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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辨历史:当代历史剧创作的第三种倾向

2016-05-14黄锐烁

上海戏剧 2016年9期
关键词:朝堂历史剧严嵩

黄锐烁

笔者曾就历史剧《伏生》与《我们的荆轲》做过一次比较,勾画出当代历史剧创作存在的两种倾向——即对传统道义精神的呼唤和对现代人性的考量。理性来看,传统道义与现代人性是相对而非全然对立的关系,《伏生》与《我们的荆轲》共同暗示着这个时代“宣扬道义”与“考量人性”两种价值观割裂而又共生的关系。

在上海,笔者见到了这两种表达倾向外的历史剧——《大明四臣相》。《大明四臣相》首演于上海戏剧学院,讲述明朝阁老徐阶告老还乡之后,因土地兼并问题被乡民所扰,时任应天巡抚的海瑞逼勒徐府退田安民,而早先死去的严嵩亡魂游走在二人心间,挑拨着一场斗争。故事时有回溯,皆是大明四臣之间的陈年往事勾连:徐阶智慧隐忍斗严嵩、徐阶营救海瑞、徐阶苦心教导张居正。在故事的最后,徐阶被抄家,张居正死去,站在大明四臣身后的,真正以一人喜怒主宰朝堂明暗的是一个巨大而羸弱的身影——大明皇帝。大明四臣多山呼万岁,但也有人悄然离去,戏与历史一道落了幕,是非功过,后人有赞有弹,叹息不止。

《大明四臣相》不似《伏生》,以血肉之躯存续中国文化之薪火,宣扬一代大儒身上担负的文化道义;也不似《我们的荆轲》,解构英雄,玩味出一个为“道义”所绑架,一边为了一刺成名,一边却苦苦等待理想化的自我(高人/道义)出现的属于“我们”的荆轲。《大明四臣相》一开场,就让徐阶、海瑞与严嵩等人站在相当间离的视角自我介绍“生前身后名”,有类《商鞅》。全戏依靠严嵩亡魂这一设置,贯穿着间离的视角,固然谈到徐阶苦心经营、为“万世开太平”的个人理想与朝堂道义,但也关照了朝堂道义下大明四臣各自心中的隐秘。《大明四臣相》站在历史“强者”的立场,以间离的视角写出了个人理想的光辉与朝堂斗争的残酷与惨淡,在这其间折射出来的是历史剧创作的第三种倾向——思辨历史。

历史剧是戏剧类型中独特的一个存在,它因时间迭代式的“已逝”形成了天然的“审美距离”,审美距离的存在为《大明四臣相》提供了思辨的可能。它足够“远”,“远”得让我们可以不即刻将自己的生存状态与之对应,抽离个人情感与主观情绪观剧,我们得以冷静,得以审视,得以理性。在戏中,与开场的间离呼应的是结尾,无论贤相奸臣都已经逝去,他们的功过是非为后人所“弹赞”,戏中的四位明臣中,无论海瑞、严嵩还是张居正,声名皆如雷贯耳,唯有徐阶,勾连三人,一生经营但寂寂无名。《大明四臣相》又名《徐阶》,其用意也就可见了:它要为徐阶的理想与幻灭记上一笔,它也要借徐阶,思辨个人与历史关系的诡谲与残酷。

在戏中,严嵩亡魂是结构全戏的关键。这一笔的加入,使得全戏摆脱了一般历史剧基本按照自然时间顺序叙事的框架,得以自由转换时空。《大明四臣相》构建了至少三重时空:戏中的当下与过去;观众的当下与历史;剧中人的现实与心灵世界。三重时空的构建,使得全戏无比空灵,它以厚重的历史为基,以天马行空的方式行进,时间与空间的解放为其表达提供着美妙的自由。

全戏的当下即故事的主线,是徐阶晚年因土地兼并一事受乡民所扰,遭海瑞逼迫退田,戏中的过去即由于严嵩亡魂的介入而自然生发的徐阶与海瑞、严嵩、张居正的朝堂旧事;观众的当下即是观剧的那一刻,而严嵩亡魂所代表的一种“已逝”辐射到徐阶、海瑞与张居正的“已逝”中,则构成了全剧的历史意味和间离色彩;剧中人的现实是退田一事的推进,但剧中人的心灵世界,是通过严嵩亡魂勾连出来的,在这其间,徐阶想起了自己一生的经营:为求治世之可能,迎奉上好,书写青词,但为弟子不解;斗倒严嵩,蛰伏三秋,隐忍智慧至严嵩也为之折服;营救海瑞,抱着的是对朝堂社稷的关怀,希望广开言路。当严嵩亡魂到了海瑞那里,一方面他是为了复仇,鼓动海瑞严惩徐阶;另一方面,严嵩不再是严嵩,而是忠臣海瑞心中的一个恶魔,令其蒙蔽双目,初疑田地数目有假,田地数目无文章,又疑早已变卖为金,一步一步将其推向偏执,用其“平民与乡官争产,判乡官输”的机械判断勾起平民心中的贪念,直至再不顾救命之恩,使得徐阶被抄家流放,晚年惨淡。立在徐阶与海瑞这场斗争身后的,恰是那阴阴惨惨的严嵩亡魂,他权奸一生,落得个历史遗臭,他怀着恨,化成一种人心的蛊,挑动起另一场斗争。

