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似不期而遇的风
2016-05-14薏苡薇
薏苡薇
年少时的感情,大概就是一阵风,穿过了重山万岭,却撞上不期而遇的海,最终只能被吞噬淹没,了无踪迹。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开始在秋天,结束在夏天。这是我很喜欢的两个季节,关于秋天,我的记忆里总是有校园里馥郁的桂花香、洁白的花瓣;而夏天,则是明亮的阳光、璀璨的星空。所有这些美好的画面,一定离不开青春活泼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有着无可匹敌的勇气、纯真美好的心灵,让人仅仅是想到就会忍不住扬起嘴微笑。就像稿子里的男女主,一个虽然有一点点自恋,但很可爱;一个即使平凡,仍然向着美好生长。他们手牵着手,沿着夏天的马路,好像走不到尽头,太阳也仿佛永远都不会下山。但人生从来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么回事。
1
九月是丹桂飘香的时节,从窗口向外望去,看得见校园里桂树亭亭,朵朵洁白的花瓣衬着深绿的叶,在空中肆意舒展着。可叶枝芽的心,却像被谁紧紧揪住,有点喘不过气来。
离摄影展开始还有三个小时,她在心里暗暗祈祷,池桉千万不要在这时过来展厅视察,千万不要走到她这边来。
身为刚入摄影社一个月的菜鸟,却被指派来帮忙准备学校一年一度的摄影展,叶枝芽心惊胆战地忙碌了好些天,希望能顺顺利利地把展览办完,没想到却在关键时候,丢失了最重要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名字叫《星光》,是社长池桉去旅行时所拍,并凭此斩获了全国中学生摄影比赛的三等奖。叶枝芽只在刚入社时见过一次,好像拍的是大海上的星光,她当时匆匆一瞥,只觉得非常美,那种寂寥又壮观的美,让人惊叹。
她也喜欢大海,喜欢星光璀璨的夜晚,喜欢用相机记录下美丽的风景,可什么时候才能拍出《星光》一样好的作品呢?
池桉把那张照片看得很宝贝,平时是用相框裱好,锁在学校摄影社的办公室里,尽管他常常会跟人炫耀它,但因为怕弄坏,很少拿出来。这次摄影展,《星光》是其中最重要的作品。
这片展板刚好是她负责看管,照片丢了,损失肯定要算到她头上,想起池桉那张冰山一样冷厉的面孔,她非常惶恐。然而她把展厅里里外外翻找了好几遍,眼珠子都要把地板戳出洞来了,都没找着。
她想去问问摄影社的其他社员,又怕闹出很大动静,会使得人心惶惶。她正忐忑不安时,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质问声:“照片呢?那张《星光》呢?”
池桉来了!
叶枝芽双手绞在一起,脸色有些发白,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答上一句:“我……我正在找!”说着,也不管他的反应,哭丧着脸跑到最前面的储物柜前,一格一格地翻找起来。
池桉双手插在裤兜里,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明明发觉了这个女生紧张得身体颤抖,心里却还是觉得恼火。之前开会的时候,他一遍遍叮嘱过,工作一定要认真谨慎,尤其是那张《星光》,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却还是出了问题。
“展览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一起来找!”他双手一挥,对着正各自忙碌的社员们喊了一声。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十几个同学都在翻箱倒柜,大家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既害怕搞砸展览,又担心会得罪池桉这个小少爷。要知道摄影社的十几台相机,还有社员们每次出去采风的交通费、饮食费,都是由池桉的父母赞助的。
已经是入秋的天气,室内还开了空调,叶枝芽的棉布上衣背后,却一片湿漉漉的,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滑落,她甚至顾不上抬手去擦。
陆航暴躁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气急败坏地催促:“你到底放在哪儿了?放哪儿了?到底能不能找到啊?”
