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

已经是初秋的天气了，早晚的气温有了很大的悬殊，孙三莲衬衫外面穿了一件淡黄色的开衫，裤子也换成了厚牛仔裤。居家的时候，孙三莲不喜欢戴胸罩，哺育孩子后她的胸虽然没有变小，但变形了，薛家垣村居家的与她年龄相近的妇女都是这样的自然状态，变形后的胸包裹在宽大或者窄小的衣服里，它是什么样的状态就让它以什么样的状态存在。

有年轻的妇女虽然还在哺育期，一天里要把衣服掀开多次给孩子喂奶，但戴着一种能够露出乳头的胸罩，有的穿着能够露出一只大奶的内衣，设计这妈妈内衣的设计师真聪明，母亲要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只恰当地把乳房露出来就行了，奶一喂，把那个布盖子拉过来，扣子一扣，奶就轻松地钻进衣服里去了。有的年轻媳妇即使经常居家，习惯了戴那个有硬邦邦钢丝圈的胸罩，两只胸脯经常满满的，比大姑娘的胸还饱满。孙三莲就觉得她们不懂得生活，在家里戴那么一个东西多不好受啊，不好看要让谁看呢，这个问题她与她们探讨不清，谁也理解不了谁。

打扫院子的时候，孙三莲的两只胸随着她的腰耷拉下去或抬起来，她习惯这样了。院子里随风落下来的枣树叶子逐渐多起来，自从院子被硬化以后，孙三莲打扫院子方便多了，但她觉得这院子没有了以前泥土的气息，就没有了许多的生气。本来她觉得没必要硬化，但事情来得突然。小叔子薛小伟的一个同学开罐车，给一个厂区送料的时候多出来了，就问他们的院子硬化不硬化，料已经拉到大门口了，要孙三莲拿主意。孙三莲就给老公薛大伟打电话，薛大伟在村里头的煤矿上。薛大伟说当然硬化啊，这还用问吗？听到这消息，薛大伟说他请个假，于是急急赶回来了。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他们家的土院子变成水泥院子，凭空高出了十几公分，任孙三莲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薛大伟很喜欢，让孙三莲炒了几个菜，招待薛小伟和他的同学喝了一顿酒。临走的时候还送了薛小伟的同学两条云烟。

见孙三莲炒了几个菜，薛大伟就让弟弟小伟给张小娟打电话，让张小娟也来吃饭，薛大伟说听到张小娟在村委广播了，你叫她一会来吃饭吧。小伟就给张小娟打电话了，搁了电话，要开薛大伟的车去接张小娟。薛大伟就顺手把钥匙给了小伟。孙三莲听到张小娟这样摆谱，而薛小伟这么顺着她，说不出的反感就涌上心头。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反感上了张小娟，一开始见到张小娟的时候，她本来还是喜欢她的，可是渐渐地，她就讨厌她了，这让她无端地就生出一种坏情绪。

张小娟来的时候穿着裙子，高跟鞋踩在他们家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孙三莲从玻璃上就看到了张小娟的影子，穿一件米色的棉布衬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齐膝的裙子，孙三莲的心里就咯噔一下，都入秋的天气了，穿这么少，就不怕被风吹落一个毛病吗？随着高跟鞋越来越近，张小娟进屋了，张小娟的嘴倒是很甜，一进门就叫哥，叫嫂子，孙三莲发现只要大伟在，张小娟就先与大伟打招呼，大概她觉得这种关系还是与大伟近，她远一些，这一点也让她感到不快。

还不等孙三莲招呼，张小娟就说，嫂子，拖鞋呢，我换一下鞋吧。大伟见孙三莲在灶台旁忙，赶紧起身去里间拿鞋去了。张小娟换了鞋也没有帮孙三莲做什么，因为饭马上就好了，张小娟就直接坐下来吃饭了。往往这时候，孙三莲顾不上吃饭，她要端菜，盛汤，还要准备下面条，还得给他们温酒。张小娟能喝酒，还不停地给这个敬酒，给那个敬酒，她还参与他们的谈话，镇里村里有什么新闻，她就在桌子上讲一通，这些男人还都很愿意向她提问。孙三莲觉得张小娟不是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人，这增加了孙三莲对张小娟充满憎恶的好奇，她不由得要在张小娟不经意的时刻偷偷打量她。她的胸经常挺得高高的，喜欢在夏天穿长筒丝袜，戴一副黑边的近视镜，个子和身材都是女孩子那种恰到好处的尺寸，乍一看，不用说在薛家垣村这样的地方，就是在城市里，张小娟也是引人注目的。

张小娟是城里人，在薛家垣村当村官，已经两年多了。这之前，薛小伟谈着一个对象，两个已经住在了一起，那女孩身材模样很不错，家在镇里，与薛小伟是初中的同学，上过师范学校，在镇小学当老师，也算是文化人，要不是这两年薛家垣村的煤矿景气，每个村民年底都有一两万的分红，孙三莲觉得那女孩肯定不会下嫁到薛家垣的，女孩提出让薛小伟在城里安家，将来有了孩子在城里接受教育。城里的房产在当时已经炒得很红了，公公婆婆不答应姑娘提出来的条件，两人就吹了。正好这时候张小娟分配到村里当村官，经常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广播通知，张小娟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声音清脆动听，一下子就吸引了薛小伟，薛小伟就是循着这声音找到张小娟的，这声音先入为主地占据了薛小伟的心，然后是张小娟这个人占据了他的大脑，一打问，张小娟还有男朋友，薛小伟可费了不少周折追求张小娟，一有时间，就去村委办公室找张小娟。

薛小伟是煤炭中专学校毕业的，他学的专业可谓恰逢其时，2005年，正是煤炭市场非常火爆的时期，薛小伟的专业派上了用场，谁也知道他的这个工种意味着什么。有过上一次失败的恋爱，这一次，他希望与张小娟早点结婚，只要张小娟嫁给他，他们家年底就会多领一份分红，将来生了孩子也会有一份分红，在薛家垣村工作的张小娟自然知道薛家垣村比别处的优越性，但她对薛小伟的身份有些不满，薛小伟没有正式的工作，他只是矿上的技术工，就因为分红这件事嫁给他，她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孙三莲看出张小娟拿不定主意，从她来他们家的表现就能看出来，尽管她称呼大伟哥，称呼她为嫂子，但她还没有从内心真正地把他们当作一家人。她来他们家吃过几次饭，只客气地问孙三莲，嫂子，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孙三莲看着她齐整干净的衣服，穿那么齐整干净还能干家务吗？孙三莲就说你坐着，你穿的这么漂亮干净，怕弄脏了你的衣服。她也就果真坐在了沙发上，安心地等孙三莲做饭，好像天生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孙三莲想，将来她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不知道会不会自己动手做家务？一次，大概为了回报孙三莲，她给孙三莲带来了一只胸罩。她说嫂子，我给你买了一只胸罩，你试试，如果不合适，我拿回去帮你换一下，我朋友开着内衣专卖店，很方便的。孙三莲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说为什么要送我胸罩呢，张小娟说我觉得女人带上胸罩合适，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你不戴胸罩很别扭，感觉仿佛是我不戴一样，张小娟的话让孙三莲怔在了那里，她没想到张小娟这样回答她，这回答仿佛她的脸被抽了一下让她不舒服。

你今年多大了？孙三莲问张小娟，张小娟说二十七了。孙三莲想了一下，她三十八，她比张小娟大了整整十一岁。十一年之前，她也不热衷戴胸罩。不过十一年之前，她的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她十九岁结婚，结婚后连续生了两个孩子。哺育孩子之后，她的胸部变松弛了，她只在去镇里城里的时候戴胸罩，那样好衬衣服。居家的时候，她一般不戴胸罩，周围的人谁也没有觉得她不戴胸罩别扭，唯有张小娟竟然说她不戴胸罩让她别扭，就是从那一次张小娟送她胸罩的时候起，孙三莲对她有了反感。

张小娟除了这个对她感到别扭之外，那么张小娟看到她哪儿还别扭呢？孙三莲不由得要思忖这个问题，张小娟的话让她感到了自己身体里有了异物一样让她不舒服。她把张小娟送她的胸罩给大伟看了看，大伟说家里又不是没有钱，该买的东西自己配备齐整了，这些年又不是前些年，不用亏待了自己，省那么点钱能干什么呢，你手头紧了我回头给你一些。孙三莲说不用，不用，你攒个整的回头还是放在薛大头那儿，存着将来好给孩子用。大伟说我看着张小娟这个女孩不错，你回头也买两条长筒丝袜穿上，我看着那样才好看呢。

