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如山
2016-05-14徐畅
徐畅
那时太阳离地平线还有四指高。他们爬上一处碎石坡,在寒气袭人的巨石林里喘口气。吴越攀上黑石顶,军绿帽的圆边在他眼睑下烙了一块暗影。他的下巴翘起网眼状的干皮,猩红泛白,用力一搓能抹下一整卷。他抹掉额头上的两道盐白,遮住光,将指南针掖进怀里,指针在注满水的表盘里颤巍巍地站住脚。指向与正南方夹出三十五度角,读大学二年级时,他经常在解析几何题里算出这个度数。他想不起那一串精巧的分式,只记得那些英文字母像筒子楼里的居民一样,拥挤地分住在楼上楼下。这是巧合还是某种预兆?他迎着指向望去,一团云影正掠过群山,山脊上的积雪照出灼眼的白光。山谷里蕴集了一团白雾,像一段生藕。这是第三天了,空气愈渐稀薄,看不到任何植株和兽迹。早两天,山腰上出现过两头花鹿,地鼠洞在乱草地随处可见。
现在天黑了,空中落起散散的雪花。他们在背风的坡面搭起帐篷,但跌跌撞撞的山风仍席地卷来,篷布呼喇乱响。不过晚上七点来钟,山谷却静得像沉在河底。他在帐篷里点燃酒精炉,小锅里慢炖着热腾腾的燕麦粥,他削了几块腊肠进去,肉腥味四溢,韩晴凑过脸,往鼻子里扇味儿。她根根可数的乱发垂在蒸汽里,像一排紧挨的水柳。吴越掏出一包苏打饼干。他看着她掰断一片,牙咬得咯吱响。她把指丫里的碎末也搁进嘴里。喝完粥,他躺在睡袋上睡不着,但在昏黑飘雪的山谷里,他也无事可做。半睡半醒中,外面乱雪的拍打声将他带向另一个遥远的夜晚。
那里暮色将至,真正的黑夜还没有到来,海水正在急匆匆地退潮,远去的潮汐似乎带走身体的一部分,泥沙俱下,他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浅滩里有人正远远望着他,潮水漫过她紧致的胸脯。他捧起一把细沙,看着它们粒粒流尽,这个夏天已行将远去,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得到她的第一次是在深夜,还是闷热的午后?他能回忆起的不算太多,旅馆里阴湿的樟脑味,电视机无声地播放着赫本主演的黑白电影。第二天离开旅馆时,外面落了一场冷雨,街道上潦草地支了几处水果摊,石子路面到处都在流水。那时他想到,雨水降临时,他在她身上到底留下了什么,一个印记?像采花的蜜蜂留下新的花粉?说占有了她,是不是太野蛮了?有关她的回忆像盐粒一样唤醒他脑海里的味觉。他惊讶地发现,那些星星点点暖心的事都是多年前发生的。
他从薄薄的睡意中醒来,韩晴背对着他,她还没有睡着。他明白了。他为刚才的疏忽感到隐隐的不适。他拉开拉链,在帐篷边剖开口子,山风带雪灌进来,把帐篷吹成一个气球。他抽出背包底的塑料纸,赤脚迈出帐篷。他蹑脚地抖开一层,塑料纸飞扬而去,遇一阵逆风,又掀翻蒙住他的脸。他拔出帐篷地钉,扎牢塑料纸。四角固定后,他的脚失去了知觉。多年前,有位登山家登上珠峰后,为了摁下相机快门随手摘掉手套,最终导致手腕截肢。想到这一恐怖的事实,他一面跺脚,一面加紧拴绳子。钻进帐篷时,他想到命如草芥这个词。
“幸亏只有一顶帐篷,”睡袋里,她只露出半张脸,“否则塑料纸就不够用了。”她的冲锋衣和长裤卷在一旁,上面放了扎头的皮筋。趁他出去时,她脱了衣服,就像前两次一样。而他总会找个借口出去一趟。
“雪下大了就麻烦了。”他说着,心思却在“一顶帐篷”上。
他知道韩晴进藏时,本没有看珠峰的打算,她计划在青旅做义工,一个月后再南下,走滇藏线搭车去大理。在藏族当地人经营的甜茶店里,韩晴漫不经心地讲起她的决定。阳光滤过木窗,在她风衣上铺了一层格子光斑。
“老板人好吗?”他问。这并不算什么问题,但他想不出更好的。他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只是想说点什么,这一点她也明白。“包食宿,干点杂事,旅馆里也就那些事。”她说得很轻松。
