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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蝴蝶

2016-05-14蒋林

延河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琪洪涛小杰

蒋林

1

刚接到电话时,刘洪涛还能控制情绪,准确地记下对方的姓名,所在城市的具体某条街道。然后,他平静地询问对方看到那个女孩的样貌。根据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的描述,刘洪涛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小琪的样子。鼻梁不高,眼睛很大,圆脸,皮肤偏黄,四川口音。这就是他寻找三年而不见踪影的女儿刘小琪。

刘洪涛无比激动,一把老泪哗啦啦地流。

妻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竖起耳朵听刘洪涛接电话,却什么都没听清楚。刘洪涛挂断电话后,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妻子。她心急火燎地问,是不是小琪的事情?刘洪涛没接话,泪水依然在死灰一般的脸上默默地流淌。她蹲下来摇了摇丈夫说,你倒是说句话嘛。刘洪涛没有回答妻子。妻子见状,没有再刨根究底,只是沉默地看着丈夫。

十来分钟后,刘洪涛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朝卧室走去。天气阴晦,光线很暗。但是,没有人去拉开窗帘。妻子跟在刘洪涛身后,来到床边的柜子前。他打开衣柜,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装在一个背包里,接着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有几千元现金。刘洪涛一边数钱一边说,我要去找小琪。

妻子憋闷的心终于找到出口,她大叫起来。她问丈夫,小琪在哪里?他说山东的张素芳大姐打电话说在济南看见过小琪。她问小琪在济南的哪条街,他说历下区南门大街。说着,他又自顾自地数着手里的百元大钞,一共三千七。然后他抬起头问妻子,应该够了吧?她答非所问,我陪你去。他看着妻子,长叹一声说,你就在家里等我消息吧。妻子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她说我有三年没有看见小琪了,你就让我去吧。刘洪涛有些不耐烦,他说济南那么远,你去干吗?而且张素芳只是说那个女孩有点像小琪,还未必真是我们家小琪呢。

刘洪涛的话让妻子再一次陷入沉默。呆愣片刻,她便忙着帮丈夫收拾东西。刘洪涛此次到济南,来来回回不知道要耽搁多少天,各种东西装了沉沉一大包。她一边忙活一边叮嘱丈夫,内容基本上涵盖了从走出家门到成功返回的所有注意事项。刘洪涛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在旁边安静地抽着烟,想象着那个从未去过的城市。

一支烟抽完,刘洪涛起身返回卧室,在床头柜里拿出厚厚一叠影集,从中拿出三张小琪的照片。三张照片里的小琪,时间从四五岁贯穿到十七岁。最后一张是她离家出走前半年,在广州一个公园里拍摄的。那时候还是春天,照片上的小琪留着长长的头发,似笑非笑的表情神秘得让人难以揣测。

下午四点十五分,在接到电话两个小时后,刘洪涛背着行囊走出家门。从家到小镇还有两公里路,他希望能赶上五点这趟车。这是小镇到县城的最后一班车,如果错过就只有明天早晨才能出发。刘洪涛不想多等一分一秒,那颗沧桑的心早已飞奔在前往济南的路上。刚走几步,他又停下脚步,转身朝几十米开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走去。他告诉三年来头发白了一大半的女人,让她好好地待在家里等消息。他说自己从十六岁就开始闯江湖,根本不用担心;他说自己是个大老爷们,不会受到欺负。妻子没说话,依然木讷地站着,泪水悄然地盈满眼眶。

已是深秋,道路两旁的树木早已不见夏日葱茏的景象。刘洪涛踩着地上枯黄的落叶,莫名地想起三年前小琪离家出走时也是这个时节。十九岁的姑娘脚踏满地落叶,迎着萧瑟的秋风,背着行囊走向不确定的远方。

