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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濂溪通书,船山思问”

2016-05-14马臻

书屋 2016年9期
关键词:融贯永济校歌

马臻

有一首歌,是每一个明德人都耳熟能详的:“衡岳峩峩,湘流浩浩,神秀启文明;濂溪通书,船山思问,湘学夙扬名。法前贤兮迪后进,厥任在诸生;贯中西兮穷术业,遗粕而咀精。愿毋忘坚苦真诚,期相与修齐治平。愿毋忘坚苦真诚,期相与修齐治平,瀹灵明兮新教化,崇令德兮蜚英声,继自今腾实恢宏,振绪滋荣!”

这是创作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明德校歌。于今听来,总觉得余韵悠悠。歌词由当时的明德国文教员、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刘永济先生撰写。刘永济毕业于明德中学,又在明德任教十年,后前往武汉大学执教,是武汉大学“五老”之一。歌词写成之后,由当时的明德音乐教员、著名音乐家黎锦晖先生为此谱曲,传唱至今。据说,它也是黎先生从事音乐事业所创作的第一首曲子。

这支歌常常飘扬在我的耳畔,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时,在每一次学校大型活动时,在每一次学校歌咏比赛时,在每一次校友聚会时。听得多了,越发敏感,我常常在心底揣摩这首歌的意蕴。这支歌大气、高雅,而且对湖湘文化有一种自觉的传承意识,引起了我对湖湘文化、对教育的无限遐想。

“衡岳峩峩,湘流浩浩,神秀启文明”,湖湘意识甚为浓烈。“濂溪通书,船山思问,湘学夙扬名”,更是直指湖湘学派的源流。“濂溪通书”是指周敦颐(字濂溪)的《通书》,此书短短四十章,不过三千余字,却是宋代理学的开山之作,影响深远。“船山思问”,指的则是明末清初著名哲学家王夫之(字船山)晚年撰写的《思问录》,此书是王夫之晚年直接总结自己哲学思想的一部著作,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体现了一个伟大哲学家对于宇宙人生深刻而宏伟的哲学思辨。

刘永济以此二书为古来湘学之代表,耐人寻味。我以为,这其中是能体现出某种湖湘文化之精神以及教育之精神的。两书有一个共同点,都有贯穿古今、囊括天人之气概,都是对一个时代的思想文化最丰富和大气的总结,也是昭示着新的思想和学术路向的标杆之作,具有很强的综合性、创造性,在当时都是独标一格的大作。周敦颐之《通书》虽然简洁,但是与他的《太极图说》一道,融贯自《易传》、孔孟以来的儒家经典,建构起了儒家哲学的基本宇宙生成模式,并提出了儒家心性论、伦理学、工夫论等许多概念命题,将儒家之哲学思想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宋、明以来的大儒,如二程、朱熹、张栻、王夫之无不深受影响,开理学思想之先河。朱熹称《通书》“天地万物之理,钜细幽明,高下精粗,无所不贯”,正是此义。而王夫之的《思问录》,则“守正道以屏邪说,参伍于濂、洛、关、闽,以辟象山、阳明之谬,斥钱王罗李之妄”,在儒家经典的基础之上,吸收周敦颐、张载、朱熹等人的哲学思想,批判和剔除陆九渊、王阳明以来所形成的儒家内部的心学传统,对释道二教的种种学说加以根本性的批判,建立了一个宏大而纯正的儒家哲学体系。王夫之的儿子王敔曾说其父“作《思问录》内、外篇,明人道以为实学,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之实”,乃是受明末亡国的种种刺激而生发的一种哲学思考,预示了此后数百年哲学风气的转变和学术潮流的趋向。

刘永济单单拈出这两本书作为湘学之代表,写进明德校歌,以此激励明德学子“法前贤兮迪后进”,我以为很有深意。两书的胸襟、视野、抱负、成就既是湖湘文化精神的代表,也可以视为教育精神之代表。所谓的教育,不就是引导莘莘学子以兼容并包、融贯古今的视野和胸襟,来批判地吸收前人的文化精华、形成自己独具一格的思想品性,并以此激发出一个人自由之心性、创造之能力么?

给予学生自由思想和独立创造的能力,我一直觉得是教育的基本命题之一。尤其是在当下国人普遍认为中国缺乏真正的创造力、中国的教育没有创造力的时候,想想明德校歌所呼唤的“濂溪通书,船山思问”的湘学气象,总令人感慨万千。

