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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间

2016-05-14张国骥

书屋 2016年9期
关键词:衣服鲁迅妈妈

张国骥

我妈妈去世已经三个多月了,但心情总是难以平静,很想写点文字,来纪念她老人家。

去年下半年,我妈妈就有点不好,感到双腿无力,口干,想吃饭但又吃不下,总感到不舒服,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但她还是能走,虽然走得慢,也能吃点汤汤水水。记性还特别好,我妈已经是四世同堂了,晚辈加起来几十个,这几十个的名字和生日,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医生说:“你妈心脏没问题,血压没问题,身体没有大问题。”我当时想:“看样子,我妈妈大概还能活一年两年。”想不到,刚刚过完农历年,她老人家就去世了,享年九十一岁,虽说是高寿,寿终正寝,但我还是感到有点突然,心中久久不能接受。

她走时,我不在她身边。在中国的孝文化中,儿子是要为父母送终的,我没有为我妈妈送终,心中很是遗憾。听我老兄讲,我妈走时,紧紧抓着我老兄的手,背靠在被子上,形态安详,优雅,并无痛苦之状。

我虽然对她老人家的去世感到有点突然,不过,我妈妈自己似乎早有预感。在今年过年时,她做了几件往年并不做的事情:一是给每个曾孙打了一个红包;把自己的戒指和项链,给了我嫂子,我妈妈一直跟着我哥哥一家,我嫂子一直在照顾她,她们很有感情;还给了她娘家的侄媳妇五百元钱。她把平时积攒的零用钱给了我老兄,对我老兄说:“你困难些,拿去零用。”她似乎是感觉自己不行了,过年时做最后的安排。

我平时想,人生就是一本书。不过,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这本书只是他自己在读,别人是不会读也读不到的。所以,对古往今来死去的芸芸众生,谁还记得呢?即使记得,也是零零散散,枝枝叶叶。我于我妈妈也一样,我能回想得起来的,也只是我妈妈一生中的一些点滴,这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我看到的只是这棵大树飘落的几片叶子而已。

我妈妈一生爱干净。老辈们都说,我妈从年轻时就爱干净。家境虽然不好,但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我们兄弟俩小时候也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家里面,屋前屋后,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后来,晚辈们给她买了皮鞋,她穿的皮鞋也总是擦得发亮。我经常笑我妈妈,好像她总是要出席什么仪式似的。

我妈妈也很爱美,爱漂亮。她穿的衣服始终是笔挺的,有棱有角。我问过我妈妈,她是怎样做的?因为家里并无熨斗,在改革开放前,熨斗是奢侈品,不可能有。后来日子好了,她也没有用过熨斗。她告诉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会把衣服折好,压在枕头下,第二天起床时,这些衣服就有棱角了。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做的。

我妈妈很喜欢穿新衣服。原来很穷,没有新衣服穿。改革开放以后,日子好了,晚辈多,经常给她买新衣服,她很高兴。她每天都换新衣服,甚至有时一天之内换几次新衣服。我经常笑她,说她像是一位演员,她笑了笑,说:“我喜欢穿新衣服。”熟悉她的老人也是这样说的,说我妈妈一辈子就是这样爱美,爱漂亮。

在当地,我妈妈是一个有名的能干人。比如说纺纱织布,我妈妈是能把棉花变成衣服的能人,这在当地是很少人能做得到的。棉花成为衣服,这其中要经过好几道工序:把棉花纺成纱,纱要织成布,布要制成衣服。这一条龙的技术,每一道工序都不是那么简单。她操持家务精打细算,有很长的时间里,我们这个小家,包括我们兄弟两个、我爷爷奶奶,一共六口之家,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她能把穷得几乎叮当响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妈妈善良,富有同情心。我记得小时候,有讨饭的来到我家,我家有狗,我妈妈总是先把狗关在房子里,防止狗去咬讨饭的,然后,叫我去舀一些米送给他们,或者是盛一些红薯米饭给他们吃。我盛饭时没有盛满,她叫我回来,盛满后叫我再送过去。她还对我说:“不要看不起讨饭的,人不到没有办法是不会出来讨饭的。”这句话,我记住了一辈子。假如我一生中还能平等待人,还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是我妈妈这种言传身教教育了我。