最后一班前往县城的中巴车还有十分钟才发车,刘洪涛坐在车里陷入回忆的漩涡。他怎么也想不起当天的天气情况,以及小琪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家门。他只记得那天早晨吃完早饭后,自己就急匆匆地跑到镇上的银行查账,离开广州时老板承诺把最后一个月工资打在银行卡上。查完账后,刘洪涛在镇上与两年不见的表哥喝茶吃饭。表哥是个话痨,叽叽呱呱说个没完。傍晚时分,刘洪涛才回到家。当时,妻子和儿子在厨房里做饭。刘洪涛问小琪呢?妻子不知道,儿子也摇头。刘洪涛在院子里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在刘洪涛粗犷的喊声里,妻子从厨房里走出来说,我还以为她与你到镇上去了。刘洪涛没有接话,拿出手机给小琪打电话,提示关机。顿时,他的脑袋轰的一声,晕晕乎乎地差点倒在地上。最近一段时间,刘洪涛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慌乱,隐约感觉有事发生,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女儿会离家出走。

刘洪涛全家人从广州回到小镇,主要原因就是担心小琪突然消失,没想到这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从三年前那个傍晚开始,这个家庭便被一层无望的阴影笼罩。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刘洪涛夫妇从未放弃寻找莫名消失的小琪。他们托亲朋好友四处打听,他们找报纸刊登寻人启事。三年来,虽然他们想尽办法,但是依然没有找到女儿。前不久,刘洪涛让侄子在网上发布了一篇文章,并配上小琪的照片。文章称刘洪涛重病在床,不久于人世,希望离家三年的小琪能够立即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文章发布几天后,刘洪涛便接到了来自济南的电话。

2

从小镇到县城,再转车到市里,刘洪涛连夜奔袭三百公里。第二天中午,他终于坐上开往济南的火车。春运大潮来没到来,火车上并不拥挤。连夜赶路加上车厢里空气沉闷,刘洪涛感到头晕、恶心,好几次差点吐出来。他昏沉沉地在小桌子上趴下,却没有睡着。车厢里十分嘈杂,乱七八糟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相互冲撞。刘洪涛的思绪在家与济南之间穿梭,他想象着在济南街头遇见小琪的欣喜,他想象着妻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孤独地等待喜讯的情形。

小琪离家这三年,整个家庭变得死气沉沉。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初的悲伤和慌乱慢慢消退,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只有小琪回来这个家才算完整。特别是每年的年夜饭,全家人都吃得索然无味。第一年,饭菜刚端上桌子还没开吃,妻子的眼泪就掉下来,接着便嘤嘤地哭泣;第二年,三个人坐在一起默默地吃着,没人说一句话。然后,妻子收拾碗筷,儿子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刘洪涛夹着一支烟来到院子里,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绚烂的烟花飞向漆黑的夜空,他却落寞地蹲在院墙边,思绪蜂拥而来。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儿。但是,他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儿,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车厢里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刘洪涛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身体比先前舒服了点。那一片片田野,让他想起十多年前种庄稼的日子。

那时候,刘洪涛还没有外出打工,靠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当年,小镇没有幼儿园,不到入学年龄的小琪每天都跟在刘洪涛的屁股后面,在田地里玩泥巴、摘野花。她对每一朵花每一只飞舞的蝴蝶都感到好奇,在田野里忘情地穿梭。有一次,小琪追逐着一只花蝴蝶,非要爸爸帮她抓住。刘洪涛没有理睬小琪,埋着头除玉米地里的草。小琪又叫了几声“爸爸”,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她的小脾气爆发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刘洪涛让女儿起来,小琪不但没听父亲的话,反而更加大声地哭泣。刘洪涛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小琪,发现她并不听自己话,情绪瞬间爆发,跑过去就是几巴掌打在小琪的屁股上。小琪像只野兔一般跳起来,沿着小路往家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刘洪涛是否追来,确定爸爸又回到地里除草后才慢慢停下来。然后,她用脏兮兮的小手茶擦干眼泪,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出神地望着不远出一只快乐飞舞的蝴蝶。

十多年前的记忆让刘洪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自己一定会陪小琪一起追那只蝴蝶,尽管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帮女儿抓住。

火车不知疲倦地飞奔,时不时传出的汽笛声轻轻地敲击着刘洪涛的耳膜。片刻后,他从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那三张照片,一张张地看起来。因为时间久远而且保护得不好,所以照片有些泛黄,最早那张几乎快要坏掉了。