“不想让你太累。”他说。他捧起茶托,棕黄的茶汤里飘起白边。他们认识了不过三天,他脱口而出的关心连自己都惊讶。韩晴翻他白眼,像在嘲笑他惺惺的作态。
“有什么意思?”他抿了口茶,嘴唇上留了道白胡子,“跟我一起吧。”他装出随口说说的神情,但他明白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我才不去呢,”她挠了挠眉毛,故意留出短暂的空白,“晚上我考虑一下。”他感到一种胜利,这种胜利是大打折扣的,但足以让他满意。
转天上午,两人乘一趟公交去商场挑选物资。商场落在市北近郊,各式户外用品的摊位拢凑在一楼大厅,商品混杂,但井然有序。韩晴应急似的买了Jack Wolfskin的品牌睡袋、抓绒衣和登山鞋。挑选帐篷时,他向韩晴解释了防水指数的含义,又对面料分门别类地做了分析。他很有信心,他在这个领域是专业的,连操一口河南话的女售货员也连声称是。他隐藏得很好,诚恳的话语里透不出一丝炫耀,但满足感还是弥补了他的虚荣,他无法逃避。临了,韩晴在挑选哪种款型的帐篷上犹豫不决,吴越低声说,也可以不买,我们可以共用一个。韩晴依旧低头翻布料,他不清楚她听到没有。售货员扫了他一眼,目光差点擦着他的衣领。他影响了她卖货?她想到了什么?他的反应像个偷看色情光碟的小学生。嘈杂的大厅里,他的慌张并不起眼。他是在替她省钱,还是有别的意思?至少还有睡袋隔着。韩晴笑着说。
山风筛着雪花,像在扬沙。他身底下坑坑洼洼,选择营地时,他确信现在所处的是最佳位置,背风、近水,远离河床。但他忘记了勘查地面,那些凸起的石尖正戳着他的脊梁骨。“没有百分之百的营地,就像没有百分之百的人生。”他想到一本户外书里这样讲。他借此安慰自己,况且他尽心尽力了。他安然闭上眼,这正是他想要的。他觉得自己慢慢适应了野外,像《荒野生存》里的克里斯多夫回归原始的阿拉斯加。他渴望一点野性,渴望找到生活的感觉。他受够了学院里吃饭以及等待吃饭的生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从头再来,他希望简化自己的生活,就好比长跑运动员需要减去腰上的脂肪。他想专心写点什么,写写初恋,写写西安。他本以为来到上海情况会有所转机,考上中文的专业会离文学更近一些。他太天真了。铺天盖地的论文、导师分派的任务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
去年他便跟何玲提起过进藏,他手里攒了一点钱,何玲在物流公司的工作也刚稳定。出去一趟不成大问题。他们在便利店吃完鱼丸后,他告诉了她的想法,她没有反对。出了店门,她一声不吭,只是踢着脚边的可乐罐。她大概默认了吧?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走过半条街,她转身说,这些天她月经一直没来。他眼前闪过卫生间的垃圾篓。以后的半个月里他再也没提进藏的事。手术时,他蹲在手术室外白彻的长廊里,他感到往后的五十年都要在与何玲有关的琐事中度过,他知道何玲不会离开自己,他认为这种自私并无过错。他望向头顶“手术中”的指示牌时,依旧坚信这一点。
他再次提起时,何玲已升为跟单组长,跟苏北来的厂区主任还成了闺蜜。离开时,何玲没有送他,他只收到一条短信,早点回来。不冷不热,可以理解成期盼,也可以是命令。他回了一条更模糊的,嗯。
想到这里,他清醒了。帐篷外的雪花更加放肆,山风在群山凹里呼啸,宛如开过一列列火车。那些小火车正撞击着他的痛处。