孙三莲说我这个人不能戴胸罩，不能穿长筒袜，不舒服。大伟说你老了，没有年轻时的那种劲头了，年轻时你不是挺喜欢吗？孙三莲想不起来她年轻时是不是喜欢过，反正她现在是不喜欢了。

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大伟说，无所谓地看了孙三莲一眼。

隔了几天，小伟来找孙三莲，说一会他去接张小娟，几个人一起去村口的饭店吃饭，去了让孙三莲问问张小娟，与他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孙三莲说什么日子呢，叫我也一起去吃饭，小伟说他的生日。孙三莲说你不问为什么让我问呢，我问合适吗？小伟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问问也算是关心我们俩的事。孙三莲说其实这还用问吗？你自己应该能感觉得到，小伟说你还是帮我问问吧，孙三莲说好吧。

薛大伟有事没有来，孙三莲就觉得自己与小伟和张小娟一起吃饭有些别扭。等菜的当儿，小伟出去接电话去了，孙三莲就准备与张小娟私聊一下，她在心里还准备了一番。她盯着看了几眼张小娟，张小娟穿着棕色的羊毛连衣裙，戴着一条花白相间的丝巾，穿着比较厚的长筒丝袜，张小娟充满朝气，张小娟的胸还是那么直挺，让人觉得张小娟是一个非常骄傲的女孩。不知为什么，孙三莲不喜欢张小娟做小伟的媳妇，她觉得张小娟不适合做小伟的媳妇。

你和小伟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虽然心里准备了一番，话出口的时候，孙三莲变成了这么直白的一句话，是啊，这是最终的目标。你们结婚越早越好，你也知道吧？孙三莲问张小娟。张小娟说你是说矿上分红的事吧，孙三莲说是啊，张小娟说我不想那么急，我想在城里安家，我们同学大都在城里找了对象，在城里安了家，我想调回城里去。也希望小伟调一份好的工作，我也把我的想法和小伟说了，工作最后落实了再考虑结婚的事。孙三莲说你们现在工作都挺不错啊，张小娟说这个工作我不理想。结婚了，有孩子了，马上就面临许多问题，孩子要上学，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现在不敢妄谈结婚。孙三莲不了解张小娟的想法，也无法理解张小娟的想法，一个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好像对结婚郑重其事，其实却是盲目的郑重其事。孙三莲说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的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孙三莲是自豪的，她的两个孩子现在都在县城中学的重点班上高中，张小娟说人与人的想法不同。

这句话让孙三莲敏感的心受到了刺激，她觉得张小娟的这句话里有点瞧不起她的意思。孙三莲当然看不到张小娟的未来，她不明白张小娟想奋斗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但她的未来，大概张小娟一眼就看明白了，一个生活在乡下的妇女，不喜欢戴胸罩，不喜欢穿长筒丝袜，这样的女人，能有什么宏伟的想法呢，能有怎样精致的人生呢？这样猜度张小娟的想法，孙三莲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虽然是乡下人，但他们是厚实的乡下人，薛大头那儿，存着他们家的五十多万元存款，利息比银行利息高许多，一分五，一年下来，光利息就能结算近十万元，这还不连薛大伟的工资。所以将来，她的孩子们都要去城市上大学，将来有可能，都要去大城市工作、安家，她是有想法的。至于她自己，她觉得她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很好，很安逸，他们村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现在一个个都非常羡慕她，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她嫁到了薛家垣村，她吃穿不愁，有殷实的家底，有源源不断的进账，她不用那么辛苦，就有这样的好活法。而且她公公婆婆因为煤矿占地，赔偿了一笔数目不少的钱，据说将来还要给大伟分一份。

不光这，令孙三莲高兴的是，现在的五十万元，它不仅是五十万元，它还不断地生钱，生下来的钱薛大伟凑一个整数，再放进薛大头那儿，薛大头并不是开着银行，薛大头把钱放进彭同辉的公司里去了，据说彭同辉给他开出的利息是三分，就是说薛大头吸纳他们家的五十万元，他们能得到近七万多元的利息，那么薛大头能得到和他们同等数目的利息。据说这是为企业融资，光这件事薛大头可没有少赚钱，孙三莲知道她公公婆婆的那些钱也全在薛大头那儿存着，一年结算一次利息，这些钱像阳光一样让孙三莲感到温暖。

嫂子，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张小娟看了看小伟还没有回来，声音低了下来。孙三莲说什么事呢？张小娟说，我听说小伟家有一笔钱，家底还不错呢，是不是？孙三莲这下就骄傲了，她说不是靠着煤矿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薛家垣村的人家家户户都有钱。终于谈到钱了，孙三莲想，她不由得想到了她的婆婆，假如张小娟和她的婆婆这样谈钱，她的婆婆心里会怎么想，孙三莲不禁在心里又一次冷笑了。外表看着这么高傲的女孩子，却是非常现实呢。张小娟说我是这样想的，我和小伟都不小了，我们现在最主要的事不是结婚，是我们的前途，小伟有专业，煤炭局很适合他去，去了那儿，前途比一个小煤矿强多了，只要找一个关系，打点好，这事就好办。孙三莲说打点一个人听说得不少钱，经常听人们说现在工作不好解决，得多少钱呢？张小娟说我打问了一下，现在行情是二十万。哦，孙三莲说，她说着边在脑子里迅速地思考，一个人调动工作得二十万，两个人就是四十万，小伟手里大概也有一些，之后在城里安家也得一笔钱，这数目也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真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些钱不要动放在薛大头的户头里，是一种概念，取出来调动了工作，是另一种概念，孙三莲脑子里也是会算账的，她突然想，就这样损失的这笔钱，够发小伟和张小娟两个人的工资了吧。她想起了这笔账，就问张小娟，你一年领多少工资呢，张小娟说我一个月领两千一百二十元，怎么？那小伟一个月领多少钱呢？张小娟说小伟一个月领四千三百多，那么你们两个的钱加起来，一年也就是七万多，花四五十万元调动两个人的工作，这些钱一年的利息就是你们俩一年的工资。张小娟说我觉得小伟的这个工种不好，好像工资不低，但什么环境呢，每天和一群矿工在一起，待在一个没有阳光的山洞里，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降临，日子担惊受怕。而且账也不是那样算的。张小娟看出孙三莲站不在她这边，她取不得她的支持。孙三莲说这是大事，得和家里的大人商量。等他们过年回家的时候好好商量一下，看看他们有什么意见。

我都等不及过年了，况且年前的时候好办事，许多人都这样说，张小娟说。张小娟的眉头紧锁着，孙三莲一点也不同情她，她不为所动，这不关她的事。之后吃饭的时候，气氛有点沉闷，张小娟对小伟说，你打电话和你父母说一声，这是大事，小伟说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等过年的时候他们回来再说。

对于孙三莲来说，日子过得飞快，一个个日子也是在喜悦中度过的，每一个日子不是白白流走，绝不是，它们流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她想要的东西。张小娟偶尔随小伟一起来她家吃饭，她有时希望张小娟来，一次她便秘，张小娟教了她一个很灵验的方法，据张小娟说花不了一毛钱的方法，张小娟切了一薄片生姜，切碎，之后拿一只棉棒，蘸了点酒精，在她肚脐眼上擦了擦，把生姜碎末放在了她肚脐眼里，之后又用棉棒蘸了几滴白醋，涂在了生姜上，之后拿一只创可贴贴在了上面，张小娟说我试过，挺灵验的，孙三莲的便秘被张小娟传授的这么简单的方法治好了，孙三莲对张小娟又有了好感。她觉得张小娟还是不同的。

见孙三莲用塑料梳子梳头，梳子与头发之间产生的静电使头发乱飞，张小娟就对孙三莲说，买一只桃木或谭木匠的梳子，有益于头发的健康，或者买牛角梳子。说着张小娟就从她的包里掏出一只梳子，在孙三莲的头上试了试，在张小娟的梳子的梳理下，孙三莲的头发没有乱飞，孙三莲说这一只梳子多少钱呢？张小娟说四百九十八元。孙三莲说多少呢，张小娟又重复说了一次，四百九十八元，孙三莲说一只梳子这么贵，即使孙三莲觉得自己有钱，她也没有想到一只梳子就能用了这么多钱。张小娟说物有所值，贵是贵点，但贵有贵的道理。