刘洪涛绞尽脑汁也想不起第一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从小琪的表情看,当时她应该只有四五岁。那是一个春天,小琪穿着一件陈旧的红色外套,站在路边双手都比着V字,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外套是姑姑送给小琪的。刘洪涛姐姐的女儿叫小慧,比小琪大两岁。多年以后,刘洪涛才恍然想起,小琪上中学之前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小慧穿过的。那时候,刘洪涛的收入很微薄,加上大部分金钱都用在儿子小杰身上了,所以小琪穿得十分寒酸。但是,小琪却从未拒绝那一件件旧衣服。

不知不觉中五个小时便已过去,火车在一个阳平关停靠几分钟后又继续前行。天色慢慢暗下来,车厢里灯光昏幽。乘客们都有些疲倦,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黄昏,或木然地靠在座位上。刘洪涛拿出第二张照片。照片上小琪穿着泛黄的校服,面无表情地站在学校门口。从校门口的几棵大树可以看出,当时是冬天。刘洪涛双眼紧闭,仔细琢磨着照片的拍摄时间。好半天,他才想起那是小琪辍学前的最后一个冬季。整个冬天,空气中都飘着好似永远也散不开的浓雾。

小琪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时,小杰正在读小学三年级。两个孩子的学费,让刘洪涛的经济捉襟见肘。于是,他便跟着小镇的人到广州打工。刘洪涛在广州打工并不顺利,只有初中学历的他辗转于各个工地,凭着一身体力换取微薄的收入。两年过去后,他发现自己的收入并不能满足两个孩子的学费和一家人的生活。

那年春节回家后,刘洪涛与妻子商量,让妻子和小琪都到广州打工,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小杰能够完成学业。刘洪涛希望儿子能够考上大学,逃离偏僻的小镇。在广州的那两年,他经常幻想着小杰将来在这样的大城市生活的情景。他不希望儿子像自己这样奔忙在工地上,他希望小杰将来能够住进温暖的高楼大厦。妻子同意了。当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小琪时,内向的女儿并没有反对,她只是轻声问:“什么时候到广州?”小琪知道父母不打算让她读太多书,尽管她的成绩非常好。在小镇上,很多女孩子都早早辍学,回家与父母一道种庄稼或者外出打工。

正月初六,刘洪涛带着妻子、女儿,踏上开往广州的列车。小杰寄住在姑姑家。每个寒暑假,刘洪涛便回家把儿子接到广州团聚。刘洪涛依然在工地上下苦力,妻子在酒店洗碗,小琪在一家电子厂打工。一家三口挤在一间逼仄的出租屋里,靠着早出晚归辛苦劳作,经济略微宽裕。

不过,事情并未朝着刘洪涛所想象的那样发展,他举全家之力培养儿子的愿望还是落空。

虽然小杰有姑姑看管,但终究不在父母的监管之下,学习成绩每况愈下。上中学后,每周才回一次家的小杰,完全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他迷上了游戏,常常通宵都在网吧里度过。有一天,老师发现小杰没来上学,便气冲冲地到镇上的网吧寻找。最终,老师在一家名为“半糖”的网吧里发现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小杰。

刘洪涛接到老师的电话后恼羞成怒,星夜兼程地赶回老家,把儿子拖到校门外就是一顿猛抽。但是,这依然无法阻止小杰彻底堕落。那天下午,那个只有十四岁的男孩鼓起勇气告诉父亲,他厌倦读书,一刻也不愿意待在教室里。刘洪涛咬牙切齿地看着儿子,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有打下去。他似乎明白了,烂泥永远也扶不上墙。刘洪涛怒吼道,你觉得不上学就可以打一辈子游戏?如果不好好读书,就跟着我到广州去打工吧。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二话没说,点头同意外出打工。

儿子的辍学让刘洪涛品尝到了挫败感。他深知自己没有知识才举步维艰的苦楚,所以才寄望儿子成才,可是自己的殷切期望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多年以后,刘洪涛坐在寻找女儿的火车上心绪难平,他想如果当初让小琪好好读书,或许家里还能出个大学生。小琪辍学到广州后,她的班主任给刘洪涛打过电话,对小琪外出打工感到遗憾。班主任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希望小琪能够回到课堂。但是,那时候刘洪涛一心想要培养小杰。

刘洪涛累了。他把照片放回上衣口袋,歪倒在座位上无力地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偶尔能看见远处朦胧的灯光。火车摇摇晃晃,刘洪涛的心空空荡荡。片刻后,他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去。