“我好冷。”韩晴的声音低迷,仿佛刚刚入梦。吴越打开手电,她的身体在颤抖,双眼紧闭,忍着剧痛一般。他裹着睡袋叠到她身上,脸正对她,她的脸庞十分精致。她睁开眼,瞳仁占据一半的位置,眼白处爬出树状血丝。她的嘴唇发乌,有润唇膏的青柠香味。“还是很冷。”她打断他发达的五官。说话时,她的嘴唇充满果肉的质感。他用手背擦过她的脸庞。“我抱着你吧。”他说,他想到一些复杂的东西,但他不愿去梳理,因为他明白这样做是万不得已。万不得已总归是个不错的借口。“这样能暖和些。”他说。他感到上下颠簸的东西趋于平衡了。短暂的心安让他如释重负,他尝到某个诡计得逞时的愉悦,而这种愉悦并不危险。这就像一条河流,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河底翻滚的寒流却要将人淹死。
他怀着胆怯揣测韩晴的反应,那假装的胆怯远在天边,根本不属于他。此时的自我欺骗他自己也能察觉。她抿紧嘴唇点点头,看不出任何怀疑。吴越解开她的睡袋,像剥开烤红薯的皮。粉白的内衣衬出她姣好的身体。她缩在帐篷一角静静看着,他避开一些沉重的念头,专注地铺好一层,又摊开自己的睡袋当作被子。他停止了胡思乱想。韩晴躺下去时,他偷偷吸了一口气,乳香味不同于何玲。他在她身边躺下,他总不能躺在外面,他有理由这样做。躺下后,先前的那种愉悦感变得强烈,有一个瞬间,他几乎看透了自己。他又抓起身边的衣服,压到睡袋上。两人身上拢起一小座山坡。他们并排躺着,并没有紧挨彼此。他为下身的一丁点反应感到胆寒,他想象自己站在帐篷外,冻雪寒风吹彻他的脊骨,他体内的蠢蠢欲动缓慢消解了。他可以这样睡到天亮,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也是这样想的吧。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一米多长的暖水袋。他酝酿了睡意,合上眼。他打算道一声晚安,但却哽在喉里。他睡着了。他假装睡着了。不经意的浅睡中,韩晴钻进他怀里,他的胸膛暖烘烘的,他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在崩塌。他搂紧她,她的肩膀很宽,骨架大得像个男人。
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大学毕业后自营一家网店,专卖化妆品,白天她在台企上班,晚上回宿舍发货,每逢周末还要早起去义乌进货。开往扎西宗的班车上,她说她给网店起名“爱上陌生人”是因为一部西班牙的小众电影。她告诉吴越,她家办了一个养鸡场,每天煎的荷包蛋可以当卷饼吃。她有过一段索然寡味的恋爱,前后持续了三个月,她说,三个月很短,可相对于飞蛾来说,那就是她们的一生了。离开前,她嘱咐朋友打理她的网店,就算在这没一根电线杆的山谷里,她也能通过微弱的信号查看货物的进出。她还说,她有过两个父亲,她是过继子,她的生父是远房的亲戚。过年时,她的生父和养父经常围在桌前打牌。
韩晴暖和了,鼻翼上冒出星星的汗珠。她粉红的脸贴在吴越胸口,她似乎在探听里面异样的震动。风雪在山谷里打旋,发出尖锐的哨声。他突然发觉帐篷只有蜗壳大小,小得只够遮住两个人。他以前从未有如此感受。他下意识地掖紧睡袋角,收手时手背滑过一片光滑的皮肤,他知道那是她腰部的某一片区域。他心头掠过一丝偷腥的快感,在他反复回味中,快感扩散到了全身,他真想撕下她的衣服,把自己的一切都塞进她的身体里。在这了无人踪的荒野,他能做到的远不会超出他所想的。
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尴尬,假模假样的道歉什么也挽回不了。他期待她的反应,说几句话?身子挪远一些,或是翻过身去?但她只是盯着帐篷上的黑影,那是一团积雪。可以想见,更多的雪花正往帐篷上沉落。
“喜欢你这样摸。”韩晴说。
何玲的身影一闪即逝,他感到手背上的余温正变得热烈。“喜欢你这样摸。”这是允许还是在要求?临界点已经到来,就像吹出的肥皂泡,飞得愈来愈高,眼看就要破掉。
