春华来喝酒。三个人整日形影不离。再加个人,可以凑成一个“四人帮”了。还是钢炮书读得多,说什么“四人帮”呀,人家是“桃园三结义”!
“那谁是刘备?”我们问。
“肯定是二先生啦!”
高级自然就是张飞了,剩下的就是关云长。看过《水浒》的钢炮说完感叹一下,“我觉得春华更像是智多星吴用呢!”
二告是长顺爷爷的孙子。在水车除了忠书奶奶,就数长顺爷爷最疼我。我喜欢长顺爷爷,因为他不仅会砌墙、烧砖,还会劈篾绞麻绳。他说,人哪活到老学到老,只要肯发狠,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长顺爷爷患哮喘,喉管里整天像石匠在拉风箱,呼呼呼……
二告说晚上和他睡觉时吵死了。长顺爷爷婆娘死得很早,水车那些人就打趣他,长顺爷爷,昨夜扒灰了没?长顺爷爷也不恼。二告他娘在家,他爹在广东搞建设。
长顺爷爷是水车最勤快的人,他对我们说,千万别捡火鸡他们的样呀,你看火鸡卵毛都还没长齐,就学会在外面吃喝嫖赌了,学好难学坏易,回头路不好走哩!
水车人爱打字牌,有时也搓麻将。后来六合彩来了,大家一下子对打牌打麻将失去了兴趣,一窝蜂买六合彩去了。在水车,买六合彩叫买码。六合彩的吸引力可大了,水车、洪庄、枫树全疯啦,每天念叨的就是怎么中特码,见了面第一句便是:“今晚你打算买哪个号码?”
长顺爷爷不买。他也不许家里人买。二告娘偷偷买,被他发现了,痛骂了一顿。
“要是买码也能发财,怎么就没听说周大佬买?”周大佬是我们县的包工头,远近闻名的首富。“都是骗你们这些怂卵的钱呢,你们还不晓得!”他一连串啧啧,摇头叹气,“粮食都是一锄头一耙头挖出来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他扛着锄头去除草。
桃园三好汉在二先生家交头接耳了好几天,听红毛说他们正在商量“大事情”。什么大事情呢?红毛不说。孝敏散了他一支烟,光头白也散了一支,他才肯说。
“二先生说,今后大家不要种田啦,都种树苗儿。”
“你神经吧?”光头白说。“树苗儿能当粮食吃?”
他们都说红毛满嘴胡言乱语,骗他们烟抽。
几天后,县里和镇里下来了几位干部,说是来水车调研。他们在二先生家里吃了场大酒。忠书奶奶喂的一只山羊,等着过年宰的,也给高级牵去了。高级说,过年前给你钱。说周县长下来了,没个动筷子的碗。山羊就让他们动了筷子。二先生把二叔也叫过去作陪。二叔从没和这么大的干部一块吃过饭,回来一脸的高兴,调子也高了几分。县长和领导走后,二先生开始放出话来了,水车马上要成为县里的带头致富典型示范地了,今后田里不再种水稻,要改种树苗。
“树苗可比水稻金贵,一棵树苗哪怕就一毛钱,一亩地都要好几千上万的纯收入哩!你种田等猴年马月去挣这个钱?”
成千上万可不是一笔少数,二先生说,跟着他干,一两年保证脱贫,三四年后不仅能看上大彩电,还盖新房呢!
这些空头支票可忽悠不了人。孝敏就不认账,“我种了一辈子田,除了水稻啥都不会。要是树苗种死了,我喊皇天去?”
这些疑虑显然二先生早就料到了,他让春华出面解释,给大家做思想工作。
“县里的农业局会派人来指导的。树苗收购也不成问题,一切都由政府牵头。周县长都拍了板,点了头,你还不相信政府么?”
春华说完高级来。高级专治那些不听话的。孝敏死活不肯,他就去孝敏家。头天晚上去的,第二天再没听孝敏表示过反对意见。即便还有稀稀拉拉反对的声音,也大多是张腿打不出个响屁的人,见大家都不作声,也就同意了。那一年春天,全水车的田里全种上了杉树苗,旁边立着一个大牌子,写着“带头致富示范基地”几个大字。这在我们水车可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事。二先生带着农业技术指导员,给大家示范施肥和打药。还有一件事让我们印象非常深刻,二先生到处收购腊肉和野味。忠书奶奶家的腊肉做得最地道,二先生要高级去全要了。高级说,钱到时年底一块算。忠书奶奶谦虚了几句说,都是邻居,提什么钱哪。高级说,丁是丁卯是卯,钱是要给的。二先生每回要去镇上或县城,都会带着几块腊肉。高级骑着摩托车载着,一路风驰电掣,别有多得意了。光头白有回打到了一只麂子,二先生闻讯过来,也给收走拿去进贡去了。
后来细妹也跟着去。二先生说,周县长家缺个小保姆,细妹人活泛,又得体,还做得手好菜,再合适不过。细妹娘说自家闺女要去给县长家的当保姆,一时还不敢相信。“那是县长家呵,县长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住的是洋房,每月还有工资发,这样的好事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起的。”二先生这么一说,细妹娘千恩万谢,把自家的几块上好的腊肉也打发细妹一块带去给县长了。二先生说,在县长面前可不能随随便便,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一句也不要问。又要她打扮打扮,穿得合身点。细妹不好意思起来,说这是去当保姆的还是干啥的?二先生说,想去县长家当保姆的排长队呢,比你在外面进厂强多了!
细妹去后,树苗还没长起来,二先生倒先被评上市劳动模范了。从市里回来的二先生黑西服上戴的大红花依旧没摘下来,打了摩丝的头发还硬邦邦的,香喷喷的气味混杂在水车的猪圈羊圈牛圈味儿之中,可洋气了。听说二先生还上了报纸。有记者还采访了他。这还不是最高级的,听说他还和市长握了手!有那张著名的照片为证:我们水车第一个市劳动模范笑容满面地站在市长一旁,旁边还有几张表情夸张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卵,一起簇拥着市长。他们都合了影,握个手就不算什么了。最重要的是这顶市劳动模范的帽子戴在了我们水车人的头上还是很舒服的。那段时间,枫树和洪庄的人可眼红着呢!