我妈妈一生爱憎分明,且不会改变。她喜欢的人,一辈子喜欢,不喜欢的人,一辈子不喜欢。我劝我妈妈说:“人是会改变的,您也要改变。”她说:“不喜欢的人,装作喜欢,我做不到。害了人的人,我不记他的仇,但是非得分清楚,善恶得分清楚,我无法喜欢他们。”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由于我父亲成分不好,是富农,属于五类分子,是阶级敌人,我家的个别亲戚与我家划清界限,断绝关系。改革开放时代开启,政策改变了,敌人成为公社社员,我家的境况好转,这些亲戚又来我家,我妈妈十分不客气,一脸的不好看,搞得这些亲戚很尴尬。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说:“妈妈,是那个时代,都是这样,不能太怪人家。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在意。”我妈妈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他们是大人,不是小孩,为什么有的人就比他们做得好?做人要有良心,他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负责,不要怪东怪西的!”但对于在苦难时刻帮助过我家的人,她总是要感谢的。她自己走不动了,就要我们登门去感谢,几十年如一日。她讲:“人家的恩,不能忘记,永远不要忘记。要有良心。”我慢慢地体会到:良心,是我妈妈一生的底线,也是她一生的信仰。

我妈妈性情刚烈,从不低头屈服。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我父亲挨批斗,被抄家,她也受牵连,她对着抄家的红卫兵大声说道:“我们犯了什么罪?我家有什么罪?你们抄我们的家?批斗我们?”由于我妈妈在当地人缘好,那些背着红缨枪的红卫兵也没有为难我妈。

那时候,因为我父亲是富农分子,按照当时的政策,我妈妈自然也应是富农分子,或者被称作富农婆,在那时,富农婆是一种颇怀敌意、颇怀侮辱的称呼。但当时也有一个政策,你是嫁过来的,如果证明你娘家是贫下中农,那你可以随娘家的成分。我清楚地记得,我妈妈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富农分子,她无数次往返于自家与娘家之间,终于拿到了她娘家大队(现在叫村的)上的证明,证明她娘家是上中农,从而我妈妈是上中农出身。这对于我妈妈来说,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是富农分子了,或者富农婆了,这意味着,她属于贫下中农的行列,而不是阶级敌人了,不是阶级敌人,这就免去了很多群众批斗,免去了不少精神的侮辱和身体的折磨。

很长一段时间,我妈总是为我的前途操心。她有一些文化,她知道读书很重要,但在那时,她是没有多少办法的。1979年,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我不分白天晚上拼命准备高考,每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我妈妈看到我每晚都是学习到鸡叫,悄悄来到我身后,看着我,很是心痛,她觉得应该为我做点什么。有一次,天气闷热,我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凉风吹来,才知道是妈妈在我身后为我打扇子,以后她经常这样做。她问我:“国骥啊,你能考起吗?考不起,也没关系,不要把身体搞垮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考起,但我还是安慰她,说:“妈,您不要急,我会尽力,尽力就是了。”她默默站了一会儿,好像含着泪花,离开了。不多久,她端来一碗面条,面条上还盖上一个黄黄的煎鸡蛋。要知道,那时能有一碗面条和鸡蛋,是十分奢侈的事,是要省吃节用才会有的。我妈妈说:“吃了吧,天快亮了,又快要去学校了,吃了就不饿了。”

我总觉得,人生虽然有欢乐,但也是多磨难的,命运总是捉弄人!

改革开放年代,日子好过了,可是病魔又降临到我妈妈身上。1983年的夏天,我妈妈突然听不见,又看不见了。听不见,医生说是神经性耳聋,很难治;看不见,是各种眼病导致的,其中最严重的是青光眼。这突如其来的病魔,使我们都不知所措。县人民医院没有治好,反而治糟了,马上转湘雅附二医院,经过第二次治疗,眼睛保留了一点点光,就是借着这点光,她能自理,维持了一生。每次医生上门为她检查身体时,都说我妈妈是一个奇迹,这么一点点视力,居然维持了三十多年。但听力,却没有什么好转,我们对她讲话,要大声说,还要顺着说。我曾经给她买助听器,但她戴了效果不好。我怀疑是助听器质量不好,我买过听说是美国老布什总统戴过的那种类型的助听器,当时很贵,但她戴了还是没有用。医生说,你妈妈的听觉神经损伤了,助听器也没有多大用。

我妈妈虽然视力、听力都不好,一生却几乎没有住过医院。她一生晕车,坐车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她有病,就请医生到老家去,幸好她就住在县城,不远,交通很发达,路很好,从长沙去县城,一个小时就够了。医生经常给我妈量血压,每年做体检。应该说,这种医生上门就诊,既方便了病人,又节省了经费,也方便了我们这些晚辈。这是一种好方法,我们坚持了二三十年,效果很好。

我想,人生总有许多无奈,再亲的人都得离开。去年,我家还有三位老人,两位九十一岁,一位九十六岁。我平时还想,我家可能会出现几个百岁老人,因为他(她)们并没有致命的病。但不到半年,三位老人就走了两位。我不禁悲从中来,唏嘘不已,古时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今是人生要过百岁可就难啦。

我妈妈前大半生很是艰苦,改革开放后,生活好了,她晚年大约过上了二三十年的好日子,而且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她去世后,我为我妈做了一副挽联:“一生唯善,一生唯真,真善化为高洁质,质本洁来还洁去;半世是苦,半世是甘,甘苦铸就菩提仁,仁曾亲历更亲为。”