一毛钱治便秘和四百九十八元的梳子，这就是张小娟，张小娟传递给孙三莲一种信息，讲究，用的牙膏的牌子，洗发膏的牌子，内衣的牌子，化妆品的牌子，都是有名字的。一次孙三莲问张小娟，你一个月的工资够不够自己用，张小娟说差不多，有时候父母也接济一点。孙三莲把这件事讲给大伟，说张小娟是一个很会花钱的主，有多少钱都是不愁花掉的，大伟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后顾之忧，光顾着享受，孙三莲说小伟娶这样的媳妇好是好，但日子恐怕是不好过的，那得有大量的钱，之后，孙三莲就把工作调动要花的钱，在城里安家要花的钱，一笔一笔给大伟划算了一下，大伟虽然这两年长了不少见识，但觉得张小娟的见识远远在他之上，她花钱的思路也在他之上。

过年的时候，孙三莲的公公婆婆从小姑子家回来了，小伟的工作、小伟的婚事自然就在他们一回家就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孙三莲看出她的公公婆婆很为难，张小娟找的关系可靠不可靠呢，事情能办了吗？为这件事公公婆婆把孙三莲和大伟叫在了一起商量，小伟已经被张小娟影响了，小伟说张小娟是有远见的，有办法的人谁不想去大单位工作，谁想待在一个小煤矿，张小娟的想法是对的，希望父母能支持他。孙三莲的婆婆就问大伟怎么办，大伟说那就从薛大头那儿抽回二十万元，交给小伟让张小娟去找关系运作，小伟有一个好前途那肯定好。这事就这样说定了，于是就去找薛大头，薛大头去三亚过年了。

年过后，薛大头还没有回来，正月十五都过了，还不见薛大头的影子。给他打电话，他说再等等，他得同彭同辉的公司联系，得从彭同辉公司财务上往出支钱，于是只能继续等待。现在，孙三莲看出张小娟把他们看作一家人了，她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她说她已经找到了一个关系，只等钱送进去就启动这件事。孙三莲看出她婆婆对张小娟有那么一种不满，看张小娟的眼神是犹疑的，充满不信任和嫌恶的。她婆婆有一次问小伟，你攒了几年的钱呢，小伟说张小娟也不想一辈子当村官，不想一辈子待在薛家垣，她也想往城里调，我的钱借给她了。小伟说了一个“借”字。

彭同辉公司财务上退不出钱来，薛大头把另外储户的钱转给了孙三莲公公二十万元，孙三莲的公公用一只黑塑料袋装了，把张小娟和小伟叫在一起，又把孙三莲和大伟叫在一起，把厚厚的这一袋钱交给了张小娟。孙三莲说，叫我们来做什么呢？孙三莲实在是憋不住了，这么多钱突然间摆在了张小娟面前，让她觉得是一种失去，这份钱里应该有她的一份，为什么一整袋子钱都堆到了张小娟面前呢？她这样一问，大伟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之后，孙三莲看向了她婆婆，她婆婆阴着脸不说话，她又看了一眼她公公，她公公并没有看她，只是说，小伟现在急着用钱，先取出一份给他们用，你们的一份将来分家的时候再给你们分，这个我心里有数的，不会多给了谁，也不会少给了谁。孙三莲说既然他们的一份现在就给他们，那么给我们的那一份也早点分在我们名下，我们也好计划着做点什么。听孙三莲这样一说，大伟开口了，现在还不是分家的时候，你不要把锅盖揭得太早了。孙三莲说你什么意思，别人都吃上了，我嚷嚷都不能嚷嚷一下吗？张小娟和小伟不吱声，他们没有想到这事在孙三莲这儿起了这么大的动静。

这件事在咱们家里是大事，所以把你们都叫齐了，好让你们知道我是光明正大的。至于分家，现在还不是时候，给他们先拿出二十万元，让他们先做他们的大事，你们也不要有意见。孙三莲的公公说。孙三莲说你反正是有钱的，我们的二十万元还不如趁现在也给了我们，这世道，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孙三莲想，这些钱每年在薛大头那儿能生三万元的利息呢，她公公为了多生出来的钱，不舍得这么早就交在他们手里，如果她不开口，他一定不会主动提出来。

孙三莲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她说，这些钱拿出来给小伟，是一种投资，我懂，可是我们也想要投资啊，我们的投资就是放在薛大头那儿，让钱生钱。我觉得公平一点，就是你把薛大头那儿你名下的钱拨在我们户头下二十万元，每年我们多领三万的利息，我觉得这样才公平一些。孙三莲一字一顿地说。大伟说你今天怎么了？他冲着孙三莲大吼道，现在还不到分家的时候。孙三莲说不是分家那是干什么，二十万元提出来都给小伟了，难道我们没有份吗，迟早要分的话，那就早点分算了，给他们二十万，我们不应该有二十万吗？这时候孙三莲的公公开口了，他说那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你们的二十万就从薛大头那儿过户到你们名下，每年三万的利息你们拿走，怎么样？你们说说怎么样？这时孙三莲的婆婆也开口了，她说这样也行，如果他们要现金，那就从薛大头那儿再取二十万，真金子现银子地交给他们，好与小伟家是一样的。大伟说不用听她的，她妇人见识，馒头吃不了还在盘子里，着什么急呢，孙三莲的公公说话了，这事我说了算，也怪我考虑不周全，三莲提的建议也合理，三莲，那你说，这钱是从薛大头那儿取出来呢，还是每年你先领利息，等将来用钱的时候再一起取？孙三莲说先让在薛大头那儿放着吧，利息我从你那儿取吧。孙三莲这下高兴了，她没想到她公公关键时刻还是公道的。这时候孙三莲看了一眼张小娟，她快速地瞟了张小娟一眼，张小娟的脸上是平静的，张小娟也看了她一眼。张小娟说话了，现在听说有许多地方融资出了不少问题，我觉得还是得小心一点，不要把所有的钱都放进薛大头那儿，我听说彭同辉那儿的资金链现在断了，假如现在要往出撤钱，还不一定能撤出来，你们给哥嫂的那二十万还是早点撤出来好。孙三莲看了张小娟一眼，她说彭同辉的公司那么大，光资产就已经达到几十亿了，而且听说是全省的首富了，不可能说倒就倒。况且我们是交给薛大头了，有薛大头负责，每一笔钱他都给我们打了条子。孙三莲的公公说这世道也说不来，这事你和大伟定夺一下，是我从薛大头那儿取出二十万元，还是我给你们打一张条子。经公公这样一说，孙三莲的心抽紧了，她问大伟，你说呢，大伟说让放着吧，于是孙三莲的公公就给孙三莲写了一张白纸条，说他分给大伟的二十万他们自愿让在薛大头那儿存着，不往出取，然后让大伟和孙三莲都签了字，一式两份，她公公留了一份，孙三莲拿了一份。

小伟和张小娟彼此看了一眼，也没有任何异议，孙三莲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让她也如愿得到了她想要的，她以为今晚的家庭会议应该结束了吧，但她看出她公公婆婆还有话说。

孙三莲的公公问张小娟，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张小娟说先说工作的事，工作有着落了我们再准备结婚，现在什么准备也没有。听张小娟这样一说，孙三莲的婆婆有些不高兴了，孙三莲的婆婆说，都大男大女了，准备张罗有大人准备呢，你们有什么好准备的？张小娟说得去照结婚照，去买钻戒，婚纱，结婚的家电，结婚的一切用品，都得去商店里看看，现在忙工作的事，等忙完工作的事，再一心一意地忙结婚的事。张小娟一字一顿地说，看来她真是这样想的。孙三莲的婆婆眉头皱着，满脸的不高兴。说那你的意思是说工作什么时候没有着落，你们就拖着不能结婚？孙三莲的婆婆有点质问张小娟的意思。张小娟说那不可能。孙三莲的婆婆说，我是这样想的，你们也不小了，工作是花钱托付别人去办，结婚是你们自己准备，这事又互不影响，我们也老了，早点把你们的婚事办了我们也就放心了。有什么不放心呢，我又跑不了。张小娟小声嘀咕了一句，孙三莲听见了。孙三莲的公公婆婆耳朵有点背，没有听见，张小娟说了这么一句不敬的话，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再说，结婚也得一笔钱，这次张小娟提高了声音。孙三莲的婆婆听见了。孙三莲的婆婆说我们会准备的，今晚除了工作的事，我们再商量你们订婚的日子，看什么日子合适，你们说呢。这时候孙三莲的公公也开口了，他说，择一个日子，两家的大人见个面，早点给你们举行订婚仪式，你们就好准备结婚了。本来是商量一件喜事，但气氛却有点不对头，好像谁在强迫谁做一件不愿做的事。现在这事不关孙三莲的事了，她的心情异常松弛。

