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年少的欢喜
2016-05-14七日霜飞
七日霜飞
一
在很小的时候,我便想拥有一个高大帅气、样样出彩的男闺密,我们要如胶似漆,要好到跨越男女生的界线,冲破血缘的阻隔!
后来长大了,我真的就认识了一个可以模糊性别、推心置腹的男闺密。
然而,他的配置却有着无数的意外:帅哥里长得最不打眼的,学霸里性格最温暾的,高个子里最干瘪的,最重要的是,他是个宇宙无敌大闷包。
和我认识六年,他说过的话绝对没有超过五百句。
而这个闷包的名字叫作曹雨植。
曹雨植一家在当地很有名气,爷爷是岭南市最出名的中医,经营着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中医馆。
据说他是曹操的第一百多代后人,因为几代单传,曹爷爷特别宠爱他,为他取名雨植,希望他能受到天地雨露滋养,多福多寿。末了,他还叮嘱雨植,说千万不能和名字里有土的人在一起,因为土能埋掉植物,还会汲干水分;也不可以和有火的人在一起,因为树木最见不得火。
纯真的他也就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
然后,他便遇见了我。
那是初中入学后的第一次考试,成绩直接决定分班。而我欣喜地发现,升学试中第一名的雨植就坐在我前面。
清爽的小圆寸,光洁的小脸蛋以及一双黯然销魂的大眼睛,浑身还散发着一阵清新解暑的药草香,我只瞅了一眼,就笃定能拿下这小伙。
开考五分钟前,我戳了戳他的后背:“喂,和你商量点事呗。”
他非常缓慢地回头:“你要怎样?”
我按捺住脾气,继续微笑道:“数学是我弱项,你关照我一下呗。下午考英语,我罩你啊!”
曹雨植没说话,目光依然非常缓慢地扫过我的准考证,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转回了身。
“为什么啊?”我踢了一脚他的椅子。
他没回头,声音却传过来:“因为你叫杜小炎。虽然中间有小,但也有两个火、一个土。”
“那又怎样啊?”我继续踢他椅子。
“我有祖训,帮不了你。”他说罢便像面铜墙一样堵在了前面。
我是听错了吗?这年头竟然还有人遵循祖训过活吗?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我若不报此仇,便枉活这十五年!于是在交卷十分钟前,我把一块写满了答案的橡皮扔到了他桌上……
曹雨植被取消了考试资格,而我也因为伙同作弊受到了同样的处罚。分班试结束后,我俩的名字醒目地出现在了白榜上。一周后,我俩的名字又被一起挪到了初一十班的花名册上。
原本升学试第一的曹雨植和最后一名的我,终于狭路相逢了。
二
分班后,我原本以为我们不会再有交集,结果谁料这呆头呆脑的小子竟然主动挑起了事。
新班级分座位的那天,从来不开口的曹雨植突然和班主任说了五个字:“我不和她坐。”
“哇,我多稀罕和你坐啊!”在全班同学惊诧的目光下,我扛着书包直接坐到了最后一排。
十分钟后,曹雨植成了我的同桌。
“同学间要相互宽容,解除隔阂,你们俩就坐在一起吧。”班主任的目光里写满了鄙夷,仿佛在说:作弊生还挑什么挑。
曹雨植把书包放在桌上,一句话都不再说。
倒是我,一把将他书包推到了地上,然后用涂改液在桌子中间画了一条虫子样的线,对他吼道:“你,过界了!”
曹雨植看都没看我一眼,弯下腰一把扯下我的运动鞋,猛地扔向了窗外。
“喂!曹雨植!”我号叫起来。
“你鞋,过界了。”他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口气。
在这样“礼尚往来”的氛围里,我和他成了同桌。
从此这一张小小的课桌就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每一根铅笔、每一块橡皮、每一粒头皮屑都成了我们相互叫嚣的理由。我们关注那根分界线的时间,远比黑板和课本还要多。
这还不算什么,课堂上凡是有同桌合作的项目,我们也都通通不参与。由于我们的不和谐,屡屡被班主任责罚,先是罚站、跑步,后来就是长达三年的值日生。
曹雨植成了我每天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见到的男生,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爸在一起的时间都要长。
清晨我们一起开门、扫地,晚上还要一起锁门、关灯。
而两人所有的交流也通通因为不屑于开口,变成了字条互飞——
喂,把电池给我拿来!
你别给我传字条。
喂,把酒精灯拿来啊!
你别给我传字条。
喂!你信不信我告老师啊!
