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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2016-05-14李新立

岁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七爷泉水村庄

李新立

排除洗澡所引出的寓意,真正要洗一次澡,需要水!

而六盘山下农村老家的语库里,没有“洗澡”这个词汇。

少雨缺水,是我们的常态生活。几十年里,年长的老人们坚持找水直至终老。瓦窑坪是曾经生产砖瓦时存放原料的地方,一处蓄水的涝坝如果没有雨水,就一直干涸着,甚至连野草都不愿意在里面扎根生长。由此我揣测,瓦窑之所以被废弃,必然与缺水有关。有一年,生产队队长召集了几位富有经验的年老者,商量打井大事,他们熟悉村庄里的每一寸土地,经过再次勘察,在星空初上时分,他们端一碗水出去,倒在了瓦窑坪蓄水坝附近的土窝里。如果,如果在第二天发现这里尚有积水,证明这里水位浅,或许可以打出水来。十分幸运,日头升起,土窝儿里还很潮湿,希望使他们挂满皱纹的脸上舒展了许多。

半夜里,人间沉睡,声音藏匿,很少有人听见几串脚步匆匆踏过。这几位老人手里持了香裱,端了茶水,悄悄来到土窝儿那里,焚香奠茶,三跪九叩,完成了祈求龙王出水的基本仪式。第二天,几位青壮年开始在这里施工打井。

井越打越深,土起来越潮湿。十四五丈后,沙土终于露面,但它们被挤成团,也滴不出几点水来。先是虚掩了井口,人们期盼奇迹出现,最后,为了安全又把它填实。岁月会抹平一切记忆中的东西,谁还能记起那个地方有过一眼不出水的井呢。

没有“洗澡”这个词汇,不等于没有这个概念。

春播夏收时节,院落尚在晨雾包裹之中,后院的公鸡还丢着盹儿,我们非常熟悉的“天明鸟”就站在院外的树枝间叫了起来,那一串响铃般的声音,除了唤醒,还说明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劳力们都得赶紧起来,按头天晚上广播里的安排出工。当太阳湿漉漉地从东山趴上来时,孩子们才走在上学的路上,而大人们的额头已经洒满了汗水。日头儿越来越毒,汗水越流越多。有经验的庄稼人用衣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拒绝烧烤的同时,防止身体内的水分流失。山上的风是细的,听不见,却有力道。山上的尘土是细的,看不见,却无处不在。它们无孔不入,就像一对精诚合作的弟兄,由细风悄无声息地尘土送进人们的身上。人们散工回家,出过汗的身体上像是包了一层黏糊糊的浆。

大人们说:“抹一把吧”。抹一把,意思是说洗一下身体,相当于洗一次澡。

“抹一把”其实相当简单,不过是在盆子里倒上水,在毛巾上打上“洋碱”擦把脸,擦脸的同时将毛巾从头上划过,也算是洗了个头。如果有条件,顺便把上身也擦一下。

我亲眼所见,母亲上工前,会进入厨房,给洋瓷脸盆里盛上些凉水,放在屋前的台阶上然后出门。这是多么好有天气啊,正如我们作文里经常描述的那样,“万里天空无云,艳阳高照”。有高温烤晒,中午或者傍晚散工回家,盆子里的水温度正好。它,就可以供大人们抹一把。

盆里的水是不会浪费的,如果不是太脏,会摆在院子里,从田野回来的人都会不同程度地捞上几把。那半盆水,如果沉淀到天亮,盆底会有一层厚厚的泥。

节约用水的原因还是缺水。村庄里打不出水井,生活用水全靠泉水。泉水,对,泉水。在外人听来,能饮用上清冽甘美的泉水那可是人间幸福,但在我的村庄却不是。村庄的南边,一条自然和雨水冲刷形成的大沟,由南而北直插村庄腹地。沟深约四五丈,一条约一米宽的道路几乎竖立着穿到沟底。南边,是队里的所有牲畜们的饮用水源地,四眼露天的泉水上经常漂浮着树叶树枝。中午女人们要去这里洗衣服。靠近村庄,一眼泉水搭了棚子,它是村庄几百人的生活用水源。去沟里挑一担水,至少得二十分钟时间,但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泉水经常随季节而干涸,有时,早上去得迟了,就连泥糊汤也挑不回来。

一样的地理环境,却有不一样的造化。跨过沟,是另外一个人口不多的村庄,也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偶尔一次,我和堂弟没有从路上经过,而是从那条沟底穿过,不经意间,我们惊讶地发现了这个村庄的泉水,这是多好的一眼泉水呀,顶棚搭建得规规矩矩,水口还用青砖砌了。我们趴到泉口张望,水泛着青光,散布着水气,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并且,满当当地快要流溢了出来——的确流溢了出来,在它的旁边的杂草里,就有一个隐藏着的流溢渠。这是个重大发现。傍晚散学回家后,我和堂弟拿了两只桶,提了一根抬水棍,悄悄朝那个泉眼处走去。

水是奢侈的。如果遇星期天或者放假在家,母亲上工时,少不了吩咐我们:“好好看着家。”家里能有什么?不过是半袋面,不过是两桶水。青黄不接时,常有乞讨者敲响木门,我们不敢开门迎接那些熟悉而又悲怆的面孔,只有母亲在家时,才敢打开大门。乞讨者讨要吃的,也要喝的。一天中午,有一位老汉敲门,我开门后,母亲叫送给他半个糜面馍馍,但他不要。我很奇怪,疑惑间,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端过去一碗凉水给他,他竟然一饮而尽,疲惫的双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母亲说,水值钱呢。我是明白的,在村庄,流传着一句话,“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大人们肯定想痛痛快快地洗一下澡,但紧张的生产劳动给予他们的机会不多,有限的资源给予他们的希望也不多。但孩子们有。