被他一吼,叶枝芽紧张得更加手忙脚乱,湿漉漉的双手抓不稳东西,差点失手推倒一个展板,立刻又惹来了池桉怒气冲冲的瞪视。然而直到展览开始,他们始终没找到那张《星光》。
这张全国中学生摄影比赛三等奖的作品,本来是这次摄影展最大的噱头,吸引了各界知名人士特地来观赏,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学校的领导亲自赶来向贵宾们道歉。
当来参观的人都离开之后,当着所有社员的面,池桉阴沉着脸,劈头盖脸地骂了叶枝芽一顿,丝毫不顾忌对方是个女生。
“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最后,他冷冷地说完这句就走了,留下叶枝芽难堪地低着头,如果不是碍于当着一群同学的面,她早就号啕大哭了。
她当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摄影社,可是结局如此残酷,池桉的这句话令她先前的坚忍与努力全部落了空。
2
连续两个星期,叶枝芽都沉浸在无边的懊恼与沮丧之中。她一直不敢再去摄影社,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星光》。
但愿找到了吧,如果没找到,池桉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想起那个人冷峻的面孔,叶枝芽的心中仍然是乌云压顶。
“在摄影社不是也挺辛苦的,别多想了,等我有钱了,给你买个最好的相机!”跟她青梅竹马的周尧豪气万千地这样安慰着,还扮了个鬼脸逗她开心。
虽然知道周尧跟自己一样还是学生,而且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不可能会有钱帮自己买相机,叶枝芽还是开怀地弯唇笑了。
周六的傍晚,她去书城买几本摄影方面的书,没想到竟会跟池桉在电梯里狭路相逢。两人面对面时,他的表情相当冷淡,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一样。
叶枝芽小心翼翼地偷觑了他一眼,心里暗暗想着,他到底有什么好呢?做社长助理的那一个月,她被他各种苛刻的要求整得身心俱疲,还要时常挨训。
虽然他的确家世好,成绩好,长相也可以媲美韩剧男主角,却是个骄傲自大、脾气暴躁的怪胎。
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大家只看得到池桉的优点,一帮没大脑的女生成天谈论着池桉这样、池桉那样,活像麻雀一样聒噪而嘈杂,更不要提竟然还有很多男孩子崇拜地蜂拥在他身边。
如果不是因为池桉大发善心,把进入摄影社的最后一个社员名额给了叶枝芽,她才不会一直任劳任怨地任他差遣呢!
池桉似乎听到了她的腹诽,慢慢转过头来,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那双眼睛如秋水幽深,跟他对望了几秒钟,叶枝芽的脸瞬间就红了,立刻移开视线,暗暗盼着电梯快到自己要去的那一层。
好不容易等电梯终于到了,门却没有开!与此同时,照明灯也突然熄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一片漆黑。
“停……停电了!”她惊悚地靠着墙壁,脸色惨白无比。
“我看到了,不用你来说。”
池桉的声音淡淡的,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叶枝芽即将脱口的话,又讪讪地咽回去了。即使再怎么害怕,她也不该向这个人求救,他根本就是……世界上最冷酷的人!
没有光亮,看不到任何东西,外面也是一片寂静,叶枝芽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感觉到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喉咙。
“你怎么了?”池桉终于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可是她只感觉到胸闷气短,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叶枝芽!”他往前跨两步走过来,突然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
叶枝芽被吓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结结巴巴地喊:“你……你干什么?”
“你看这样的黑暗,像不像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大海之上,只有一片无止境的黑。”他的声音很低,漂亮的句子不断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可是星光正努力地穿越光年而来,很快就会有光华耀眼的风景。”
叶枝芽愣住,忍不住瞪大眼睛,目光似乎穿透黑暗,真的望见了汪洋大海,望见了星光破空而来。
“像那张《星光》一样美吗?”她喃喃道,双手下面贴着的是池桉宽厚的背,看起来冷漠如冰山的他,原来也可以散发出这样的温暖来。为他突如其来的善意,叶枝芽几乎快要忘记,之前他曾经多么恶劣地羞辱过自己。
听她提到《星光》,池桉忽然沉默了。电梯门在这时打开,灯光透亮,他松开手,让叶枝芽从自己背上下来。走出电梯时,他忽然间转过身,用命令式的语气说:“《星光》已经找到了,你可以回摄影社了。”
叶枝芽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心里忽然生出模糊的感动。
出了书城,外面正下着雨,半空滚过一道响雷,轰隆隆划破天际,四周白茫茫一片水汽。已经是晚上九点,她有点害怕,打电话向周尧求救。
周尧来得很快,他穿一件灰色毛衣,挺拔如树,雨伞边沿落下的水珠一泄如线,他笑容明亮得几乎可以照亮黑夜。
周尧大概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孩了,叶枝芽想,随即又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池桉也能变得这样好相处就好了。
她没想到,愿望实现得这样快。
3
叶枝芽后来才知道,《星光》的失踪根本就是一场乌龙,它一直被锁在池桉的桌子里,从没拿出来过,所以那天摄影展才没有找到!