我妈妈走了,我也在忙工作,但这段时间,我心中总是感到母子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灵的感应。在我妈妈去世前后发生的一些事情,更令我有这样的感觉。

今年公历2月25日,也就是我妈去世前的第十天,我在家里锻炼身体时,不慎从凳子上摔下来,后脑袋摔到了瓷的花钵上,血流如注,缝了八针。我没有告诉我妈,免得她为我担心。当时满头绑着白纱布,只剩下一张脸。受伤后不到十天,我妈妈就去世了。在老家办理后事时,别人看到我头上绑着白纱布,都以为我是为我妈妈戴孝。我在想,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我在为妈妈提前戴孝呢?

医生对我说:“像你这样的伤势情况,大都会摔成脑震荡,颅内出血,或者骨折,不死便残,都是可能的。你都没有,只有外伤,没有内伤,真是万幸!”我很感庆幸,伤得这么重,居然没有内伤!事后我在想,是不是我妈妈在保佑我呢?有几种可能:我本来有一劫难,是我妈妈的死化解了我的劫难;我本来会摔死,是我妈妈的死代替了我的死。我似乎感觉到,我既没有死,也没有残,是我妈妈以她的死换来的。

母子的心灵感应,似乎还有征兆。我受伤了,心里总是感觉不安,只好看看书。有一天,我看到《庄子·达生》中,有一个词叫“灵台”的,灵台就是心。看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我小时候,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吧,我看过鲁迅的一首《自题小像》的诗,诗是这样写的: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于是,我想看看鲁迅的书,我有好几年没有看鲁迅的书了。我有了这个想法后,我走到书架边,随意从《鲁迅全集》中取了第四卷。我又随意翻到《二心集》,其中有一篇文章,叫做“为了忘却的记念”。这篇文章我小时候看过,当时并不怎么懂。此文写于1933年4月1日,是鲁迅为在两年前牺牲的“左联”五烈士即李伟森、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而写的纪念文章。文章写得很感人,很沉痛,悲愤之情溢于言表。由于鲁迅当时与柔石有文学方面的书信往来,当局怀疑鲁迅,寻找鲁迅。消息传开,鲁迅的妈妈很担心儿子的安全,急得生了病。鲁迅在文中写了一首诗,来表达他自己此时的心情,诗曰:“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我读完这篇文章,尤其读到“梦里依稀慈母泪”这句诗时,我想起我年迈的老妈妈,我受了伤,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她老人家了,不禁泪流满面。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我就接到妈妈去世的消息!

我由读《庄子》见到“灵台”这个词,由灵台想到鲁迅《自题小像》这首诗,由这首诗想到要看看鲁迅的书,从而看到那篇“为了忘却的记念”,看到“梦里依稀慈母泪”这句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子的心灵感应?这是不是我妈妈传给我的心灵信息?第一,我的伤,她是不是感知到了,而为我流泪;第二,她感觉自己不行了,而为自己流泪;第三,她要离开自己的亲人朋友,舍不得啊,而在流泪。

我的生日是农历正月二十六日,我每年都在这一天,亲人们简单做做生日。今年,这天正好是星期五,我觉得星期五中午不好做生日,因为大家要上班,想改在晚上,但晚上,我又觉得晚辈要从老家赶来,不方便,也觉得晚上不安全,加之周五晚上,城里堵车。因此,我决定把我的生日改在星期六中午,也就是正月二十七日中午做我的生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推迟一天过生日。

人生总是有一些事情意想不到的。周六中午做完生日回到家里,不到半小时,我就接到我侄女打来电话,说我妈妈去世了。我心一惊,这么巧吗?我刚做完生日,妈妈就去世了。她是不是要我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做完生日,才离开人世呢?我无法确定,但我是这样想的。我流着眼泪,我突然觉得:我妈妈的去世日,就是我的出生日。她之死,即我之生;我之生,即她之死!我总觉得,这是我妈妈在以她的死,换取我的生。我感觉到,我妈妈至死还在保护她的儿子!

后来我进一步想,人世间,大底上,子女对母亲未必能做出这样的牺牲,但母亲,却是毫不犹豫地可以做到以自己的死换取子女的生的!

在这生死之间,我深深地感受到母爱的伟大,自己的惭愧!

我写完此文,默然良久,看看窗外,一片春意,莺飞草长,鸟语花香。我在想,今年春天,我没有与我妈妈一起感受到这大自然的美。我又想,生老病死,人生无可奈何。人生在世,有悲苦,也有欢乐。我愿妈妈在天堂没有人世间的悲苦,而只有人世间的欢乐。我忽然有了一个祈求,我心里默默对妈妈说:“假如有来世,我仍然愿意做您的儿子!”我也想,我妈妈也是会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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