孙三莲看到张小娟有些不高兴，她的婆婆也是满脸的愠色，一直不开口的小伟这次开口了，说我们划算了一下，结婚简单点也得十万，调工作要花这么多钱有些不好意思，结婚的事就拖拖。张小娟接着说结婚也是大事，不能草率了吧。孙三莲的婆婆一听小伟说结婚最少得十万，头一下子就大了，孙三莲的头也一下子大了，孙三莲想，说不定她公公的头也一下子大了。孙三莲的婆婆说，最少得十万，新闻上不是说还有几千万嫁娶的吗，那要看各自的条件，我们这是薛家垣村，不是北京，哪有那么铺张的呢。你哥那会结婚花了一千二百元就结了，隔壁小军也是城里工作的，结婚不就前后花了两万吗？当然薛大头有钱，他儿子结婚的时候花了七八十万元，加上在城里买的婚房，上了二百万元了。我们能比得起吗。

毕竟孙三莲的公公是男人，比较沉得住气，他一直不开口，他好像在思忖什么。孙三莲内心的活动也在紧张地进行着，如果张小娟结婚得十万元，既照结婚照，又买钻戒，那么她呢，张小娟花十万，那么她婆婆也得把这笔钱给她补起来，同样都是儿媳妇，总应该有差不多的待遇吧。

孙三莲就仔细听着，心里想自己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合适不合适，可是这样的场合上不说出来，以后怎么说呢，她松弛的心情现在一下子又变得紧张了。按说张小娟和小伟结婚不关她的事，但现在看来又关系紧密。

结婚的花费我们慢慢再说，我们先说订婚吧。孙三莲的公公说。现在孙三莲嗅出这种味道来了，一下子把这么多钱交给张小娟，她的公公婆婆一定心里空落落的，只有把张小娟实实在在抓在手里，他们才会安心一些。

好，那就准备订婚吧，星期天我和小伟去一次市里，先买一只钻戒和订婚的套服，这些准备好，再择订婚的日子吧。

我是这样想的，没有钻戒你们一样可以订婚，结婚。工作调动要花这么多钱，结婚就俭朴一点，家里的那点钱放在薛大头那儿还能有点利息，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家里总得有点家底吧。孙三莲的婆婆仿佛是受了逼迫的人，不申诉实在是难平心里的愤恨。她看出，小伟这不是要娶媳妇，这是找了一个讨债的大债主。谁家娶媳妇要像他们家这样大把大把地往出花钱呢。取出这二十万已经给他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这二十万一年就能从薛大头那儿领到三万多元利息，三万多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的许多女同学出嫁的时候都有钻戒，不仅钻戒，还有项链和耳钉，都是带钻的，有婚房，都去旅游点拍了外景的婚纱照，有许多还去旅游度蜜月，张小娟委屈地说，我们俭朴也总得差不多点吧。现在，孙三莲的婆婆感觉张小娟的普通话怎么那么陌生，说了这大半天，她怎么就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呢。

现在孙三莲的婆婆脑袋里有一堆乱麻，理也理不出头绪。即使把他们家所有的家底都取出来，也达不到张小娟所说的这一切。大概她明白张小娟的意思了，要在城里有房子，结婚要买三金，要去旅游拍结婚照，她和小伟都要在城里工作，这所有的项目加起来少说也得一百万，这么些年煤矿分红和占地补偿，除了在新农村修了这两套二层的楼房，都进行了中档的装修，他们的积蓄也就是五十多万元，现在，给小伟取了二十万，给大伟分了二十万，就只剩下十万了，这十万全部拿出来，刚能满足张小娟结婚的费用。那么她的大儿媳孙三莲呢，孙三莲当初结婚的时候只花了一千二百元，因此她得给孙三莲一笔补偿，那么这些钱还不够用场。

孙三莲的婆婆一度觉得她算是有钱人了，有房子，有存款，每年还有固定的进账，能活到这种田地她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人生剩余的责任就是给小伟娶媳妇，在他们薛家垣附近，娶一个媳妇四五万元就够了，剩下的钱就在薛大头那儿放着，趁这两年利息高，将来她给大伟和小伟各分一份，留下来的她和老伴养老。她本以为这样安排是天经地义的。谁想到蹦出来一个张小娟，谁想到他们已经做了让步从薛大头那儿取出二十万了，张小娟还得寸进尺，孙三莲的婆婆胸口的气一股一股地往上蹿，急发心肌梗塞，还不等送到医院，就咽气了。

埋葬完孙三莲的婆婆，孙三莲的公公又去孙三莲小姑子家了，帮女儿看孩子。女儿上班，孩子没有人看。孙三莲的小姑子了解到母亲去世的原因，对张小娟有说不出的愤恨，并且恨上了小伟，那二十万张小娟拿去给小伟张罗调动的事去了。自从婆婆去世，小伟和张小娟很少到孙三莲家来，孙三莲只是在村里的广播上能听到张小娟的声音，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有时候通知去领低保的名单，有时通知去领煤号的时间，有时通知开两委会、党员会，有的关孙三莲的事，有的不关孙三莲的事，孙三莲听听，从这声音能联想到张小娟的脸，联想到那天晚上张小娟对着她婆婆说话的样子，她在心里认定张小娟是一个克星，还没有进门，就把她婆婆克死了。

这话她没有对大伟讲，她相信她不讲，大伟自己可能也会这么想。她婆婆去世之后，大伟好像变了一个人，大伟声称是她和张小娟诱发了他妈的病，她们一下子让她失去了四十万，她一下子从富有变得不富有了，她受不了这个。孙三莲知道婆婆本来有心脏病，一直吃着药，近两年不听她嚷嚷心痛了，谁知道她突然间就犯病了呢。大伟从这事开始，看孙三莲的眼光就有些冷冷的了，他对她的冷淡比以前更厉害，一有空，他就去镇上的麻将馆打麻将了，打完就去发屋。孙三莲听说他好着一个年轻的洗头妹，有时候他好几天都不着家。孙三莲有时有事给他打电话，他不是关着机，就是不接她的电话，后来没有特别的事，孙三莲就不给大伟打电话。即使要拨他的电话，她心里不由得有一种胆怯，她害怕手机无止息地响着，无止息地在响着，却没有人接，如果旁人在大伟的身边，知道大伟不接她的电话，别人会怎么看她呢？

小伟工作的事还没有着落。

孙三莲的婆婆去世之后，谁也不催促小伟与张小娟的婚事了，连大伟对小伟的婚事也漠不关心了，孙三莲很久也看不到小伟和张小娟了，也不知他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自从那晚他们一起开家庭会之后，孙三莲发现小伟和张小娟有点躲着她的意思。

大伟冷着她，小伟和张小娟躲着她，孙三莲有些想不通，后来想不通也就不想了，他们愿意不理她就不理她吧，反正她的日子还厚实着，她家的钱足够供孩子们上大学，将来她还要供她们上研究生，她希望她们像小姑子一样，学有所成，然后在大城市找一份工作，这是孙三莲的理想。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张小娟来了。张小娟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袋子。已是夏天了，张小娟穿一件薄荷色的连衣裙，穿一双淡绿色的凉鞋，头发挽在了脑后。孙三莲看到张小娟一副很清爽的样子，心里是非常羡慕的。她做姑娘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这么时尚地打扮过。