想起自己那天被池桉训得那么惨,她忍不住恨得牙痒痒,他可能是觉得愧对自己,才在电梯里对自己出手相救的吧。
重回摄影社的办公室,才一露面,叶枝芽就被社员们委以重任——把那张《星光》送去池桉家里,今晚他家里会来重要客人,需要照片装点门面。
“是社长说的,你是他的助理,他一定要你送过去!”大家对她表示了同情。
池桉就好比那可恶的地主黄世仁,逮着机会就压迫自己。跑腿的路上,叶枝芽的愤怒之情直冲云霄。然而她就快走到他家时,公路旁边的山上有一片枫树林,她从枝繁叶茂的枫树下走过,抬头看见那一片绚丽的火红时,郁闷之情一扫而空。
她在树下流连忘返了很久,连头上落了几片残叶也不自知。直到见到池桉时,看到他莫名其妙地倾身靠近自己,叶枝芽心跳如雷,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池桉却双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保持这个姿势别动,然后从她头发上拈下一片枫叶。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那天电梯里发生的事情,想到了他描绘出来的,大海上的绝美星光,脸上莫名染了一层绯色。
“枫叶这么红了啊!”他拈住那片枫叶,若有所思。
“是的,可惜我没带相机,不然可以拍下来给你看。”叶枝芽双眉弯弯,想起刚刚在路上看见的美景,清澈眼眸中有莹润光芒流泻而出,面对他时的紧张突然消散了。
“你拍的能有我拍的好看?”池桉傲然昂头。
叶枝芽想起两人之间的新仇旧恨,壮着胆跟他抬杠:“那你倒是去拍啊,口头逞强有什么意思!”
池桉低头冷冷瞥她一眼,转身往屋子里走,连跟她说再见的意思都没有。叶枝芽悻悻地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之后的几天,一直不见池桉出现在办公室,叶枝芽每天借了相机四处拍景色,自得其乐。然而两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叶枝芽跟周尧聊天时,已经不自觉地提到过池桉很多次。
周尧端详了叶枝芽半天,正是深秋时节,校园里落了一地桂花,随风飘来隐隐淡香,而他嘴角上翘,清冽眼神中有莫可名状的神采。
她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极不自然地说:“干吗?”
“我发现你可能有点受虐倾向,叶枝芽同学。”他一本正经。
她大窘,扑过去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就这么眉开眼笑地望着她,看得她也忍不住笑起来,高高扬起的手调皮地拍了拍他的头,像在抚摸一只宠物。
学校里开始有了各种流言,说是池桉上山拍枫叶,因为那时下了雨,泥土疏松,他不小心踩空从山上摔了下来,伤得很重。
至于他到底伤得多重,几乎没人知道。有好几天晚上,叶枝芽都会梦到浑身缠满了纱布的池桉,那样骄傲光鲜的他,毁了容,像个残疾人一样坐在轮椅上,一脸幽怨地对她控诉:“都是因为你让我拍枫叶,我才从山上摔下来的!都是你的错!”
她眼泪汪汪地大喊冤枉,谁知道自己随口说说,他真的会跑到山上去啊!
