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书里遇到 [组诗]

张涛

秦始皇

六王毕了

四海一了

焚了书

坑了儒

你走了

十万兵马俑了

陪葬了

成一景了

李 煜

花间词 古玉润

比花还花 比玉还玉

烟水迷离

一江春水向东流

流过了千年

流的

还是愁

宋徽宗

本该是书圣 本该是画仙

偏偏生在帝王家

兵临城下了

你还在点染草树花鸟

国亡了

瘦金体比你还瘦

立着瘦

瘦到今天

苏东坡

宋时的明月

宋时的大江

竹杖芒鞋

把酒问

宋时的青天

发少年狂

左牵黄 右擎苍

泼墨宋时河山

楼船夜雪 铁马秋风

匹马戍梁州

苏堤柳枝绿了河豚欲上了

东坡肉香了东坡肘子也香了

先生还长睡未醒

梦游宋时

还是今时

李清照

你就是那个

比黄花瘦的女子

黄昏 倚楼

看雁过暮天

晚来风急

一个愁字尚未出口

细雨滴梧桐

湿了江南

想读宋时词 怕读宋时词

怕卷帘的西风凉

凉到我心头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

剑在匣中

沙场秋点兵

兵在梦里

蓦然回首 谁

金戈铁马 气吞万里如虎

那人却在

落日楼头 断鸿声里

未等把吴钩看了 栏杆拍遍

白发滔滔泻下

淹了赵家半壁江山

欲说还休

关汉卿

据说 那个窦娥

是你邻家的女子

据说 那个窦娥

是你的亲妹子

你知道窦娥冤

倾家荡产要救她

她却被送上

断头台

一个斩字飘摇 血溅十丈白练

六月顿时飞雪

三尺雪

葬窦娥

你在后台掩面大哭

你知道 六月

不能飞雪

王阳明

一介书生

拜将

手上没有鹅毛扇

撒豆成兵

把一身

知了 行了

合一了

徐 渭

醉书 醉画 醉诗 醉戏

醉文章

不醉酒

一架老藤就从杯中长出

醉得摇摇晃晃

你也醉了

捉青藤作笔 蘸夜色为墨

挥向天去

淋淋漓漓 如雨

洒在江南

一场雨下了四百年

仍然下个不停

不知你又醉在何方

只有那架老藤 守几间

东倒西歪屋

瘦成铁

张 岱

到了杭州

到了西湖

也是冬天

我没去湖心亭

看雪

湖心亭的雪

是你的

白在书中三百余年

长堤一痕 湖心亭一点

你小舟上的炉火

还跳着一豆的红

天与云与山与水

比白还白

八大山人

任胸中气喷涌

染满目

荒山野水 歪枝败叶

一生佯狂

哭之 笑之

笑之 哭之

那么 一只大鸟

就跳上了枝头

横空圆寂

相隔三百年

我仍然不敢仰视

那大鸟的白眼

蒲松龄

懂虎狼语 花鸟语 鬼神语

往来于天上 人间 地狱

看尽大悲 大哀

大颠倒 大荒诞

你独守荒村 同

花妖鬼狐对话

据说 如今

你还坐在当年的草亭下

不知又听谁

聊些什么

金圣叹

写诗 悟禅 解易

随手点评水浒

狂饮三杯道一声

官逼民反

快哉

看枫桥渔火

听寒山钟声

癫狂姑苏街巷

醉唱歌哭

快哉

刀按颈上

犹嘱儿曰 盐菜与黄豆同吃

才大有滋味

一颗头滚落长街 又

高唱 杀头至痛也

然而快哉

郑板桥

七品乌纱 换一片

扬州月色

扯半张宣城纸

把胸中竹

交给风霜雨雪

涂几行非驴非马方块字

乱石铺街

醉时醒着

醒时醉着

不知醉时还是醒时

萧萧竹声中 写

难 得 糊 涂

写自己的

墓志铭

曹雪芹

三代奢华 一朝湮消

你轻掸衣袖

卖画钱来付酒家

半醉半醒中 摇嶙嶙瘦骨

伴晨辉夕照孤灯残月

点石成人

一生梦 十载辛酸 留

半部红楼

你掷笔去了

漂泊天之下地之上

看一代代红学家

口干舌燥的笔墨官司

李鸿章

好大的一间屋子

人都睡着

你醒着

办洋务办海军办外交

把自己办成卖国的贼

你自称裱糊匠

裱糊着那个叫着

清的破房子

修铁路建钢厂造机器立

军校