他勒住她的腰,亲吻她。她缓慢掌握了节奏,他们相拥在一起,他摸索她背脊上的暗扣,她扭动身子躲开了,她僵直的腰板像一尾打挺的鲤鱼。她有意拖延?或是火候没到?他更倾心于后者,因为此刻她的身体正在发烫。他的双手移向下游。这一次它不能再失手了。他毫不犹豫地去做了。她的内裤松弛,伸进去像一只暖和的小口袋。她受了惊吓似的,回身摁住他的手,有三五个喘息的空隙,山风倏忽间止住了,雪落在帐篷上悄然无声。韩晴抽出他的手,他感到羞辱。韩晴没有解释什么。他自认为把控住了时机。他连说几句安慰的话,韩晴蜷缩起身子背对他。她的身体在抽搐。他爱抚她的头发和腰,她毫不理睬,他感到愤怒,他想到何玲的身体,它总能接受各种情景下的进入,一点唾液都不需要。
他知道没有可能了,他企图放弃,但体内荡漾的却不肯消停。他抓住韩晴的手,引导她伸到背后,帮自己做完了。整个过程中,她的手掌温暖而顺从。冷却后,他无心理会这个冷漠的女人。他报复似得转身背对着她,但是韩晴伸出手从背后搂住他。
他睡到中午才醒,帐篷里闷热。夜间的积雪将帐篷变成了温室。吴越感到强烈的消耗感,他用力去推帐篷边,巨大的雪块滑下来积在底部。他怀疑一夜的风雪是不是已将帐篷掩埋。他摸了一把韩晴睡过的那一片,余温凉透了。她起得真早。帐篷边凝结的水雾上画着两条无鳞的金鱼。他拉开拉链,帐篷顶的水珠打在脸上,他模糊地想起昨晚的细节。他发觉自己与韩晴之间有些东西正在腐坏。
他打开帐篷,山谷屯满了雪,两面环山好似夹出一处粮仓。周遭没有一丝草色,只在北面显露出苍郁的岩壁。远山密集,像动物世界里驻足的象群。他注意到脚边的酒精炉正煮着,不留心的话,压根不会看到里面小若玉米仁的灯焰。这是在保温。他揭开锅,里面的粥熬稠了。现在他们成了一对年迈的夫妇,她做好早餐,他总要从中挑出点毛病。
他喝完半锅燕麦粥,韩晴从谷底爬上来,身后的脚印像条尾巴。她没说她为什么去谷底,他也不想去问,他才不在乎她干了什么。他舀了一碗粥,“粥稠得咽不下去。”他说,他分明是想挑衅。韩晴灭掉炉子,默默清理了小锅,眼下她情愿当压抑的家庭主妇吗?何玲生气时,也会忙于家务不说话,不过她总是弄得劈啪乱响。他当着她的面丢下盛满粥的碗,起身去拔地钉。韩晴收好锅子钻进帐篷。他挖开积雪,抽了塑料纸。他看到帐篷边有一团黑影,那是韩晴的。她的身影在帐篷里撞来撞去,像一头受困的野兽。
离开营地后,他们都没有说话。吴越把精力集中在脚下和地图上,这样他就不用去想别的。他一直朝前走,韩晴跟在后头,只有几步远。他加快步伐,想尽可能地拉开距离,但是他的余光还是能瞥见韩晴,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想摆脱她,像甩掉脚上的一只破鞋。他真希望韩晴凭空消失掉,剩下的路程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
攀上一处高地。走了近一个小时,山谷逐渐闭塞,一座雪山立在尽头。他在山脚下站住了。他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抬脚踢翻身旁的一块青石。
“我们早该有个向导。”她说。
“没有错,”吴越折起地图,“我们应该翻过这处山口。”
他等待她的反驳,这个时候正适合她宣泄情绪。但是她说什么,他都不想去听,他甚至准备好了堵她的话。厌烦的情绪,他几乎难以遏制。她卸下包望向顶处的山口,“那就上去吧。”她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他从她的话里听不出任何信任,倒更像是破罐子破摔,难道她只是在任性地赌博?将所有筹码压到他身上,看他能怎样。开往拉萨的火车上,他以为四十八个小时足够了解这个女人。