婆婆下葬之后，张小娟几乎是第一次来他们家，孙三莲给张小娟搬了一只凳子，张小娟和她一起坐在了枣树的荫凉下。

这是给你的，嫂子。张小娟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孙三莲，孙三莲接了过去，朝袋子里看了看，她不认识这是一只什么水果，有很粗大的尖刺，孙三莲说这是什么呢？张小娟说这是榴莲，你能闻到它是什么味道？孙三莲使劲嗅了嗅，说好像洋葱的味道，张小娟说这味道很刺鼻，不好闻吧，孙三莲说有那么一点。孙三莲说这怎么吃呢？张小娟说已经熟了，外壳已经裂开了，吃里面的果肉，那趁着你在，我们切开吃点吧，于是两人就切了榴莲一起吃。

好久也不见你来了，孙三莲说，工作是不是很忙？张小娟说忙，前一段我和小伟去拍结婚照了，去了云南大理，走了十多天，今天来告诉你一个消息，小伟的工作基本落实了，下周就能去报到了，张小娟高兴地对孙三莲说。孙三莲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她说那很好啊，以后就要去城里工作了，是吗？张小娟说是，去煤炭局，能调去这个单位我真是太高兴了，孙三莲说花了多少钱呢？张小娟说那二十万都花掉了，现在有许多人花这么多钱也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工作，我们找的关系没问题，找不对关系的花的比这个数目还多。

那你呢？你的工作怎么样了？孙三莲问张小娟，张小娟说我准备办借调，去妇联，下周就去，这样我和小伟就能考虑结婚了。孙三莲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张小娟说结婚是大事，我们也总得征求一下家长的意见，下周我们准备去一趟小伟姐姐那儿，与小伟的爸爸商量一下，真的想让我们裸婚吗？孙三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也懂裸婚是什么意思，张小娟这是让她公公拿钱。孙三莲思忖了一下，她公公放在薛大头那儿的钱还有十万，孙三莲想，会不会她公公把这十万都给了张小娟呢？

大老远的，你们打个电话说一声，看看咱公公怎么说，小伟工作的事你们有没有通知他呢？孙三莲对张小娟说，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张小娟的身份让她明白她们即将是一家人了。

小伟不愿意开口，他妈突然去世，他很内疚，现在凡是涉及到钱的事，他都避开不愿提，反而让我很被动，这是他的事，难道让我去提吗？张小娟说，我来也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你们能不能和咱公公说一声呢，现在突然间没有一个人为我们张罗了，小伟自己也没有主见。

孙三莲听张小娟诉说自己的不快，这事孙三莲当然做不了主，结婚的事本来应该由公公婆婆为他们张罗，现在婆婆去世了，公公又不在家，只能让他们打电话和公公商量，看看公公是什么意思。

孙三莲把自己的想法和张小娟说了，张小娟说小伟不愿意打电话，她打又不合适，让孙三莲或者大伟打电话说一声。孙三莲说大伟好几天也不着一次家，要回家都深更半夜了，要不你给大伟打一个电话，电话里把情况和他说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和他爸说一声，就说你们想订婚了，你来是想和我们商量一下你们订婚的事。大概张小娟也对大伟的事有所耳闻，她没有对孙三莲的安排有任何异议，她就拨大伟的电话，大伟关机。

要不你直接给咱公公打电话吧，孙三莲说，把你和小伟工作的事对他说一声，然后就说你们想订婚结婚了，张小娟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小伟父亲的电话。从张小娟的声音中，能感觉到她的尴尬，张小娟说她和小伟的工作有消息了，小伟下周就可以去正式报到了，她下周也要借调到妇联去了，之后张小娟说她和小伟想订婚了，订婚后想早点结婚，孙三莲的公公在电话中说让张小娟和小伟自己选日子，选好日子他就回来，他在电话中没有提钱的事。

张小娟主要是因为钱的事，她公公不提，只能由她提了，她说那我们订婚结婚也需要花钱，那钱呢，她公公说你转告小伟，薛大头那儿还有我的十万，我所有的家底就剩那么多了，让小伟去找薛大头取去，利息应该也有几千块，那十万连同利息就算是你们结婚的费用了，张小娟说现在听人们说很难找到薛大头，那钱还不知道能不能取出来？电话那头说早点去找薛大头，他也知道我们家急需用钱。张小娟说那好。

张小娟把她公公的意思给孙三莲进行了转述，让小伟去薛大头那儿取钱，张小娟说薛大头现在全国各地乱飞，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他。孙三莲说那就让小伟打他的电话，和他预约一下，看他什么时候在，钱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实际上经常有不少人还找他存钱，他把这部分钱补了这个缺，里面的钱就不用动用了。张小娟就给小伟打电话，说了他爸的意思，小伟说知道了。

一个月之后，张小娟和小伟来到了孙三莲家，孙三莲才想到他们已经都去城里工作了，才想到怪不得她很久没有在广播里听到张小娟的声音了。小伟问孙三莲有没有在村里见过薛大头，孙三莲说前不久还在村口的小超市里见过他，他在那儿和人们聊天呢。小伟说打了他几次电话，刚开始通着，后来一直打不通，说好一个月以后和他取钱，连他的面都见不上，像要债一样，我觉得怕是有问题。

孙三莲听说村里不少人还继续给薛大头那儿存钱，薛大头再把钱存入彭同辉的公司，彭同辉的公司现在吸纳大量的资金，彭同辉的公司在全国也算是有名的大公司，现在发展得好好的，这些钱不会被骗掉的。

小伟就给他爸打电话，让他爸回来找薛大头取钱，第三天他爸就回来了，回来待了一星期，薛大头说他在外地，一会儿说三两天回来再说，一会儿说还得四五天，没有一个准话，一个星期之后，再打电话给薛大头，薛大头的电话关机。

孙三莲看出她公公找薛大头有些不耐烦了，找不着薛大头，就给薛大头的弟弟薛明光打电话，薛明光说他哥去外地谈一桩生意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问他有什么事。孙三莲的公公说小伟要结婚了，用钱，他要找薛大头取钱。薛明光说多少钱，孙三莲的公公说十万，薛明光说你要急用钱，就看看村里有没有还要存钱的，有要存钱的你就收十万，把你的那十万元兑给他，孙三莲的公公在电话中和薛明光说了半天，只讨了这么个主意，薛明光还有点嘲讽地说，要用十万，先凑十万啊，薛家垣村的人谁凑十万都不是问题。

孙三莲的公公待在他们家的这几天，大伟在家里待的时间多了，几乎按时上下班，晚上还摆个酒摊子，和他爸喝两杯，孙三莲就给他们炒一个土豆丝，一个花生米，再炒一个肥肠，一个土鸡蛋。孙三莲的公公就问大伟，知道不知道村里有人要给薛大头那儿存钱的，大伟说我打问打问。打问了两天，也没有谁要存钱。大伟就和几个人借了十万，把钱交给他父亲，说先让小伟结婚。孙三莲的公公说那我给你打一个收据吧，这两年我帮你妹妹照看孩子，经常不在村里，我名下的那十万我就兑给你的户下，三莲也在，你们俩如果同意就这么办了。孙三莲的公公拿眼睛盯着孙三莲看了看。孙三莲没有吭声，孙三莲看了看大伟，大伟和她对视了一眼，大伟说三莲的主我能做得了，是吧，大伟的声音是温和的，大伟好久没有这样温和地对孙三莲讲话了。孙三莲听了不由得有些感动，孙三莲说让大伟定吧，大伟说那就这样定了。孙三莲的公公说我收你的十万，我给你打一张条子，连同去年写给你的二十万，你以后就把条子收好，与薛大头结算利息和本钱，大伟说好，孙三莲的公公就写了一张纸条，让大伟和孙三莲都签上了他们的名字。孙三莲的公公留了一份，大伟保存了一份。

这件事办妥之后，孙三莲的公公说话了，说你们结婚的时候花的钱不多，但那个时代就是那个时代的行情，这个钱我不给你们补了，我就剩了这么多家底，小伟准备成家用钱的地方多，这些钱我就全部交给小伟了，不管你们理解不理解，我现在只能这样办了，你们说呢。大伟看他父亲比往年苍老了许多，也许是失去母亲的缘故，看着父亲，他感到特别心酸，他说我同意。三莲你呢，孙三莲的公公问孙三莲，孙三莲说，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孙三莲保留了她的意见。孙三莲的公公说你和大伟现在的生活我很放心，你们的条件也不错，那就这样说定了。大伟，你给小伟打个电话，让他和张小娟有空来一趟。