3

一觉醒来,火车穿越南阳、汝州、开封、徐州,停靠在滕州站。站台上人来人往,脚步匆匆。苍茫之中,刘洪涛看着褐色的水泥地,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从滕州到济南还有多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达到女儿可能出现的那个城市。旁边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孩搂着女孩的腰,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好像进入了同一个梦中。刘洪涛时不时瞄一眼,他不知道小琪如今有没有男朋友。如果当年不阻止她谈恋爱,他们也应该像旁边这对恋人一样甜蜜。

几分钟后,火车穿过凌晨稀薄的雾气,继续朝着刘洪涛心中的目的地前进。

车厢突然暗下来,只有过道里散发出微弱的灯光。刘洪涛尝试着再睡一觉,醒来后便到济南了。他刚才问过服务员,过了兖州、泰山便是济南。但是,此刻他无论如何都睡不下去。后来,他索性放弃睡觉,靠在座位上胡思乱想。

刘洪涛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照片,在朦胧的灯光中紧紧地盯着那张全家福。照片模糊不清,他总感觉小琪的脸上有一丝阴影。那是小杰辍学来到广州打工的第二年,小琪已经成为车间的领班。刘洪涛不再为小杰的学业操心,修房子又成为头等大事。只有把房子修好了,小杰将来才好结婚。刘洪涛家的土坯房已经年久失修,仿佛一阵风便能使它土崩瓦解,但他辛苦挣来的钱还不足以修建一幢二层小洋楼。

小琪已经快满十八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前来说媒的人很多。尤其是春节期间,刘洪涛感觉那些前来串门的人都抱着给小琪介绍婚事的目的。有那么一两个男孩,获得了刘洪涛和妻子的认可,看小琪的表情应该也很满意。但是,刘洪涛却另有想法。他想让小琪再打几年工,挣点钱把房子修好再出嫁。妻子并不赞同刘洪涛的想法,但是她的反对被丈夫蛮横地阻止了。刘洪涛黑着脸对妻子说,嫁出去的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以后挣的钱就是别人家的了。如果她现在再不帮我们挣钱,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妻子刚刚想说对子女要同等对待,不能厚此薄彼,但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洪涛的怒吼喝住了。他张牙舞爪地说:“如果不赶紧把房子修好,小杰以后怎么讨老婆?”

尽管妻子不赞同,小琪也不乐意,但是刘洪涛依然武断地做出决定。他谢绝了媒婆为小琪介绍的对象,春节刚过几天一家人又到广州打工。不过,从那以后小琪与父母的关系逐渐变得冷淡。她越来越沉默,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如果爸爸妈妈或者弟弟主动挑起话题,她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后来的一天,当刘洪涛再次要求小琪把工资交出来时,她彻底爆发了。开始,小琪闷头不说话,假装没有听见爸爸的话。刘洪涛抽着烟问:“这个月的工资呢?”

小琪蓦地站起来,她说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挣的钱自己保管,为什么一定要交给你。她的话让刘洪涛火冒三丈,他说我是你爸爸,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小琪针锋相对,她说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刘洪涛见女儿如此顶嘴,气得浑身直哆嗦。半晌,他愤怒地说:“白养你这么多年,还不如养一条狗听话。”

刘洪涛的话让小琪感到愤怒和羞耻,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在爸爸的眼里自己真的不如一条狗?她气急败坏地说:“那你就当没有生养我这个女儿吧。”

“那你就滚吧,给我滚远点。”刘洪涛一声怒吼。

小琪沉默着,看都没看爸爸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一家四口与往常并无不同。早上出门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晚上又从四面八方回到简陋的出租屋。但是,第五天晚上,小琪下班后向全家人撂下一句冷漠的话。她说,我辞职了,过几天就回家。这句话犹如一颗炸弹,引爆沉闷已久的气氛。刘洪涛暴跳如雷,他说你的工作这么好工资这么高,你为什么要辞职?他说广州这么好的城市你为什么要回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子?