“哎,听说你们那里出了个劳动模范?”那眼神,那口气,一看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就凭这,我们也觉得跟着二先生沾了光,争了脸。
那以后我们的周县长来水车就勤快了。一个月来一两次。他有辆小轿车,我们叫小轿车一律叫甲壳虫。其实叫屎壳郎更形象,因为那“甲壳虫”是黑的。每次甲壳虫滴滴的声音响起,我们就知道周县长又来了。看得出周县长对这块示范点可重视了。周县长这么重视,我们心里就更有底了。
预言
山猴子婆娘从地摊买了本占卜的书回来。书上预言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世界将毁灭,到时将瘟疫横生,血流成河,人类将灭亡。这本书在水车传来传去,水车开始恐慌。山猴子的婆娘会走阴,能摸吓,驱鬼。她是个不爱收拾的人,满头的灰发,乱得像个树蔸,缺了二颗门牙,说起话还漏风;一对松垮垮的葫芦奶挂在胸前晃来晃去的,长得可以倒甩到后背了。那次正好是他家干白喜事,水车的人都坐在打禾坪上喝酒,喝着喝着阴婆突然一下跌倒在地,人事不省,大家七手八脚扶她起来,好长一阵,只见她霍地白眼一翻,张嘴呼出一口浊气,便开始疯疯癫癫起来,一屁股坐在桌上,手舞足蹈,眼睛空洞无光,也不知在望谁,脸上挂着一丝怪诞的笑,能骇死人。她唱起了歌来,“咿呀呀,王母娘娘……弟子罗桃花,奉命前来水车……”原来这回她被王母娘娘抓住啦!她学着光头白老娘桂老太的口气,“光头白你这个不孝子啊,我在那边冷啊,鞋也冇得一双穿,铜钱也冇得一串花……”唉声叹气的,口气一模一样,活脱脱的桂老太又活过来了。光头白当场脸就挂不住了,听说连忙去集市给他娘买了纸衣纸鞋,又烧了大堆纸钱才安心。
我偷了二叔一根烟,要红毛给我讲白话。
红毛就给我讲了一个风和尚年轻时在水稻田撞鬼的白话。说风和尚年轻的时候去奉家那边打道场,死的是个怨妇,喝农药死的,怨气重。打完道场回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正值拔秧插田的时节,他走到一处偏僻处的时候,发现一男子身披蓑衣,头戴竹笠,正立在水田里,一个人在手舞足蹈着。
“你猜怎么着?”他神秘兮兮地瞅了我眼,我魂都差点被他瞅没了。“看上去像在和一个人打架,可旁边没其他人,他打出的拳头全部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人都快不行了。”风和尚知道那男子被鬼缠住了,是和鬼在打架,就赶紧给他身上撒了把米,念了道咒语才把鬼赶跑。那人说他刚才正在和一个披头散发的怨妇打架,老是打不赢她,风和尚说那是奉家那边新死的鬼,你怎么打得过呀!
“鬼来啦!”他猛地戳了我一下,吓得我从地上弹起来。
“死红毛,唬谁呢,我才不信你呢!”
我去问风和尚,是真的吗?风和尚说谁讲的呀?我就说是红毛。我说是红毛他就不认账了,因为红毛老爱添油加醋了。
水车人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二告说他小时候看到过无头僵尸,说得活灵活现,骇得我晚上不敢出去撒尿。钢炮还具体些,说看见长顺奶奶又活过来了,还穿着那件青布衫儿,裹着小脚,拄着那根拐杖。那天晚上我连做噩梦,我梦见被我们杀死的猪都活过来了,颈部冒着血,露出满嘴的獠牙冲过来找我们赔命……我还梦见二先生犯法被枪毙了。这个梦我一直不敢和人说,连二告、钢炮也不敢。我怎么能梦见他死了呢?他晓得了会扒我皮。
每次受了惊骇,二叔就会往我手臂上缠几圈黑线,然后把三个熟鸡蛋放在我枕旁压惊。它们会陪我睡三宿,然后再吃掉。二叔说,吃了鸡蛋我的魂就会回来。
我感觉心中有团火,在慢慢燃烧。我能听见毕剥的响声。它烧掉了我的毛发。我听见毛发的焦味。我躺在午夜的床上,听见楼下猪圈里发出的声音。我无法动弹,无法挣扎。黑暗中有蚊子在飞,嗡嗡嗡飞舞着,带着致命的诱惑。飞到眼前的蚊子一下全变成了女人,黑夜里女人白花花的奶子带着瓷片般的光泽。两只白花花的奶子,被周县长那双肥嘟嘟的手摸着。我的愤怒从身下高高竖起。那是县长。我这么想着,用意志镇压来自黑暗的欲念。只有县长的手才配摸那对奶子。我和二告在温泉曾看到过那对奶子。我们爬上围墙旁边的香樟树,骑在树丫上,透过雾气蒙蒙的池子,从一对对松弛的奶子中间寻找着目标。我还看见了像鸡肝一样的部位。她不停地喘息着,那粉红色的奶头,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呼吸困难,火在燃烧,夜莺在歌唱。细妹像云纱一样缥缈,浮在空气中,那尖尖的奶头在黑暗中像火红的烟头。
细妹……
细妹……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底下湿黏黏的,细妹不见了,蚊子不见了。我听见二叔蹲在桂花树下磨刀,霍霍霍,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破壳而出的太阳正将青色的云块儿涂上鲜艳的色彩。
我看过二告的卵。他那天和钢炮比试谁的大。二告的下面是个黑茅草窝,钢炮的稀稀疏疏的。二告很神奇,说你卵毛还没长齐哩!从此钢炮在二告面前感觉矮了几分。二告说,十八岁的汉子,卵子打得坛子烂。花妹说,二告是小流氓,嘴里没几句好话。二告的确很坏,他们冬天还去温泉偷看女人们洗澡。他给水车年轻的女人们奶子大小排了号,三娜最大,花妹的最细。
“有多大呀?”钢炮问。
“比你家的南瓜还大!”
二叔说,色是刮骨钢刀,可是我胯下的不祥之物还是每日按时升起。它不属于我脑袋控制的范围,我对它的失态无可奈何,它就像雨后的春笋,高高地竖着。那天下午,我坐在二叔的肉铺案前浮想联翩。肉板上的苍蝇正在忙着交配,公的压在母的背上,从屁股后伸出针尖大的工具……我突然感觉到了心里突然腾起了一股火,一股无名邪火,火好烈,带着浓浓的硝烟味,我操起一把刮骨钢刀朝肉案上的苍蝇狠狠地拍去,苍蝇哄地一下全飞走了。
欲望像野草呀,像野兽,像云儿,像花朵……鱼儿在跳跃,鸟儿在歌唱……我眼睛一片模糊,睁开眼刀底下压着两只死苍蝇,我刚用力过猛,它们都被我压成了肉泥。二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背后,这个老东西一眼就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我被他看得羞愧难安,一连几天都不自在。
那天赶集,发生了一件让大家都恐慌的事。上午集市上还熙熙攘攘的,挤得前胸贴后背的。后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捉计划生育的来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一辆小货车开了过来,货厢里全是妇女,个个长哭,悔恨来赶这个集,三个男人凶神恶煞地看守着,提防她们跳车。传言说,他们看到是年轻女人就逮,不分青红皂白,先逮到医院再说。水车也捉了几个去。石方婆娘就被捉走了。那婆娘刚怀上没两三个月,憋在家很长时间了,想赶个集,买点日用品,结果还没走到集市,就给逮住了。
几个年轻媳妇跑丢了鞋,头发也乱了,一脸的惶恐。据说街头巷尾都堵住了,全是搞计划生育的人。赶集变成了陷阱,集市变成了口袋阵。“这是造的什么孽?!”“要遭报应的呵!”老妇人们纷纷说道。真的应了那句话,中午的时候,还晴朗的天突然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像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布罩了过来,之前还红艳艳的太阳突然就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咸蛋黄,最后也慢慢隐没于黑暗之中了。正午瞬息成黑夜,老天收走了最后一丝光,全世界都黑了下来。全水车的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顺爷爷在寨下给红薯锄草,惊得抛了锄头一屁股呆坐在地上,半晌起不来,丢了魂。
太阳要爆炸了,世界要灭了,一九九九年的岁末就是世界的末日!山猴子婆娘说的话句句要当真了!水车的人都要疯了。风和尚路过茶山,回来说看见一群一群的蛇出山了。烂瓦鞭、油麻蛇、方环头、乌梢蛇、百步蛇、五步蛇,它们齐刷刷地滑出来,在山涧,松林,野草里,水渠边,刷刷刷,沙沙沙,蛇来了!孝敏在老崇施肥,撞见了蛇相欢,回来大病一场。在水车,最忌讳两件事,第一就是撞见男女在做那事,第二就是蛇相欢。
他们说看男女困觉要倒一年霉,看蛇相欢要倒八辈子霉!甚至还会丢老命。谁要撞见这倒霉事,就要“唤树”。看到蛇在交配,就指着旁边的树喊,“是树看见的!”蛇便会记树的仇,不出半个月那棵树就会慢慢枯死。
过年
曲儿告诉我,冬瓜,我娘回来了哩!她一只手拿着奥利奥,脸上沾着饼干碎末,另一只手抓着根金华火腿肠,焦黄的头发扎了一对羊角辫。她显得很高兴,像是故意要告诉我这件事。她姐冬儿走过来,拉起她就往家走。曲儿瘦得像麻秆,听说得了什么病,脸上没点血色,白纸一样,那细脖子用手掐下就会断。孝敏的婆娘米花果然回来了。米花穿着一袭碎花连衣裙,一头短发,染得五颜六色,像打翻了的调色板。米花懒洋洋倚靠着门抽烟,遇上相识的人就打声照面。几年不见,有些人已经老得快要认不出来了。孝敏好像不在乎,婆娘回来了,两片厚嘴唇笑得合不拢嘴。两间土房早已开裂,上面的瓦片都快挂不住了。米花和孝敏睡里间,冬儿和曲儿睡外间。和米花没跑前一样,更破败。米花带了许多塑料花和小首饰回来,见了来串门的女人,每人给一个。来串门的女人快把门槛都挤塌了。
问,在外面做什么?