他们喝了水,准备在日落前翻过山口。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他有把握,他徒步旅行了全国各地,这点山路算不得什么。况且他是把地图、指南针合在一起使用的,早在约翰·怀斯曼的书籍里他便谙熟这一点。只要稍微花点力气翻过去就可以。
他带头爬上雪山,积雪漫到了大腿。坡面立着几座大石,他朝第一块冒尖的石头拔腿走去,这样他可以扶住稍作休息。走下一截路,他身下的冻雪硬得像水泥。他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窟窿。山腰上,他还能望见昨晚的营地,那里的积雪只空出一粒逗点。他跟着先前走过的路,收回了目光。山脚下,微风扫尘般卷起一层新雪,韩晴捂住脸立在雪尘里。她为什么要另辟一条雪路?她在怀疑他吗?她应该踩着他的脚印往上走,这样会更加省力。现在,她真是自作自受。就让她困着吧。他惩罚她一样,对她置之不理。
尖石近在跟前,只剩几步远。他想象爬到山口处的情景。冷冽的山风捶打着胸膛,珠峰藏在山峦顶的雾霭里。他会不会因此而流泪呢?他暗忖着,脚下响起窸窣的碎裂声,像踩碎一块苏打饼干。没等他调整好重心,脚底落空,双腿垂直陷下,腰际的雪层迅速坍塌,他抓不到一处硬物,他预感到自己正掉进深渊,牺牲的恐惧让他晕眩。他眼前闪过一连串的人影,但他看不清是谁。恍惚中他踩到一处碎石。他在松雪里游泳般寻找着平衡。站定后,他的身体已跌下三米远,雪漫过了肩膀。他这才看清石底交错的缝隙,那里的雪层充满气孔。
爬出雪面后,他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衣领处掺进的雪渣正在融化,冰水流遍了他的胸膛和腋窝。空中传来韩晴的呼喊,一股汹涌的情欲冒上来,他想到她热烘烘的耳垂,整齐的腋毛,以及软绵绵的小腹。她搂在他颈边低声说,“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这一切都糟透了,他预感到所有的期待都已瓦解。他咒骂自己,昨晚应该按捺住一时的冲动。就算她送上门来,他也应该有所权衡。现在都晚了,他不知道跟韩晴到底算什么。他当初对她有所企图是为了什么?他真希望这段感情是一篇糟糕的小说,只需摁下删除键就可轻松抹去。现在,她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都让他感到厌烦,但厌恶感首先来自她的宽肩膀。他甚至讨厌起所有骨架大的女人。在甜茶店里,他真不应该说服她。她只适合呆在旅馆里干那些一地鸡毛的无聊琐事。
在火车里初次相遇时,她一身都市着装,长身T恤衬着碎花短裙,身后拖着HelloKitty的拉杆箱,好似她只是短途旅行,到了南京或郑州便会下车。但她车票上的终点显示的却是拉萨,并且座位紧挨着他。她擦着他的肩膀坐下时,他看到她的裙背上有一行大写的英文字母:ACTION。这是哪家品牌,或是一条宣言?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火车上的两天过得不会太慢。她主动打了招呼,“嗨,这货架还真高。”她提起箱子,却不发力。繁忙的都市里,她已养成了独特的生存之道。他轻易地放好了行李箱。为了这次旅行,他在健身房锻炼了半个月。坐定后,他们各自找了点话聊,话语里保持着陌生人间的好奇与警惕。过了午夜,火车陷进更深的黑暗中,窗外闪过城市上空的灯光,像一团团色彩斑斓的雾。韩晴熟睡的身影倒影在光斑里,簇拥的色彩滑过她的脸颊汇成一条安静的溪流。他抚摸着车窗上的浮影,指尖的寒气等自己睡着了还没有散去。后来,他帮她接热水、泡方便面,陪她打扑克,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现在看来,当时的善意充满着虚伪和殷勤。