在戏即将收束时,徐阶、海瑞、张居正、严嵩四人又以“已逝”的状态出现在舞台上,一场斗争已经过去,一声“皇上驾到”传来,一人高喊“你我的仕途生涯、荣辱兴衰,都决定在这个人手里,他就是——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明四臣纷纷跪下,山呼万岁,然而在黑暗中,竟也有一人悄然离去——他,或是觉醒者?戏行进至此,猛然惊觉,大明四臣之间的惺惺相惜也好,你死我活也罢,终究又逃不离这“一家天下”的主宰,一切的忠奸善恶,都化成历史之泥,融入大地,真相永不再被确知。个人的行为、理想与历史关系的诡谲与残酷就此浮现,《大明四臣相》的思辨性水落石出,在柔软的理性思考之外,一丝残忍的诗意也萦绕心头。

《大明四臣相》所构建的三重时空为该戏的排演提出了一个挑战,即如何在舞台上实现时空的自由转换,就观戏情况来看,导演所用,无非灯光:灯光明亮之时,大多是现实场景或回忆场景;灯光昏暗或独照数人之时,大多是角色与严嵩亡魂(又或自我心灵)的对话。在演出中,常常是角色正与严嵩亡魂对话,言及往事,角色转身,灯光变换,时空便由现实到了过去,这种时空的转换是对舞台虚拟性的充分肯定与运用。严嵩亡魂的时进时出固然为全戏的时空提供了变换的基点, 但实际在舞台呈现时,严嵩亡魂的这种自由上下场,仍然令我们感到生涩,遵循“戏中的当下——回忆的场景——戏中的当下”这样的结构进行时空转换,而严嵩亡魂仅出现在戏中的当下,而绝不涉足回忆的场景,这让我们感到一丝时空的割裂感和重复的机械感。实际上,严嵩亡魂的自由度,或许可以更高一些,在回忆的场景里,他也可以出现,而这种出现,甚至可以呈现出一种荒诞意味,一种游戏味道。如徐阶营救海瑞时,严嵩实则可以当场与徐阶交流,打断徐阶,或者嘲讽徐阶。严嵩亡魂的设置已然是出彩的,若能将这种出彩用到极致,更见精彩,可以弥合时空的割裂感和重复的机械感,更可以将全剧的间离意味推到极致,思辨的光辉照耀全场。

此戏的演员在扮演角色时,所采用的讲述方式较为平易,无一般历史剧所见的浓重的舞台腔,更接近于历史电视剧的说话方式,这使得密集的台词得以轻松为观众所接受与理解,是值得赞扬的。但舞台剧表达有其独特之处,就笔者看来,舞台剧的台词需要停顿与留白来表达心理的变化,某种意义上讲,台词是戏剧角色心理活动的结果,台词与台词之间的空白才是角色的心理变化的过程,是“戏”的部分。《大明四臣相》的演员在扮演角色时,固然采取了一种较为平易的表达方式,但演员在处理密集的台词时,总觉缺失过程与变化,常是一泄千里,失之委婉曲折。《大明四臣相》一戏固然充满了理性与思辨色彩,但戏剧不是历史思辨文章,仍然要通过丰满的角色,令观众看到“人”,看到“故事”,看到“情感”,再最终由人、故事与情感体悟到其中的理性与思辨。那么在演出的时候,对于角色心理与情感的表达,仍然尤为重要。目前而言,在台词表达上,存在一些令人不满足的地方。

《大明四臣相》用以观察的,是一双知识分子的眼睛,因此在戏中,骚扰徐家的平民像极了一群乌合之众,而徐阶在戏的开头,说出了这样一段话——“我曾经担任大明内阁首辅,我除掉了严嵩,替世宗颁过遗诏来安定天下。张居正与我有师生之谊,杨继盛也是。圣上曾呼我老爱卿、老宗师,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我致仕还乡之时,会变成乡民口中的老匹夫、老奸贼。”这让我想起了《商鞅》一戏开场,商鞅的亡魂立在大秦的战马之间,傲气十足地说出了一句“成大事者,不谋于众”,在这里笔者找到了一种历史的呼应与悖论:安邦定国者,虽有历史流芳,但总不容于当世之众。在民间我们常见人们津津乐道于伟人的身前生后事,总有一些带有神秘色彩的说法称“一个家族的一代荣耀,总以后世的困境为代价”。这虽然是民众的一种感性、经验上的观察,但某种程度上,却暗合了人与历史的诡谲关系。徐阶一生,在历史上也是争议汹汹。在戏中,徐阶对子弟不仁的痛心,以及他为谋政而过早推自家子弟入官场以致沾染不良习气的反省,道出了人生在世“舍”与“得”的艰难选择。回过头来,徐阶在借“遗诏”安定社稷之时,为求利在天下,重振朝纲,不惜为政敌留下自己的把柄,更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暗示先帝也会犯错,言官无罪——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大明四臣相》与我所见的大多数历史剧都不太一样,它脱胎于上海戏剧学院,带有较为浓重的学院派的气息。它提供了思辨,也将全戏敷演成了一声叹息,思辨与叹息一相融合,成就了一种柔软的理性。它不同于《伏生》,大义凛然,为护经典,即便妻死子亡,仍苟活以待天明,护文传道;它也不同于《我们的荆轲》,英雄惆怅,左右摇摆,仍然无法等到心中的大义,风萧萧兮易水寒,成就了一种另类的悲壮:他本可以不去,但他还是去了。在《伏生》与《我们的荆轲》两种极具代表性的当代历史剧创作倾向之后,《大明四臣相》终于呈现出当代历史剧创作的第三种倾向——思辨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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