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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活,在别处也无法安放

2016-05-14梦珂

上海戏剧 2016年9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悲苦索菲亚

梦珂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契诃夫。”

——David Hare

《普拉托诺夫》是我们已知的契诃夫最早的戏剧作品,严格说来,它甚至都不能算是完成品,顶多只是不到二十岁的契诃夫丢弃的手稿而已,连正式的剧名都没有,后世的学者和戏剧从业者只得用主角的名字来称呼它。尤其是《普拉托诺夫》更是冗长沉闷,它的故事梗概倒是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它讲述了乡村青年教师普拉托诺夫斡旋在四个女子之间,最后被其中一个开枪打死的故事。从俄罗斯的政治改革到阶级分化与重构,从土地与不动产的买卖(在《樱桃园》中它变得更成熟了)到诗歌文学本质的探讨,在这个不成熟的超长剧本中,年轻的天才似乎想要探讨一切问题。感谢编剧David Hare爵士恰如其分地过滤掉了这些过多挤进青年剧作家脑袋里的玩意儿,它的改编版最终交由导演Jonathan Kent呈现给观众一个更为直白典型的契诃夫式戏剧:字里行间的幽默,并且这种幽默在早期显得更为尖锐而近乎讽刺;平淡和荒谬毫不违和地并行,在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中,最终的悲剧猝不及防。而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改编和导演保留了青年契诃夫可贵的不成熟,却也因此可以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英国国家剧院版《普拉托诺夫》向我们呈现的,正是这种不成熟的光芒。彼得·布鲁克认为在契诃夫的戏剧中,生与死有着奇妙的和谐。无论是索尼娅安慰万尼亚舅舅说,天使会歌唱,天空会布满钻石;还是大姐在欢快的军乐伴奏下安慰她的两个妹妹,说总有一天她们会懂得活着的痛苦和意义,契诃夫成熟戏剧中这种悲喜交融、生死和谐是其最动人之处,它甚至可以让我们体会到一丝东方式的禅意:生命本质就是悲苦的,可我们必须要寻求拯救自己的方法。然而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契诃夫,虽然早已深刻地意识到它的悲苦,他却愿意像个在茫茫天地间上下求索的浪人,踉踉跄跄地前行,发誓同这种悲苦势不两立。他展现出的是一种原始粗砺的生命光辉,未经打磨,不愿意向所谓的 “折衷”妥协,对和谐不屑一顾。

由James McArdle扮演的普拉托诺夫就是这样一个几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人。他穿着粗糙的中世纪英国农民服装,操着一口大男孩般可爱又可笑的苏格兰口音。他对代表着至高权威的将军夫人安娜若即若离,对自己的妻子萨沙永远是那句“我马上来”,却永远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他吻了村里的姑娘玛利亚,却又讥讽她是愚蠢的女人,丝毫不在乎她会去学校提出对他的指控;对于昔日旧友索菲亚说走就走的提议,他也欣然允诺。苏格兰口音为这个契诃夫式的悲剧增添了几分黑色荒诞剧的意味,更像是一部悲剧式闹剧(tragic farce)。不少研究者认为普拉托诺夫像唐·璜又像哈姆雷特,然而实际上,他既不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情圣,也非整日忧郁沉思的复仇王子。对尚且年轻的契诃夫而言,普拉托诺夫所处的环境本身,这个将他吞没、他想要逃离的“现实世界”,便是他的人生悲苦。

“求求你,请你走吧。”这是普拉托诺夫反复念叨的一句台词,满是苦苦哀求的无奈。当他和安娜的奸情被妻子萨沙发现后,普拉托诺夫只得搬到学校的小教室里苟活——可他几乎是快活的,惬意的,把自己关在小教室里,喝着酒,哼着小曲。可是一旦听到敲门声,他脸上的适意即刻变成了苦闷。他不想与“现实”发生关系,他想逃离,他不想被迫在那里面东撞西撞,无所适从。所以他愿意跟随离婚的索菲亚去别的地方生活,也并不是出自爱,而是为了逃离。穿着脏兮兮满是褶皱的白色睡衣的普拉托诺夫,如此幻想着他新的生活。虽然普拉托诺夫也像哈姆雷特一样怠于甚至拒绝戏剧行动,但是不同之处在于,哈姆雷特认真在考虑“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并且认为正是因为人们无从知晓死后之世界,所以只能苟活在官吏残暴的压迫和凌虐之下。但普拉托诺夫向往生命、憧憬美好的生活,他之所以拒绝行动,是因为“在这里”的生活已经是一团糟。戏剧行动意味着他将再次被卷入那令人烦忧的世界,安娜,邮差,玛利亚,萨沙,萨沙的内兄,想要他命的人……他只能哀求这些凡尘纷扰,从教室里,从他小小的世界里,滚出去。

“我理解那个挖去自己眼睛的俄狄浦斯王了!” 苏格兰口音颇具滑稽效果,可这几乎就是普拉托诺夫的谢幕台词了。最终,这个对“现实”不屑一顾、却又被“现实”所困扰、动弹不得的普拉托诺夫还是没能够开始他和索菲亚的新生活。因为索菲亚根本没有办法去拯救他。恰恰相反,正是索菲亚,这个代表了“新生活”美好理想的人物,开枪射杀了他。普拉托诺夫究竟了解了俄狄浦斯的什么?俄狄浦斯是在真正见识到人生的悲苦,见识到现实世界(或者在希腊,我们叫它“命运”)的恶意后,决定从忒拜、从这个世界自我放逐,扬尘而去。俄狄浦斯对现实世界的绝弃,普拉托诺夫感同身受。俄狄浦斯在现实世界中发现他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普拉托诺夫则是发现了,他在这个世界中,无法安放的自我。或许,当时年仅十九岁的契诃夫那时候就已经深刻地意识到,普拉托诺夫悲剧性的根源。在青年契诃夫这里,“我”和“世界”不愿意和解,它们激烈地彼此搏斗,彼此吞噬,化作某些不可知却存在的东西,根植于普拉托诺夫这个人物。年轻的剧作家尚未能有深厚的功力将它更具体地描绘出来,但他已然发现了。普拉托诺夫对现实世界的拒绝和逃离只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即使他真的离开安娜,和索菲亚开始新生活,这个充满恶意与悲苦的世界依然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倘若普拉托诺夫没有被一枪打死,他对生存的欲念将继续和世界势不两立,无尽痛苦的根源依然屹立不倒,自我依然找不到安放的地方。“新生活”,只是一个存在在幻想中的、可望不可即的桃花源。

David之所以删除了本剧中讨论社会问题和现代化的部分,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契诃夫真正想要质问的、隐藏在社会变迁之下亘古不变的问题。他明白,普拉托诺夫们要面对的哪是什么现代社会的变迁,哪是经济结构的转型和社会阶层的重塑,而是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办法感受自己是谁的无奈窘境。当其他的作家还在热衷现代性的批判,或是在其中苦苦寻求出路,年纪轻轻的契诃夫就已经看见了这个更为本质也更难解的生存困境。

“谁知道在那个死亡的睡眠中,我们会做什么样的梦呢?”复仇的丹麦王子也为同样的问题困扰过。对普拉托诺夫而言,对依然年轻、尚未愿意选择“和谐共存”的契诃夫而言,也许这个梦,反而是个甜蜜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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