进厂。
进厂做什么?
干活。
有人问染这头发花了多少钱,有人摸了摸她身上的碎花裙,问县城不晓得有没有卖的。听米花说起外面的花花世界,便都抱怨起水车的种种不是。小啦,穷啦,落后啦,长这么大都没出去见过世面啦!奉承米花在外面见足了世面。米花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有女人甚至动了心,说也想跟米花出去闯一闯。
只有水车的男人一提起米花,牙齿就咬得咯咯响。嫌米花给水车丢了脸。她是水车有史以来的头只鸡。原先是米花生了两个女儿,孝敏就打她,骂她干活又懒,还不会生儿子,米花一气之下,跑去广州进厂去了。她给人当过仓管员、保洁工,后来不知怎地,给高级碰上了。高级回来说,米花原来不进厂呢,她在外面站街,当了鸡婆了!水车的男人火一起蹿了起来,视为水车的奇耻大辱,好像给他们都戴了大绿帽子似的。
米花这次回来,是跟孝敏离婚的。米花跑了以后,在外面见了世面,再也不怕孝敏了。反倒是轮到孝敏怕起米花来了。孝敏说,不离!米花说,离不离,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国家法律规定,夫妻感情破裂,分居一年以上就支持离婚。孝敏说,我不懂法,我说不离就不离。到了离婚那天,孝敏躲了起来,米花寻不到人,只好自己去了法庭。孝敏以为他不在场,婚就离不脱。离婚很快就办妥了,孝敏气得跳起来骂娘。米花不仅离了婚,还要带两个女儿走。孝敏说,带女儿休想!把女儿藏起来,不让米花寻到。米花寻了一气,没找到。清晨背着一只包走了,从此彻底消失在水车,再也没人见过她。
相比米花,水莲的名声就比米花要好得多。
水莲在县里的棉花街上开了发廊,生意红火得不得了。水莲漂亮,细妹之前,是水车的头把花魁。水车穷,但专出产美人。三娜、米花、喜梅都漂亮,个个白白净净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车的水土肯定是不错的。水莲一点也看不出是生过六个娃的人,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穿着短裙,里面套黑色长丝袜,不知迷死多少来棉花街的人。很多人就是冲着她来的。但没人敢当面说水莲是干那个名堂的。水莲早不干了,她找来了几个河南、贵州妹子,比她要年轻,要放得开,她让她们干,每次收二十元的提成。这叫坐享其成。
高级吃惯了软饭,靠水莲在水车还盖起了三层楼,一时气派无二,骑着摩托成天在水车、枫树、洪庄转来转去,像只发情的蜜蜂,到处去采花。喜梅还没出去打工时,高级差点和春华干了一架,春华说高级是只骚鸡公,是个女人都要去沾一下。要不是二先生,两人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是二先生让高级摘掉了吃软饭的帽子。二先生每回去县里、市里,高级都跟着。在水车,高级也是见过世面的,跑过几年广东。有时还冒出几句粤语来,据说和香港、台湾佬还喝过酒,可高级了。
只有过年的时候,在外面打了一年工的人,才会提着大包小包,从韶关、东莞、凤凰、长安、深圳纷纷赶回来。长途卧铺车来到镇上,像吃饱的怪兽,吐出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人来。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赶在过年前,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土地上。有人蹲在路边哇哇地呕,胆汁都要吐出来。骂这罪不是人遭的。骂老天爷是狗日的。回到家,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小孩们见了亲爹亲娘,怯生生地躲在爷爷奶奶背后,不肯叫。拿出一包糖和玩具,立马满嘴亲甜。又让换上新崭崭的衣服、鞋子,小脸乐开了花,拿着玩具去和其他小孩比试去了。吃过饭,一起围聚在火塘前,讲外面的花花世界。比谁的肚子大。嘿,我们水车人最得意的事就是吃个大肚子出来。大肚子证明人家伙食好,家庭条件充裕。钱都是虚的,吃到肚里才是实打实,大家都能看得见的。春华是水车第一个大肚子的人。他家每晚都喝一瓶啤酒。喝了啤酒可以长啤酒肚,肚子自然就鼓起来啦。腆着大肚子的春华说起话来都要比别个响亮些。
临近年关,也是我和二叔最忙的时候。腊月二十就可以杀猪了,每家每户都得杀猪,我和二叔从早杀到晚,一天起码要杀五口猪。水车一杀完猪就舂糍粑,打豆腐,炸油渣,做猪血丸子,烤腊肉,然后杀鸡宰羊剖鱼,等把这些都准备好了,就开始过年了。水车有句俗话,叫大年三十夜,四十件事情要干。
我们替人杀一口猪收二十块钱手工费,一天杀五口猪,就是一百元。二叔杀口猪给我五块钱,是帮工钱。他说给我五块钱已经看得起我了,不然一个子儿也没有。我不想和他争论。其实我现在也有能力杀死一口猪了,我把杀猪钱好好地藏好了,藏的地方非常隐密,除我谁也甭想找到。
我要用这笔钱去办件大事。
春天(一)
春天来了,马齿苋、看麦娘、一年蓬、菖蒲、春笋全都活了,在齐声呐喊,在歌唱。燕子又飞回来了。万物花开,四处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春天也是交媾的好季节呀,动植物都在做爱,在阳光下,在三月骀荡的春风中。油菜花因为太香,所以引来了蜜蜂;茅草冒出了紫红色的尾巴,立在春风中抛着绣球,可是没有谁愿意来。春天只有长顺爷爷播种了,其他人家田地里早都种上了树苗子。他在水车买来了种谷,十三块钱一斤的“二优四六”。“二优四六”的米一点都不好吃,但是产量高。长顺爷爷说,你们这些狗仔呀,你们是冇呷过苦呢,五九年的时候饿得树皮都剥光吃了,现在倒还嫌米不好吃了!