戴着枷锁起舞

舞在大清的夕照里

三眼花翎

一曲绝唱

谭嗣同

戊戌变的法 塌了

本可以逃离

你摇头 再摇头

却把头

举到菜市口

给刀

我合上发黄的书页

把头转了过去

吴趼人

你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如今看来算不得怪

想请先生出山

再书一部

《某某年目睹之怪现状》

才是真怪

保证怪得拍案惊奇

先生愿否

袁世凯

在没有了皇上的时候

大总统 就是

不穿龙袍的皇上

你却黄袍加身

加一身骂名

你不知道 当皇上

不一定穿龙袍

不穿龙袍的皇上

可能 更龙袍

更皇上

袁总统

再生一次将如何

弘一法师

披着风的袈裟

或者 你就是风

在天上行走

我们看不到风

只看到

草摇 树动 云飞

苔藓 不知在何处

从石上生出

一点点绿着

辜鸿铭

生在南洋 娶在东洋

学在西洋 仕在北洋

清时 西装革履

民国 一条辫子飞扬

用英语法语德语日词乃至X

语Y语

讲 经史子集

夜黑了 闭着眼睛走路

天亮了 打着灯笼上街

专捋虎须骂权贵

敬不得 捧不得 辱不得

囚不得

更杀不得

自认天下无敌手

持才独彷徨

戴望舒

那天你一定是醉了

乘着酒兴 画

一条巷子几丛丁香

天地空白处 半盏残酒

泼成江南烟雨

多少流云浮尘

巷子依旧 丁香依旧

烟雨也依旧 你呢

一醉未醒

一个女子擎着伞 立在

雨巷中

等成白头

萧 红

想象是雪后 没有风

东北很大很白

你无声走 系

一条红围巾

你走了 呼兰小城

守着一盆火取暖

哈尔滨很冷

香港很热

你在一间没有窗的屋子里

阅读呼兰 阅读东北

也阅读爱情和

生死别离

你成了风

东北的小木屋

披一身的白

胡 适

洋博士

说中国白话

人骂你

你从不回骂

人泼脏水

你从不回泼

急了 怒了

也只用白话说理

好多年 秀才

遇到过好多兵

你还当秀才

适之先生

你好吗

齐白石

把白菜 萝卜 牵牛花

把蜻蜓 蝌蚪 鸡鸭鹅

还有蝉和纺织娘的叫声

摊在老北京的怀里

那个当过木匠的老人 从

桃花坞 带来一畦园田

春种秋收着

湘菜 中国菜

嚼一口

原汁原味

一些透明的虾

遍游天下

白石老人眯着两眼

坐成一个

传说

胡 风

长长五十万言

还觉得话没说完

你的名字 便

大大小小反反复复

排在每一张有方块字的纸上

你的名字 是

瘟 疫

你一定九死了

九死了好多年

一根手杖 却从遥远的地方

颤颤移来

移到北京的红地毯上

胡风先生 很想知道

您的手杖

从哪里得来

老 舍

天上两个太阳

他感到了寒冷

把自己给了

太平湖

一座茶馆为他撒纸钱

替他活着

沈从文

曾经

小学生 少年兵

教着书 写着书

沱江里一条鱼

民国版图上

一块说话的石头

后来

一个闭着嘴的俑

一只悄悄吐丝的蚕

湘西的半个神

一部

中国古代服装史

汪曾祺

嚼着方块字 从

民国的胡同步出

笑眯眯

行走红尘

吃烟吃酒吃茶

玩戏玩字玩画

随意呼口气

就成了好文章

白发文狐

成老精

张伯驹

世家子弟 民国公子

长袍着马褂着

西装着革履着

军界着商界着教授着

诗着词着书着粉墨着

翩翩一只云中鹤

为字画生为字画活

字画比命大

收一件 倾家荡产

捐一件 价值连城

收着捐着

就一身的包浆

成了一件老瓷器

被丢弃在世间的角落里

蒙尘

幸好

没有碎

邓丽君

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结了的壳

悄悄软化 溶解

心敏感地疼

让人想变小

变透明

一部禁书

只能偷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