阳光照得他的脸皮发胀,他睁大眼睛望向太阳,像要挑战什么。他眼前晕眩,闭上眼睛后,他还能看到那一圈圆形光影。她喘着气赶了上来,身体在吴越脸上遮下一片荫。
“是不是搞错方向了?”她问。他坐起来,圆影依旧在视野里。“戴上墨镜吧,”他说,“时间长了会得雪盲。”
她的质疑让他愤怒。他不愿多说一句话,韩晴立在原地望着他,他不去理会,继续往上爬,直到再也不在意身后的动静。他可以就此翻过山去,将韩晴留在山的这一边。
不远处突出一片石崖,崖边挂着发白的枯草,白粪在岩面囤积,他挪近几步。石缝里藏着鸟窝,窝里贮了两枚破碎的蛋壳,一具幼鸟的干尸挂搭出来,刚腐烂不久。他以为生物在这里绝迹了。停歇了一刻钟,他盘算着一口气翻过山口。山口处掀起的冻雪四处砸落,他嗅到了珠峰的气息。这一次他手脚并用,他爬过石崖,能看得见对面的天空。他攀上山口的一洼平地,山风撞向他的胸口,像推土机。山口过去是无尽的群山,两只山鹰在云巅盘旋。
他徘徊了片刻,抽身往回走。路过鸟窝时,他回头扫了一眼,冻雪还在散落,山口上踏出的雪印乱成一团。他对那具小尸体产生了怜悯,它的翅膀折断了,皮肤透亮,能看清里面青黑的内脏。他的内心皱成一个纸团。他踩着原先的脚步向往下走,他的裤脚湿透了,但感不到任何的凉意。他数着自己的呼吸声,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
走到韩晴身边时,他突然想抱住她。
“能看到吗?”韩晴问他。他总得说点什么,每次何玲发作时,他只会站在窗边吸烟,但这次不同了。
“回去吧,明天再想办法。”她说,像极了热情的鼓励。
“是啊,先下山吧。”他稳住了自己。
他们在山脚下搭起帐篷。天色暗下后,风雪都没有来。这将会是一个安宁的夜晚。帐篷里,他脱下湿透的衣裤,看了眼韩晴,她正往小锅里倒麦片,炉火还没有点燃。她不会注意到他。他打开手电筒,电池的电量快耗尽了,灯光朦朦的,发黄。他的身体殷红发青,胸口瘀黑了一大片,他望向两腿间,那里皱缩成一团包。
“早上我去下面了。”她隔着帐篷说。
“谷底吗?”他套上裤子,一面留意帐篷上的缝隙,“不知道呢,你去干什么坏事了?”他尽量多说点话,如果允许,他还想讲笑话。他以为笑话可以缓和点什么。
“不是什么坏事。”她没有听出话里的幽默。你苦心经营了一个笑话,但在场的人毫无反应,这恐怕是世间最尴尬的事了。“不是的,”她说,“我去看日出了。山谷里的日出。”她讲了许多日出的事。讲她的小时候,家里的屋顶有一处天窗。他没有仔细听,他看透了她的伎俩。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以为这样他能好受一些。他换好衣服,爬出帐篷。
“我去上个厕所。”他自言自语,但故意让她听到。
“粥马上好了。”她成了家庭主妇。
他离开营地,下到一处缓坡,寻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天空浑成一潭泥沼,几颗星陷在里面并不起眼。他依稀能看见白天爬过的路,雪坡上的脚窟窿,像爬过一只脏脚蚂蚁。他捧起冷雪泼在脸上,脸颊火辣辣的。
这么说,他走错了山谷。他在书本视频上学到的不过是一腔空谈。三天前,他就迷路了。识别地图、辨别方向简直成了笑话。这都是他的错,他高估了自己。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心虚,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图书馆里的书呆子。他渴望拥挤的人群、渴望宿舍、渴望坐在电脑前。他想要回学校,回到何玲身边。他来这儿根本是个错误。他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懦夫。