长顺爷爷是种田的好手,在水车,谁也甭想超过他。长顺爷爷找来个蛇皮口袋,把种谷装进去,用温水泡上一个晚上,然后用烂棉絮紧紧地将蛇皮口袋捂紧。这样用不了一个晚上,蛇皮口袋的种谷就像火一样热了,它们受不了啦,叫着要出来。长顺爷爷说,冬瓜,你听,种谷在袋子里唱歌呢!它们唱的歌真好听呀,唱着唱着屁股后面就长出绿白尖细的嫩芽出来了。
春天的杜鹃勤快了起来,水车管那称“八哥”。它们整天立在水车的苦楝树上一个劲地唱,“八哥,下种了,八哥,下种了……”
长顺爷爷将秧田的泥巴捣得稀巴烂,稠得像粥一样,施肥,然后撒种。用不了一个月,种子发芽,绿意浓浓。风一吹,雨一淋,一夜飙起三寸高。等四月的时候就可以拔秧插田了。
春天最快活了,整天水车都是稀里哗啦地响,二告说,春天来啦,发春啦,鸟儿鸟儿喜呵呵,鱼儿鱼儿钻漏窝。这是水车的野话,就是那个意思,二告嘴里出不了几句好话。春天,万物都在发情,水车的狗整天乱哄哄,咬自己的尾巴在打转转。黑狗白狗麻狗黄狗,公的,婆的,屁股对屁股,笑嘻嘻,舔着长舌,人来了也不躲。板车说,狗日的,狗日的,原来就是这样日出来的。周围的妇女一听,笑倒一片。
漫长的春夜里,黑夜睁开了它黑色的眼睛。我看到细妹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水车。她穿着高筒靴,黑色的短裙,黑色的丝袜。她从老仓库那边往我走来。高高的奶子在我心尖儿一颤一抖的。她走到我面前,充满惋惜地凝视着我。我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香味。像春夜的暗香。她一走,我立马倒立起来。我看到那道令我自惭形秽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一直走到天上去了。醒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我想起那双凝视着我的迷人的眼睛。
三娜在春天里最野,越野的鸡越不下蛋。有一次,三娜在萝卜田里扒掉了春桃的裤子,春桃是个傻女。三娜说,春桃春桃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是谁,春桃当真就走过来了。三娜一把就把人家的裤子扒掉了,春桃白花花的屁股像夜里一盏千瓦的白炽灯亮在空荡荡的田野上。三娜哈哈大笑,说原来天下女人的×都一个样嘛!她笑哈哈地说春桃的×像鸭肝。
女人的×像鸭肝么?不见得。水车的男人听了就笑,笑得不亦乐乎,像春天的流水哗哗作响。水车那边的光屁股毛片多得很,中国的美国的日本的台湾的都有,二告有次跑回来和我说,外国女人的×是白的。后来火鸡不知从哪里搞了台破电视回来,还有一台VCD,水车的男人于是一窝蜂地跑到他家那破木屋里看毛片去了,小孩也去,大家看得口水长流,惊讶无比。水车的人最会享福了,白天看毛片,晚上搂着婆娘练姿势。
细妹去了周县长家后,三四个月才回一次家。我还记得细妹头回回来的样子,她已经学会穿高跟鞋了,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格子裙,烫了个大波卷,可洋气了,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那对奶子一颠一颤的,我的眼睛也跟着一颠一颤的,魂都要出窍了。她回来,水车就像过上节一样。春华说,都快赶得上元春回贾府探亲了。我不晓得元春是谁,只晓得细妹回来,水车的确不一样了。细妹说,周县长说拨款要把水车的乡村公路硬化一下,周县长还说,大家都要齐心协力,团结在劳模身边。劳模当然就是二先生了。大家七嘴八舌问起细妹,周县长家什么样,吃什么,穿的什么货,一一问了个遍。细妹说县长一般都待在市里或省城哩!一个月都难得见上几回。又问县长家里的对她好不好,吃得怎么样,睡得香不香,怕不怕生。细妹说,好着哩,都快把我当亲闺女了!睡席梦思,早上还有进口牛奶喝,家里的大彩电有三十多英寸,说得水车人啧啧称奇。
我只配远远地端详细妹,不敢走近了看。看得兴起,非得倒立着才过瘾。我看到许多张在说她奉承话的脸。细妹如今已经不一样了。几个月不见,她愈发美丽动人,那一颦一笑,都让人心头上一荡一荡的。她过得好,我高兴,又有些难过。
一九九九年,全水车的田地差不多都种上了树苗。望过去,漫山遍野全是一丘一丘的树苗儿,长势也喜人。有一次,周县长还亲自领了几个记者来。那些记者背着长枪短炮,对着劳模和他的树苗地咔嚓咔嚓一顿拍。那些记者有市报的,也有省报的。几天后,有关二先生的大幅报道就上了新闻。他站在周县长旁边,周县长梳着大背头,黑色夹克衫,扎着领导,洁白的衬衫扎在裤腰里,腆着个大将军肚。他手指着二先生的树苗地,像在作指导,二先生侧后一点,点头哈腰,满脸堆着笑。从那以后,二先生就有了系领带的习惯。每天西装革履的,头发上还喷着摩丝,梳成毛主席那样的大背头,让我们既新鲜又陌生。二先生这么一改打扮,连说话的口气都不大一样了,有些模仿周县长的腔调。
那阵子,来我们水车的媒体记者越来越多。有些据说是政府安排来的,说是快要进行全国劳模评比了,要适度增加二先生的新闻曝光率。有时周县长陪着来,有时媒体自己来。周县长来,细妹也就来了。顺便回家看看。细妹坐着周县长的车,和周县长一起坐在后排。我们看见细妹在周县长面前一点也不像是他家的小保姆,两人偶尔还说说笑笑的,倒像是他的闺女哩。水车的人就说,细妹的八字生得好,成白天鹅了。
媒体越来越多,吃光了我们水车的腊肉。二先生不得不托付忠书奶奶,让她帮忙再熏些腊肉。以往我们这,只有年底宰猪才熏腊肉的,一年就熏这么一回。现在不同了,二先生成名人了,来我们水车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光媒体来,周县长来,其他的邻近的也过来了,说是要向二先生学习,取经,要传经送宝。来的都是客,重要的客人不仅要留下吃饭,还要送点本地的土特产,腊肉、板鸭、白干辣椒、薯片、松鸡、麂子肉等。不仅忙坏了二先生,忙坏了水车人,高级更是忙得双脚不沾地。他负责去搞这些东西。甚至拉火鸡也来帮他忙。
“成败在此一举!”高级对火鸡说,说这话是周县长亲自对二先生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全国劳模这顶帽子让二先生丢了。全水车上下都齐心协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二先生丢了这顶全国劳模的帽子。这不仅事关二先生的荣誉,也关涉到全水车人民的利益。试想,要是这旮旯里真的出了一个全国劳模,那还得了,这旮旯一出名,可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模样了。大家都憧憬着,盼望着,激动不安地一天天倒数着消息的到来。
那段日子,二叔主要的工作就是配合计生办的人把水车的计划生育抓好。计生工作也是评不评得上劳模的一项重要指标。要是计划生育拖了后腿,全国劳模岂不是就泡汤了?可是水车人都表示和理解前面的,对计划生育的事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好像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关联。换光头白的话说,“二先生要当劳模,我举双手赞成,但谁要我断子绝孙,我也要他断子绝孙!”光头白的态度也就是大部分水车人的态度。石方婆娘进卫生院的时候,肚子还是凸的,出来就瘪了。不仅瘪了,还给她结扎了。这叫斩草除根,确实厉害。不仅女人害怕结扎,男人也怕结扎。计生办的人口口声声说,结扎对身体无害,对以后生活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水车人才不信哩!他们说结扎就好比阉割。
“见过公猪没?”