醒过来后,叶枝芽再也睡不着,心里不断翻腾的愧疚和担心告诉她,对于池桉受伤这件事,她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4
叶枝芽决定去探望池桉。她原本还担心陆家会大门紧闭,没想到会在枫树林旁边遇到他。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正蹲在路边,听见有脚步声,抬起头看时,脸上的表情有点茫然。
好几个星期不见,池桉看起来有点颓废,但是胳膊和腿都在,那张平时总是冷傲的俊脸也完好无损,叶枝芽放心了。
“社长,那个……上次故意激你去拍枫叶是我不对,你没事就……就好。”好好一句话被说得磕磕巴巴的,叶枝芽很心慌,生怕池桉会突然跳过来暴揍自己一顿。
池桉静静地盯着她,没有吭声。
“那……我走了……”
她鼓起勇气准备撤退,可是池桉突然开口了,那句“既然你知道自己错了,那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我离家出走了,你找个地方给我住吧”彻底惊吓到了她,这个大少爷肯定是跟家人闹脾气吧。
“社长,你你你……你还是回家去吧,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
她飞快地说完,然后以逃离火灾现场的速度迅速离开枫树林。跑了一段路,她感觉不对,回头一看,果然,池桉也跟上来了。
看来他还真的想赖上她啊!
相对于她的惊慌失措,池桉则显得淡定多了,他就这样穿着一身睡衣,像个神经病一样尾随着她,一直走到了她家门口。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叶枝芽不想在这里跟他争执,惊动父母和邻居。她想了想,把他带到天台上的小屋。去年她家二次装修时,爸妈将小屋改为临时住所,虽然条件很简陋,但勉强可以住人。
“你就让我住这里?”池桉皱着眉,露出不满的表情来。
“那你现在回家?”叶枝芽巴不得他早点滚。
“就这样吧。”池桉懒洋洋地躺上床,打了个呵欠说,“等下记得给我带食物过来,我饿了。”
叶枝芽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不冲过去对他狠狠踹上几脚的冲动。她觉得自己真是窝囊透了,一直以来在池桉面前总是忍气吞声,才会让他变本加厉地欺压她。
吃了晚饭后,她早早就洗漱好准备休息,打定主意不去理会池桉。他身上又没带钱,如果实在很饿了,应该会自己回家吧。
叶枝芽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把自己的同情心浪费给那个自大狂,可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后,她还是忍不住爬起来,从冰箱里翻出剩菜打包好,蹑手蹑脚地上了天台。
小屋里只有一盏暗黄的灯,窗户没有装玻璃,阵阵清凉的风穿堂而过。池桉就坐在窗前,愣愣地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种寂寥的感觉,不会是饿傻了吧……叶枝芽莫名有点心虚,她故意重重咳嗽一声:“喂!吃饭啦!”
池桉回过头,没有理会她递过来的食盒,而是眼神迷茫地问道:“叶枝芽,你很喜欢摄影吗?”
“当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你也像我一样,从五岁时摸到相机开始,十几年都一心一意地喜欢吗?可如果有一天,你爸妈说你根本没天赋,强迫你放弃呢?”池桉声音颤抖地说,几乎是在同时,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那张《星光》……是因为我父母赞助了那场摄影大赛,所以我才能拿到三等奖。”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在满堂宾客面前,他跟父母争吵了起来,他们不允许他再继续摄影,想让他出国念书,于是把这个秘密抖了出来。
因为心情烦闷,所以他才上山去拍枫叶,没想到会摔下山受伤,于是父母更加震怒,直接把所有的相机都没收了。
天哪!叶枝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是因为这个原因,池桉才离家出走的吗?她想起认识以来,他有多么重视那张照片,常常跟人炫耀。那几乎是他全部的骄傲,令他成为一个好像会发光的少年。
“你别难过了……”脑子里翻来覆去很多话,可是叶枝芽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这句。她还想说:其实我觉得你的摄影技术非常好,《星光》真的非常好看。
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虽然再没有安慰他,但一直坐在那里。
5
池桉在天台上的小屋里住了半个月,每天都是叶枝芽定时送饭菜过去给他,她对爸妈谎称是小区里有只流浪狗需要喂,勉强蒙混过关。
而池桉竟然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叶枝芽的照顾,他甚至没再去过学校,每天坐在小屋里发呆,睡觉。
他只是不想变得和所有人一样而已,他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朝着梦想的方向迈进。可是现实那么残酷,一直以来他引以为傲的荣誉,只是一个假象。
而现在,父母也不再支持他,他们试图把他变回一个普通人,一心一意念书,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份靠谱的工作。