不信……
作业本总能被我俩撕成若干张字条,一个学期到头,班主任在我们俩的点评册上写:为什么你的作业本总比别人的薄?
或许是和这个优等生在一起久了,也或许是他身上的药草香迷惑了我,我的磁场也开始受到了干扰,渐渐地我的注意力由分界线、言情小说这些成功转移到了学校的那块红榜,以及上面永远都排在第一位的曹雨植!
我才不信他有什么奇能异术,他能考第一,我也一定能前进十!
从那之后,我的进取心像烧红的火箭头一样,一发而不可收。命运之神也总是眷顾像我这样奋发努力的人,我总能在遇到难题时,碰巧听到曹雨植给别人讲解;误下课程时,他又刚好把笔记落在了我桌上……
一来二去,我的排名从年级倒数十名,一路向上追击,在老师和同学们质疑的目光下,直冲进了前五十名。
然后我发现,原来名次并没有守护分界线那么难嘛。
更让我惊奇的是,摸爬滚打、擦枪走火之中,我已经稳稳地进入了重点生培养名单。
回望过往,我突然意识到,曹雨植这小子其实是在助我升仙得道啊!
三
我们打打杀杀了三年,除了激起我无边的斗志,送我走向重点生,更历练出我一胳膊的肌肉。我与他之间却依然清清冷冷,未见感情增进半分。
对于曹雨植,我依然所知甚少。
我只知道:曹雨植,男,射手座,家里开中医院的,有钱,以及他还有个青梅竹马。
他从来不与同学们说起自己的家事,每每张口无外乎试题和作业。所幸这个世界上有着一群狂热地热爱八卦的同学,我才得知了这个叫郁恩的女生的事。
她在隔壁女校读火箭班,听说是比他还厉害的学霸,小学的时候就获过什么世界级的心算奖项,其他什么琴棋书画更是不在话下。
据见过的人说,人美如画。
但更重要的信息是,他们最近吵架了,在冷战。
听完这个悲伤的故事,我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当然也万分同情被甩的曹同学,女生天生的感性与柔软特性下,我决定和曹雨植求和。
临毕业的一个晚自习,我把求和的字条丢到他面前。
——QH。
三年来我们间传过数万个小字条,已经达成了超神般的默契,只写首字母也一样可以懂。
曹雨植眉头抬了抬,破天荒地开了口:“求婚?“
我差点一口血喷在他脸上。
“求和?”
我点啊点头。
“准了。”他在纸上利落地画了一个勾,像皇帝批阅奏折般了结了此事。
我目瞪口呆酝酿了许久的求和谈判……就结束了吗?我们从初一战到了初三,战得我这倒数第一名都爬到年纪前一百了,支持我的动力就是要赢他啊!
后半节课,我故意将书本、文具全部推到了他那一边,他也果真守约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我心有不甘,仿佛一个坚守多年的约定一朝化了灰,心里空得发了慌。于是我直接骑着椅子杀到了他那边,整个人跨过了他的地界。
曹雨植看着入侵过去的我,顿了一顿,然后慢镜头式地摘下耳机,转过脸来,三年来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我。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心跳漏了半拍。
这销魂的目光,难道他是要表白?
谁料下一秒钟他拎起书包就站了起来。
“这位置你喜欢啊?让给你啊!”话音落,他就踩着下课的铃声走出了教室。
这样的曹雨植,真的让我很惆怅啊!
四
中考前一周,明明都已经放假自学的我们,收到通知重新回到了学校。班主任深更半夜临时召开了动员大会,学校早就断了电,教室里漆黑一片,同学们就拿出手机照亮。
气氛诡异得让人唏嘘。
班主任在讲台上摸着黑发表着动员演说,我的目光没来由地就看向了身边的曹雨植。
一周没见,他终于脱下了那身千年不变的校服,穿了一身浅绿色的三叶草运动衣,整个人有种改头换面般的好看。
也许是几天未见我,他也拿着手机上下照了我一圈,啧啧几声。
我伸拳就给了他一下,压低声吼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曹雨植把手插在口袋里,嘴巴一弯,竟然笑了出来。
“哎我这暴脾气,曹雨植你给我说清楚,我哪点让你不满意了!”我这一通低喊,话音刚落,就听曹雨植依然不紧不慢地低声说着:“来之前想到以后就见不着你了,觉得挺可惜的,可是见着你之后……”
“见着更失望吗?还不如不见吗?”我不满地问道。
“真舍不得毕业了。”曹雨植目光看着昏暗的前方,班主任的演说越来越激昂,同学们也都像打了鸡血般慷慨宣誓。
我的心却有点乱了。
曹雨植他舍不得的是什么?是学校?是同学们?还是……我?