“怎么没见过。”
“阉过的和没阉过的区别大么?”
“当然大哩!”
“就是这么回事!”
已经怀上了,和计划再生一个男孩的,月黑风高夜,个个都怀揣着心事,准备战斗。二叔就领着人来了,县里的,镇里的,乡里的,都有,持着明晃晃的手电筒,光柱刺破夜空,在水车到处晃。大狗小狗都在叫。躲在地窖里的秋花最先被抓到。那个地窖只有水车人知道。当然二叔也知道。二叔领着人直奔目标,几个手电筒齐齐往下面一照,正照着秋花那双惶恐不安的眼。秋花被带走了,谭秀秀也没躲过。谭秀秀家的听见狗吠了,连忙起身往屋后跑。屋后是水稻田,她就躲在稻草垛背后。那些人在她家搜了个底朝天,发现谭秀秀给大女儿纳的鞋底针都没来得及拔,一旁的顶针还带着体温呢,断定就在这附近。二叔果然是火眼金睛,把躲在稻草垛背后的谭秀秀给揪了出来。那一晚收获颇丰,李大华家的也没跑赢,张旺财的儿媳妇刚从娘家回来,也给捉走了。计生办的对二叔很满意,给水车评了先进集体,二叔当然就成了先进个人。他们牙齿咬得咯咯响,当面骂二叔要遭雷劈的,他没“腿”干不了事生不了娃,就眼红别个的,让别个也没娃。李大华甚至提了铁棍,冲过来说要替天行道,收了二叔这条狗命。被人抱住了。
最需要感谢二叔的,自然是二先生了。这谁都晓得。要是因为计划生育拖了后腿,二先生的示范点就难保。但二先生忙得团团转,要感谢的人多哩!光省城下来的媒体就来了好几家了。起先报道的是二先生率领乡亲们种了三千多亩树苗,成功脱贫致富。到最后三千亩变成了一万亩。脱贫致富变成了致富典型。乡村公路很快就硬化了。沿马路的人家,外墙都粉刷一新,看上去格外养眼,足以让很多家里没沿马路的人眼红。
一旦有领导或媒体下来,嘿,水车就更热闹啦!镇里的车提前一天就到了,车里装满了彩电、冰箱、洗衣机,挨着马路的每家都有份。如何面对上面来的领导、记者,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早就彩排好了。大家深谙其中的道理,这不仅关系到彩电冰箱的问题,还关系到二先生能否评上全国劳模——这事可就大了去了。周县长说,全国劳模可是要去北京天安门,要受国家领导人接见的!水车一听北京,眼睛就发光,再听国家领导人接见,眼光都要直了。二先生被无数次放大,成了水车的时传祥、王进喜啦!那个牛皮越吹越大,到最后连二先生也有些坐不住了。光那些新闻标题就骇死人,当诈骗犯抓去坐牢一点也错不了。二先生坐不住,周县长还嫌火力不够,要二先生全力配合媒体造势宣传,给全省的其他乡村传经授宝。最后连省城的电视台都下来了,还邀请二先生去省城上了次节目。我们看到二先生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面对着美女主持人,紧张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们坐在春华家的电视机前都为他捏了把汗。
二先生的普通话后来越说越顺溜,直接说到了北京人民大会堂。二先生被评为全国劳模的那一天,水车像是过了节似的,大家欢天喜地的,连枫树、洪庄的都眼红起来,说没想到屁眼大的水车,还出全国劳模了!晚上七点整,大家都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睁大着眼,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中找二先生的影子。很遗憾镜头就给了短短几秒钟,就是火眼金睛也找不到。虽然我们没有看到二先生,但是大家都看到了坐在台上的国家领导人。看不看得见二先生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想想从水车这个旮旯里出来的二先生,竟然和国家领导人坐在同一个会堂,竟然亲耳听见了国家领导人的声音,我们就激动得开始发抖了。这是多么荣幸的时刻!不光二先生沾了光,我们水车所有父老乡亲都跟着脸上有了光,长了脸。二先生当选全国劳模的消息很快在省市的媒体也报道了出来。二先生名声大噪,成了大名人。周县长是二先生的贵人,没有周县长,就没有二先生的今天。周县长因为二先生评上全国劳模的事,据说很快就升到市里当官去了。
二先生回来的那天,大家都夹道欢迎。他系着红色的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满面春风地从周县长的小车里钻出来,向大家挥手致意,和春华、高级一一握手;掏出站在天安门广场的照片,指着城楼说,当年毛主席就是站在这上面宣告新中国成立的。那张照片经过很多双手,最后回到二先生手上时,已经变得皱巴巴,满是黑乎乎的手印了。二先生没有生气,将照片索性送给了光头白,说给他留个纪念。二先生的照片多着呢!他家里的墙面上挂满了和各种领导人的合影。但凡去二先生家耍,他最高兴的事,就是指着墙上的这些照片给大家一一介绍。春意正浓,二先生整个春天都沉浸在被评为全国劳模带来的荣誉中。在这年春季干旱最严酷的时候,二先生带来了一个消息,周县长快要高升了,将调市里当副市长了。
春天(二)
这年春天出乎意料的干燥。大家都已记不清有多久没下过一场雨了。从年初开始就没见过老天爷变过脸。起先也不着急,以为忍一忍,雨水自会来。等地里干出裂纹,连鸟叫声都嘶哑了,大家才焦急起来。每天抬头看天,天空蔚蓝无物,倒像是夏天提前到了。最先遭殃的是树苗,许久没有一滴雨,树苗怏怏的,无精打采,有的已经焦黄。二先生比谁都急。再这样干旱下去,放把火就能点燃了。他去找周县长,周县长去市里去了,没找着人。打电话,说忙过这阵会亲自下来。
细妹倒自己回来了一趟,比之前丰腴了些。由镇长亲自陪着,坐吉普车回来的。那天阳光耀眼,黄灿灿的油菜花映衬着蔚蓝的天空,让人睁不开眼。细妹这回罕见没穿高跟鞋,不施粉黛,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休闲运动装,戴着蛤蟆镜,看上去倒更清新动人。她径直往家里去,说是最近周县长要出差,给她放了个长假,正好思家,索性回来多陪陪父母。众人都夸她孝顺,懂事。她的右手戴着一只玉镯,左手腕上什么也没有戴。那只空手像是在等着我。我在春天的田垄上倒立起来,在一块块树苗地里快活地走着。看麦娘的草尖撩拨着我的下巴和鼻尖,痒痒的,我的心也跟着痒痒儿。我将藏在墙里那只破袜子里的钱掏出来数了数,有275元。这笔钱让我心安理得地高兴了一晌午。
赶场那天,我兴冲冲地来到卖钟表的地摊上,上面什么表都有,机械的,电子的,石英的。我选了款小巧的机械女士表,表链上镀了层金,看起来就像黄金一样,金光闪闪,上面写着欧米茄三个字。这表花了我八十块钱,原本要一百六,少一分不卖的。我软磨硬泡半天,打了对折,钟表贩子说,看你可怜,算哒,拿去吧!