县城离薛家垣村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路程，一个小时之后，小伟与张小娟一起出现在孙三莲家，孙三莲的公公漠然地看了一眼小伟，又看了一眼张小娟。孙三莲仔细地看了看她公公，又看了看大伟，谁也不主动招呼他们俩。孙三莲说，来你们坐。小伟说爸，小娟给你带了一些营养品，说着就放在了孙三莲家的茶几上。孙三莲感觉到家里的气氛说不清楚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她从来也没有觉得她公公这么威严，威严得让她觉得她们做错了什么一样。

那十万块钱装在一只黑色的袋子里，放在孙三莲公公坐着的沙发扶手边。小伟和张小娟坐下来了。小伟首先开口了，小伟说，爸，你见上薛大头了？孙三莲的公公说没有见上，小伟说电话打上了没有？孙三莲的公公说电话也关机了。这时候张小娟插话了，张小娟说民间融资出了问题的很多，新闻上经常有报道，现在我觉得这个薛大头也有点不对劲，我觉得还是要小心点好。张小娟总是这样，她来一次，说一次这样的话，让孙三莲的心里一紧一紧的，孙三莲的公公说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命运早就注定了，是你的，就会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着急也没有用。孙三莲公公的话怪怪的，让孙三莲听起来也怪不舒服。

孙三莲的公公用手提了提那只装钱的黑袋子，晃了晃，之后告诉小伟和张小娟，这是十万块钱，我所有的家底都在这儿了，之后他把这十万块钱的来历告诉了小伟和张小娟，说是大伟借的，他也无力偿还，他就把放在薛大头那儿的十万元钱兑给大伟了，大伟借来的钱让大伟找薛大头取出来还也行，自己想办法还也行，他就不管了。现在，我的全部家底就在这儿了，我要向你们交代一下，我也老了，也没有多少能力帮助你们，以后遇到什么困难只能你们自己想办法了。孙三莲的公公像交代后事一样凝重。

家里很静，谁也不吭声，偶尔孙三莲的公公会有短暂的停顿，停顿的间隙，孙三莲会觉得空气都不流动了，时间都静止了，那气氛非常的特别，特别到孙三莲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孙三莲的公公说，这些钱全部给你们结婚用，至于够不够用，用得了用不了，我也就不管了，小伟，你把这个拿上，说着，孙三莲的公公就把那一袋子钱交给了小伟，孙三莲看到小伟那晚也很特别，接着那些钱，他仿佛被烫着了一样缩了一下手。

钱的事现在给你们交代了，就剩下房子了，房子每人一处小二楼，大伟住这套，小伟就住当初给你分好的那套，我住山上的老房子，等我将来死了，那老房子你们一家一眼窑洞，一间平房，小伟，山上的老房子让你哥先挑，他挑完剩下是你的，记住了吧。小伟说爸，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呢，现在说这事还早着呢，你快别说这些了。孙三莲的公公说我老了，身子不结实了，早些交代一下放心。这时张小娟也说话了，张小娟说爸，你快别这样说，我看你身体好好的，是不是嫂子？孙三莲见张小娟这样说，就赶紧说，是啊，爸，妈走得突然，那是她有病，你无病无灾的，不会有什么事的。她们这样安慰老人。

之后他们就商量小伟结婚的事。

孙三莲的公公看了一下日历，他们这儿讲究三六九，说你们这个月的十六或者二十六订婚，下个月结婚，怎么样？张小娟说一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有点紧，你说呢，小伟。小伟说就按爸说的办吧，给咱们操持了婚礼，爸还要去姐家看孩子呢。张小娟说那房子呢？小伟说这两天我们赶紧租一个布置布置。这中途，孙三莲的公公一句也没有吭。之后，他们商量好了小伟和张小娟订婚结婚的时间，然后孙三莲的公公留下来给小伟操持婚礼。

孙三莲作为这家人的女主人，为小伟与张小娟的婚礼忙前忙后，小伟与张小娟的婚礼过程，让孙三莲见识了一下张小娟的讲究。张小娟的讲究让孙三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喝水的水杯，是一对儿的，连同拖鞋、睡衣、内衣、手机套、居家服，都是情侣装的，连同结婚的钻戒，也是情侣系列。张小娟对孙三莲说，结婚只结一次，该考虑的细节还是都考虑好，这样就不会留下遗憾。孙三莲仔细盘算了一下，等婚礼下来，公公给他们的十万元钱就会全部花光，小伟和张小娟就得从零起步。当然，他们都有工作，两个人都领着工资，但孙三莲觉得，他们还是赤贫的，比起她来，他们可以说是穷光蛋，可是他们还要这么铺张，那十万元不花光他们仿佛结不了婚似的，婚房布置就请了四个人，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所有的房间都进行了装饰，家属院里贴满了喜字，大幅的结婚照好几幅。孙三莲不知为什么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怜悯，她和大伟从来没有照过这么一张合影，他们有的，就是那种普通的五寸照片，夹在一本影集里，她听张小娟说他们的结婚照都是水晶镶钻的，她的婚纱、头发上别的发夹，都是在婚纱店定做的。

结婚的庆典很隆重，孙三莲问了问，结婚的庆典花了八千多，那个庆典一完，那八千元就随着撤走的红地毯、枯萎的玫瑰花团、演出队一起消失了，那八千元就像一次性筷子一样，孙三莲觉得甚至还不如一次性筷子，一次性筷子还实实在在在那儿放着，她觉得是真不值。

那八千元做了什么也比请这么个庆典实在，孙三莲想，张小娟真的会花钱，那场面倒是很好，但就像放在空中的烟花一样，美丽只绽放那么一瞬间，一瞬间之后，就完了。孙三莲的公公听说光庆典就花了八千多元，叹了一声气，他一点也不喜欢张小娟的消费方式，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但他知道他只能顺着他们的方式，他想起了小伟调动工作的二十万，小伟这些年自己积攒的那笔钱，都以张小娟的方式消失了，孙三莲的公公到现在都转不过弯来，他的老伴，对他们的这种方式无法理解，所以受到了刺激，引发了心脏病，去世了，这是孙三莲的公公从来也没有想到的。他对张小娟就有了一种他自己的看法，看到小伟那么顺着她，对她言听计从，他胸口就有一种气愤。

小伟的姐姐小菊回来参加了小伟和张小娟的婚礼，准备第二天带父亲一起走，孙三莲的公公说他缓缓再去，让他们自己克服一下困难。小伟的姐姐就走了。孙三莲的公公留下来，其实没有该他操心的了，新郎新娘三天后就都去上班了，只在结婚的第二天回家上了坟，告慰了一下已离世的母亲。

孙三莲公公的心空落落的，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住了十多年的房子现在归在小伟和张小娟的名下了，他还没有老到要死的地步，就把自己的家产全部分出去了。

现在，这个家里真正的赤贫者是孙三莲的公公，他什么也没有，他辛苦了一辈子，拉扯大了三个孩子，四十多岁的时候在村里批了两处宅基地，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部修了房子，起了两座小二楼，之后给大伟娶了媳妇，供小菊上了大学，供小伟上了中专，这时候，村里的煤矿效益一天比一天好，他紧巴巴的日子逐渐变好了，村里不仅家家户户每年能分到几吨煤，后来还能分红，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和老伴这些年累积的那五十万，他准备养老，准备给小伟娶媳妇，多余的钱作为家产留下给孩子们。不过，现在，小伟结婚了，老伴不用养老就去世了，就剩他一个人，他觉得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孙三莲的公公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燃着一支烟，这时候，属于他的生活，他感觉非常陌生，空落落的房子，没有一点烟火气息，时间静静地走过。孙三莲的公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黑下来了，黄昏一点一点地侵入，他都忽视了时间的概念，他想起他的老伴，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静静地想一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这种松弛的感觉让他觉得人生虚飘飘的。年轻的时候他养猪，养牛，赶大车，后来当了煤矿工人，他起家就是从当煤矿工人开始的。当煤矿工人可真不容易，一天工作八小时，几班倒，从坑下上到地面上，白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有时候早班下了，正是中午的时间，洗完澡出来，他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刺眼的阳光，有许多井下工人买了墨镜，就是受不了太阳光的照射。老伴还去县城给他买了一副墨镜，老伴不舍得花钱，只花了十五元，那副墨镜镜腿不太合适，让他耳朵很不舒服，后来女儿上大学后给他买了一只新的，那只质量好，他就一直戴那副。当矿工习惯了洗澡，后来不当矿工了，他还喜欢洗澡，那时村里已经时兴在楼顶安太阳能热水器，他们家就安上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