昏暗的教室里,一部部手机像夏夜的萤火虫般发着光亮,教室里有着一种格外特别又窝心的气氛。我看着曹雨植,浅绿色运动衣的衣袖被他随意挽上去了一截,露出了光洁又修长的手臂。
我怎么突然就有种想要握上去的冲动呢?
五
中考结束。
班主任说考试第一天曹雨植家里出了急事,差一点缺考。还听说是与他那个“青梅”妹子有关,我一边愤愤地捶着桌子,一边却还是打开手机想问问情况。
我这才发觉原来我们连彼此的号码都没有留过。
同窗三年,我们写的字条能拼成几万篇八百字的作文,能回答几万道文综论述题……然而,我们没能成为相互问候的关系。
填报志愿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填了九中,这所市里唯一的重点高中。即便我的成绩并没有发挥到最好,但我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它。
放榜那天我回到了学校。我看到曹雨植的名字被印在一匹大红布上,高挂在学校大门上——
全市中考状元。
没人觉得惊奇,大家甚至连驻足观望的兴趣都没有。三年来,“曹雨植”三个字与红榜早已水乳交融。
我在成绩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听到了身后同学的议论声,他们说曹雨植放弃保送九中的机会,选择了三中。
三中……我愣住,为什么他会选择远在城北的三中,那所连二线都算不上的高中?
一个同学激动地指着红榜一处,冲我喊着:“杜小炎,你太牛了,你的分数超过九中录取线了!”
九中。三中。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开心还是难过,只觉得整张脸都是麻的,我努力挤出笑容,听着大家的祝福。
我一回身,看到了站在花坛边的曹雨植。
那一刻我抛开所有顾虑,什么分界线,什么不算熟的关系,直奔向他。
“干得不错,杜小炎。”曹雨植不等我说话,笑着向我祝福。
“你干吗去三中,三中有你的谁啊?”我竟然真的生气了。
“猜对了,真的有我的谁。”曹雨植慢吞吞地回答道。
青梅妹子?我差点脱口而出,可到底又收住了。我与他不是那种关系,这不是我能问的。我看着他的脸,深呼吸好几次,之后才终于人格分裂似的憋出了一个笑容,和他说了三年同窗的最后一句话。
“再见,曹雨植!”
六
我不确定三中到底有他的谁,可我知道,九中却没有我想要见的谁。一些莫名又恍惚的小情绪让我在这所学校里怅然若失。
我和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被分为了同桌。看着光亮的课桌,我下意识拿出涂改液,刚想画线的时候,又停住了。
“没关系,你东西多,可以放到我这边。”小男生咧着嘴巴笑道。
“没那么多,不必了。”我回得够利落,像极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某个人。
可是我们真的不熟,不熟到没有彼此的手机号,没有彼此的QQ号,不知道对方现在的班级……我们甚至连能共同出席的同学聚会都没有。
曹雨植,三年的共同时光都没换来你的一点音信。
你是否应该检讨?
曹雨植,而我一直在检讨。
七
高中的生活比想象中要轻松许多,因为没有老师逼着学习,没有要准时交上的作业,没有每天要抽查的习题本。
有的,只是高高一摞参考书,没完没了的题海。
没了曹雨植的助攻,第一学期我的成绩垫底。
当天晚上我逃了课,那是人生中第一次逃课。我坐着晚间公交车,一趟又一趟,任它们拉着我停停走走。最后我登上了309路,它的终点站,是我一直想要去,却始终都迈不出脚的地方——
岭南三中。
校门口,我对保安谎称是曹雨植的妹妹,说家里出了事。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还拿出了我的学生证。
保安看我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在广播里喊了曹雨植的名字,要他到校门口来。
我看着教学楼的方向,全身都在颤,直到一个人影从那边跑过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那人影越来越近,近到终于看清他的脸时,我推开大门落荒而逃。
曹雨植从后面追上来,我快步跑过街角,听到了他大声叫我名字。
“杜小炎,你站住。”
这曾经熟悉的声音仿佛隔了几个世纪才终于又在我耳边响起,我停下,转身。
绿灯灭,红灯亮。
曹雨植站在斑马线的那一端,深夜的街道车辆飞驰,路灯下的曹雨植身形修长挺拔,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我。
“干吗啊?”我扯着嗓子对他喊。
“你跑什么啊?”他回。
“我路过啊!顺道来看看你牺牲自我的生活,到底有多幸福啊!”我明枪暗箭想逼他招供。
“难怪成绩垫底,管得还真多。”他笑容明晃晃的。
一学期不见,眼前的曹雨植高了许多,肩背也宽了,声音也有磁性了,一张脸俊俏得简直不能直视。
但是,岭南市真的就这么小吗?我考试垫底这种烂消息用得着传播这么快吗?