我将表握在手中,兴高采烈地回去了。表凉凉的,小巧玲珑,细妹戴了一定很漂亮吧?细妹戴上这块表,白嫩嫩的小手就显得更加娇嫩啦!
细妹回来后一直深居简出。她很少出来走动。这么说吧,自从她回到家,就再没见过她的影子。好奇的人向细妹娘打听,说是细妹最近身体不大舒服,需要静心调理和休息。我倒常常看见细妹。只要闭上眼,她就来了。她穿过老仓库那条灰白色的小路来,有时从云团里来。我让她穿什么就是什么,短裙啊,丝袜啊,洁白的休闲裤啊,更多的时候她什么也不穿。她什么也不穿的时候,我脑海就一团空白。我想象不出她什么也不穿是什么样子。有时我焦急得满头大汗。我宁愿她是穿好衣服来的。可这种念头很快被其他意志镇压下去。那对一颠一颠的奶子让我面红耳热,口干舌燥,我意识也随之跟着模糊起来。再睁开眼,我感到无比羞赧。我想,整个水车没有谁有我对她那么喜欢。我要亲手将手表戴在她的左手腕上。我要学电视上的绅士那样啃一啃她的手。但快一个月了,细妹像没回来过似的,一个影儿也没看到。我备受煎熬地忍耐着。我要等、等、等机会出现。我相信只要她踏出家门,我肯定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我时刻不忘盯着她家的大门看。
我没有等到细妹的身影出现,却等来了水莲的死讯。水莲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喝药酒死的。喝酒也能喝出人命来。水莲和高级吵架,“呼”的一声把发廊的卷门拉了下来,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开了。高级花她的钱,晚上还要往死里折腾她,平时动不动就往死里打她,她气疯了。更让她气愤的是,高级还在新境找了一个年轻的高中女生!高级老婆疯了,说,高级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以后你只能去当乞丐!高级也不去理她,管她怎样闹,打了一通宵的麻将回来,他老婆已经不行了,气息奄奄,还没抬到医院就死掉了。
高级租了台小四轮,把她老婆的尸体从新境运到了水车安葬。他六个小孩子齐刷刷地哭出声来,声音嘹亮,就像一个班在吹军号。吹得水车的女人两眼泪汪汪。
尽管人人都晓得棉花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水莲就是水莲,仿佛和棉花街不能扯在一块谈。也没谁把她和米花比。这个女人给高级生了六个娃,光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水车人为她竖起大拇指。很多人拿来当笑话呛二叔,“你这个欺软怕硬的■,高级生那么多个你怎么就不管了!”所以水莲为什么在水车口碑好,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她一口气生六个,让计生组的目瞪口呆,水车人暗地里看把戏,恨不得拍手叫好。
出殡的队伍拉得很长,从仓库门口出发,陆续有人加入送葬的人群中。我看到红毛进来了,孝敏进来了,忠书奶奶也来了……似乎全水车的人都出来了。二先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人群中格外注目。我站在旁边的田埂上,望着长长的队伍从眼前走过。我一个一个地清点着人数,落最后的冬儿也走过去了,我依然没看到细妹的身影。
我躺在三娜家那片快被晒得失去生气的绿肥田中,嘴里叼着紫色的花茎,仰望着碧空如洗的蓝天。太阳挡在厚厚的白云团里,眼看就要刺破云层,透射出它巨大的威力。这个刻毒的太阳,已经炙烤着大地两三个月了。我在田里打了几个滚,然后倒立起来,想象自己是稻草人,远远地守望着老樟树底下的细妹的家。出殡的人走远了,唢呐声和鞭炮声渐渐消失于春天的丘陵深处。我耳边重归于一片寂静。我听见内心发出一阵子闷响,像雷声。结束倒立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了上来,我决定上细妹家看看。
我绕开了大路,从阡陌上朝她们家悄然逼近。她可能压根就不在这儿了。一路上好几次我想取消这个决定。也许老天诚心想成全我,那天连细妹家那只忠心耿耿的老黄狗也跑去看热闹了。我钻过牛栏,从她们屋后绕了过去,我知道那儿有扇通往牛栏的小门。
看到我的时候,细妹正从院子里的竹椅上起身,她去拿旁边的随身听,刚好一眼就看到我了。对于我突然的造访,她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她略显慌张地打量了我一下,知道我是单身一人时,她又换回了之前那张好看的脸。
“冬瓜,你咋跑这来了?”
我被她凸起的肚子吸引住了,一时没顾上她的问话。她下意识地抓起旁边的外套披在肩上,可依然没能挡住她那个原形毕露的肚子。
“你怀孕了啊!”我说。她马上又恼又气,给了我一个白眼,“你这傻子,瞎眼了吗!”她站起身的时候,很快就证明我没有睁眼说瞎话。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大肚子,接受了事实。“冬瓜,你是个好孩子,你不会出去乱说的,对吧?”她对着我笑了笑,我赶紧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我谁也不说!”我急忙做出发誓的样子,她咯咯笑起来。“冬瓜我最喜欢你了,我知道你不会说的。”她随手抓了把糖,塞在我手心里。她那白皙修长的指头缩回去的时候,我浑身像通了电,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我意识到身上肩负的责任重大,我要守护着这个秘密。
送葬的队伍久久没有回来。我猜水莲的墓地选在寨下那边去了。她说好久没出门了,整天待在家身上都要发霉了。又问我油菜花是不是已经谢了。“你喜欢油菜花?”我说。她点了点头。我没再说话,愣头愣脑地从牛栏里钻出去,跑到忠书奶奶的菜地里,飞快地折了一把油菜花回来。细妹惊讶地望了我一眼,接过手中的花。我傻呵呵地望着她痴迷地嗅着我采来的花,情不自禁地在院子里倒立起来。我看到一个正陶醉于花香的靓影,她和我正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对视着。你会倒立啊?她笑了起来。她这么一说,我更加卖劲了。我倒立着像头猩猩一样,在她家院子里转来转去,变换着各种姿势,惹得她开怀大笑。她说她好久没笑过了,今天你来真开心。这么说的时候,我顿时面红耳赤,心中的使命感更加强烈起来。那天我在她面前不仅倒立,还模仿了杜鹃的叫声,黄牛的长哞和三娜骂街时的腔调。她的笑声在院子里咯咯地响着。我甚至自告奋勇,冒着摔下去的危险,在她家围墙上摘了些山莓下来。她吃得很端庄,很斯文,仿佛不是水车人。
“你还没结婚啊,孩子是谁的?”