村里的条件在逐渐变好，家家都安上了上下水，盖起了楼房，地板都用瓷砖铺出来了，虽然山上被挖空的地方在逐渐沉陷，可能几十年之后，他们村就要整村移民了，移到镇里规划的安置楼里，到时候薛家垣村就不存在了，薛家垣村就会在现在的版图上消失了，薛家垣村的后代就会来这片山上寻根问祖，到那时，他像老伴一样，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想到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去老伴的那个世界，与老伴在那儿相聚，孙三莲的公公突然生出了一种向往。自从老伴去世后，他有了一种非常厌世的情绪，他感到什么也没有意思，以前存在薛大头那儿的钱对他是一种安慰，现在这些钱归于零之后，他反而感到了一种轻松，可以说他现在了无牵挂，他什么时候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他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对于钱的态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有了这么一种顿悟。自从他们村的人开始有钱后，村子里有了很大的变化。像大伟这样的，在外面好一两个女人的大有人在，有的不仅在外面混女人，而且赌博，抽大烟，村里的风气坏了。积蓄放在薛大头那儿让钱生钱，很多年轻人不好好干活，游手好闲，打架的，赌博的，养小三小四的，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好像没有谁怪罪这种现象了。难怪小菊说，现在都不想回村里来了，村里人一夜间都变成了暴发户的嘴脸，让她找不到小时候的那种淳朴，小菊说民风变了。

孙三莲的公公婆婆这些年一直在小姑子小菊生活的城市里，帮他们看孩子，生活无忧。城市里生活了一些年头，眼界比以前开阔了，看问题也与以前不同了。小菊说村里许多人有了暴发户的嘴脸，孙三莲的公公仔细一想，也是那么回事，没办法，谁也阻止不了这种变化，村里第一个富起来的是薛大头，后来许多人叫他薛行长。薛大头富起来之后，什么都干，村里人自然就学他，除了分煤、分红的事村干部管管之外，村里的民俗民风有了什么变化，村干部自然不管，不过要管也管不了。孙三莲的公公心想，他对大伟多次侧面进行教育，特别是有一次他在镇里的街道上碰见大伟车里拉着一个女人，拉拉扯扯的，他侧面说了他几次，他只是嗯两声，思想上接受不接受还不一定呢。他一个做父亲的，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了。

这个夜里，孙三莲的公公坐在沙发上，一个人静静地想了许多事情，人生虚飘飘的，这是他深切的感受。他从相簿里拿出老伴的照片，他仔细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她会在突然之间就离开人世。想起她的离世，他对张小娟和孙三莲充满了怨恨，他对他所拥有过的那些钱充满了怨恨，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愿意回到以前贫穷的岁月，那时光令他怀念。

待在家里的那几天，孙三莲的公公什么也没有做，白天他坐在院子里，偶尔有一两个人叫他，要他一起去打牌，他谢绝了，他一点也不感兴趣。问他去不去镇里，他挥手说不去，他一天只在中午吃一次饭，他没有饥饿感，小菊通常在上午十点多给他打一次电话，问他干什么呢，吃饭了没有，吃什么呢。他就告诉她，他知道女儿挂念他，他说你放心，女儿说要不你去我哥家吃饭吧，一个人没意思。他说一个人自在，他不想去。女儿说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想不开，他说我想得开，活到这么一个年纪了，没有想不开的。女儿说你想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就待一段时间吧，什么时候定了要来，给我来一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他说好，他准备待一段时间。

这中途大伟来过一次，叫他去他家吃饭，那时黄昏了，他谎称他刚吃过饭，大伟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他说没有，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大伟转了一圈，大概觉得无聊，就走了。小伟回来过一次，去煤矿办组织关系，顺便看了看他，问他什么时候去小菊那儿，他说过一段时间，他说话很含糊，他看出小伟兴兴头头的，大概工作很称心，他没有问他什么，他甚至没有问他张小娟怎么样，小伟像大伟一样在家里转了一圈，大概觉得与他没有多少话要说，看看他在，还很好，就走了，小伟甚至没有邀请他去城里住几天。

这个家现在一点家的味道也没有了，他深切地明白了这一点，死寂的，没有声音的，没有生气的，没有欢愉的，他还有什么指望呢？除了等死，那个日子什么时候到来呢，突然间孙三莲的公公对这件事有了兴趣，这个日子在什么时候呢，他突然间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记得有一次老伴心脏病犯了，折腾了半夜，第二天好一些之后，老伴说睁开眼看着你在，我就又想活了。要不，我觉得活着也怪受罪的，我就闭上眼睛准备咽气了，老伴说我一点也不怕死。他理解老伴的话，那是老伴有病痛的折磨，他一个没有病痛的人，现在对活着也没有兴趣。

秋凉的时候，村里的人在山沟里发现了孙三莲公公的尸体，人们推断孙三莲的公公为了躲避那场暴雨，失足掉进了山沟里，因为山上有他们家的口粮地，地里种着核桃树，推断孙三莲的公公是去地里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暴雨，失足致死的。

埋葬完孙三莲的公公，大伟把家族里的几位长辈叫到一起，把张小娟、小伟、孙三莲也叫到一起，把公公留下来的那两眼土窑洞做了分配，弟兄两个，从那天开始，真正的自立门户了。

也就是那天，张小娟宣布了一个消息，她和小伟要在城里集资买房子，村里的房子他们准备出售。大伟说这是父母留给你们的，为什么要出售呢？大伟有点激动，有点训斥张小娟的意思。张小娟说我们都在城里工作，不可能回村里来住，我们要在城里买房子，没有钱，只能把村里的房子卖掉，然后交首付，如果有钱，我们也不舍得卖，不是没有办法吗？听张小娟这样一说，大伟的怒气从胸口往上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怎么时时处处让人这样闹心呢？大伟说你们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非要把老宅卖掉？要卖老宅那是遇到天灾人祸，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才这样做，爸刚走，你们就想着要把老宅卖掉。张小娟说爸活着的时候，小伟就和他提过这件事，爸同意，说这房子已经分给我们了，我们就有处置权。大伟问小伟，爸真是这样说的？小伟说是的，爸说了，由我们自己做主。本家族的几位叔叔听他们弟兄在那儿讨论，说小伟想怎么处置是小伟的事，大伟听他们这样一说，就哭了，大伟说我不舍得让他们把房子卖掉，这房子我和父亲花费了很多心血，砖头都是自己一车一车搬运下来的，怕砖丢掉，晚上就在砖头旁边铺一张草席，放一床被子，辛苦了两个多月，那时小伟还在外面上学，他不知道我们付出的辛苦。大伟说得很伤感，把房子是如何修起来的给小伟和张小娟讲了半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房子最后却落到要卖的地步。

张小娟和小伟听着，没有吭声，张小娟想说说她的难处，和她一起毕业一起上班的同学，结婚的时候大都在城里都有了房子，小伟给了她什么呢，事实上等于什么也没有，至于小伟调工作的那二十万，他们不能算到她的名下，那笔钱虽然经过了她的手，但不是花在她的事情上的，如果小伟的工作调不进城，那么她是绝对不会和他结婚的。她以为他们家有钱，没想到调工作之后，已经没有力量给他们在城市里买房子了，他们只能把老宅卖掉，总不能家里的房子闲置着不用，让他们举债买房吧，张小娟觉得这是最普通的道理，为什么大伟连这个也理解不了呢。

孙三莲看着大伟哭，一点感触也没有，公公去世令孙三莲觉得没有了依靠，尽管大伟在外面有许多荒唐的行为，但只要公公在，他就得有一个度，他得顾家，顾孩子，顾面子，现在孙三莲觉得心里没底，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地想过一个问题。大伟是大伟，张小娟是张小娟，她是她，他们每人有每人的打算、想法，某些事情上不会有一致的目标。