我挺起胸脯正视他,一嗓子喊回去:“姑奶奶我是偶然失手!我的小宇宙爆发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拿个前十看看啊!”离得几丈远我都看到他撇嘴的表情。
“等着瞧!”
他抿嘴笑了,没有出声,抬起拳头在胸口轻轻捶了两下,比着口型说:我等着。
来往的车子在我们之间呼啸而去,晚风吹起他的刘海、我的裙角,我把手臂伸过头顶,用力地冲他挥了挥。
三年中一幕幕场景如电影画面般兜头而过,在我第一次拍着桌子对他叫嚣,第一次偷偷丢掉他课本,第一次故意踢倒他的凳子,第一次扎破他自行车的轮胎时……
他都会咬牙切齿对我说:“你等着。”
而我便会如他此刻一般,用拳头捶捶胸口,回他:“我等着。”
明明曾经飞扬跋扈地想要给他当女王,明明当初热血沸腾地想要与他争高下,可此刻的我却哭得像个没用的傻瓜。
绿灯亮起,可我们谁都没有向前走。
我知道,我想要的,他已经给予我了。
我这具能量匮乏的身体,已经重新蓄满了力量,我可以重新投入战斗了!
八
当晚我加入了初中同学QQ群。从前年少清高,我觉得同学群什么的不要太low,可现在觉得最美不外乎那三年的同窗时光。
我成功入群。
一分钟后,系统提示曹雨植加入本群。
我尖叫一声,捶胸顿足地一头扎在键盘上,心里噼里啪啦像是一万吨烟火同时升空,炸出七彩的花。
再抬头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发送出了好几行乱七八糟的字符,刚想撤回,却不料将一票初中同学炸了出来。
一个个光速发言——
你们俩不是号称我们班的清高仙人吗?为什么同时加群?
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哈哈,我早就知道他俩不寻常。
我抓起键盘手忙脚乱地回复:别闹了,我是想你们了!
一个同学问:那曹状元呢?
群里静了下来,一分钟后曹雨植头像暗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曾有过一丁点儿期许,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点开他的QQ头像,手指放在键盘上,真的很想很想打几个字,可最终还是关闭了窗口。
最后我只是在自己的签名上写了一排字母:nzbzd,wdxhnsh。
隔天清晨,这12个字母换来了空间的一长串回复,闲得要死的同学们用各种输入法将这串字母解读,都来求解。
我笑着关掉了空间,无意中扫过曹雨植的QQ签名,只有五个字母,我却在那天清晨哭得像个Loser。
他写着:Me too.
九
暑假,我重新恶补高一的全部课程,打算在新学期酷炫出场,闪瞎所有人的眼。
我还坚持每天晨跑,从江北跑到江南,江水哗啦啦,对面住着曹姓的人家。曹家祖传的中医馆就在江岸,三层的古韵小楼,每日慕名前来问诊的人排过一座桥。
有时隔着雕花木窗我能看到曹雨植,他在药房忙碌,时而将那些草药称重,时而在院里晒药,时而也只是隔窗对着江面发呆。
曹雨植,你可曾也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过我呢,如同我在清晨汗流浃背地站在桥上想念你一样?
看着他细心接待每个人患者,我第一次恨自己体壮如牛,烈日当空,我站足了一个小时竟然都没有中暑……哎,不对,鼻子下面好像正有涓涓细流向外淌。
天哪,我竟然流鼻血了。我捂着鼻子百米冲刺向药馆。
“曹雨植,救我救我啊,我一定是得白血病了……”
中医馆里,白胡子的曹爷爷为我把了脉,翻了翻我的眼皮,之后会心一笑:“没什么事。”
“怎么会?”
“是胃火,最近有什么着急上火的是吗?”
我抬头看身边一脸担忧的曹雨植,很想问一句:思念你孙子算吗?