小琪没有回答刘洪涛,木然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一档相亲节目。

刘洪涛拍着桌子说,不准回去。

小琪的眼神慢慢从电视屏幕离开,怔怔地看着父亲。半晌,她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我是个成年人,我有权利做自己的决定。

刘洪涛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愤怒地摔掉桌子上的茶杯。然后他说,你再大都是我女儿,不要以为长大了我就管不住你。

小琪不再与父亲争论,转眼继续看电视。

这个夜晚,刘洪涛失眠了。他与妻子一直叽叽呱呱到半夜,最终,他们决定暂时顺从小琪的想法。刘洪涛和妻子担心女儿在广州闹情绪出事儿,这样的事情身边以往出了很多。这几年,刘洪涛看见很多来自农村的女孩子一夜之间从父母身边消失。其中,大部分是跟着喜欢的男孩远走高飞。最让人苦恼的是,有些父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去了哪里。根据大家的猜测,要么是被人拐骗卖到穷乡僻壤给人当老婆,要么是被骗到某些场合进行色情交易。无论哪一种情形,都会使一个家庭陷入崩溃。刘洪涛不想步这些人的后尘,但是,即便是他逃离广州回到故乡,依然逃不脱这个悲伤的命运。回家后不久,小琪就离家出走了。

小琪离家出走之后,刘洪涛在一个个漆黑的夜里无数次设想女儿的下落。这些猜测让他掉进了苦恼的深渊,三年来一直苦苦挣扎。昨天那个来自济南的电话,才让他从泥淖中得以短暂的逃离。虽然刘洪涛还不知道能否找到女儿,但是他觉得看到了希望的光芒。这束光芒很微弱,却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力量。

4

当火车从泰山站出发后,刘洪涛就再也坐不住了。一个多小时后,这趟列车就将刘洪涛带到此行的目的地济南。他起身上厕所,回来后又不想坐回原位,在过道里来回踱着步子。随着窗外慢慢出现点点滴滴的灯火,刘洪涛明白火车已经从山区来到城市。当广播里传来那句火车将在半个小时后停靠在济南站时,他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刘洪涛回到座位,把东西放回背包里,把背包放在怀里,恨不得火车到站后就从窗口跳出去。

时间的脚步仿佛越来越慢。刘洪涛如坐针毡,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表,看的次数越多他发现指针走得越慢。列车还在呼哧呼哧地奔跑,只是车窗外的灯火越来越明亮。

三点三十三分时,火车终于在济南站缓缓停下来,好像一个人长跑后那般喘着气。顿时,车厢里骚动起来。刘洪涛立即从座位上弹起来,却发现通道里早已挤满了人。他背着包一路推推嚷嚷,花费了十多分钟才终于下车。

凌晨的济南很冷,凛冽的风透过衣领直往身体里灌。刘洪涛站在车站广场,茫然无措。他不知道张素芳说的历下区南大街到底在哪里,半夜三更也不好询问对方。偌大的济南,没有张素芳的指引,刘洪涛能够做的就只有等待,天亮以后再做打算。他东瞅西看,最终在车站广场上的角落里蹲下来。他躲在暗影里,仓皇地看着朦胧的灯光和匆忙的行人。没有人主动向刘洪涛搭话,甚至很少有人看他一眼。差不多两个小时中,刘洪涛孤独地蹲在第一次来的济南火车站,等待着天亮的那一瞬间。

刘洪涛已经记不起那天太阳是什么时候升起的,他在天刚蒙蒙亮时便起身离开广场,沿着对面那条大街走着。气温没有升高,雾气没有减少,但是刘洪涛感觉身体逐渐暖和,轻盈的步态在昏黄的街灯下踽踽而行。他对这个城市完全陌生,不知道前方是哪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只有前方有路就绝不拐弯。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看着一轮红日挂在一幢叫不出名字的大楼顶上时,刘洪涛才猛然想起该给张素芳打电话。张素芳对刘洪涛这么快就到济南既惊奇又理解,她认真、细心地告诉他该坐哪一路公交车在哪一站下车,以及她在什么地方等他。刘洪涛不断地点头,好像一字一句都牢记于心。挂断电话后,他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朝南门大街狂奔而去。他哪里还有心思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他希望第一时间见到张素芳并得到关于小琪的一切消息。

出租车把刘洪涛带到张素芳说的那个公交站台。下车后,他一眼便认出那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女人便是张素芳。她东张西望的样子,让刘洪涛感到亲切和感动。寒暄几句后,刘洪涛便直入主题,询问小琪在济南的一切信息。