孙三莲递给大伟几张手抽纸，大伟接过去了，擦了擦眼睛。孙三莲还是没有说话。那问题很简单，在她看来，她与张小娟的态度一样，处置权是谁的，就由谁去处置好了，用得着你在那儿阻挡吗，能阻挡得了吗？不过这件事上，她对张小娟又有了新的看法，张小娟是一个能干大事的女人，自从张小娟与小伟谈对象之后，张小娟一直处在主导的地位，一步一步，步步为营。问题是小伟也听她的，愿意跟着她的思路走。

见大伟动情地说了那么一番话，一位叔叔开口了，说这房子修的时候也不容易，付出了辛苦，你们也不一定着急着卖掉，缓缓，再想想办法。孙三莲看到小伟想说什么，看了看大伟，又住口了。张小娟见小伟不说话，就说，这主意我们已经拿准了，一两天就贴一张广告，只要有人买，就卖了，我们等着用钱。大伟一听这话，心里的怒火又在胸中飞蹿，大伟说你们准备卖多少钱，我买，张小娟说哥你不要说气话。大伟说谁说气话了，既然你们决意要卖，我也不想你们卖给别人，还是我买吧，卖多少，趁着本家的叔叔们在，我们就谈好，张小娟说本来我们准备卖三十二万，你如果买，就少两万，你还个价。这时候，房子里的几个人看了看孙三莲，孙三莲在脑子里飞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家有房子，还要房子干什么，她的孩子们将来还不一定去哪儿上大学，去哪儿工作，但肯定不会在村里生活。正当她考虑的当儿，大伟说话了，大伟说行，三十万就三十万，你们回去想想，想好了我们就写个地契。张小娟说我们想好了，你和嫂子商量一下，商量好我们就把这个事办了。大伟说这些大事你嫂子不管，我说了算，那就这样说定了，这两天我筹措钱，七天后给咱爸过头七的时候咱们就把这件事办了，张小娟说好，小伟始终没有说话。

人都散去的时候，孙三莲收拾房子，大伟还坐在椅子上，神情有点落寞。大伟说你手里有多少钱，他问孙三莲，孙三莲说我自己在信用社存了五万五千元，活期的，这些钱是不能动的，要给孩子们交学费，生活费，书本费，大伟说明天你取出来，先给小伟凑三十万。孙三莲说那还差得远呢，我觉得这房子还是不用买了，我们自己有房子，为什么要买呢？大伟瞪了孙三莲一眼，原因他早在人多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犯不着给孙三莲单独再说一次。孙三莲说我不同意。大伟说你不同意以为我就不买了吗，真是，大伟用鼻子哼了孙三莲几声，孙三莲说我什么时候能管得了你，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回事过？大伟说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让我把你当什么事。孙三莲说你要买自己想办法去，孙三莲后悔把她存的钱的数目告诉了大伟。

孙三莲听到大伟给薛大头打电话，说他要用一笔钱，让薛大头给他准备。薛大头现在在村里待的时间少，听说三亚有房子，省城有房子，找他就得打电话和他预约，回来办完事就又走了。薛大头现在可以说是一个人物，听说不光村里的闲散资金，周围村子里的，还有镇里的，还有县里的，许多人的资金通过他放进了彭同辉的公司里，孙三莲还听说彭同辉的公司现在资金链断掉了，但国家不会让这个公司垮掉，彭同辉公司不仅是县里的重点企业，也是省里的重点企业，光职工就有上万人，让这样的企业垮掉那不是给国家找麻烦吗？失业职工让谁安置呢，村里人的议论一波又一波的，孙三莲听到后，有时心里也会不平静，有一段时间，村里人传谣言，说彭同辉的老总进去了，隔不久，听人们又说彭同辉的老总放出来了，还有人造谣说薛大头出车祸了，有人就问死了没有，谣言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刮来的，传得有鼻子有眼。有一次，薛大头还专门回来辟谣，在村里待了一个多月，见着人就说，我活得好着呢，有人竟说我出车祸了，也不知是盼我死呢还是怕我死呢，有人就说，你是村里人的财神，都怕你死呢，就没有盼你死的。与薛大头开惯玩笑的人就这样说。薛大头就乐哈哈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应该是怕我死掉，偶尔造造谣，给我在阎王那儿买平安呢，我怎么可以去死呢，你们说是不是，我死了你们的账务怎么办呢？见薛大头回来，村里就又有人打问要把攒下的钱放进去，薛大头也爽快地答应了，顺手就收了钱，写了收据，把一两年的利息结清，村里人就是喜欢薛大头利索，见薛大头还在不断地吸储，偶尔提起来的心又放进肚子里了。

大伟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要用钱，要买房子。大伟在电话中说急用钱，就等钱写契了。薛大头说还得一段时间，让大伟自己先想想办法。大伟说我要用三十万，自己也一下子想不了办法，大家谁手里也没有这么多闲钱，薛大头说你先想想办法吧，还不等大伟再解释，薛大头电话那头就响起了忙音。大伟再次把电话打过去，薛大头已经关机了。

接下来的两天，大伟一有时间就给薛大头打电话，薛大头无一例外关机，与村里的人讨论，也有人说联系不上薛大头，让别的放贷的人联系，薛大头的电话还是关机，村里就有了骚动，说彭同辉公司快死掉了，根本要不出钱来，银行又贷不了款。也有人说没事，那么大的企业，国家不会坐视不管，那么大的企业，还能没有困难吗？联系不上薛大头的这种情况经常有，薛大头不是一般人，他忙着许多事呢。

大伟只能自己筹钱，他打电话与一些亲戚朋友联系，与孙三莲要她的存款，孙三莲不答应，大伟就与孙三莲动手了，他把孙三莲抽屉上的钥匙抢走了，打开抽屉，拿走了孙三莲的存款，借不来钱，他就说他贷他们的款，利息与薛大头给人们的利息相同。

听说大伟借钱还给利息，一些人主动找上门来，愿意借钱给他，大伟在他家给他们写了收据，像薛大头那样预先给他们付了利息，大伟说我贷半年就还你们，等薛大头回来，把我存他那儿的钱取出来，就把欠你们的还掉。

现在没有谁急着要大伟还钱，他们甘心把钱借给大伟，那钱放的时间越长越好呢，反正那钱还会生钱，如果大伟还不了钱，他用他住的房子做了抵押呢，怕什么呢。就这样大伟买下了小伟的那座小二楼，把三十万元交给了小伟，两人写了地契，像普通的生意人那样，孙三莲觉得说不上来有一种别扭。

一个月了，薛大头没有回来，两个月了也没有回来，这时候他们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因为非法集资，薛大头被逮起来了。

村里一时间引发了巨大的骚动，人心惶惶，大家一有时间就聚在一起，讨论薛大头手里到底有多少集资款，有人不仅把自己的钱放进去，还贷了别人的款，放进了薛大头那儿，有许多有双重身份的人，既是债权人，又是债务人，像大伟一样。

等不着薛大头回来，村里的人自觉聚集在一起，商量去县里上访，上访的人越来越多，之后，村里来了调查组，让村民拿薛大头写好的收据去申报自己的损失。

孙三莲拿着薛大头给她家写的收据条到了村委办公室，一张一张展开，让工作人员拍了照，做了登记，孙三莲说薛大头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我们家全部的家当都放在他那儿了，我家现在还贷着别人的钱，我们家的房子都抵押出去了，他再不回来，还不了钱，我们就会被人家撵出去了。工作人员毫无表情地看着孙三莲，毫无表情地说不知道。

等不上薛大头回来，孙三莲与大伟商量卖掉房子还债，大伟对薛大头也没有指望了，就决定卖掉房子，但村里人谁也不愿意买他们的房子，村里人手里都没有钱，卖不掉房子，还得给别人利息，大伟急得团团转。

两年后，大伟贷来的那二十多万元连本带息成了三十多万元，加上孩子们上大学所需要的学费，他们家一下子欠了五十多万元，大伟说如果想不出办法，就把这两座小二楼低价卖掉。

房子只能低价卖给了一个外村人，大伟带孙三莲搬回了那两孔破旧的老窑洞，搬家的那天凌晨，孙三莲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李心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六届全委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第三届、第四届签约作家。近年来在《当代》《中国作家》《广州文艺》《清明》《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师范女生》，中短篇小说集《棉花在棉被里盛开》《流年》。现供职于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