曹爷爷开了方子,曹雨植去帮我抓药。我在门厅里四处看,不经意看到了院子晾着的一件三中校服,女式。
“曹雨植你变态啊?爱好收集女生校服吗?”我指着校服嘲笑他。
“是我的。”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多了一个女生,她慢慢走过来,墨色长发,肤白胜雪,一双眼乌黑明亮。
她莫名其妙地冲着某处淡笑,表情有些不自然,说道:“你是杜小炎吧?”
“你认得我?”看来曹雨植是提起过我的,我喜滋滋地到她面前,伸手:“你好……”
她双手垂落在身侧,丝毫没有要握手的意思。我刚拧眉,就听她说:“对不起,我是盲的。”
我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她表情不自然的原因。
“我进屋了,你们聊。”她摸索着走了出去。曹雨植快步迎上去,扶她上楼。
“你妹妹吗?”会住在一起的,当然是亲人对不对?
“郁恩。”他笃定我已经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为什么住在你家?”我脑子整个是蒙的,觉得自己像个非法闯入的不速之客。
他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仿佛默认了我脑中脑补的一切。
“哈哈哈,我懂我懂,算我没问!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屋内浓重的药草味忽地熏得鼻子直犯酸,我努力笑得很大声,匆匆走开。
“喂,你的药。”他在后面喊我。
我推门从拥挤的患者中挤出去。
曹雨植没有追出来,整条江岸空无一人,我在烈日下飞快地跑,跑得满身大汗,胸口快要炸裂。
我终于知道这世上哪有偶像剧,不是每一个伤心的女生身后都会有人追、有人哄。
而这四年以来,我们相处几千个日夜,曹雨植也从未给过我任何期许与暗示,我又有什么好愤恨埋怨的?
好吧,是我想太多,做太多。
我是洒脱又傲娇的杜小炎,我可以站在烈日下的桥上等风也等你,也可以甩头忘记过去的点点滴滴,忘记写过那几万字的字条,忘记那几千个相伴同窗的昼夜,忘记吵嘴后的冷战,忘记偶然对视时的心跳。
我也可以不再等,只当风没吹过,你没来过,我没曾动心过。
十
退出QQ群,删掉签名档的那串字母,我只用了一秒。
可当对话框弹出是否确定删除好友时,我犹豫了一夜。
有同学看到我退群,直接敲过来,问我是不是因为曹雨植。
我说:有那么明显吗?
她说:哦,初一到初三,不知道你在意他的人只有两个,你,还有他。
我无力回道:或许他只是装作不知道。
她回道:呵呵,或许他只能装作不知道?末了,同学发来了链接和一张截图,是两年前本地论坛里的一个帖子,标题是《八一八曹氏神医世家那些事》。
我飞快点链接,将几十页的帖子一口气看完,终于明白了曹雨植与郁恩的所有过往。
两人儿时就一起相伴着长大,郁恩父母离异后双双组了新家庭,她便被曹爷爷好心领养了回来,而她也一直格外黏着曹雨植。后来爷爷发现郁恩先天视网膜有病变,便一直在想办法治医她。年少鲁莽的曹雨植偶然在家中翻到一本古医书,便擅自按着那上面的药方给郁恩服下,药效起了反作用,郁恩一夜之间失明。
从此,曹雨植对郁恩有了深深的自责,决定这一生都要照顾她,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放弃重点高中,去了三中。
我抱着枕头在床上发了一夜的呆,心像下着暴雨一般,很痛,却又说不出口。
天光将亮时,我握着鼠标,决心删除掉好友,却看到了曹雨植在一小时前换的签名——
DBQ。
对不起。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好重好重,犹豫再三,敲下几个字母:nxhwm?
我按下发送之后,却见他的签名在同一时间换成了一模一样的五个字母。
一瞬间,我的泪垂下来。
我在删除的提示框上,点下了“确定”。
十一
高中的时光从此变得飞快。
我的QQ在那一天之后一直是同一个签名档:你是年少的欢喜。
我对自己说,只要记得曾欢喜过,就也没什么遗憾了,对吧?
可我知道我的问题没人再来答了,也不再有隔着网络与我遥相呼应的签名档,我的世界里不再有开医馆的曹雨植了。
我做完了一本又一本的习题册,像疯了一样,成绩也升到了年级前十。
只是有时,走在街道上,看到穿着海蓝色三中校服的男生,我还是会忍不住停下来。
我总以为遇到的是他,却也害怕遇到的是他。
可我明白,全世界再也不会有曹雨植,不会再有多年前写着清秀小楷,把胸口捶得砰砰响的曹雨植。
我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
我离开那天,岭南大雾茫茫,百余架航班延误,我在机场里候机时,遇见了郁恩,还有曹雨植。
郁恩一如既往地美丽,穿着素色的连衣裙,仿佛仙女下凡。曹雨植清瘦了许多,五官却更加俊秀。他们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我原本想躲,目光却与他撞个正巧,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问好。
“去哪里?”两年后再见,他却仿佛昨日才见过般地省了冗长的寒暄。一刹那,我以为我们还是第二天要一起做值日的同窗。
“南方。”我刻意笑得如从前一般没心没肺,恨不得能用一个眼神表现出我洒脱又释然的心理,问道,“那个,你们呢?”