池桉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害怕自己如同傀儡般,成为庸庸碌碌、面目平凡的芸芸众生。
在叶枝芽偷偷把爸爸的两套衣服拿去给池桉换洗时,妈妈还以为家里遭贼了。叶枝芽不敢再偷家里的衣服,把爸爸的衣服放回去之后,她拽着池桉出去买新衣服。
“你爸妈也是为你好,你跟他们好好沟通下吧。”在把自己存了半年的私房钱都贡献给池桉后,叶枝芽委婉地劝说。她真的很怀疑如果池桉父母报警的话,她会落一个绑架的罪名。
“看心情吧。渴了,我去买水喝。”池桉拿着她的钱包,大摇大摆地走向旁边的超市。而叶枝芽像个用人一般,提着他的东西等在外面,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正在这时她遇到了周尧,两个人聊了几句,他忽然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说:“枝芽,你别再去摄影社了吧,也别再理那个池桉了。我过段时间给你买个相机好不好?”
“相机那么贵,你哪有钱买……”叶枝芽“扑哧”一笑,浑然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给面前的这个少年带来多么严重的一场灾难。
池桉拿了两瓶水出来,扔了一瓶给叶枝芽,钱包却没有还给她,也不管还有周尧在,目中无人地走了。
“这个人是……”周尧眯着眼思索了一下,“池桉?”
叶枝芽头疼地点头,她对周尧挥了挥手:“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小跑步地追上池桉,而池桉突然劈手夺过她手里的一堆东西,自己拎着。
被丢在原地的周尧似乎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再说出来,直直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他的表情有些失落,平常总是上扬的嘴角,此刻渐渐地凝成了一个悲伤而隐忍的弧度。
少了池桉的学校,很是冷清。从前那个骄傲矜贵的少年,每周的师生大会时,都会站在国旗下进行演讲,他无与伦比的风姿,曾吸引过多少女生的目光。如今池桉不在,演讲的人变成了一个矮矮胖胖的男生,女同学们都提不起兴致。
“池桉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都快高考了,他不会偷偷地出国留学了吧?”摄影社也暂时停止了一切活动,社员们这样悄悄议论着。
也有消息说他跟父母闹翻了,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叶枝芽独自在水深火热里苦苦挣扎,她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贡献给了池小少爷。
“叶枝芽,快来天台陪我看星星!”
“你说,我是不是长得很帅,比那天我看到的那个跟你一起的男生还要好看很多?”
“明天我要去打球,你陪我一起去!”
面对池桉这些胡搅蛮缠的要求,叶枝芽每次都无力招架,她想自己真是昏了头,否则为什么从来都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她有时候甚至会怀疑,其实池桉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赖在这里折磨她,以他之前的恶劣行径,这样的事情他是绝对干得出来的。
所以,在池桉的父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质问池桉的下落时,她诚实地回答了。
6
池桉终于回学校上课了,摄影社的活动也重新开展起来了,但因为即将高考,社长换届,已经另由高二的学长担任社长。
叶枝芽没有了再见池桉的理由,他也没再找过她。甚至连周尧,好像也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即使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小区,也几乎不再碰面。
生活里没有了那个让她讨厌又害怕的池桉,也没有了让她感觉温暖的周尧,快满十六岁的那段日子,她过得有点孤单,偶尔照镜子时,竟然发现自己眉宇间少了过去的畏缩,变得更加从容。
这是自己吗?叶枝芽看着镜子,吓了一跳。那个五官秀丽,长发垂落,穿着杏色连衣裙的女生,亭亭玉立,俨然长成了大姑娘。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池桉,心里隐约闪过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念头——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否有资格与他比肩。
五月底的一天,在跟着摄影社众人去湿地公园采风时,叶枝芽意外地遇到了池桉。他举着相机随意地走走停停,青翠的柳条在他身后随风舞动,有女生想要跟他说话,都被他冷冷的眼神吓退了。
叶枝芽缩在人群里,傻傻地看着不远处那个玉树临风的男生,心绪起伏不定。然而因为他刻意疏远的态度,令她始终鼓不起勇气主动跟他打招呼。看来他跟父母已经和好了吧,所以还能继续抱着相机拍照。
池桉对她而言,有了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意义,她早在心里想明白,可是对骄傲的池桉来说,自己是不是渺如尘埃的存在呢?叶枝芽害怕知道答案。
闷闷地溜达了一圈后,她正捧着相机查看今天拍的照片,不知何时身边的人忽然越围越多,伴随着阵阵尖叫声。
“今天来得太值了,居然可以在公园里看到马戏团的表演!”