我的话刚落音,她的脸色就变了。我意识到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我等待那张阴云密布的脸酝酿出电闪雷鸣,但是我的上空出奇地平静。我鼓起勇气仰起头来,看到她正泪水扑簌直下,那迷人的笑容被我毁了。我想坏事了,我真是个傻子啊,把好端端的事情弄砸了。她目光涣散,像陷入了痛苦的沉思。我坐立不安地站在那里,等待她的惩罚。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目光一瞬间又变得柔软起来,将目光往我身上聚集起来,望着我说,“冬瓜,天下真是没一个好男人啊。”
怎么就没有呢!我心里想反驳,我就是一个嘛。除了高级、火鸡、二先生,剩下的都还不错嘛。我正想说什么,她接着说,“他升官了嘛,就不想要我了,就想撒手不管,他可是想得美,我偏要把这种给生下来,到时抱到他办公室去,看他这辈子养不养我!不管他怎样反对,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把他生下来。”
“到底是谁的孩子呢!”话一出口,我又意识到问错了。她没有再说话,又哭起来,抬起手揩眼泪。她的手腕上空无一物。他也舍不得给她买块表,在水车,哪个男人疼女人,就去给她买块表戴戴。可想而知,他不爱她。我越想越生气,大声说,“他要不许,我就宰了他!”这句话终于又让细妹笑了起来。这时我听见送葬归来的队伍发出的喧哗声,他们回来了。我得走了。她有些不舍似的目送我从牛栏里钻了出去,我看到她朝我挥了挥手。那天我心情出奇地好,倒立着一路小跑,比孙悟空大闹天宫还开心。等我走到仓库那里时,我才想起忘了把表送给她了。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忘了。我懊恼地回到家,从床铺下取出那只表,坐在那发了一下午的呆。
干旱的季节
一大早就听见光头白在喊皇天,在跳脚舞手,指着湛蓝的天空破口大骂。“日你先人哦,一滴雨都不肯下!”从过年到现在,老天像铁了心,一直不开眼。红毛坐在老仓库门槛上打着哈哈,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光头白转头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不仅是光头白着急,全水车的人都在火烧眉毛。连日的干旱,土地龟裂成一块块干泥块,缝隙大得插得进手指头。正午的时候,一丝风也没有,被太阳炙烤得奄奄一息的树苗嗓子都冒烟了。我仿佛能听见它们嘶哑的哀嚎声。连水车的狗都渴得受不了了,以前它们渴了就喝池塘里的水,或溪水,现在都干涸了,它们只能啃泥浆。春华说,不光是我们水车缺水哩,好几个省份都缺。我们相信这几个缺水的省份里,水车缺水缺得最狠。村里那株好几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也枯死掉了。老槐树的死像一个不祥的征兆,大家都沉默了。大家央求风和尚去扶风寨的庵堂里求了两回水,老天每回都晴空万里地打发风和尚回来,收下了水车人全体的心意,香纸蜡烛和猪头。全水车的人急得一个个直跺脚,照这么下去,树苗就要变成柴了。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能每天围着二先生,让他拿主意,想办法。二先生也没办法呀!二先生说,老天不下雨,我能怎么办?水车人急了,说当时是你要我们种树苗的,现在你倒评上全国劳模了,连茅台酒都喝过了,和大领导合影也拍了,呵呵,风光过了,就不想理这个烂摊子了?群情愤慨。二先生说,好好好,大家一起冷静冷静,我马上就去找周县长——哦,去找周市长!
二先生那天清晨坐着高级的摩托,带着我们全体的希望出了水车。要是顺利,第二天就能回来了。树苗是不指望了,眼下只能指望政府来收这个烂摊子。政府是谁,当然是周市长了。二先生第二天果然中午就回来了。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望了望我们,抿了抿嘴角,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给吞下去了。
“周市长怎么说?”大家忍不住问了。
二先生擦了擦汗,尴尬地回避着一双双炙热的目光。
“我没有见到他……”
人群响起一片错愕和惊讶。
“那你干吗去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好意思跑回家?”
“周市长……他……不见了!”
周市长到底去哪儿了呢?二先生不像是装的。劳模是虚的,树苗卖出去才是实的。以前由县长牵头买树苗的企业,现在人影儿都不见一个。再加上这场持久的旱灾,树苗被晒得恹恹的,都能点得着火了,即便有人来收购,见了这样子八成也要打退堂鼓。
周市长不露面,水车人只好都缠着二先生不放了。二先生也委屈,之前政府说得好好的,保证零风险。现在关键时刻,却找不到周市长了。二先生去找县里其他的人,都说这事是周县长任内的事,他的事只有他有办法。
周市长还是露面了。是在我市的报纸新闻上露的面。周市长上任还没到一个月,就被省纪委请去“喝茶”了。喝茶是高级说出来的。高级说,被纪委约谈,就叫喝茶。水车人还想,既然是喝茶,那就是聊天,也许就是汇报汇报思想吧。谁也没想到,周市长喝茶喝进笼子里去了。据说是贪了六百万。这个天文数字如晴天霹雳,炸响在水车的上空,每个人心里都被电了一下。六百万,那得多少钱啊!水车人叽里咕噜议论了半天,也想象不出六百万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据说那些钱,都藏在乡下老家他娘的棺木里。将钱藏在棺材里,真是绝顶聪明的想法,谁想得到棺材里会藏钱啊!后来又有传言说,之所以要调周县长去市里,目的就是方便查他。
周市长不关我的事,我只对细妹感兴趣。夜里我闭上眼,她就越过窗台,绕过黑暗,来到我面前。我能感受到她身上那好闻的味道。比油菜花还好闻。在她面前,我宁愿跪下来说话。她说冬瓜,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点点头。你喜欢就来看我吧。醒来的时候,我依旧回味着这句话。好像真的一样。我盯着细妹家看。看他们家的炊烟升起。看她爹赶着水牛去了门。看她娘背着篮子去了寨下。我看到那把铁将军镇守的大门。我从牛栏里钻过去,细妹像在等着我来似的,正坐在院子里。她见到我,赶紧用手往脸颊揩拭了一把,然后强作欢颜地朝我笑了下。我没想到是这样,裤兜里的手表有些发烫,不知该不该拿出来。冬瓜……这下我可怎么办啊……我真是傻啊!她的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
我看到她的眼眶红红的,像进了沙子。她揉了揉,眼泪又下来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照在她举起来的那只手上。那真是只天仙女般的手,水车几百年也出不了这样的绝色。就在她的衣袖往上微微一捋的时候,我看见了她手腕上戴着的表。千真万确,的确是一只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这怎么可能?我紧紧地抓着裤兜里的那只手表,像握着一只烫手山芋。她没有意识到我呆滞的目光,还在说着什么。我啥也没听见去。我犹豫着要不要掏出手表。她微微蹲下来望着我,我涣散的目光又被她重新聚集起来。我看到她黑亮的瞳仁中反射出来的那道丑恶的影子。在近在咫尺的美人面前,我立马自惭形秽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斜睨着旁边的苦楝树。她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轻轻响起,冬瓜,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这回我听到了。我的心里猛然一颤,我转过头,和她的目光汇集在一起,涨红着脸说,你要我帮什么忙?她没有急于说什么,而是长久地盯视了我一会,像是还没做出最终的决定。等我需要你了再告诉你吧。说完,她的脸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只要她开心,让我做什么都愿意。除非让我去死。就是让我死,我也乐意了。趁着她心情好的时候,我还是将手表掏了出来,递给她。她错愕地望了我一眼。左右端详了几眼,很快她就问我,冬瓜,你这表在哪买的?我挠了挠头,如实相告,说赶集的时候在摊子上买的。她又问,花了多少钱?我说,八十。我本还想把还价的事告诉她。你是送给我的吗?她说。当然啦!我激动地说道。