明德中学与湖湘学派渊源甚深。明德创办人胡老校长本就出身于湘潭隐山的经学世家,乃宋代湖湘学派大儒胡宏的后代。其创办明德中学,以“坚苦真诚”为校训,以“使莘莘学子不徒以学校为仕进之阶,而先务立其远者大者,以默持世运于不坠”为教育理想,倡导“独立自尊”的学生文化,自1903年开办以来,在学制探索、课程设置、人才培养方面,有许多坚忍不拔的探索,本就是融贯中西的一种创造。1937年,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莅临明德中学演讲,有这样一段演讲词:“明德学校,是私立学校中最好的学校。你们既做了最好的私立学校的学生,当然要用心读书,努力求学,以备考入较好的大学。但我认为求达到这个目的之外,还有一桩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学得‘创造的精神。中国人向来缺乏这种精神,所以中国会贫穷至此,会被人欺侮至此。我们因为看清了,唯有教育才可以治这个民族的大病,才是改造国民、复兴中国唯一有效的药,所以我们才努力来从事教育事业。我敢说办私立学校的人,没有一个是很有钱的,都是从艰苦的环境里奋斗出来的。物质方面,当然比不上公立学校。但教育不是物质的,教育是精神的,因为人不是物质的,人是精神的,所以学校之简陋与否,与我们都是毫无关系。中国非地不大,物不博,所以贫弱者,完全是因为国民缺乏精神,缺乏创造的精神。所谓‘创造者,就是不用现成的意思。现成的事做起来没有劲,现成的事做起来觉得太老实了。你们试翻翻明德的历史,经过多少困难,多少挫折,但终没有放过去,随便怎样都不放手。这便是创造的精神。你们现在在好的私立学校读书,就应该学这种创造的精神。倘若单单读些死书去了,那你们的学费可以退十分之八。就是说,你们学到的太微末了。所以兄弟认为,唯有好的私立学校才能造就好的人才出来,才能造就有创造精神的国民出来。”

张伯苓先生呼唤“创造的精神”,反对读死书,反对学习那些微末的不知变通的死东西,希望“造就有创造精神的国民出来”,抓住了教育的要害,也是这一两百年来中国教育一直面临的一个拷问。正如明德校歌所唱:“贯中西兮穷术业,遗粕而咀精”。明德前贤之中,颇有这种能综合古今、融贯中西而有所创造者。我甚至认为,这其中沉淀了明德教育的一种精神。即以写下明德校歌的刘永济为例,他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在明德中学任教,所开的课程之中有一门是专讲文学原理的,1922年,他将自己这一门课的讲稿定名为《文学论》,交由长沙湘鄂印刷公司公开出版。这是国内最早的融贯中西的文学理论著作,此前章炳麟之《国故论衡·文学总略》谨承朴学传统、姚永朴之《文学研究法》固守桐城“义法”,都还是在传统的阴影里徘徊。刘永济糅合古今中西,开一代之先河的《文学论》,现在受到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的重视。除刘永济外,明德学子如金岳霖融贯古今中西之哲学,写下《论道》、《知识论》等经典著作,吸收传统,融汇新潮,独辟蹊径,自成一体,直到现在,仍然是中国哲学园地里的奇葩。又如明德学子蒋廷黻,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后,回南开大学任历史系教授。1929年又接受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邀请,出任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长,并在北京大学兼课。他批判地吸收中国传统史学研究的精华,学习和融汇西方史学研究的方法,融贯中西,是现代中国史学的奠基人之一,据说在民国史学界,有关近代中国史和近代中国对外关系史著作,几乎半数以上都是因袭蒋廷黻的史学观点,可见其影响之深。

九十多年前,刘永济在其明德中学之讲稿《文学论》的结尾之处写道:“今日西学东来,其学术皆统系分明、方法完备,而交通之便利、印刷之简易又远胜于唐代。唐玄奘以一僧侣私奔印度,归来遂令我国文化因而更新。今日留学西方之人数与方便亦远胜于彼时,然则更新之机自当不远。所不如彼者,我固有之文化久就荒落;现今之国势已极凌夷。以比唐之初兴,有河汾之讲学于前,房、杜之修政于后,自不可及耳。故目前之大势,与南北朝正同,尚未至隋杨,更何论唐李!明眼者试一比较之,当信此言之不谬矣。故曰:今后之希望,非敢薄当世也。”

刘永济的慨叹让人难以忘怀。岁月如梭,世事更替,转眼已经百年。应该说,当下的中国比当年强盛的多,地位也高得多,学术思想也完备得多。但是刘永济所感叹过的“固有之文化,久就荒落”,缺乏“文化之更新”,似乎依然是困扰着中国教育乃至中国思想文化的一个难题。前些年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离世时,曾抛出轰动一时的教育之问:“为什么中国不能产生大师?”我一直认为,中国能不能产生大师,不是看大学,而要看我们的基础教育,看我们的中小学。如果我们的基础教育依然徘徊在应试的牢笼里,依然不能鼓励学生独立思考、自由表达,仍然不能给孩子们提供一个真正的批判性的创造空间,那么,孩子们的创造能力就不可能培养起来。等到大学再去补救,为时已晚。

“濂溪通书,船山思问,湘学夙扬名”,想到明德校歌的悠扬旋律,想到当年明德创办人胡元倓老校长“使莘莘学子不徒以学校为仕进之阶,而先务立其远者大者,以默持世运于不坠”的教育理想,我们的教育应该有所担当、有所作为,应该继承湖湘学脉里那种融贯古今、学究天人视野和抱负,弘扬明德教育史上会通中西、独立创造的精神气慨。毕竟,这是一个转型期的大时代,大时代呼唤大文章,大时代呼唤大思想家,大时代呼唤大创造,大时代呼唤大教育,以此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悠扬的校歌还在一代又一代明德人口中传唱着,三湘四水,杳杳不绝。“濂溪通书,船山思问”,在何种意义上将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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