“那只棕熊是真的!叶枝芽,你不是很喜欢看动物吗,快过来啊!”
听到同学的呼唤声,叶枝芽瞠目结舌地抬起头,果然看见广场中间,有一只笨拙的大棕熊挽着花篮,打着一把小花伞,正滑稽地表演着。
天哪……她震惊了。本地动物园的动物非常有限,偶尔能看见一只老虎、鳄鱼,都是非常稀奇的事情,可是今天她居然能在一个公园里看见真真实实的棕熊表演!
“喂,叶枝芽!我要去拍照,你帮我拿着这个!”
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表演时,有人走过她身边,倨傲地命令了一句,然后一个重重的东西就被塞进了她怀里。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单反相机!
池桉走了两步,又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她,口气嫌恶:“这是我以前用过的,但是现在不喜欢了,要不就给你吧。”
什么用过的……明明看起来就是崭新的!叶枝芽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愕然中又带有隐隐的惊喜。
她直觉不应该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张口要拒绝时,忽然接了一个电话,只说了两句,她的脸色就变了,于是把相机塞回给池桉,拔腿就要跑!
“叶枝芽,你什么意思!”池桉表情难堪,恶狠狠地叫住她。
正在此时,马戏团中的主持人忽然举着话筒大声喊起来:“这次的表演,是池桉为他的朋友叶枝芽准备的惊喜,为了替她庆祝十六岁的生日。让我们用掌声欢迎两位主角!”
闻言,所有人都回头看向正在僵持的两人。那样骄傲的少年,第一次低声下气、费尽心思来讨好她,让人无不羡慕。
叶枝芽也愣了,她望着脸色晦暗不明的池桉,心头有万千情绪涌过,鼻子酸得要落下泪来。然而想到正面临困境的周尧,她咬咬牙,最终还是转身跑了。
人群发出惊呼声,池桉似乎是面子上过不去,对着她的背影咆哮:“叶枝芽!你今天走了,就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叶枝芽脚步一滞,内心阵阵绞痛,却没有停下来。
暮色四合,天边闷雷滚滚,风雨欲来。后来似乎有一瞬间,黑夜亮如白昼,照见了池桉眼中清晰可见的泪光。
7
叶枝芽接到的是她妈妈的电话。
妈妈口气严厉地质问她:“你是不是跟周尧提了什么让他为难的请求?我刚听说周尧卖掉了自己的电脑,还偷偷跟朋友借钱,说是要买相机!枝芽,喜欢摄影一直想要相机的是你,你说这件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周尧妈妈都要气疯了,家里正闹得天翻地覆。”
在周尧家里,叶枝芽见到了气急败坏的周妈妈和沉默地跪在地上的周尧,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坏,因为周尧已经逃课两个月了,每天都在帮人送快递赚钱!