没有其他可能了吗?他环视山谷寻找一点提示,昏暗中雪山寂静得像一群原始生物。他想到临行前的一场聚会,从那儿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
那是何玲同事们的聚会,在淮海路上的一家中档餐馆。包间大得离奇。他背了一只旧书包,里面装了两本要去图书馆还的书,《印第安人野外生存手册》和《群魔》的下半部。他们乘电梯升上二楼时,包间里的人都到齐了。何玲一袭黑裙,精心化了妆。她真漂亮。这是她一年来最美的一天。两名女同事迎上来,何玲手术时,其中一个稍胖一点的还来探望过。何玲叫她芳姐。
“何玲说你要去藏区了,注意安全啊。”芳姐说。
“嗯,谢谢芳姐。”他说。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关心他,只是出于礼仪。
“你快毕业了吧?”芳姐说,身边几个陌生的同事也看过来,他们的目光落在他的旧背包上,太学生气了,一根书包带还断掉了。他早该把自己收拾一番,装模作样也比现在要好。他注意到圆桌对面有人在注视他,那人系了一条带斜纹的红领带。吃饭时,他看到那人给每个人都敬了酒,轮到自己时,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刘伟,是业务部的组长。他说话时,不时去看何玲。似乎他说的话都需要何玲去判断。酒桌上安静了,大家在等待吴越的反应,“谢谢。多向你学习。”吴越咽下一口呛鼻的白酒,看了眼何玲,她脸上面无表情。
半个小时后,何玲对他说小腹有点不舒服,出去一下。一会上了几盘热菜,刘伟也起身走了。吴越想到点什么,却没有放心上,他夹了一片熏肉,又觉得去看看也无妨,就算跟自己无关的酒席上,他也有权去一趟卫生间。他绕过人群,在大厅里看到了他们。他们在大厅的尽头,大厅中间隔着一根大理石柱。何玲在说话,刘伟手指一个劲儿地卷着领带。她在指责他刚才的冒失?还是对他有所交代?他听不到一句话。
他想到何玲下班后经常晚回来,有时她匆忙地说要见客户,有时候说在开会,声音压得很低。周六日她会在卫生间里待一个多小时。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的手机上没留下一条记录。晚上他去宿舍睡时,她是否还在屋里?要到什么时候,她才会跟他摊牌。
他回到座位,安静地坐着。他连喝了两盏酒酿丸子,刘伟最先回来,他解下红领带攥在手里。过了一阵子,何玲带着微笑走回来。
吃完饭后,大家准备散去,有人提议干最后一杯酒。在酒杯碰撞声中、耳语笑声中,他感到至少那只旧背包还属于他。
韩晴煮好粥,关掉炉火。他打定主意走回来。她先前还在讲看日出的事,“金灿灿的,像泼到人的脸上。”她这样说,他还想多听听,但她却不愿讲了。他们喝完麦片粥,先后钻进帐篷,和昨天一样,他们拥抱在一起,不过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穿。她做好了准备。他把头埋进去,她的身体像一床羽绒被。他可以像一名不谙世事的男孩一样在上面翻滚,可他想做更大胆的事。他要撕出一道口子。他这样做了,带着一点霸道和粗鲁。她的下身干燥,她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他知道自己弄疼了她,他知道她正努力推出他。他没有在意,他就像一名潜水的人,拼尽全力游向海水的最深处,他渴望那里的寒意和黑暗将自己压碎。他在全身痉挛中抵达了高潮。他不知身处何处,只是等到探出水面触及岸边时,他躺进她的怀里,像一条濒死的狗。