我听见了她的笑声。是那种哭笑不得的声音。她说谢谢,可姐姐已经有表啦!她亮出那只亮晶晶的表,解开蝴蝶扣,脱了下来。我拿着看了看,尽管我不懂表,但得承认,比我那只要沉得多,精美得多,拿在手上还放光,不知表里镶着的那些亮晶晶的颗粒是些什么。这表多少钱?我说。你猜。她饶有兴趣地望着我,这时她眼神里的忧郁之光已经一扫而空了,她充满愉悦地期待着我的答案。好几百吧!我尽量拉开和我的表的距离。几百?她不屑地哼了声,百分百瑞士货呢,还是限量版的。她将我的表试戴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看,问我,漂亮吗?我窘迫地发着呆。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像是水车出来的女人了。那只表真配不上她。我为那只表而羞愧。她抬着手腕,看着我那只表,原地转了一圈儿,然后朝我笑了笑,将表解了下来。冬瓜,你看姐姐有表了,还不止这一只呢,这只表……你就留着自己戴好了。我还想说点什么,但老老实实听了她的话。她亲自将表给我戴上。我的手上突然多了一物,有些不自在。她冲我又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头,眼里温柔了许多。她说,冬瓜,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是实实在在的好。他们都想着在我身上占便宜。我也是,想从他们那捞些回来。我想给他生一儿半女,给自己留条退路,可没想到他……谁想会是这样的啊!早晓得这样,他给我钱也不给他生!我爹娘也是一辈子没见过几个钱的,他没倒霉时,就想着我多捞些回来,现在倒好,我把自己也赔进来了。那时他们让我躲在家里也要生下这孽种,现在又逼着我去引产……冬瓜,这世上真没几个好人呵,人走茶凉,我算看穿了啊!冬瓜,我现在该怎么办啊?现在只有你是值得我信任的,你说我到底怎么办啊!
我怔怔地听着她唠叨,说到最后,她捂着耳朵,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我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急,我也跟着焦躁不安。我在她家院子里倒立着,飞快地绕圈圈。起先她奇怪地望着我,直到我再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了,她大声命令我赶紧滚蛋。我几乎连滚带爬,从她眼前迅速消失掉。我很难过。她说那么多,我大脑里混乱如麻,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将那些事弄那么复杂。
几天后,我就明白她痛苦的滋味了。树苗无人来收购,旱灾依旧在继续,水车人不干了,将所有的怒火都撒向二先生和曾经的周县长。周县长如今已经身陷囹圄,水车人只能拿二先生出气。二先生索性当了缩头乌龟,那阵子和高级连水车都不回了,天天在新境躲着。水车人找不到二先生,气得都要发狂了,就拿细妹出气,说她是个不要脸的,表面是周县长家的保姆,背后却干着情妇的勾当。
关于细妹肚里的货该不该拿掉,水车人意见很整齐,那就是坚决拿掉!想想那是谁的种,水车人就显得气不打一处来。丢人现眼的东西!我竟然听见了好几个人在骂细妹。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细妹每次回来,他们都赔上笑脸,把细妹夸上天去了。细妹家人也同意马上拿掉。起先细妹也答应了,要拿掉,我才不要这个包袱呢!可是当大家都这么说时,细妹就显得犹豫不决了。她对二叔说,能帮忙打个证明,给上个准生证。二叔说,没扯结婚证,就没得准生证,就不能生下来。我站在一旁,二叔的话一字不漏地进了我的耳。我咬着腮帮子,呼地倒立起来,我勾着下巴,恶狠狠地瞅着二叔。我倒立的时候,谁也看不到我的脸色。我听见细妹几乎在哀求他了,带着哭腔。二叔说,没办法啦,这又不是我规定的不要你生;再说,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明不白地生下来一个野种,还想不想以后嫁人啊!细妹听了这话,终于不再哀求了,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最后回了家。一连几天,我也没看到细妹的影子。她的父母将她看守得牢牢的。连引产的日期也选好了,周五赶集,计生办的车会来水车,将她接去引产。我好几次忍不住想过去看看她,走到仓库门前又犹豫了。我很想知道她要我帮什么。我想让我死,我也会答应她的。可她没告诉我让我帮她什么忙。
细妹在夜里走了。
二叔在磨刀。我真想给他背后来一下子。他为什么不肯帮这个忙。我想他要是答应了,细妹兴许就不会走了。细妹口头应承要去做引产手术,却在夜里独自一人背着包走了。她谁也没告诉去哪了,像一道影子消失于黑夜。我心里空落落的,一连好几天都往细妹家的方向张望着。
干旱依然持续着,连树上的蝉声都弱了下去,叫那么多天没水喝,一定渴死了。那天二叔和我抬着抽水机,将它放在已经快见底的井边,想给那些濒临枯死的树苗浇点水。他们都这么干过。可浇的水没一会工夫就被太阳收回去了。干透了的地露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像一张张欲壑难填的嘴,浇再多的水也难以满足。井水见底的时候,庄稼、树苗和长顺爷爷的稻田也全干死了。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细妹的下落。她的出走,让我心神不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常常将愤怒集中于双掌,腾地倒立起来,将涌上心头的怒火又倒转下去。我看到红毛正坐在老仓库前将捡来的烟蒂一一剥掉,收集着里面可怜的一丁点儿烟丝,卷成一支大喇叭。后来他从老仓库前消失不见了。我躺在树荫下,玩弄着蚂蚁。它们挑起我的心中的怒气,引来一场屠杀。我看到二叔撅着那只干瘦的屁股半蹲在井边,正往井里瞅下面的水位。那真是一只欠踹的屁股,撅在那儿老半天,一动不动,像在等着人去踹它。
我想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一直等到五月份,我也没等到她的身影。五月份,干旱了整整八十天的水车上空迎来了倾盆大雨。老天将积攒了八十天的怒火在这一天里发泄完毕。雷声轰鸣,大地震撼,可是一切已经于事无补。大水将已经枯死的树苗冲得东倒西歪的,一连好几天,溪里全是漂浮的树苗,连溪水的颜色都看不到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歇,醒来天已放晴。四周安静极了,我倒立起来,望着梁,梁上有个燕子窝,燕子早就飞走了。我的眼睛透过梁,透过瓦,透过天上的二叔,五月碧蓝如洗的天空,一朵云彩也没有,只有单调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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