张素芳的回答让刘洪涛急切的心情突然跌落下来,就像玻璃杯子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一样。她说有一天用儿子的电脑上网,发现了那个寻找小琪的帖子,小琪的样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给刘洪涛打电话那天上午,她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与小琪长得一模一样。那女孩从网吧里出来,从她的眼前急匆匆地跑过去,差点与她撞个满怀。她正想抱怨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冒失,却发现对方跳上路边一个男孩的摩托车,转瞬之间便消失在路的尽头。回家的路上,刚才的一幕一直在她脑海里徘徊。突然,她觉得那个女孩与寻人启事中的小琪是同一个人。回到家后,她向儿子说起这事。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儿子说他好像也在网吧门前遇到过那个女孩。于是,她决定给刘洪涛打个电话。

刘洪涛原以为张素芳知道那个像小琪的女孩住在哪条街哪幢楼,过来后就能顺利地找到。没想到千里迢迢来到济南后,得到却是一个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信息。刘洪涛低垂着头看着脚下,一片枯黄的树叶在微风下似动非动。张素芳看出了刘洪涛的失望,极力地安慰他。她说你别着急,她说相信小琪总有一天会回来。三年来,这样的话刘洪涛不知道听了多少,但是没有一句能够真正让自己内心得到安宁。面对沉在心底的悲痛,每一句安慰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后来,刘洪涛请张素芳吃饭表达谢意。她婉言谢绝,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张素芳把网吧的名字告诉刘洪涛后便离开了,她说有任何困难就打电话。他点头微笑,目送她穿过大街消失在一条小巷子里。

刘洪涛站在冷风萧瑟的南门大街,看着一颗颗枯树不知何去何从。中午时分,天便阴沉下来,偶尔飘着零星的雨点。刘洪涛打了个寒战,然后顺着大街往前走。网吧所在的位置,在前面十字路口左拐的那条巷子里。刘洪涛越走越快,拐进巷子时仿佛快要飞奔起来。几分钟后,那个网吧出现在眼帘,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网吧在二楼,摆在刘洪涛面前的是二十多级台阶。当刘洪涛右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的那一瞬间,心中的迟疑便开始慢慢滋生。每上一步台阶,迟疑就加重一点。

走到中间时,刘洪涛突然停了下来。他低垂着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蓦然想起来济南时一路的想象和三年漫长的期待。刘洪涛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情形,他担心见不到思念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女儿。当脆弱的希望像个气球那般越吹越大时,任何一丝尖利的失望都会带来巨大的破裂。但是,即便希望再渺茫都要积极争取,否则永远会沉沦在绝望的泥潭里。片刻后,刘洪涛鼓起勇气继续往上爬,每走一步都会进行一次长长的呼吸。

网吧的名字中有一个生僻字,刘洪涛不认识。但是,他并不关心它叫什么名字。进入网吧的门很窄,并被一块脏兮兮的门帘挡住,但走进去后却发现里面十分宽敞,整齐地摆放着上百台电脑。当刘洪涛走进去时,立即吸引了前台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孩的目光。她慌乱地迎上来,问刘洪涛干什么。刘洪涛结结巴巴,半天才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女孩如释重负,并答应帮助刘洪涛在系统里查找小琪的信息。刘洪涛站在前台,双手放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然后,他机械地对女孩说,刘小琪,生于1981年12月10日,四川南县人。女孩没有搭话,戴着手套的双手操控着键盘和鼠标,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半晌,她抬起头说登记信息中没有这个人。

刘洪涛的心一沉,并有一股隐隐的疼痛。他问,真没有?

女孩摇了摇头。

刘洪涛又说,能不能再帮我查一下,万一看漏了呢?