他听着她的呜咽声睡去了。他在一场接一场的碎梦中度过漫长的一晚。有个女人出现在他的梦里,她撑着红伞立在房屋倒塌的废墟里。那恍惚是发生在都市的梦,梦里到处都在下雨,在那些雨水充沛的季节里,梧桐叶落在急流里饾饤成船。街灯黄光下,雨水像无数扑打的蝇虫。霓虹灯断了电,有只野猫在城墙边发抖。他走进废墟里,那人匆忙逃跑了,他久久立在废墟里,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黑黝黝的,像一团沥青。影子跟他说了句什么,也转身移走了。影子的离去,警醒他那些流失已久的东西应该重新审视。
醒来后,他回味起梦里的那个女人。记忆如同胶卷显影出的底色一般清晰明了。她有一件绛紫色的毛衣,她对鸡蛋过敏。她的手臂上有一处月牙状的胎记。他熟悉她的身体,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他手机的通讯软件上还有一丁点的信息,两条语音、一张照片。这些已经足够了。
喝完燕麦粥后,他跟韩晴坦白了自己想法,韩晴没有表现出太多诧异,只是低头穿衣服。“只能这样了。”她说。她欺骗了他,他知道她还有别的选择。
撤离的路上,他们挨得很近,他去抓韩晴的手,她躲开了。她还在怨恨他的鲁莽?她在等待他的补偿?
“到了拉萨,我们在宾馆住几天。”他说,她是否明白住的意思?他愿意支付在市里的所有费用。“你说呢?”他又问。她不说话,从她的神情中他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在压抑自己。
“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她说。她并不看他,但他知道她同意了 。
“我们休息几天,到处逛一逛,我们一起去布达拉宫。”他想说一些愉快的事,“你还去云南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知道,我不想当第三者。”
她快步走在前头,这次轮到吴越跟着了。韩晴的影子拖在身后,在碎石堆上起伏颠簸,好似一块用脏的抹布。吴越伸脚去踩,仿佛踩到了就能拉住韩晴。这样要比叫住她容易得多。
快到碎石坡时,空中一声巨响,仿佛劈开了整个山谷。吴越望向群山,群山顶一处雪层裂开断面,皱起的积雪瀑布般往山脚涌落。吴越耳边嗡嗡乱响,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都来不及捕捉。他迈不开腿,双腿使不出一点力气。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了。死亡的预兆,他只在恶梦里感受过。他还有时间望一眼韩晴,待他转头时,雾状的雪团吞没了韩晴。他憋进一口气,雪花扑面涌来,飕飕的冰雪填满了耳廓和鼻孔。割过眼角的雪花像一枚枚铁器。他闭上眼,将身体置于黑暗中。雪雾漫过身体后,膝盖处涌过硬土质感的冻雪,冻雪把他的身体连连往后推。他想到昨晚那个潮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在变得真实。阵阵凉意振奋了他的神经,他感到片刻的轻松。他感到自己站在春天的溪流里,里面的鱼苗、水草正捋过他的脚面。
又一阵剧烈的轰隆声,他猛然想明白梦里带走他影子的女人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个人,而是韩晴。负罪感压得他快要窒息。他走错山谷就是为了这些?他睁开眼,双腿埋进了雪层,周围还笼罩在雪花激起浓雾中。他恍惚看到韩晴的身影,他告诉自己,他一定要趟过去,拨开浓雾,紧紧抱住她。可是他左右不得动弹,他还能感觉到心跳。不远处,一道巨浪般的雪墙迎面扑来,瞬间吞没了他。黑暗中,他隐约听到韩晴的呼喊声和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