炎夏与初秋,雷雨多发。片刻之间,山上的水流进村庄,村庄再把它们排到沟里。自然界也懂得互助,雨水给村庄洗澡后,村庄所有的物质焕然一新。雨过天晴之后,我们会相约同伴们去沟里,或者到村庄任何一个可以蓄水的排水渠边。我们用带来的铁锨就近取土,很快架起一道土楞,把雨水闸起来。然后脱掉鞋子和裤子,跳到水里打闹。雨水十分冰凉,大人们再三强调容易得病,但为了快乐我们会忘记叮咛。这种打闹,我们不知道会洗去腿上和脚上的污垢,只是图一时的愉快罢了。

真正意义上的洗澡,小些的孩子得跟着大哥哥们去。他们不会在雨后洗澡,而是在天气晴朗的中午到村南的沟里去。沟里的流水虽然不大,却清澈了许多,他们会用铁锨就着地势把水截起来,耐心地等待着流水积满小坝。然后,仍然是等待,等待小坝里的水被太阳晒热,再三两下脱掉本来为数不多的衣服下水。大哥哥们不像我们小孩子打闹,他们在水里泡着,有时会狗刨似的游动几下,有时会仰躺着而不沉下去。我们这些小孩子十分羡慕,在征得他们同意后,终于也能下水。我下水后,比我长七岁的大哥把我揽在怀里,从我头上开始,把水浇遍全身,搓遍全身。据说,像这样洗上一回,等于动物蜕掉一层皮,人就长大几分。

在艰难条件下,没有谁不会感谢这份大自然的馈赠。

只是,孩子们也罢,大人们也罢,从来不把这种行为叫“洗澡”,习惯上,我们把它叫“耍水”。想起来,与柔软的水嬉戏,多了份温暖,多了份亲切,多了份旧时光的绵长。

而在村庄,老人们说,“人这一辈子,其实只洗过两次身”。

起初,我真的不懂其中道理,后来,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凌晨,一声啼哭音乐般划过,星光跳跃,夜幔褪去。太阳升起时,整个村庄都知道年前村庄新娶来的媳妇儿生产了。这个名字叫“秀”的女人,脸膛上风雪咬噬后留下的红色疤痕十分清晰,她身体壮实,一个人能扛起二百斤的麻袋。就在昨天,还挺着肚子,和平时一样参加劳动呢,说生就生了,并且生得十分顺利。听说,赤脚医生赶到时,她已经经村庄的老接生婆之手,把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村庄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接生婆看着出生的,接生婆最有资格炫耀自己的成果。她骄傲地说,秀儿这娃身体好,羊水足啊。

“羊水足啊”,仿佛有回音一般。

羊水,是村庄的人们生命里的第一次洗浴,它是母亲给予的。

那么,还有一次,应该是人对他人怀着感恩和祈祷所给予的。

村庄里,辈分最高的是七爷,我们见他喊七爷,大人们见了他称七爸(伯)。七爷年龄最长,他不用去上工,他的两个儿子就是村庄的好劳力。他喜欢靠在院门口看学生放学从他家门前经过,学生娃娃喜欢看他笑眯眯的眼睛和下巴上的一撮白胡须。他喜欢下雨落雪的日子里,闲在家里的人们到他家里来熬罐罐茶,还拿出本来不多的糜面馍馍招呼大家。过年,那是整个村庄最为欢娱的日子,“有钱没钱,割二两肉过年”,好多人家还要舍尽一年的辛劳,蒸些白面馒头,家境更好些的还炸些油饼儿。这些美食其实不是供自家人享受的,更多的用来招呼一年才能见上一面的亲戚们。七爷是受过更多苦的人,他不愿意就着油饼子吃炒肉菜,觉得那就是将福享过了头。时至今日,“油饼子下肉,享受到头”,仍然是村庄里关于节约的经典语录。

又是几声哭,散射到村庄的黑夜,狗叫了,人喊了,急促地脚步声一串接着一串。睡在土炕上的人都知道,这几声哭泣相当于信号发射,是七爷的子女告诉大家七爷去世了,需要人们前来帮助料理后事。这是村庄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习惯。

为辞世者穿上老衣前,村庄里的德高望重者与孝子们要共同完成一道礼俗:净身。一只花边白瓷大碗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在土炕的一侧,孝子打开一瓶珍藏多年的烧酒,倒进大碗里——若是没有酒,只能用净水代替。瞬间,昏暗的室内酒香笼罩,大千世界混混沌沌。再取出一团没有使用过的棉花,放进碗里,任由烧酒浸透,然后,年长者拿出棉花,从头开始,一直到腿根处,为七爷擦拭一遍。仪式庄重而神秘,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口里念念有词,但明白肯定是让七爷留下了人间污垢,洗尽了生活烦忧。最后为他穿好衣服,好了,您老人家干干净净地上路吧。

后来,我的父亲去世,我们用酒为他做最后的洗浴时,突然觉得这也是他以身体和人间粮食做最后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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