“上海。”他答。
“哦哦哦,看到状元榜了,是你一如既往的水准。”我脑子里有些混沌,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是谁说,你与曾经最亲近的人不再熟悉的表现,是只剩赞美。
我正在应验。
他浅笑,目光很深沉,落在我脸上。
有那么短短一瞬,我的眼泪差点砸下来。我们原本可以不是这样的关系,是吧?
原本我们应该一起庆祝每一次考试结束,一起假期旅行,一起为彼此高考加油,一起搭着飞机去往同一所大学。
原本,我们有更多的相聚,有更多的可能,是吧?
可是此时此刻,我们只是望着彼此,视线始终没有从彼此脸上移开。
我只知道他保送同济大学,而郁恩没有参加高考,而此时二人同行,想必她是去陪读吧。
我不敢再想下去。
雾渐渐散了,广播里响起我的航班登机的声音,我挥手与他告别。
他大步走过来,径直拉起我的手,拿出笔,在我掌心写下了两个字母——
AN。
安。
再见,曹雨植。
十二
此后几年,我再无曹雨植的消息,只是总会在图书馆的专业刊物上看到他发表论文,全是关于中医药的新发现,其中有几个项目拿到了国家专项资金,全是视神经学科类的。
不到毕业,他已经被几家重点医学研究院争夺,同届学生中他的风光无人能及。
外人神乎其神地谈论他的成绩时,我知道他在为了郁恩重现光明而全力以赴。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杭州,得到了一份很满意的工作,报到前与同学约好一起去千岛湖的无人岛露营。
可同学临时改了行程,我只好背着帐篷孤身前往。
我原本是想在岛上看星光,可不巧遇上了梅雨季节,一连半个月都是细雨,网络也莫名地断了,每晚夜空都黑又沉,岛上静得吓人,我只好窝在帐篷里写学术报告。
哦,忘了说,我也读了医科大学。原本连零花钱都算不清楚的我,作死地在高二时选择了理科,并成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而我专攻的项目也是眼科。我想当初我是一腔孤勇地想要拯救郁恩,想要成全曹雨植的爱情。可现在想来真是傻,论学科,我又如何比得过曹雨植?于是我只是选择了一个盲人爱心社区,既然学术玩不过曹雨植,我不如改变路线,做爱心事业。
直到我离岛前一晚,天空才总算放了晴,网络信号也都恢复了。我刚打算去外面走走,突然电脑里闪出一条消息,是学院发来的。
我走过去打开了消息:国内第一例由视网膜病变引起失明的患者已恢复光明。
患者:25岁,岭南人,郁恩。
主治医生:曹雨植。
我只觉得脑子一滞,胸中仿佛悬了多年的重石咣当落下。
曹雨植,他终于做到了。他明明已经是和自己无关的人,可我偏偏还是有眼泪滑落下来。
梅雨季节结束,岛上露营的多了起来,旁边的帐篷播放着一首老歌,曲调悠扬,很适合我此时的心情。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请指引我靠近你……
我走出帐篷,望向隔壁,却见一个身影高大的男子也刚弯身走出来。
他抬头,目光刚好与我撞上。
一瞬间,我全身仿佛石化,一点点地变得僵硬,一双眼怔怔地看着他。
他浅笑着走过来,握起我的手,用笔轻轻写下一行字母——
nsnsdhx。
我猛地抽回手,眼泪铺天盖地,我冲他吼:“曹雨植你是不是弱智,一把年纪还玩什么字母游戏!我看不懂!”
他伸手抵在帐篷上,将我圈在臂弯里,头慢慢地凑过来,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签名档,我破译了。”
你是年少的欢喜。
喜欢的少年是你。
“杜小炎,现在爱你,晚吗?”他柔声道。
星光洒满天际,地面依旧潮湿的无人岛上,我被一个粗鲁又有点好看的男人没有任何防备地“壁咚”,却好像,从未如此幸福过。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