周尧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他妈妈独自抚养他长大,对他寄予厚望。从小到大周尧一直懂事听话,因此周妈妈这次才会如此暴怒,不顾儿子的自尊而打骂他。
“你缺钱,要买给朋友买礼物,不会跟我商量吗?竟然胆子大到逃课,还一直瞒着我们,你要气死我啊!”周妈妈呼天抢地地哭着。
叶枝芽讪讪地站在旁边,不敢吭声。她已经看到桌子上那个崭新的单反相机,毫无疑问,周尧的反常,跟自己有关。
而无论被妈妈怎样训斥,周尧始终倔强地低着头,不肯为自己解释一个字。
罪魁祸首是自己,叶枝芽既难过又心痛,正想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时,周妈妈却突然抓起相机,狠狠砸在了地上。
清脆的声音响起,周尧愣了几秒钟,然后从地上跳起来,双眼猩红地跑出了家门。
接下来的半个月,让所有人身心俱疲,为了寻找周尧,周家和叶家都闹得人仰马翻。他们最后才在乡下的亲戚家里找到了他。
叶枝芽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跟老师请了假,要去乡下找他。永远那么温暖体贴的周尧,陪伴着叶枝芽走过漫漫成长路的周尧,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她不能失去他。
站在金黄色的田野间,周尧却倔强地不肯走。叶枝芽红着眼眶劝了很久后,他终于抬起头,双手攥成拳头:“枝芽,你以后别再见池桉了吧。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很重要!如果失去你,我宁愿永远待在这里不回去!”
盯着少年赌气般的面孔,她没有当面拒绝,只是认真地点头说:“周尧,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好吗?”
周尧终于咧嘴笑起来,满怀欣喜的样子,像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回到学校,叶枝芽独自在摄影社的办公室里待了很久,默默回想过往,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
天快黑的时候,一室清冷中,她终于站起身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8
校园的桂花好似在一夜之间盛放,花香弥漫,天气也很好,明亮的玻璃窗透进阳光,一室灿烂。叶枝芽埋头将自己扔进了书本,直到下课铃响起才揉揉发酸的脖颈,抬起头来。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她就高二,池桉也高中毕业了。想起这个名字,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暗淡下来。
她记忆里铺天盖地的,都是池桉最后一次来找自己时的场景。
在高考结束,叶枝芽一直躲了池桉半个月的某天,他在公交车站牌下拦住她,眼神里有着些孤注一掷的决绝:“叶枝芽,我被……大学录取了,过几天就要走了。”
夏天的微风扬起无数尘埃,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下巴、手背上,他看上去那么耀眼,叶枝芽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有沉重的伤恸压在心头,想起自己对周尧的承诺,叶枝芽挤出了最后一点勇气来支持自己不能心软,她用从未有过的疏离语气回答了他:“哦……恭喜你啊。公交车来了,我先走了!”
叶枝芽说完,脚步匆匆地越过他,正要跑上车,却没想到他突然追上来,伸出双臂抱了一下她。
那样轻如尘埃的一个拥抱,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力量,可是不知怎么,一直到仓促地上了车远离了他,她仍然心跳如雷不能自已。
池桉独自站在原地,身形萧索。叶枝芽不敢回头,呆若木鸡地坐着,任由穿过车窗的风一直吹进她心里,在盛夏带来彻骨的寒意。
等到周尧终于跟他妈妈和好如初,变回温暖明亮的少年时,暑假已经过了一半。而池桉早已收拾行装,远走异国。
叶枝芽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恍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池桉时的场景,心里有后知后觉的疼痛。她曾以为他不过是去外地上大学而已,没想到去的却是千山万水之外,是她可能此生都到不了的地方。
池桉离开后,在人去楼空的池家别墅前,她曾一次次徘徊,可既等不到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为她翻身越岭拍下那年最美的枫叶,也等不到离家出走的池桉,每晚陪她在天台上看星星。
遗憾那么多,人生那样长。年少时的感情,大概就是一阵风,穿过了重山万岭,却撞上不期而遇的海,最终只能被吞噬淹没,了无踪迹。
九月的午后,叶枝芽呆呆地坐在窗前,想着阳光这样美好,他隔着万里重洋,也一定看得到吧。
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结局。
她想着想着,垂下头去,眼角不知何时聚了两滴水珠,顺着眼角蜿蜒而下,最后消失在了十七岁这年的盛夏。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