女孩再次摇头。她说,我仔细检查过了,真的没有刘小琪这个人。

刘洪涛失望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慢慢地往后退。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突然想起上衣口袋里的照片。他双手颤抖地摸出来递给对方,让她再想想照片中的女孩是否来过网吧。女孩捏着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表情严肃、凝重。半晌,她把照片还给刘洪涛,表示自己没有印象。刘洪涛的心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他一声哀叹,缓缓地掀开门帘,走出了网吧。

站在冷风里,两行泪水从刘洪涛的眼角悄然落下。

5

刘洪涛没有放弃,他的身影出现在一家家网吧里。每一次他都是先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然后等待系统查询,最终递上照片。但是,每一次的结局都像这个城市的空气那样冰冷刺骨。

黄昏时分,刘洪涛停止了寻找,他在一个价格低廉、地板肮脏的旅馆落下脚。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空调吃力地吹着热气,但空气始终都是冰凉的。窗外灰蒙蒙一片,几幢外墙斑驳的老房子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刘洪涛撩开窗帘看了看,又立即把头缩回来瞅着褐色的墙壁。

下楼吃了一碗面后,刘洪涛哪里都不想去,溜回房间无精打采地待着。晚上八点时,他才想起给妻子打电话。从南县到济南,两天来他还没有与妻子说过一句话。当他把在济南遇到的情况如实相告后,远在南县的妻子呜呜地哭起来。她三番五次叮嘱,让丈夫把济南的每一条街都找一遍。刘洪涛说济南又不是乡镇,怎么能走得完。妻子不管这些说辞,她说既然有人看见,那就说明小琪在济南。刘洪涛又说,别人只是看见一个与小琪长得像的女孩,或许是看错了呢?妻子依然不依不饶,她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

刘洪涛答应了妻子,尽管他知道自己难以做到找遍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子。但是,他无法拒绝妻子的请求。三年来,那个失去女儿的女人流尽了眼泪,哭哑了嗓子。隔一段时间,她起床后都会对丈夫说,她又梦见小琪了。开始,刘洪涛还要询问梦的内容,后来他只是木讷地听着妻子的唠叨,具体她说了什么一句都没听清楚。

这天夜里,刘洪涛在济南这个简陋的旅馆里梦见了小琪。梦中的女儿还小,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他在田野里干农活,小琪背着背篓为家里那头老黄牛割草。晚上回家时,小琪非要父亲牵着她的手。但是,一身疲乏的刘洪涛没有精力,莫名地对女儿发了一通火之后,便兴冲冲地往家走去。小琪在身后哇哇大哭,他却置之不理。当刘洪涛走进院子里时,却发现小琪没有回来。刘洪涛站在夜幕下大声喊道:小琪,你在哪里?无人回应。他又吼道:小琪,你快回来。依然无人回应。刘洪涛急了,使出全身力气呼喊着小琪的名字,直到他在旅馆濡湿的床上醒来。被子已经被踢在一边,刘洪涛全身冰凉而僵硬。

后半夜,刘洪涛无法入眠,双眼瞅着漆黑的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洪涛穿梭在济南的大街小巷,不断地拿着照片向路边的人询问。无论是仔细看过照片还是懒得瞧一眼,每个人都沉默地摇头。这些沉默的答案,一次次打击着刘洪涛的信心。但是,每当他快要放弃时,妻子的叮嘱和梦中呼喊小琪的情形就会浮上心头。于是,刘洪涛又迎着寒风,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孤独地行走在陌生的街头。

三个月后,刘洪涛依然没有在济南找到小琪。

腊月二十九那天,刘洪涛垂头丧气地坐上回家的列车。三个月来,他没有理发、剃胡须,三套衣服轮流穿,看上去活脱脱的就是一个乞丐。列车上,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刘洪涛。一天一夜,刘洪涛没有合一眼。他一次次在心底认错,反省自己曾经对小琪的亏欠;他一次次在心底许愿,只要能找到小琪,一定会将失去的爱加倍补偿给她。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刘洪涛从济南到成都,然后转车到南县,再坐最后一班车回到小镇。昨天夜里忘了充电,刚过泰山时手机便没电了。匆忙之中,他没有告诉妻子自己到底几点能到家,只是说一定回家吃年夜饭。当他在小镇下车步履蹒跚地出现在院子门口时,天色已晚,暮气飘飘,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在寒冷的夜色里响起。

刘洪涛轻轻推开院门,堂屋大门敞开,灯光黄昏,他知道妻子和儿子在等自己回家吃年夜饭。影影绰绰中,他看见桌子上摆满了碗筷。但是,刘洪涛的双脚仿佛被钉子钉在水泥地上一样,半天也没有挪动。透过朦胧的灯光,他仿佛看见女儿端坐在桌子旁,穿着一身红衣服,像一只安静的蝴蝶。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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